第十九章 萊拉和她的死神

第十九章 萊拉和她的死神

我生朋友的氣

我說出了我的憤怒

我的憤怒結束了。

——威廉·布萊克

這裏,那裏,廢墟中到處都燃着火,鎮子一片混亂。沒有街道,沒有廣場,除了一座建築物倒塌的地方外,沒有敞開的空間,一些教堂或公共建築仍矗立着,但是它們的屋頂穿了洞或牆壁裂了縫。有一處房子,整個門廊倒塌在柱子上,在石頭建築的外殼之問,是一大堆雜亂無章的廢物,有一塊塊屋頂板、壓扁的汽油罐或餅乾筒、一塊塊塑料碎片、一片片夾板或硬紙板。

跟他們一道來的鬼魂們急匆匆地趕往鎮子,從四面八方過來更多這樣的人,多得以至於看起來像湧向沙漏漏口的沙粒。鬼魂們徑直走進骯髒混亂的鎮子,彷彿他們確切地知道自己要去哪兒,萊拉和威爾正準備跟上他們,卻被人攔住了。

一個人影從一個修補過的門洞裏跨出來,說:“等一等,等一等。”

他身後亮着一盞暗淡的燈,難以看清他的五官,但他們知道他不是鬼魂。他跟他們一樣是活着的。他是一個瘦個子男人,看不出年齡,穿着一件土褐色的破爛西裝,手裏拿着一支鉛筆和用大鋼夾夾着的一捆紙,他跨出來的這幢房子看上去像一個很少有人光顧的邊境檢查站。

“這是什麼地方?”威爾說,“為什麼我們不能進去?”

“你們沒死。”那人疲憊地說,“你們得在滯留區等着,沿着這條路繼續往左走,把這些證件交給門口的官員。”

“但是勞駕一下,先生。”萊拉說,“希望你不介意我的詢問,但是如果我們沒有死我們怎麼能走這麼遠到這兒呢?因為這不是死人的世界,對嗎?”

“這兒是死人世界的郊區,有時有活人錯來了這兒,但是他們得在滯留區等着才能繼續往前走。”

“等多久?”

“等到死。”

威爾感到一陣眩暈,他看見萊拉準備爭辯,就搶在她說話前說道:“你能!解釋一下到時會發生什麼事情嗎?我的意思是,這些來到這兒的鬼魂,他們永遠待在這個鎮上嗎?”

“不,不。”官員說,“這只是一個中轉碼頭,他們坐船離開這兒繼續往前走。”

“去哪兒?”威爾問。

“那我可說不上,”男人說,一個苦笑把他的嘴角拉了下去。“你們必須繼續往前走,你們必須去滯留區了。”

威爾拿過男人遞過來的證件,然後握住萊拉的胳臂催促她離開。

蜻蜓們現在飛得懶洋洋的,泰利斯解釋說他們需要休息,於是他們停在威爾的帆布背包上,萊拉讓間諜們坐在她的肩膀上,雪豹形狀的潘特萊蒙嫉妒地抬頭望着他們,但是什麼也沒說。他們沿路走去,繞過凄涼、骯髒的棚屋和一攤攤污水,看着永無止境的鬼魂到達或經過,毫無阻礙地進入到鎮子裏。

“我們得像他們其他人一樣蹬過這片水域。”威爾說,“也許在這個滯留地的人們會告訴我們怎麼去。不知為什麼,他們好像不生氣也不具有危險性,真是奇怪。還有這些證件……”

它們只是從筆記本上撕下來的紙片,上面用鉛筆胡亂寫着幾個字,打了叉,好像這些人在玩一個遊戲,等着看旅行者們什麼時候會對他們進行挑釁或讓步和大笑。然而一切顯得如此真切。

天越來越黑,越來越冷,很難知道時間過去了多久。萊拉認為他們走了半個小時,也或許有兩倍的距離了,一路上的景物沒怎麼變。終於,他們到了一個小小的木頭棚屋,跟他們先前停留過的那個一樣,門上光光的電線上亮着一個昏暗的燈泡。

他們走近時,一個穿着跟另一個人差不多的男人,一隻手裏拿着一塊黃油麵包走出來,二話沒說地看看他們的證件,點了點頭。

他把證件遞迴給威爾,正準備進去,威爾突然說:“勞駕,我們現在去哪兒?”

