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瑩瑩
這三個字雖輕,卻清清楚楚的傳了入陳七星耳朵里,他的臉一下子脹紅了。
娘過世前,反反覆復的告訴他,他沒爹沒娘沒有靠山,所以百事要讓,萬事要忍,人家退一步是海闊天空,他退一步,至少能落個容身之地。
陳七星一直記着娘的話,一直也是這麼做的,一切謹小慎微,不到實在逼不得己,絕不與人爭鬥,當地人知道他是個孤兒,也知道他有志氣,也不怎麼欺負他,即便偶爾受了欺負,別人也只會同情他,罵那些不長眼的王八蛋,欺負一個孤兒,好本事,有出息,怎麼不到馬桶蓋上去撞死,萬人罵得那人抬不起頭。
所以,陳七星雖然一直忍讓對人,從沒人說他不對,反拿他做自家孩子的榜樣,這樣給人罵做窩囊廢,真的是頭一次,尤其還是年輕的女孩子。
陳七星似乎能感覺到,窗帘后鄙視的眼光,他咬了咬牙,深吸了口氣,卻又深深一揖下去,不論如何,人家幫了他,所謂滴水之恩,湧泉相報,有人或許會覺得誇張,那是他沒經過真正的困境,如果幹上三天三夜,一滴水,便是大海,陳七星打小一個人過來,多少時候,他幾乎是在竭力掙扎,那些時候,他是多麼的盼望着那一滴水啊,卻是盼不到,所以每一丁點的幫助,他都深深的感激。
“我不是窩囊廢,我學會了魄術,有了安身立命的本錢,我也會直起腰桿。”陳七星在心裏說了一句,快步出城。
出城不久,背後馬蹄聲響,他閃到一邊,兩騎如風而過,卻是兩個女孩子,陳七星不敢盯着人家看,只是瞟了一眼,卻還是認了出來,正是酒樓上的那對主僕。
那兩個女孩子卻沒留意他,一晃就過去了,也是,天之驕女,如何會留意路邊一個灰塵僕僕的行人,陳七星看着那女孩子的背影,卻看了很久,那女孩子穿一襲淡綠裙裝,身材苗條欣長,隨着馬的起伏,就如隨風飄蕩的蔥枝兒,便只看背影,也能讓人過目不忘。
陳七星心中憋着股勁兒,三十多里路,說到就到了。
松濤城依山而建,城不大,但城外的屋宇極多,山口處是一條商路,勾通南北,行旅多了,做生意的自然也多,情形到和陳七星老家那縣城差不多,如果把這些屋宇換成攤位,也就是一條墟市。
陳七星先找了個店子,吃了碗麵條,順便就央店東打了瓢水,洗了個臉,又問了問城裏的情況。
在普通人眼裏,魄術神奇而神秘,松濤宗在魄術界聲名又極大,行旅到此,會有好奇心,到也並不奇怪,加之那小二還是個多話的,竹筒倒豆子,有的沒的全倒出來,陳七星想要知道的和完全沒想到要問的,通通都知道了。
松濤宗現在的宗主如祝,名字很普通,祝五福,但在魄術界卻聲名赫赫,修成了五個魄,據說第六個魄也即將修成,魄術驚神泣鬼,要照這小二的說法,那簡直就能移山踏斗,摘星蹈海,還好陳七星跟了狗肉胡一段時間,對魄術頗有點兒了解,否則就小二那張嘴,非給忽悠暈了不可。
五個魄,五魄師,照魄術界正規的說法,乃是降靈師,也不過就到了靈變之境,魄可通靈而已,即便是真修成六個魄,到了神變之境,也終不離風雷水火天地四象,難道還真能把海翻過來啊,魄術很神奇不假,尤其是到了靈變神變之境,修成的魄術不但威力奇大,簡直是匪夷所思,象狗肉胡的鳳眼釘魂錘,不但可變形如山,而且竟然還能釘人魂魄,太也離奇,但魄師終究不是神仙,神仙的事迹,那是傳說,否則狗肉胡也用不着死了。
