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夢魘
我告訴查理我有很多作業要做,什麼也不想吃。電視上正在直播一場讓他情緒激昂的籃球賽——儘管理所當然地,我根本不知道精彩在那裏。所以,他完全沒有注意到我的表情或是語氣有什麼不對勁。
一進房間,我就把門鎖上了。我在書桌里一陣亂翻,直到找到我的舊耳機為止。我把它們塞進了我的小隨身聽的插孔里,然後選了一張聖誕節時菲爾送給我的CD。這是他最喜歡的樂隊之一,但就我的品味而言,他們歌里的低吼和尖叫用得有點太多了。我啪地一下把它放進隨身聽,然後躺倒在床上。我戴上耳機,按下播放鍵,把聲音調大到讓我的耳朵刺痛為止。我閉上眼睛,但還是覺得太亮了,於是我又加了一個枕頭,壓在臉上。
我專心致志地聽着歌,試圖聽懂那些歌詞,弄懂那些複雜的鼓點和節拍。當我聽着這張CD聽第三遍的時候,至少,我已經知道合唱部分的所有歌詞了。我驚奇地發現,當我忽略那些嘈雜的噪音時,我真的喜歡上這支樂隊了。我得再次感謝菲爾。
這很有效。毀滅性的節拍讓我沒辦法思考——這正是我要這樣練習的所有意圖。我一遍又一遍地聽着這張CD,直到我能唱出裏面所有的歌,直到,最後,我終於沉沉睡去。
我睜開了眼睛,發現自己在一個熟悉的地方。我的意識里的某些部分告訴我自己正在做夢。我認出了這座森林裏的綠光。我能聽到,在附近的某個地方,海浪正在撞擊着岩礁。我知道,如果我能找到海,我就能看見太陽。我試圖循聲找去,但這時候,雅克布.布萊克出現了。他拽着我的手,拖着我向森林裏最幽暗的地方走去。
“雅克布?怎麼了?”我問道。他的臉上寫滿了恐懼,他拉着我,用盡全身的力氣來制止我的反抗。我不想走進黑暗中。
“跑,貝拉,你得跑!”他恐懼地低聲說道。
“這邊,貝拉!”我認出了邁克的聲音,那是從樹林裏黑暗的中心傳來的。但我看不見他。
“為什麼?”我問道,依然反抗着雅克布的緊握,渴望着去尋找太陽。
但雅克布放開了我的手,大叫着,忽然倒在了森林中灰撲撲的地面上。他躺在地上,抽搐着,我驚恐地看着他。
“雅克布!”我尖叫起來。但他不見了。在他的位置上出現了一隻巨大的紅棕色的狼,眼睛是黑色的。那隻狼轉過身去背對着我,衝著海岸的方向。他背上的毛髮全都豎了起來,低低的嚎叫聲從他露出的尖牙間傳出來。
“貝拉,跑!”邁克又一次在我身後大聲喊着。但我沒有跑。我看見一道光從海灘那邊向著我過來了。
然後,愛德華從樹林中走出來。他的肌膚微微發著光,他的雙眸漆黑而危險。他舉起一隻手,示意我到他那裏去。狼在我的腳邊咆哮着。
我向著愛德華的方向,向前邁了一步。於是他微笑起來,露出尖銳鋒利的牙齒。
“相信我。”他愉快地低聲說道。
我又踏了一步。
那匹狼讓自己橫亘在了我和吸血鬼之間的空地上,尖牙瞄準了他的頸動脈。
“不!”我尖叫着,猛地從床上彈起來。
我的忽然移動讓耳機把隨身聽扯下了桌子,咔噠一聲落到了地板上。
燈還開着,我和衣坐在床上,連鞋都沒脫。我迷惑地張望着,看見了梳妝枱上的時鐘。現在是早上五點半。