“去找個地方待着。”男人說,沒顯露出什麼不友好。“問一聲就行了,每個人都在等,跟你們一樣。”

他轉身關起門來抵禦寒冷;他們轉身走進這個活人必須待着的棚屋鎮的中心。

它很像剛才的主鎮:破敗的小茅房,修了十多次,用塑料片和波紋鐵片打着補丁,歪歪斜斜地相互靠着橫在泥濘的巷道上。在有些地方,電線從一個支架上垂下來,提供足夠的微弱的電流,啟亮一兩個穿掛在附近茅屋上的光禿禿的燈泡。不過,這裏的光大多來自火。它們帶着濃煙的火光紅紅地閃爍在一片片一條條的建築材料上,彷彿是一場大火最後殘存的火焰,因為純粹出於惡意而長燃不熄。

但是隨着威爾和萊拉以及加利弗斯平人走得更近,他們看見了更多的細節,只見幾個——更多——很多的人影獨自坐在黑暗中,或者斜靠着牆壁,或者一小堆一小堆地聚在一起悄悄地說著話。

“為什麼這些人不進去?”萊拉說,“天這麼冷。”

“他們不是人,”薩爾馬奇亞夫人說,“他們甚至不是鬼魂,他們是別的東西,但是我不知道他們是什麼。”

他們來到第一片棚屋前,這些棚屋靠吊在寒風中微微搖晃的電線上的一個微弱的大電燈泡照明,威爾把手放在皮帶處的刀子上。屋外那一群好像是人,蹲在地上扔色子,當孩子們走近時,他們站了起來:一共五個人,全是男人,他們的臉遮在陰影中,衣服破破爛爛,全都一言不語。

“這個鎮叫什麼名字?”威爾問。

沒有回答,有些人朝後退了一步,五個人彼此都靠得更近了一些,彷彿害怕似的。萊拉感到皮膚起雞皮疙瘩,她手臂上細小的汗毛全都豎了起來,不過她說不出是為什麼。在她的襯衣里潘特萊蒙在全身發抖低聲說:“不,不,萊拉,不,走吧,我們回去吧,求你啦……”

那些人沒動,威爾終於聳了聳肩說道:“好了,那還是祝你們晚安吧。”說完繼續往前走。一路上他們見到的所有人都是相似的反應,他們的憂慮逐漸增長。

“威爾,他們是妖怪嗎?”萊拉悄悄地說,“現在我們是不是已經長大到可以看見妖怪了?”

“我想不是,如果是,他們會攻擊我們,但是他們好像自己都很害怕,我不知道他們是什麼。”

一扇門打開了,光線瀉出來照在泥地上,一個男人——一個屬於人類的真正的男人——站在門道里,看着他們走近,圍在門邊的那一小群人影朝後退了一兩步,彷彿出於尊敬。他們看見了那個男人的臉:反應遲鈍、沒有惡意、面容溫和。

“你們是誰?”他問。

“旅行者,”威爾說,“我們不知道自己在哪兒。這是什麼鎮子?”

“這是滯留區,”那個男人說,“你們走了很遠嗎?”

“很遠一段路,是的,我們累了。”威爾說,“我們可以買點吃的,付錢找個地方住下嗎?”

那個男人越過他們朝黑暗中望去,然後走出來,朝更遠處的地方望了望,好像不見了什麼人,然後他轉向那些站在一旁的奇怪人影說:“你們看見死神嗎?”

他們搖了搖頭,孩子們聽到喃喃的聲音:“沒有,沒有,沒看見。”

男人轉過身來,在他身後,在門道里,有幾張臉正朝外望:一個女人,兩個小孩子,另一個男人。他們都很緊張和焦慮。

“死神?”威爾說,“我們沒有帶來任何死神。”