祝五福座下三大弟子,大弟子尚方義,二弟子包勇,三弟子關山越,都是四魄師,個個有一身了不起的神通,弟子雖少,卻人人能修成四魄師的,在光明七宗中也極為罕見,祝五福教徒弟的本事還是不錯。
尚方義包勇都廣收弟子,兩人座下實名的記名的,少說都有上百,不過他兩個教徒弟的本事差點兒,能修成兩魄的,也不過區區數人,修成三魄的更一個沒有,到是一魂一魄的多些兒。
關山越與兩個師兄相反,從不收徒,只一個女兒關瑩瑩,卻是整個松濤城的公主,祝五福脾氣暴燥,發起雷霆之怒來,誰也不敢勸,能讓他止熄怒火的,惟有關瑩瑩,關瑩瑩只要牽着他袖子撒一個嬌兒,立刻就風平浪靜。
“啊呀客官,你來得晚點兒,若是早來半個時辰,就可看到瑩瑩小姐呢,那可真是畫上的仙女也不及她一半的漂亮呢,那膚色,那臉蛋瓜子兒,嘖嘖嘖,錯過眼福了啊。”小二腦袋連搖,大是替陳七星遺撼。
“活得不耐煩了是不?”店東插口:“敢議論瑩瑩小姐的相貌,若給荷葉那丫頭聽見了,看不拿大馬鞭子抽你。”
小二果真就縮了一下頭,四面望了望,嘻嘻一笑:“荷葉又不是兔子,就那麼長耳朵了?”又啐了一口:“那個凶丫頭,菩薩保佑她嫁個大肥豬,每天晚上壓得她做鬼叫,看她還凶不凶?”
“貼身丫頭,一般都是小姐的陪嫁吧。”卻是店中一個顧客插口:“你咒荷葉丫頭嫁頭肥豬,豈非把瑩瑩小姐也捎上了?”
“呸呸呸。”小二連呸三口:“我又沒說瑩瑩小姐。”
那顧客卻嘆了口氣:“也不知哪個有福的,能娶到瑩瑩小姐,那樣的美人兒,莫說上chuang,便是摸一摸小指頭兒,也是前世修來的福氣啊。”
陳七星吃着面,聽着他們議論,無由的就想到先前酒樓上看到的女孩子,想:“若說哪個女孩子比天上的仙子還漂亮,也只有她了。”
心中忽地一動:“她不會就是關瑩瑩吧?比仙子還漂亮,又帶着個凶丫頭,先前那丫頭可夠凶的。”
沒見正主兒的面,先給個丫頭罵成了窩囊廢,不至於這麼倒霉吧,陳七星一時很有些忐忑起來,但無論如何,關山越是一定要見的,結了帳,即便進城去。
小二告訴過他,祝五福三大弟子中,尚方義包勇因為弟子多財勢廣,在城中另有宅弟,惟有關山越是和祝五福住在一起,至於祝五福的宅子,那是松濤宗宗門所在,城中最大最氣派的就是了。
松濤城就一條主街,果然有財勢,青石板輔就,至少能并行四輛馬車,不說陳七星老家呂縣,就說萬松城,城比松濤城大,若拿正街來比,卻還要差得遠,即沒有這麼寬,更遠沒有這麼齊整,這麼大一塊的青石板,那得要多少銀子才能輔出來,當然,這跟松濤城一帶出好石材有關,但也是錢啊。
祝五福的宅子就在主街正中,高牆大瓦,飛椽走壁,兩個大石獅子,瞪着眼看人,可能是有客,大門敝着,門口一邊站四條大漢,一水兒黑色勁裝,不相干的人在門前稍一停留,燈籠大的眼珠子便瞪了過來。
莫怪祝五福排場大,光明七宗其實都差不多,都是一地的豪霸,跺一跺腳,滿城亂晃的主,象狗肉胡那種,堂堂魄師,而且是三魄師,居然在一個小縣城的破墟市上賣肉,那是絕對的異類,估計也只有狗肉胡那號人才幹得出來,一般的魄師,哪怕是一魂一魄的魄士,都丟不起那人。
