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清晨。
秦宋醒時聽到外間門被輕輕帶上的聲音,他摸了摸懷裏人還肉呼呼的在,頓時安心。手既然已經撫上去了,他便順手愜意的在她肉嘟嘟的屁股上捏了一把。
嗷……懷裏的人炸毛,眼睛微微一睜,毫不留情的撓了他一爪子。秦宋捂着胸口三道血痕,頓時淚眼婆娑,小心翼翼的摟過她,重新又睡去。
再起床時婷爸婷媽果然都已經出去了,鍋里留了稠白噴香的小米粥,桌上盛了好幾碟小菜,全都是秦宋平常愛吃的。要是再加一個荷包蛋就是完美早餐啦!可鑒於某人最近特別容易炸毛,秦宋壓根連提都沒敢提。
夫妻真是奇異的存在關係,明明以前炸毛撓人是他的絕活來着,是從什麼時候起的啊,他變的像以前的她一樣,陪着小心、戰戰兢兢的體貼包容,而她卻像足了從前的他,順着毛擼都還嫌不夠……最後一口小醬腌菜被她掃進嘴裏,她享受的眯着眼回味無窮,秦宋則在一邊默默的喝着白粥。
門鈴忽然響起來,秦宋乖乖放下碗去開門。門外卻不是聽了一夜直播、一大清早就躲出去的韓家夫婦。
“少爺,夫人吩咐我來接您和少夫人去醫院。”秦家的司機聲音低而穩,秦宋微微一愣,臉色瞬間便冷了下去。
“阿宋?”韓婷婷見他久久站在門口不動,背影越發蕭瑟嚴肅,心裏隱約猜到了什麼,連忙起身迎了出來。站到他身邊挽了他的手,她輕聲的叫他。
秦宋神情間看不出來任何情緒,又沉默了片刻,他轉身撫了撫她背,“去收拾一下,”他輕聲的說,勉強的微笑安慰她驚慌的目光:“我們去醫院看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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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次病房裏外都十分安靜。上一回聚齊醫院、妄圖逼權的所有人等,一個不漏的已經全部被秦宋陸續清理掉,出國養老或者流浪。如今不管是“秦氏”還是整個秦家大家族裏,再沒有人敢對秦宋說一個不字。儘管他依舊年輕,卻沒有人敢再把他當做孩子。
可是為什麼,當所有一切關於他的紛爭都圓滿如他所願之後,如今這走在病房長長走廊里的每一步,都還是讓他覺得那麼的痛心徹骨……
主治醫生團隊平常開會的大會議室裏面,空落落的,秦宋進門后便頓步,微微一皺眉,立刻有人恭敬的上前向他解釋:“……一百十三名外籍醫生已經全部搭乘專機返回各自原籍國家,除了日常維護療程需要的二十六名醫務人員,整個醫療團隊已經解散了。”
秦宋安靜的聽到了最後,垂着的拳漸漸捏緊,“誰准他們解散的?”他的聲音冷的幾乎要凝結成固體的冰:“你們,都、活、夠、了、是、嗎!”
“啪!”那人手裏的報告書再拿不住,手一顫便掉在了地上,他彎腰去撿,兩條腿都是軟的。
秦家小六少的囂張跋扈人盡皆知,可是掌管“秦氏”的這一年不到的時間裏里他變的完全的獨當一面。鋒芒盡掩,卻讓人更加的不寒而慄。
“十二小時內,原班人馬全部出現在我面前。或者,”秦宋抿着唇,臉上一絲表情也沒有,“永遠消失。”
“是!”手下再無遲疑,低着頭立刻的應。
“不用了。”一個女聲這時由遠及近,秦宋沒有回頭,是張璞玉。
“是我讓他們解散的,人都已經上了飛機了,就別追了吧。”張璞玉拉過那人手裏的報告書,面色疲倦的對他微微點頭,“你先出去。”
手下忙不迭的往外跑,沒忘記把會議室的門給帶上。
沒有人說話,一屋子空落落的安靜里,只有秦宋滔天的怒火不斷澎湃。
張璞玉手搭上他肩,在他緊繃的像石頭一樣的背上輕輕來回的撫,“阿宋……”
“說。”秦宋勉力剋制着,冰冰冷的吐出一個字來。
“讓他走吧。”
“嘭!”
一聲炸開驚雷一般的巨響。
秦宋一拳擊在寬廣厚實的會議桌面上,冰冷的金屬可怕的微微凹陷下去,他的指骨很快青紫並且滲出血絲來。
“不要這樣。”張璞玉拉過兒子的手指,心疼的吹了吹,將冰涼的手指合在她自己兩手間,“你跟我都清楚:到了現在,如果真的是為他好的話,就不該再動什麼第三次手術了。不要再折磨他了。”
“你要我看着他……死?”秦宋終於開口,聲音低而顫:“辦不到!”