但那好像正是他們所擔憂的,因為當威爾說話時,活着的人們中有人輕輕地喘了一口氣,站在外面的人甚至朝後退縮了一點。

“對不起,”萊拉用她最禮貌的方式朝前跨了一步,彷彿約旦學院的管家在盯着她看似的,說道:“我沒法不注意到,但是這裏的這些先生們,他們死了嗎?如果這樣問很無禮的話,那我很抱歉,但是在我們生存的那個地方,這是很不尋常的,我們以前從來沒有見過像他們這樣的人。如果我這樣說很失禮的話請你們原諒,但是你們瞧,在我的世界裏,我們有精靈,每個人都有精靈。如果看見誰沒有精靈我們會感到震驚,正像你們見到我們感到震驚一樣。現在我們一直在旅行,威爾和我——這是威爾,我是萊拉——我們了解到有些人好像沒有精靈,像威爾就沒有,我嚇壞了,後來才發現他們其實跟我一樣普通,所以也許這就是為什麼你們世界的人看到我們時可能會有一點緊張,如果你們認為我們與你們不同的話。”

男人說:“萊拉?威爾?”

“是的,先生。”她謙遜地說。

“那些是你們的精靈?”他說著,指了指她肩上的間諜。

“不是,”萊拉說,她很想說:“他們是我們的僕人,”但她覺得威爾會認為這樣說不合適,所以她說道:“他們是我們的朋友,騎士泰利斯和薩爾馬奇亞夫人,是與我們一道旅行的非常尊貴和聰明的人。噢,這是我的精靈,”她說著,從口袋裏拿出老鼠狀的潘特萊蒙。“你瞧,我們是沒有惡意的,我們保證不會傷害你們,我們需要食品和住宿,我們明天就會繼續往前走的,真的。”

每個人都在等待,那個男人的緊張情緒被她謙遜的語氣安撫了一點,間諜們也明智地顯出一副謙遜和無害的樣子,過了一會,男人說道:“好吧,不過這很奇怪,我想有些時候是很奇怪的……那就進來吧,歡迎……”

外面的人影點了點頭,有一兩個微微鞠了鞠躬,他們恭敬地站到一邊,看着威爾和萊拉走進溫暖和光明之中。男人隨手合上門,把一根線掛在一顆釘十上,讓門關着。

這是一個單間,由桌上的一盞石腦油燈照明,乾淨但破舊;夾板牆上裝飾看從電影明星雜誌上剪下來的照片,和一個煙灰手印製作的圖案;靠牆有一隻鐵爐,爐前有一個晒衣架,上面有一些邋遢的襯衣在冒氣;在一張梳妝枱上有一個祭壇,上面有塑料花、海貝和五光十色的香水瓶,還有其他華而不實的碎紙碎片,全圍繞着一張照片,照片上是一個戴着高禮帽和墨鏡的洋洋得意的骷髏。

棚屋很擁擠:除了那個男人和女人以及兩個小孩子以外,還有搖籃旱的一個嬰兒和一個更老的男人;在一處屋角的一堆毯子中,還躺着一個非常老的女人,在她那跟毯子一樣皺巴巴的臉上,一雙閃閃發亮的眼睛在觀察着一切。萊拉看着她,突然吃了一驚:只見毯子一動,一隻穿在黑袖子裏瘦骨嶙峋的手臂鑽了出來,然後是另一張臉,一張男人的臉,那張臉是如此蒼老,幾乎算是一個骷髏了。事實上,他更像照片上的那個骷髏而不像一個活着的人,然後威爾也注意到了,所有的旅行者都意識到了他更像外面的那些影子一樣的彬彬有禮的人,和那個男人剛看到他們時一樣,他們也都感到困惑。

事實上,這擁擠的棚屋裏的人——除了那個睡着的嬰兒——全都說不出話來。萊拉聽見自己第一個開了口。

“你們真好,”她說道,“謝謝你們,晚上好,我們非常高興來到這兒,正如我剛才所說,我們很抱歉沒有帶來什麼死神,如果那是事情的正常方式的話。但是我們不會太打攪你們的。你們瞧,我們在找死人的世界,這就是我們怎麼碰巧來到這兒的原因。但是我們不知道它在哪兒?這是否是它的一個部分?怎麼去那兒?它是什麼樣子?所以如果你們能夠告訴我們有關的事情,我們會非常感激的。”

棚屋裏的人仍睜大眼睛盯着他們,但是萊拉的話使氣氛緩解了一點,女人抽出一張凳子邀請他們在桌旁坐下來。威爾和萊拉把睡意蒙嚨的蜻蜓舉起來放在一個黑暗角落裏的架子上,泰利斯說他們會在那兒睡到天亮,然後加利弗斯平人也加入他們坐到桌上。