陳七星在街口看了好一會兒,把說辭翻來覆去想了好幾遍,這才鼓起勇氣過去,真到近前,他到是不怯場了,挺一挺胸,作一個揖:“這位大哥,請通稟一下關三爺,就說有故人胡文慶弟子求見。”
他雖黑瘦,個子到不算矮小,也不顯得畏畏縮縮,平着眼光看人,中氣也足,那壯漢到不敢小看了他,要知在這門口站樁運氣的,不過就是家丁武士,連祝五福的徒子徒孫都算不上,說得不好聽點,就家中喂着的一條狗而已,陳七星若真是客,區區家丁是得罪不起的,竟也抱拳回了一禮,說聲:“稍等。”進去通稟去了。
陳七星外表淡定,那是賣水賣泥鰍煅煉出來的,心中其實忐忑,不知關山越在不在,又有什麼反應,會不會見他,見了又該怎麼說話。
正在胡思亂想,卻見門裏奔出一個人來,這人四十來歲年紀,三縷短須,青袍長衫,戴一頂文士巾,一幅儒雅之氣,若換在其他地方,必當他是飽讀詩書的文人士子,不過這會兒卻是一臉急切之色,還在門裏便叫:“五哥,我五哥在哪,五哥。”
陳七星猛一下跪倒在地,號淘大哭:“胡大伯過世了-----。”
“什麼?”他的身子一下子給揪了起來,關山越犀利的眼光幾乎要射到他身體裏去:“你說什麼?你是誰?”
“我叫陳七星,是胡大伯的鄰居,胡大伯就是為救我遇害的。”他那眼光實在太亮,陳七星嚇得一閉眼,勉力睜開眼睛,把狗肉胡的事大致說了一下,只是記着狗肉胡的話,只說是與桑八擔舊冤相遇,不提謝三。
關山越揪着陳七星時,連他胸肉揪了一塊在手裏,隨着陳七星的敘說,他的手越抓越緊,他的眼光雖仍然很穩定,可他的手卻在顫抖:“你有什麼證據證明你的話?”
“我有胡大伯臨去時給我寫的信。”陳七星拿出狗肉胡寫的血書。
關山越抓着血書,看了一遍,仰頭向天:“五哥,五哥。”眼中淚水滾滾而下,身子也搖搖欲墮。
“爹,你怎麼了,爹。”一個女孩子從門裏飛步出來,一把扶住了關山越,卻正是先前酒樓上見到的那女孩子,很顯然,她就是小二口中所說的松濤城的公主,關山越的女兒關瑩瑩,凶丫頭荷葉跟在後面。
“我沒事。”關山越定了定神,把手中的血書再看了一遍,一把抓緊,對陳七星道:“你跟我來。”
他快步向門裏走去,陳七星緊緊跟上,關瑩瑩反倒落在了後面,看着陳七星的眼神里,滿是詫異,對陳七星的身份顯然非常好奇。
祝五福這宅子大得驚人,幾乎就是一座小型城池,關山越在前面快步疾走,陳七星幾乎是一路小跑了,這才勉強跟上,卻也過了差不多柱香時間,關山越才在一個院子裏停住,他一進院子,撲通一聲就跪下了,口中哭叫:“師父,師父。”
“難道這是祝宗主住的地方?”陳七星心下猜疑,便也在一邊悄悄跪下了。
“怎麼了?”門吱呀一聲打開,一個老者走了出來,顯然就是祝五福。
祝五福六十餘歲年紀,頭髮半灰半白,身量不高,甚至有些略顯矮小,若放在人堆時,很難有人相信這會是光明七宗之一松濤宗的宗主,不過別人若與他眼光對上,卻又不會懷疑,他的眼睛與他的年齡完全不相稱,眼睛雖不大,卻是驚人的亮,看着你時,就象閃耀的晨星,帶着穿透人心的力量。
一代宗主,果是不凡。陳七星在心中暗嘆。
“師父,五哥沒了。”關山越哭拜在地。
“什麼?”祝五福愣了一下,眉頭隨即一凝:“你是說胡文慶那孽畜死了。”
“師父。”關山越哭叫:“五哥已去,你別罵他了。”
祝五福哼了一聲:“你怎麼知道他死了?”