我呻吟着,倒回床上,翻個身變成趴着的姿勢,把靴子給踢掉了。但是,我太難受了,連睡覺的邊緣都夠不着(根本睡不着)。我又翻過身來,拉開牛仔褲的拉連,平躺着很不雅觀地把褲子脫掉。我能感覺到我的髮辮在腦袋後面拱成了一個很不舒服的小包。我轉過頭,把橡膠圈扯下來,用手指很快地梳了幾下頭髮。我把枕頭拉回來,壓到我的眼睛上。
當然,一切都毫無作用。我的潛意識把我拚命想要忘掉的畫面發掘出來。現在,我不得不面對它們了。
我坐起來,頭暈目眩了一會兒,血液才開始向下涌動。重要的事先做,我自忖着,很高興能把這件事儘可能地往後推。我抓起了我的洗漱包。
但是,沐浴並沒有像我所希望的那樣耗時間。儘管花了不少時間吹乾頭髮,我還是很快把在浴室里能做的事都做完了。我裹上一塊浴巾,走回我的房間。我說不準查理是還在睡呢,還是已經出去了。我走到窗前看出去,發現巡邏車已經開走了。又開始釣魚了。
我慢慢地穿上自己最舒適的汗衫,把床鋪好——我很少這樣做的。我再也不能把這事往後推了。我走到書桌前,打開了我的舊電腦。
我討厭在這裏上網。我的調製解調器相當過時了,我的免費上網服務完全在標準之下。光是撥號就得花上很長一段時間,所以在等待的時候,我決定先去給自己弄一碗麥片粥。
我吃得很慢,每一口都細細咀嚼。吃完以後,我把碗和勺子洗好,擦乾,然後放回去。上樓時我故意磨磨蹭蹭地拖着步子走路。我先走向我的隨身聽,把它從地上撿起來,精確地放到桌子正中央。我把耳機拔下來,放回抽屜里。然後我把原來那張CD公放,把聲音調低到剛剛好能成為背景音樂的那個點上。
我又嘆了口氣,這才轉向我的電腦。自然,屏幕上全是彈窗廣告。我坐到我那張硬邦邦的扶手椅上,開始把所有的小窗口關掉。最後,我打開了我最喜歡的搜尋引擎。我又關掉了另外幾個彈窗廣告,然後鍵入了一個詞。
吸血鬼。
當然,這花了簡直讓人氣憤的相當長的時間。當結果出來的時候,還有很多內容需要進行篩選——那些內容從電影電視節目到角色扮演遊戲,黑市金屬,以及哥特妝伴遊。
然後,我發現了一個看上去比較可信的網址——吸血鬼A-Z。我迫不及待地等着它打開頁面,飛快地關閉屏幕上一閃而過的每個廣告。最後,整個屏幕都清空了——簡潔的白色背景和黑色標題,看上去很有學術氛圍。主頁上的兩段引述首先映入了我的眼帘。
“自始至終,那個屬於幽靈與惡魔的浩瀚的黑暗世界根本沒有那麼可怕,根本沒有那麼令人畏懼和憎惡,只是經過了太多充滿恐懼的幻想的修飾。正如吸血鬼,他既不屬於幽靈,也不屬於惡魔,但還是帶着幾份着黑暗的本質,兼有着那兩者的神秘與恐怖的特質。——蒙塔古.薩默斯”(《吸血鬼傳奇》的作者,公認的吸血鬼研究專家)
“如果這個世界上有一份屢經證實的報告,那一定是關於吸血鬼的。沒有任何東西能被遺漏掉:官方報道,知情者的口供,外科醫生的證明,牧師的證詞,法官的證言。所有司法上的證據都完備了。但是,即使知道這一切,有人會相信吸血鬼的存在嗎?——盧梭”