女人正在燉湯,她削了一兩個土豆,把它們切碎放進湯里繼續燉,催促丈夫在湯燉好之前先給旅行者們拿些其他的東西提提神。他拿出一瓶清澈刺鼻的酒,萊拉覺得聞起來像吉卜賽人的詹尼弗酒,兩個間諜要了一杯,往他們自己的小杯子裏面滴了一下。

萊拉本來以為這一家子多半會盯着加利弗斯平人看,但她發現他們對她和威爾的好奇心也不小,她沒等多久就詢問起其中的原由來。

“你們是我們見到過的第一批沒有死神的人,”那個男人說,他們了解到他的名字叫彼特。“自從我們來這兒以後,我是說。我們跟你們一樣,我們來這兒時還沒死,因為某個偶然或意外。我們得等我們的死神告訴我們時間到了沒有。”

“你們的死神告訴你們?”萊拉說。

“是的,我們來這兒時就發現了,噢,對我們大多數人來說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了,我們發現我們全都隨身帶着死神,我們就是在這兒發現這一點的,我們一直就有着他們,而我們從來都不知道。瞧,每一個人都有死神,它隨處跟着他們,一輩子緊跟在身邊。我們的死神,他們在外面透空氣,他們會經常進來。奶奶的死神,他就在那兒跟她在一起,他跟她靠得很近,很近。”

“有死神整天緊靠在身邊,你們不害怕嗎?”萊拉說。

“為什麼會怕呢?如果他在那兒,你可以看着他。如果不知道他在哪兒我會緊張得多。”

“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死神嗎?”威爾驚嘆不已地問。

“哎呀,是的,你出生的那一刻,死神就跟你一起來到這個世界上,並且是你的死神把你帶出去。”

“啊,”萊拉說,“這是我們需要知道的事情,因為我們正在想法找到死人的世界,而我們不知道怎樣去那兒。那我們死後是去哪兒呢?”

“你的死神拍拍你的肩膀,或牽起你的手,說:跟我來吧,時間到了。這也許是發生在你生病發燒的時候,或當你因一塊乾麵包而噎住時,或是當你掉下一座高高的建築時。在你處於痛苦和辛勞時,你的死神會親切地來到你的身邊,對你說:放鬆,放鬆,孩子,你跟我來吧。你跟他們坐船橫過那個湖駛入霧中,在那裏發生了什麼,沒有人知道,沒有人回來過。”

女人叫一個孩子去把死神叫進來,他跑到門口對他們說了。威爾和萊拉驚異地望着,加利弗斯平人靠得更近了一點,看着死神——家裏每人一個——從門口走進來:臉色蒼白、衣衫襤褸的不起眼的土褐色人影,安靜而遲鈍。

“這些是你們的死神?”泰利斯說。

“千真萬確,先生。”彼特說。

“你知道他們什麼時候會告訴你們該走的時間到了嗎?”

“不知道,但是你知道他們在附近,那是一種安慰。”

泰利斯什麼也沒說,但是很顯然,他感覺這絕不是什麼安慰,死神們有禮貌地沿牆壁站着,看到他們佔據的空間那麼小而且吸引的注意是那麼小真是奇怪。萊拉和威爾很快發現自己也完全把他們給忽略了,儘管威爾心想:那些被我殺死的人——他們的死神一直緊挨在他們身邊——他們當時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那個女人瑪莎,把燉的湯舀起來放在有缺口的瓷鈾盤子上,並放了一些在一隻碗裏,讓死神們相互傳遞,他們沒有吃,但是那美美的味道就使他們滿足了。不久,全家人和他們的客人都飢餓地吃起來,彼特問孩子們來自何方,他們的世界是什麼樣子。

“我會告訴你有關的一切的。”萊拉說。

隨着她這麼一說,隨着她控制了局面,她身體的一部分感覺到一股喜悅的暖流湧上心間,像香檳的泡泡一樣。她知道威爾在看着,她很高興他能夠看她做她最擅長的事情,為他,為他們所有的人。