“他叫陳七星,五哥臨去時托他帶了信來。”關山越向陳七星一指,托起狗肉胡的血書,膝行向前。
祝五福瞟了一眼血書,背着手,卻不肯接,看向陳七星:“你是他什麼人?他怎麼死的?”
“祝宗主對胡大伯成見極深,一條狗嘛,有什麼了不起的。”陳七星心下嘀咕,雖然他當時也覺得,狗肉胡嘴饞之下居然殺了師父的狗吃肉,太也過份,但現在看了祝五福的態度,卻又覺得祝五福更過份些,不就是一條狗嘛。
這種想法,面子上當然不敢表露出來,恭恭敬敬的行了禮,把先對關山越說過的話又對祝五福說了一遍,這些話他在路上想了千百遍的,到是熟極而流。
“難怪我說十年不聞這孽畜興風作浪,居然躲在了一個小街市上殺狗賣肉,好好好,可真是出息了。”祝五福嘿嘿冷笑。
“師父,你別罵五哥了。”關山越哭叫:“他當年也是另有苦衷。”
“什麼狗屁苦衷。”祝五福暴叫:“不要只以為你們聰明,你師父我就是傻的,他為什麼那麼做我當然知道,可就是知道才越不可原諒,他到是快意恩仇了,拿師門怎麼辦?我教了他二十年,容易嗎我?他屁股一拍,就恩斷義絕了?我告訴你,到死我也不會原諒他,絕不。”
“原來胡大伯打師父的狗吃另有苦衷,奇怪了,打個狗吃有什麼苦衷啊,不過這苦衷好象不但關三爺知道,祝宗主其實也知道,到是怪了。”陳七星心中暗轉念頭,看着祝五福暴怒的樣子,情不自禁縮了縮頭,祝五福身子矮瘦,可發起怒來,卻如山洪暴發,驚天動地,腦後五道魄光,隨着他的暴怒而時伸時縮,更增威勢,無法想像,若是他的敵人對上盛怒中的他,會是一種什麼情形?
“師父。”
“你不必說了,滾回去。”祝五福一甩袖子,回了房裏,怦一下關上了門。
“師父。”關山越拜倒在地,並不起身,陳七星也陪着跪着,跪了有小半個時辰,門裏傳出一聲怒哼:“帶這小子滾,這小子測魄若能過關,你便收了他做徒弟。”
先前關山越托着血書,他雖沒接,瞟一眼卻已看清了書上內容,而認同了狗肉胡信上的內容,也算是勉強原諒了狗肉胡。
“多謝師父。”關山越知道也只能做到這一步了,叩了頭,又讓陳七星叩了頭,這才帶了他出來。
關山越住得離祝五福到是不遠,一個獨立的院子,三進的院落,占的地盤卻不小,後面還帶着一個花園,花園中一幢小樓,陳七星後來才知道,那是關瑩瑩的香閨,她愛花,花園中收得有無數奇花異草,一年四季花開不斷。
陳七星給安排住在前院左手的廂房裏,有一個小丫環服侍,讓他洗了臉,換了衣服,關山越便遣人叫他過去,細細問起狗肉胡的情況,這樣的詢問其實花了好幾天時間,關山越對狗肉胡的一點一滴都非常關心,有時聽陳七星說著,他半天不說一句話,有時會倒了酒來,喝着酒,久久沉凝,陳七星感覺得出來,他和狗肉胡的感情非常深,不過他不敢問。
而說著狗肉胡的事,連帶着也把他自己的情況說了出來,除了謝三,答應過狗肉胡的不說之外,陳七星也沒什麼瞞的,一五一十都說了。
雖然測魄還要到明年二月,但衝著狗肉胡,關山越鐵定是要收陳七星做弟子的,因此關山越也不避諱陳七星與他女兒相見,反是主動發話,讓關瑩瑩多關照點兒陳七星。