餘下部分是一張依字母表排列的清單,囊括了全世界所有關於吸血鬼的各種各樣的傳說。我首先點開了“丹拿”,這是一種菲律賓的吸血鬼,很多年以前是負責在島上種植芋頭的。這個傳說里講到,丹拿為人類工作了很多年,直到有一天,這樣的合作關係卻破裂了。一個女人不小心切到了手指,而一個丹拿為她吮吸傷口,因為覺得滋味太好了,最後它把她體內所有的血都喝乾了。
我仔細地閱讀這些描述,尋找任何聽着覺得熟悉的內容,把那些說得天花亂墜的部分丟到一邊。似乎大多數的吸血鬼傳說都圍繞着漂亮女人和小孩子展開,前者通常是惡魔,後者通常是受害者。它們似乎都是被捏造出來用來解釋年幼的孩子居高不下的夭折率,或是給男人一個放縱的借口。許多故事包括了無形體的靈魂以及對不合乎禮法的葬禮的警告。沒有多少聽起來像是我看過的電影的內容,只有一小部分,像是希伯來的艾斯提瑞和波蘭的烏皮爾,是一心吸血的吸血鬼。
(引用一下接力的註釋:艾斯提瑞(Estrie),貌似吸血鬼的惡靈,喜歡小孩兒。烏皮爾(Upier),舌頭上有尖刺,外形恐怖,嗜血如狂。就算正在熟睡,聞到血的味道也會立即從墳墓中跳出來。)
只有三個條目真正地吸引了我的注意力:羅馬尼亞的維拉可拉斯,一個強大的不死生物,通常以俊美的、肌膚蒼白的人類形態出現;斯洛伐克的耐拉斯,一種極其強壯,速度奇快的生物,午夜之後它能在一個小時之內屠殺掉整個村子的人;還有一個,斯特崗尼亞,有益的吸血鬼,關於最後這個吸血鬼的描述只有一個簡短的句子。
斯特崗尼亞,有益的吸血鬼:一種意大利吸血鬼,據說是美德的保護者,是所有邪惡吸血鬼最致命的敵人。
這個短短的傳說實在是一種寬慰,在上百條傳說之中,這是僅有的宣稱存在着有好的吸血鬼的一條。
但是,總的說來,這裏沒有太多內容和雅克布的故事或者我的觀察結果有關。我一邊看,一邊在心裏列了一份小小的列表,用來跟每條傳說逐一對比。速度,強壯,美麗,蒼白的肌膚,會變色的眼睛,還有雅克布的標準:飲血者,狼人的天敵,冰冷的肌膚,以及永恆的生命。沒有多少傳說能符合至少一個的因素。
還有另一個問題。我記得在我看過的寥寥無幾的恐怖電影裏提到過,再加上我今天所看的內容——吸血鬼不能在白天出沒,陽光會把他們燒成灰燼的。白天他們都睡在棺材裏面,只在夜裏出來活動。
一氣之下,我啪地一下關掉了電腦的電源,不想再乾等着按部就班地關閉電腦。在怒火之外,我更感到了壓倒性的窘迫。這一切都太愚蠢了。我居然坐在自己的房間裏,搜索着吸血鬼。我到底是怎麼了?我決定把大部分的指責歸咎於福克斯鎮的門檻——還有整個濕漉漉的奧林匹克半島。
我迫切地想要離開這所房子,但任何我想去的地方都得開上三天的車才能到。無論如何,我還是穿上靴子,漫無目的地走下樓。我甚至沒有看看天氣,就直接套上了我的雨衣,重重地踏着步子走出門外。
天陰沉沉的,但沒在下雨。我不去理會自己的卡車,徒步向東面走去,斜穿過查理的院子走向我此前從未涉足過的森林。沒花多長時間我就走進了叢林深處,走到無論是從房子裏還是從馬路上都已經看不到的地方。唯一的聲音是來自我腳下的濕土的吱嘎聲,還有突如其來的松鴉的叫聲。