她從她的父母開始講起。他們曾經是公爵和公爵夫人,非常重要和富有,被他們的一個政敵騙去財產投進監獄,但是他們設法逃出了監獄。父親抱着當時還是嬰兒的萊拉抓着一條繩子爬了下來,他們重新獲得家庭的財產,卻遭到歹徒的進攻和謀殺,萊拉本來也會被殺死,烤熟、被吃掉,幸虧威爾及時救了她並把她帶回到狼群中,帶回他被當作狼孩撫養成人的森林中。他嬰兒時從父親的船邊上掉下水,被衝到一段荒蕪的河岸邊,一隻母狼哺乳了他,讓他活了下來。

那些人用一種平靜的信任感,全部接受了她的這一派胡言,甚至那些死神也擠攏來聽,坐在凳子上或躺在旁邊的地板上,溫和、客氣的臉盯着她編造她與威爾在森林中的生活故事。

他和萊拉與狼群待了一段時間,然後搬到牛津,在約旦學院的廚房裏工作,在那裏他們遇到了羅傑。當約旦遭到住在泥床的燒磚人的進攻時,他們不得不慌忙逃跑,於是她和威爾還有羅傑捕獲一艘吉卜賽人的窄船,一路駛下泰晤士河,在阿賓登船閘幾乎被抓,然後他們的船被海盜擊沉,不得不游往安全地帶,上了一艘正準備開往中國杭州去販茶葉的三帆快船。

在帆船上,他們遇見了加利弗斯平人,他們是來自月球的陌生人,是被銀河上的颶風刮到地球上來的,他們在烏鴉的窩裏避難,她和威爾還有羅傑經常輪流爬上去看他們,只是有一天羅傑一腳踩空掉進了戴維·瓊斯的箱子(DavyJones’sLock,來自英國傳說的一個諺語,意即掉人海底)。

他們試圖說服船長掉轉船頭去找他,但是他是一個強硬兇狠的人,只對儘快趕到中國會賺到的利潤感興趣。他把他們用鐵鏈鎖起來,但是加利弗斯平人給他們拿來一把銼刀,然後……

等等。她不時轉向威爾或間諜們以得到證實,薩爾馬奇亞會補上一兩個細節,威爾會點點頭。故事一直講到孩子們和他們來自月球的朋友必須想辦法前往死人世界,以便從她的父母那兒了解家庭的財富埋在哪兒的秘密。

“如果在我們的世界,我們知道自己的死神,”她說,“就像你們這兒一樣,那很可能會容易得多,但是我想我們能找到這兒,所以可以得到你們的建議,我們真的是幸運,非常感謝你們這麼友好,感謝你們的傾聽,感謝你們提供給我們這頓飯,這真是太好了。

“但是你們瞧,我們現在需要的,或者說明天早上需要的是找到一個辦法穿過死人們前往的那片水域,看我們是否也能夠到達那兒,有什麼船可以租嗎?”

他們看上去有些疑慮。孩子們疲勞得滿臉通紅,睜着睡眼看着一個個大人,但是沒有人提議在哪兒能找到一隻船。

然後,一個以前沒有說過話的聲音開口了,那是從角落處的床單堆里傳來的一個乾裂的鼻音——不是女人的聲音——不是活人的聲音:是祖母的死神的聲音。

“你們要過湖前往死人的世界,惟一的方式就是與你們自己的死神一道。”他用肘子撐起身體,皮包骨的手指頭指着萊拉,說:“你們必須召喚你們的死神,我聽說過像你們這樣的把死神拒之千里的人。你們不喜歡他們,而他們出於禮貌躲開了你們的視線,但是他們並不遠,每當你們轉頭時,你們的死神在你們的身後躲藏,每當你們瞧時,他們就藏了起來。他們能夠躲在茶杯里,或露水中,或風的呼吸中,不像我和這位老瑪格妲一樣。”他說著,擰了一下她皺巴巴的臉頰,她把他的手推開。“我們共同生活在仁慈和友愛中,這就是回答,就這樣,這就是你們得做的事情,說歡迎,交朋友,善良一點,邀請你們的死神更靠近你們,看你們能夠使他們同意做什麼。”

他的話像沉重石頭一樣掉進萊拉的心裏,威爾也感覺到那番話語的致命的分量。

“我們應該怎樣做呢?”他說。

“你們只要許個願,事情就成了。”