因着萬松城裏的一幕,陳七星先有些兒擔心,怕關瑩瑩另眼看他,相處下來,其實還好,關瑩瑩有些兒驕傲,這太正常了,也有些兒小心眼,這也是一般女孩子的通病,但並不無事生非,人也極聰明,除非你惹着她或者她反感你這個人,否則還算好相處,陳七星與人打交道多,心眼細,反應靈泛,幾次相處下來,關瑩瑩到是不覺得他討厭,而做為關山越惟一收下的弟子,她到是反有幾分親近,在陳七星給她壓着乖乖的叫了聲師姐后,她立即就把陳七星當做自己人了,有事沒事,總把陳七星帶上,以至到後來陳七星幾乎身兼多職,馬夫,跑腿,出氣筒,搬運工,也是,惟一的一個師弟,這玩具太好了,可着勁兒使喚。
陳七星到也樂意,反是關山越有幾次看不下去,說了兩句,關瑩瑩每次吐吐可愛的小舌頭,過後又是一樣。
測魄還要到明年二月,過關之前,不能教魄術,關山越便讓陳七星先練武功,在魄術面前,武功沒什麼大用,但身手練活了,氣血充沛了,對以後修練魄術也有好處。
陳七星從小到大一切靠自己,人小力弱無依無靠,能到手的東西就不多,於是養成了極為勤儉的性子,只要能拿到手的,便極為珍惜,絕不放過任何機會,雖然說武功在魄術面前沒多少用,但只要能學就是好的,學得認真,練得也刻苦,只要關瑩瑩不使喚他,抓住機會他就練功,練得勤,學得苦,腦瓜子也好使,進步飛快。
剛來松濤城時,陳七星又黑又瘦,你想啊,從小到大一個人照顧自己,也沒吃個什麼,能胖起來嗎?太陽底下賣水,能不黑嗎?住在關家就不一樣了,一天三餐,好吃好喝,再加上練武活絡了氣血,一個冬天過去,猛然就竄高了一大截,身板也壯實起來了,背後看去,赫然已是一條健壯漢子,其實他還不到十七歲。
呆了半年,對松濤宗上下,陳七星也有了大致的了解,也見過了尚方義和包勇,尚方義已年及五十,個子高大威猛,性格暴烈,一句話不對頭,便要動手,早年間在江湖上闖蕩,手上着實沾了不少血腥,當然,自己也吃了不少苦頭,他修出了四個魄,可腦後卻只有三道魄光,因為他的第二個魄給人打滅了,近十年性子才有所收斂,松濤城附近,各種門店輔面,還有周圍的田產山莊,差不多都是松濤宗的產業,祝五福把這些都交給了他管,算是松濤宗的大管家。
包勇也年近五十,個子不高,皮膚白凈,圓臉大肚子,看人總是眯眯笑,若放在哪個店輔里,就是個和氣生財的小店東,事實上他還真是個很成功的商人,松濤宗有幾個商隊,在外地也還有不少產業買賣,這些祝五福都交給了他,自他接手,松濤宗外面的產業增長了好幾倍,商隊的收入也是水漲船高。
到是關山越是個甩手大掌柜,他為人清雅,不喜俗務,修練魄術之餘,多是讀書練字,或與左近一些文人墨客詩酒唱和,全不象個魄師,然而陳七星從背後的一些議論卻知道,三大弟子中,以關山越功力最高,尚方義限於天性,包勇耽於俗務,修到第四個魄,差不多已是極致了,惟獨關山越有可能修成第五個魄,成為繼祝五福后松濤宗的第二位降靈師,也有傳言,祝五福百年後的宗主位置,十有八九會交給關山越。
陳七星也聽到了一些關於狗肉胡的議論,對狗肉胡的看法,分為截然不同的兩種,一種是,放蕩不忌的浪子,沒出息的傢伙,另一種是,外表不忌,內心火熱,聰明絕頂,少見的天才,后一種評價是關山越偶而跟陳七星說的,尚方義腦後三道魄光,其中的器物魄其實是第四個魄修成的,而狗肉胡卻是真真實實的以第三個魄修成了至少要四魄才能修成的器物魄,如此逆天的傢伙,松濤宗創派千年也沒見過幾個。