“我知道,那很困難。但是再困難……也比不上他為了我和你強撐到現在更困難吧?”張璞玉吸了一口氣,現在不是掉眼淚的時候,她得說服她的兒子……放她的丈夫去死。
她撫着秦宋,像是在他小的時候犯脾氣時一樣的安慰着他,那能讓他放鬆下來。
“阿宋,”她輕聲的說,“他是秦蘊啊,驕傲、無所不能、傳奇一樣的一個男人。他這一輩子,除了向我求婚的時候,再沒有對任何人或者事物低頭過了。你怎麼忍心……看着他一而再、再而三的向自己的身體求饒呢?”
“那是治療。”秦宋忍無可忍的打斷,窮凶極惡。
“治得好嗎?”張璞玉怔怔的問。
只這一句,便把秦宋徹底的逼入了死角。因為他心裏很清楚——治不好了。
所謂的第三次手術,與其說是治療秦蘊,不如說是在安慰除了秦蘊之外親人們的心。
從病被確診起,秦宋便無所不用其極的張羅着一切,從最頂尖的醫生到最新的葯,他絕對不要失去他。而秦蘊一直淡定的配合著治療,以他一人拚死被折磨,抵他親愛的兒子一時安心。
這些,秦宋不是不知道的。
可人心就是那樣的扭曲,他明明知道父親完全在無謂的受苦,也不願意放手讓他離去。
因為那個決定,他絕對不忍心下。
而現在,他一貫纖弱無憂的母親,斷然而然的站了出來,替所有人下了那道命令。
“阿宋,你長到現在了,沒有動過什麼大手術,你不懂自己的肚子被人破開來的感覺……我懂,我生你的時候挨了一刀,當時已經上了麻藥了,可是手術刀劃開我肚子的時候我還是感覺到了,那種感覺……說不出來的空空落落,就好像整個人都被掏空了、元氣都散掉了一樣。你爸爸當時在邊上看着,雖然什麼也沒說,可是後來就再沒有讓我懷孕過了。其實本來,結婚的時候我跟他說好了,要生五個孩子的。”眼淚還是掉了下來,撲簌撲簌的打在那張冰冷的金屬桌面上,張璞玉終於還是控制不住。一想到那個人這些年來給予她的愛與呵護,即將到來的別離讓她恨不得先他而去。
“阿宋啊,如果能夠治好的話,我怎麼可能捨得放棄呢?你在他身邊三十年,我呢?我愛了他一生啊……你有你還漫長的人生要繼續過下去,他卻是我的全部了,你認為如果還有一絲希望,我會不會比你更拚命呢?”
她不斷的掉淚,聲音顫的像是下一秒就要飄起來。
秦宋不禁動容,反手輕攬過她,“媽……你還有我。”
張璞玉抱住他,哽咽出聲:“那麼阿宋,媽媽求求你了……不要再剖你爸爸肚子了好不好?我真的……捨不得了……”
秦宋不再說話,像是冰山終於被海水吞噬,那無盡的沉沒、直至最尖的頂端都與海平線齊平的瞬間,那麼那麼的無望以及無可挽回。
他鬆開母親,然後跌坐進椅子裏,成年男子高大的身軀像一座山,他的悲傷也沉重的像一座山。
“阿宋!”韓婷婷忽然的推門進來,來不及觀察屋子裏母子倆異常悲痛的神情,她滿臉都是驚慌之色,“爸爸……爸爸吐了好多血!”
張璞玉什麼也沒說,快步的往門外走去。秦宋拉過韓婷婷滿是冰涼手汗的手,大步的緊跟上。
可是韓婷婷越走越慢,秦宋的手臂感覺到越來越沉重,回頭一看她臉色發白,四月初的天,竟然額頭上和鼻翼兩側全是汗珠。
“怎麼了?”秦宋心驚,停下了腳步問。他這一停,她的眼神更加渙散,嘴唇微微翕動了兩下,身子一軟,就這麼暈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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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婷婷醒來時,天已經黑了。
很大很舒適的一間病房,遠遠的角落裏上着一盞壁燈,燈光柔和的讓人有厚重的昏睡**。床頭柜上加濕器發出很細微規律的嗡聲,隔着加濕器輕裊的白霧,百葉窗閉着,縫隙里微微的漏進來外間安靜的路燈光。
她轉過頭,另一邊的床沿上,黑暗裏坐着秦宋。
“醒了。”他伸手摸了摸她額頭,順着她的頭髮,低而溫柔的問:“有沒有哪裏感覺不舒服?”
她搖頭,“我忽然暈過去了?”
她記得秦宋拉着她往秦蘊病房去,還記得先前秦蘊昏迷之中忽然吐血,大量的暗紅色血液從他嘴裏幾乎是噴出來的,白色調的病房裏,床單枕頭上斑斑點點全是血,她想着那些恐怖血漬,一邊小跑着跟上秦宋,腳發軟頭也發暈,漸漸感覺喘不上氣了,眼前一黑一黑的,恍惚中他一臉焦急的抱住了自己,接着發生了什麼她就再無印象了……
她費力的思索着,秦宋就在一邊看着她,溫柔的笑着,一眼不眨。
韓婷婷被他看的毛骨悚然,緊張擔憂起來:“到底……怎麼了?”