“等一等。”泰利斯說。

每一雙眼睛都轉向了他,那些躺在地板上的死神坐起身來把他們空洞、溫和的臉轉向他激動的小臉。他正緊挨着薩爾馬奇亞站着,手放在她肩上。萊拉看得出了在想什麼:他正準備說,這事太過火,他們必須回去,他們已經把這件愚蠢的事做到不負責任的地步了。

於是,她插了進來。“對不起,”她對那個彼特說,“但是我和我們的朋友騎士,我們得出去一會兒,因為他需要通過我的特別儀器與他在月球上的朋友談話,我們不會要很久的。”

她小心翼翼地把他拾起來,避開他的靴刺,帶他來到外面的黑暗中,那兒一塊鬆鬆的瓦楞鐵皮屋頂在寒風中啪啪地發出讓人悲傷的聲音。

頭頂上方的電線上搖晃着一盞電燈泡,當她在它微弱的光線下把他放在一隻底朝天的油鼓上時,他說道:“你們必須停止,這已經夠過分的了,不要再往前走了。”

“但是我們有協議。”萊拉說。

“不,不,不能這麼過分。”

“好吧,離開我們吧。你們飛回去。威爾能切一個世界進入你們的世界,或任何你們喜歡的世界,你們能夠飛過去,安全無恙,那沒什麼,我們不會介意的。”

“你意識到自己在幹什麼嗎?”

“意識到了。”

“你沒有,你是一個沒有思想、不負責任、謊話百出的孩子,幻想如此輕易地光顧你,使你的整個本性變得不誠實,你甚至當事實擺在眼前時都不承認它。好吧,如果你看不見的話,我會明白地告訴你:你不能,你不應該冒死亡的險,你現在必須跟我們一起回去。我將呼叫阿斯里爾勛爵,幾小時后我們就能夠安全抵達要塞。”

萊拉感到胸口湧起一陣憤怒的、想要啜泣的巨大衝動,她跺了跺腳,無法保持安靜。

“你不知道,”她叫道,“你不知道我腦袋裏或心裏在想什麼,不是嗎?我不知道你們這些人是不是生孩子,也許你們生蛋或什麼的,我不會感到奇怪,因為你們心地不善良,你們不慷慨大方,你們不體貼——你們甚至不殘酷——即使能殘酷點,也會更好些,因為那意味着你會認真對待我們,你跟我們一道前來並不光是這樣做對你合適……噢,現在我根本不能相信你了!你說過你會幫忙,我們一起干,現在你想要制止我們——你才是不誠實的人,泰利斯!”

“我決不會讓我自己的孩子用你剛才這種傲慢無禮的態度跟我說話,萊拉——為什麼我先前沒有懲罰你呢——”

“那就來吧!懲罰我吧,既然你能夠!拿起你血淋淋的靴刺狠狠地刺吧,刺呀!給你我的手——刺吧!你根本不知道想到我的朋友羅傑,我感到多麼傷心、缺德和抱歉——你殺人時就是這樣的,”她打了個響指,“你毫不在乎他們——但是對於我來說,沒能跟我的朋友羅傑道別是一種折磨和痛苦,我想要說聲對不起,並且盡量把它做好——你永遠都不會理解,因為你的驕傲,因為你的那種成年人的精明——如果要做正確的事情就不得不死的話,那我願意死,並且高興地去死,我見過比那更糟的事情。所以你想要殺我,你這個狠心的人,堅強的人,帶毒藥的人,騎士,那你就干吧,動手吧,殺吧。那樣我和羅傑就可以永遠在死人的世界玩耍,笑話你,你這可憐的傢伙。”

泰利斯可能採取的行動並不難看出,因為他從頭到腳都因為激動和憤怒而火冒三丈,渾身顫抖,但是他還沒有時間行動,就聽到萊拉的身後有人說話,他們倆都感到一股寒意降臨到身上。萊拉轉身,知道她看到的會是什麼;儘管她很勇敢,但仍然感到害怕。

死神站得很近,善良地微笑着,他的臉跟她所看到的其他死神一模一樣。但這一個是她的,她自己的死神;潘特萊蒙在她的胸前嚎叫顫慄着,他的貂身子撲上來圍住她的脖子,試圖把她從死神的身邊推開,但是他這樣做只是把自己推得更近了,意識到這一點后,他又縮回到她的胸前,縮到她溫暖的喉嚨和她撲撲直跳的心臟邊。

萊拉緊緊抱住他直面她的死神,她記不起他說了些什麼,從眼角的餘光,她看見泰利斯迅速準備那個天然磁石共鳴器,手忙腳亂。

“你是我的死神,是嗎?”她說。

“是的,親愛的。”他說道。

“你還不準備帶我走,是吧?”