而從對狗肉胡的議論中,陳七星也弄明白了一個個疑團,關山越三個,加狗肉胡也只四個,可狗肉胡卻叫關山越小六子,原來祝五福總共是收了六個徒弟的,只不過死了一個趕走一個,還有一個不知所蹤,只剩下了關山越三個。
雖然是同門師兄弟,尚方義與包勇的關係並不是很好,或者說包刮關山越在內,師兄弟三個的關係都不是太好,關山越還好點兒,不爭權不攬事,尤其尚方義包勇兩個,明急暗鬥,關係相當僵硬,兩人都是門人弟子上百,也是爭來斗去。
尚方義兩個不但門人弟子多,妻妾子女也多,尚方義正出的旁出的,共有三子三女,包勇還要厲害些,四子五女,對關瑩瑩這個小公主,尚方義包勇兩個的兒子自然是着力巴結,但女兒就不同了,尚方義包勇都有個十五六歲沒出閣的小女兒,一個叫尚蓓,一個叫包麗麗,說起來,她們也是要長相有長相,要家世有家世,可偏偏松濤城裏有個關瑩瑩,與關瑩瑩一比,長相不如,聰明不如,受祝五福寵愛的程度也不如,這兩個又都是小心眼,對關瑩瑩心生忌恨也就免不了,雖然不至於仇人也似,但平日裏相處,爭風吃醋冷嘲熱諷便是常事,關瑩瑩驕傲得很,不太與她們計較,丫頭荷葉卻是個急性子,又最是維護自家小姐的,小姐身上,丁點兒虧都吃不得,因此而養成了一個凶丫頭的性子,陳七星先前對她罵他窩囊廢的事,心裏還是有點兒疙瘩的,相處久了知道了荷葉的性情,到是不介意了。
就這麼著,日子一天天過去,這天陳七星一早醒來,推開窗子,但見天地皆白,原來一夜大雪,地上已是厚厚一層。
到院子裏,打了一趟拳,又練了一趟劍,正自起興,忽聽得側院關瑩瑩大呼小叫:“七星懶烏龜,起來了沒有,快來快來。”
陳七星打拳舞劍呼呼生風,關瑩瑩魄術又已入門,年前便修成了一魂一魄,哪會聽不到,她是存心要叫陳七星懶烏龜吧。
“這丫頭。”陳七星嘀咕一聲,卻不敢遲疑,他這盤豆芽菜太嫩,惹得小公主發飈,那就是滅頂之災,應一聲:“來了。”飛步出去。
關瑩瑩站在院門外,外披銀狐斗蓬,下面是石榴紅灑花裙子,遠遠看去,悄生生恰如雪裏紅梅,要到近前才能看到她的臉,給銀狐面的襯領裹着,精巧如玉,凶丫頭荷葉站在她後面,手裏捧着個花瓶兒。
一見陳七星,關瑩瑩便跳着腳叫:“懶烏龜師弟,這會兒才起來,人家都在雪地里站半天了。”
要罵人就罵人唄,什麼叫雪地里站半天,陳七星心下腹誹,嘴上陪笑:“師姐早,怎麼這麼早就出來了,這是要到哪兒去摘花。”
“說是要到後山的姑子庵去看梅花的,看那牆角處一朵花兒,到生得好,你先摘來給我。”她明媚的眼珠子在斗蓬后滴溜溜的打着旋兒,食指兒伸出來,白嫩嫩脆生生,微微往上翹,便如一根新掐的蔥管兒。
陳七星順着她手指看去,十餘步外的牆角,雪堆之上,果然生着一朵兒怪花,有酒杯兒大小,含着個蕊兒,花辨兒好象還在動,怕冷似的。
陳七星為人小心精細,可不是別人說一句就聽一句的那種人,為什麼說是怪花呢,因為他留意過,那地方生着的是一蓬不知名的小矮樹,葉子落盡了,沒下雪時,杈杈丫丫光着個膀子,有夠難看的,怎麼突然一夜之間生出這麼大一朵花兒出來,而且就這麼一朵,還葉子都不見一片,不是怪花是什麼?