秦宋嘆了一口氣,俯身抱住她,額頭相抵,他輕笑時呼出的氣柔和的撫在她唇上,“傻寶,”他寵溺到無奈的笑着,“我們要做爸爸媽媽了……我的傻婷寶,肚子裏有了我的孩子。”
她的眼睛一下子睜的滾圓,清亮而透徹的眼底滿滿都是不可思議的喜悅之意。
“真的嗎?!”她伸手撫在自己肚子上,摸來摸去也只有滿手的肉啊!哪裏忽然來了一個寶寶呀!?
“真的,醫生說已經有六周了,寶寶長的很好,非常健康。”秦宋把她抱起來,抱在膝蓋上擁進懷裏,他的聲音有種乾燥的澀,說不出來的複雜。
在這樣一個他三十年來的崇拜與仰望俱都坍塌的夜裏,卻迎來了他人生里最光耀的一個身份——父親,秦宋的心被千百種難以名狀的奇異力量拉扯着,痛難當、情亦難自禁。
原來就是這樣的感覺——一個全新的生命,由此生摯愛為他孕育,即使現在連面也沒有見到,他卻就已經深深深深的、愛它入心扉。
原來,這三十年來,秦蘊就是用這樣的心與感情,在對待着他的。
真可笑,他竟然還曾經懷疑過父親對他的愛。
真可悲,他竟然曾經懷疑過這種與生俱來的愛。
如今秦宋終於能夠懂得。可惜啊,已經這麼遲了。
“阿宋……”韓婷婷猶疑的拉了拉他,“你……不喜歡嗎?”
“什麼?”秦宋一時之間沒有反應過來。
“孩子啊……你不喜歡這個孩子?不想要嗎?”
“怎麼會?”秦宋低頭看她,“我都快高興的不知道自己是誰了!”
“可你看起來一點也不高興。”她很小聲的嘟囔。
“婷寶,”他沉默了片刻,下了某種決心般,艱難的開口,問她:“如果今天是我躺在那裏,沒有任何康復的希望,你會捨得……讓我少一些痛苦、自然而然的離開嗎?”
韓婷婷愣了,轉念便想到了秦蘊。她想了想,認真的回答:“如果是為了減少病人的痛苦,我會。可是如果真的是你,我不保證我還能像現在這樣回答……阿宋,媽媽一定非常非常難過。”
秦宋專註的看着她每一絲表情,這種目光移開一秒都讓他呼吸困難的感情,他那個以被嬌養疼愛而聞名於世的母親,到底是如何承擔著並痛下決定割捨的?
但願他和婷婷這一生幸運,彼此不用面臨愛情里的這些概然割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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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生又來檢查了一次。只有六周左右的胚胎,竟然長勢就已經比同齡的要霸道,怪不得韓婷婷最近吃那麼多還總是餓,怎麼睡也不夠。
秦宋向醫生諮詢了一些注意事項,再回到病房時她已經又睡著了。一室靜謐里她呼吸淺而穩,臉也睡的紅撲撲的。他替她塞好了被子,在她額上輕輕的吻,輕手輕腳的退了出去。
走廊里燈光慘白,厚實的地毯吸走了腳步聲,秦宋停在秦蘊的病房前,手推在門上,久久才下定決心推門而入。
秦蘊也在睡,好像睡的極不安穩,眉頭都是微皺着的。
其實秦宋是常常面對皺着眉的父親的。仗着所有人的寵愛,他從小到大沒少故意惹秦蘊生氣。現在想想自己可真是蠢,哪有父親會真的對自己的孩子生氣?
秦蘊不安的喘了口氣,醒了過來。見秦宋失神的站在床前,他原本黯然無光的眼睛漸漸有了神采。
“幾點了?”他問。
秦宋看錶,答;“九點。”
“哦,”秦蘊算着自己這一回昏迷的時間,不易察覺的微微苦笑。
秦宋頓了頓,對他說:“爸,你要做爺爺了。”
秦蘊的臉上一下子亮了幾分,“婷婷懷孕了?”
秦宋點頭,“六周了,今天才知道的。”他從口袋裏拿出一張超聲波照片,舉到秦蘊眼前,“你看。”
照片里只有深深淺淺的影,不是專業的醫生壓根看不出寶寶的形狀來……秦蘊卻比看任何一單重大案子的報表都來得仔細認真,好一會兒,他笑起來,十分愉悅的:“和你真像。”
秦宋默然,喉結幾次上下,他聲音微啞:“現在還看不出來是男是女,醫生說再過五個月就可以了……只要五個月。”
秦蘊愉悅的笑:“男孩女孩都好,我喜歡孫女,漂漂亮亮的……男孩子不好管。”他看向秦宋,眼神里有太多的美好回憶。
秦宋也想起,微微的笑。
“你媽呢?”秦蘊醒來沒見到張璞玉撒嬌,很是不習慣。
“剛走,回家收拾房間去了。”秦宋收回照片,握住他來不及收回的手,“爸,我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