一條窄窄的羊腸小道穿過密林延伸到這裏,否則我不會冒着讓自己迷路的風險走到這裏來。我的方向感向來讓人絕望:要是周遭有助於認路的信息再少一點,我就必定要迷路了。這條小徑蜿蜒着伸向密林里更深處,就我所知,總體上是一路向東延伸。它曲折着繞過一棵棵西德加雲杉和鐵杉,一棵棵紫杉和楓木。我只是隱約知道自己周圍的樹的名字,而我知道的這一切都得歸功於查理。更早些的時候,他曾在巡邏車裏為我指出窗外這些樹的名字。這裏有許多我不認識的樹,還有有一些樹我沒法確認,因為它們都覆蓋在了密密麻麻的綠色藤蔓植物下。
我的怒氣推着我往前走,於是我一直沿着小路走去。直到憤怒開始褪去,我才放慢了腳步。點點水滴從我頭頂上的天穹潺潺而下,但我不能肯定是開始下雨了,還是純粹是昨天雨後留在我頭上高處的樹葉叢中的積水,正在慢慢地滴落下來,完成它們歸於塵土的旅程。一棵新倒伏下來的大樹——我認為它很新是因為它還沒有完全被苔蘚覆蓋住——斜倚在她的姐妹們的樹榦上,形成了一個掩蔽的小長椅,離小徑只有安全的幾英尺高。我踩過一片蕨類植物,小心地坐下來,確保我的夾克隔在了那個潮濕的座椅和相應的衣服之間。然後,我把戴着兜帽的頭靠在那棵活着的樹上。
我來錯地方了,我應該早就知道的,但我還能去哪裏呢?這個森林如此蒼翠,太像昨晚的夢境了,我沒法讓自己的心緒保持寧靜。既然這裏已經不會再有我沉悶的腳步聲了,這片沉寂就更加顯得諷刺。鳥兒也安靜下來了。滴水逐漸變得頻繁起來,所以森林上空一定在下雨。那片蕨類植物高得比我還高,因為我是坐着的,所以我知道即使有人從三英尺外的小徑上經過,也不會看見我的。
我強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兩個最重要的,我必須解決的問題上,但我實在很不情願這樣做。
首先,我必須作出判斷,有沒有這種可能,即雅克布所說的關於卡倫一家的事是真的。
我的心立刻作出了強烈的否定回答。用這麼荒謬的想法來取樂既愚蠢又神經。但是,那又怎樣呢?沒有一個合理的解釋能說明為什麼此時此刻我還活着。我又一次在腦海中列出我自己觀察到的東西:不可思議的速度和強壯,從黑色變成金色然後又變回來的眸色,超越常人的美麗,蒼白冰冷的肌膚。還有更多——一件件小事慢慢地顯露出來——譬如他們似乎從不吃東西,他們的舉止優雅地驚人。還有有時候他們說話的方式,那種陌生的抑揚頓挫和遣詞用句更適合於一本另一個世紀的小說的風格,而非二十一世紀的教室。我們檢測血型那天他翹課了。他一直沒說不去海灘之旅,直到他聽到我們要去的地方。他似乎知道他周圍的每個人都在想些什麼……除了我。他告訴過我他是壞人,非常危險……
卡倫一家有可能是吸血鬼嗎?
嗯,他們確實是某種東西。某種在合理判斷的可能性之外的事情正在我明察秋毫的眼睛前發生着。不管是雅克布所說的冷族還是我自己的超級英雄論,愛德華.卡倫都不會是……人類。他是某種超越人類的存在。
那麼——或許吧。這就是我現在能得出的結論。
另一個問題尤為重要。如果這是真的,我要怎麼做?