陳七星知道,關瑩瑩是修成了一魂一魄的,第一魄肯定是個草頭魄,以她愛花的性子,十有八九是一株什麼奇花異草,陳七星雖然從來沒見過,但幾乎可以肯定,面前這朵花,必是關瑩瑩的魄在作怪,只是關瑩瑩把魄光隱在了斗蓬後面,沒讓他看見而已。
不過呢,小公主大清早又是落雪天的,不怕冷不怕凍來跟他開這個玩笑,不湊趣可不行,難道說一眼就看破了,哈哈,那是你的魄變的,真要那麼說,就是存心找抽了。
“真的哎,那是什麼花,這麼漂亮,小師姐,我跟你說,我長這麼大,從來沒見過這麼漂亮的花呢。”湊着趣,陳七星一驚一乍的便叫了起來,走過去,做勢伸手要摘,還裝出小心翼翼生怕碰壞了花辨的樣子,戲要演就要演全套不是。
指尖方要觸着花辨,那花忽一下開了,花辨中裹着一物,撲的一下,打在了陳七星臉上。
陳七星啊的一聲叫,踉蹌後退,這個他是演戲,關瑩瑩要捉弄他,那就順着她的意思給她捉弄,逗她開開心好了,但有一點卻出乎陳七星意料之外,打在他臉上的,即不是花辨,也不是水珠或雪團兒,而是一團霧氣,或者說一團香氣,香噴噴的,還帶着一抹淡粉的顏色,這香卻又不是一般的花香,似乎是很多種花湊在一起,香氣兒一股腦撲過來,而最奇怪的,是這花香裏帶着酒味兒,陳七星不提防吸了口氣,只覺腦中一暈,頓時就迷迷糊糊的,有一回他陪狗肉胡喝酒,不提防喝多了點兒,喝醉了,就是這種感覺。
他一時間只覺得天旋地轉,先一驚踉蹌後退是演戲,這會兒卻是真箇撐不住,一個屁股墩,跌坐在了雪地上,手撐着地,閉着眼睛在那兒發暈,到還有一點兒清醒,只是叫:“啊呀,這是什麼,醉死我了。”
“我的醉芙蓉練成了,我的醉芙蓉練成了。”關瑩瑩拍着小手板歡叫起來。
“瑩瑩。”是關山越的聲音:“又在捉弄你師弟了。”
“爹。”關瑩瑩吐了吐舌頭,花雀兒般撲過去,雙手吊在關山越脖子上,整個人跳了起來:“爹,告訴你,我的醉芙蓉練成了呢,你看你看,小師弟那傻樣兒。”
“多大個姑娘了,還這麼皮。”關山越捏捏她粉嫩的臉蛋兒,似嗔實憐。關瑩瑩親生母親死得早,關山越雖收了幾房姬妾,為怕她受後母的氣,便沒扶正,而在陳七星之前,他也從沒打算收徒,這個女兒,可算是頃注了他全部的心血,而關瑩瑩也確實是聰明乖巧惹人愛,就只一點,老愛捉弄陳七星,讓他有點兒惱不得氣不得。
“七星小師弟,師姐這裏給你道歉了。”關瑩瑩咯咯笑,卻又道:“感覺怎麼樣?”