“是你需要我。我總是在這兒。”

“是的,不過……我是需要你,是的,不過……我想去死人的世界,那是真的,但不是去死,我不想死,我熱愛生活,我熱愛我的精靈,而且——精靈是不去那下面的,對吧?人死的時候,我看見他們消失掉,只是像蠟燭一樣熄滅,在死人的世界裏他們有精靈嗎?”

“沒有,”他說,“你的精靈消失在空氣中,你消失在地底下。”

“那我去死人的世界時要帶上我的精靈,”她堅定地說,“而且我要再回來,聽說有人這樣做到過嗎?”

“很多很多年沒有這種事了。最後,孩子,你會不費力氣、不冒風險地來到死人的世界,那是一段安全、平靜的旅行,在你自己的死神、你特別忠實的朋友的陪伴下,在你一生中的每時每刻他都一直陪伴着你,他比你更了解你自己——”

“但是潘特萊蒙是我特別忠實的朋友!我不認識你,死神,我認識潘,熱愛潘,如果他——如果我們——”

死神在點頭。他好像很感興趣,很友好,但是她一刻也不能忘記他是什麼:她自己的死神,而且這麼近。

“我知道現在要繼續往前走是會很費力的,”她更加堅定地說,“而且危險,但是我想去,死神,我真的想去,威爾也一樣,我們倆都有親人或朋友過早地去世了,我們需要作出補償,至少我想去。”

“每個人都希望能再次同那些已前往死人世界的人說話,你為什麼應該例外呢?”

“因為,”她開始撒謊,“因為我有事要去那兒辦,不光是見我的朋友羅傑,還有別的事情,是一個天使交給我的任務;沒有別人,只有我自己能夠做到。這件事太重要了,不可能等到我自然死亡,必須現在就做。瞧,天使命令了我,這就是我們來這兒的原因,我和威爾,我們不得不這樣。”

在她的身後,泰利斯放開他的儀器,坐在那兒看着孩子哀求她自己的死神帶她去誰也不應該去的地方。死神撓了撓腦袋,舉起雙手,但是沒有什麼東西能夠止住萊拉的話語,沒有什麼東西能夠轉移她的渴望,甚至連恐懼都不能:她聲稱自己見過比死神更糟糕的事情,而且她是迫不得已的。

於是她的死神終於說道:“如果什麼也不能阻止你的話,那我能說的就是跟我來吧,我會帶你去那兒,進入死人的世界,我會做你的嚮導,我能夠為你指明進去的路,但至於再出來,你得自己想辦法。”

“還有我的朋友們,”萊拉說,“我的朋友威爾和其他人。”

“萊拉,”泰利斯說,“雖然違背本能,但我們會跟你們一起去。剛才我很生你的氣,但是你使這事很難……”

萊拉知道這是妥協的時候了,遂了她的願,她很高興這樣做。

“是的,”她說道,“我很抱歉,泰利斯,但是如果你沒有生氣的話,我們永遠不會找到這位紳士來給我們做嚮導。所以我很高興你在這兒,你和夫人,我真的感激你們能跟我們在一起。”

就這樣,萊拉說服了她自己的死神帶她和其他人前往羅傑、威爾的父親、托尼·馬克里爾斯,還有那麼多其他人去了的地方,她的死神叫她在第一道曙光升上天空時下到碼頭上,準備離開。

但是潘特萊蒙在顫抖哆嗦,萊拉怎麼也不能把他安撫得平靜下來,也不能止住他禁不住發出的輕輕的小聲呻吟。於是她與其他人一樣,躺在小屋的地板上,睡得很淺,時斷時續,她的死神警惕地坐在她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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琥珀望遠鏡(黑質三部曲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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