“啊呀醉死我了。”陳七星苦着臉叫,一半兒裝的,一半兒卻也是真的,關瑩瑩不知鬧的什麼鬼,那花香確實醉死個人,他想撐起來,卻只覺天旋地轉,沒法子,抓了把雪,在臉上擦了兩把,腦袋這才沒那麼暈了,勉力站起來,卻還有些兒踉蹌,叫了聲師父,身子卻還又歪了一下,關瑩瑩越發笑得歡暢了。
“整天就只見你捉弄你師弟,沒個正形兒。”關心越點點關瑩瑩鼻尖兒。
關瑩瑩咯咯笑:“爹,我跳舞給你看。”
脫了斗蓬給荷葉拿着,就在雪地上舞蹈起來,舞姿歡快飄逸,如雪地上跳躍的紅狐,舞到極處,腦後忽地現出一道魄光,四下一散,化出數十朵花兒,花兒在空中綻放,飄飄洒洒落下,有的落在雪地上,有的落在她身上,一觸即滅,空中卻又有花兒飄落,無數朵花兒圍着她,花在飄蕩,人在舞蹈,一時間竟分不清哪是花,哪是人,陳七星半張着嘴,全然看傻了。
忽地里眼前一花,一朵花急射到面前,撲的一下綻開,卻是關瑩瑩看他傻得討厭,又打花戲弄,陳七星猝不及防,往後一退,到是記得屏住呼吸,卻不防後面一塊石頭,腳下一絆,仰天一跤,摔了個烏龜翻背。
“咯咯咯。”看他摔得狼狽,關瑩瑩咯咯嬌笑,便是關山越也掌不住笑了。
“爹爹,你再看。”關瑩瑩一聲嬌叫,所有的花突地消失,卻在關瑩瑩腳底下生出一朵花來,關瑩瑩一腳獨立,雙手合掌,由下向上,身子邊急速旋轉,雙手邊往上升,而腳下的花也飛速的生長,她越旋越快,腳下的花則越長越大,眨眼間長得有大腳盆大小,每一片花辨都有一人多高。
關瑩瑩雙掌伸到極處,緩緩放下,在胸前合什做拜佛之姿,盤膝坐下,那朵巨大的蓮花也緩緩閉合,越縮越小,越縮越小,直小到圓凳大小,卻又忽地一炸,花辨紛飛中,關瑩瑩如脫殼的紅蝴蝶般飄出來,那一剎的她,是如此的美麗,天地為之失色。
“爹爹,我跳的好嗎?”關瑩瑩跳到關山越身邊,愛嬌的倚在他身上。
“跳得好,我女兒跳舞,百花也要為之失色啊。”關山越刮刮她的鼻子:“來,快穿上衣服,出了汗,小心着涼。”一眼看到陳七星,還傻獃獃撐住在地上呢,又道:“下次不許這麼捉弄你師弟了。”
“就他那傻樣。”看着陳七星狼狽的爬起來,關瑩瑩撲哧一笑。
陳七星嘿嘿笑,關瑩瑩舞姿雖逝,他眼前卻凈是她舞動的身影,想:“小師姐修的這醉芙蓉真的很好看,那醉酒的花香最奇怪,這要是用來對敵,突然放出來,敵人聞着醉倒,可收奇效,不過她把那股醉花香藏在魄中,自己豈非先醉翻了,難道她千杯不醉,可也沒見她喝過酒啊,奇怪,奇怪。”
雖然一魂之魄只能形變,可看過關瑩瑩的醉芙蓉和狗肉胡的向日葵后,陳七星覺得,形變也非常神奇,對魄術也更加嚮往起來,而眨眼間,二月二便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