如果愛德華真的是一個吸血鬼——我很難讓自己去想這個詞——我該怎麼辦?讓別人牽連進來顯然是不行的。我甚至不敢相信自己。不管我告訴誰,我都得承擔相應的責任。
只有兩個選項似乎比較有可行性。第一個是聽取他的建議:聰明點,離他遠遠的。取消我們的計劃,回到儘可能無視他的狀態。當我們被迫坐在一起上課的時候,假裝我們之間有一堵無法穿透的,厚厚的玻璃牆。告訴他離自己遠點——而且這一次要表現出來。
當我思考着這個選擇的時候,我忽然陷入了一種絕望的痛苦之中。我的心抗拒着這種痛苦,迅速跳到下一個選項。
我什麼也不用做。畢竟,就算他是某種……危險的存在,至今他也沒做什麼傷害我的事。事實上,如果他的動作不是那麼快的話,我本來會成為泰勒的擋泥板下的一道凹痕的。這麼快,我和自己爭論着,這絕對反映了一些問題。但如果這種反映是用來拯救生命的,他能有多壞?我反駁着。我的腦子徒勞無功地轉着。
如果我能肯定什麼事的話,有一件事情我很肯定。昨晚我夢裏的那個黑暗的愛德華只是我對雅克布所說的話而產生的恐懼的表現,並非愛德華本人。雖然如此,當我因為狼人的進攻而驚恐地尖叫出聲的時候,我也不是因為害怕狼而從嘴裏喊出了“不”。我只是害怕着他可能會受傷——即使他露出鋒利的尖牙呼喚着我,我也在為他擔心着。
然後我知道,我已經得出答案了。我甚至不知道這裏面是否真的有過一個抉擇。我已經陷得太深了。我知道——如果我真的知道的話——對於我這個嚇人的秘密,我什麼也不會做的。因為每當我想起他,想起他的聲音,他能夠催眠的眼睛,他極具吸引力的個人魅力的時候,我只想立刻和他在一起,除此之外便別無所求了。即使……但我不能再想下去了。不能在這裏,獨自一人待在越來越黑的森林裏想。不能在這個時候,不能在雨水讓天邊的暮色變得黯淡,滴滴答答的聲音就像走過鋪着瓷磚的地板的腳步聲的時候想。我顫抖着,趕快從我的隱蔽之所站起來,擔心着那條小路也許會消失在雨中。
但它仍在那裏,安全又清晰,蜿蜒着穿過那片濕漉漉的綠色迷宮。我慌忙沿着小路走回去,我的兜帽拉得很低,垂在我的臉旁。我開始驚慌起來,幾乎是跑着穿過樹林,因為我覺得已經走了像來時那麼遠的距離了。我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已經衝過頭了,又或者是沿着小路走到了森林裏更遠的地方。但在我變得更加驚慌失措以前,透過密密麻麻像蜘蛛網一樣的樹枝,我隱約能瞥見一些開闊地了。然後我聽到了一輛車穿過街道的聲音,我自由了。查理的草坪出現在我的面前,那所房子在召喚着我,許諾着溫暖以及乾燥的襪子。
我走回屋裏的時候剛好是正午。我走上樓,換上這一天的裝束——牛仔褲和T恤衫——因為我會一直待在家裏。全力以赴解決今天的任務不會花上太多的工夫,只是一份周三截止的關於麥克白的論文而已。我心滿意足地投入工作,羅列出了一份粗略的草稿。這份寧靜的心境是我許久沒有感受過的,自從……好吧,自從周四下午以後,如果我足夠誠實的話。
不過,這通常是我的風格。做決定對我來說是一個痛苦的過程,一個讓我飽受煎熬的過程。不過一旦我作出了決定,我就只會堅持到底——通常還會因為已經做出了選擇而倍感寬慰。有時這種寬慰會被失望所破壞,正如我來福克斯的決定。但這仍比為作出選擇而苦苦斟酌要好得多。
現在帶着這個決定住下來要容易多了,荒謬可笑的容易。危機重重的容易。
這一天就這樣平靜地過去了,而且效率很高——我在八點前就把論文寫完了。查理到家的時候簡直就是大豐收。我做了一個備忘錄,提醒自己下周到西雅圖去的時候記得買一本烹魚食譜。無論何時我一想到這趟旅程,一陣寒意就會飛快地掠過我的脊柱。(不禁打了一個激靈)但這和我跟雅克布.布萊克散步以前所感到過的寒意沒什麼不同。我想,它們本來應該有所不同的。我本來應該覺得害怕——我知道我應該這樣做的,但我確實感覺不到這種正確的恐懼感。
那天夜裏我一夜無夢,睡得很好。因為那一天我起得太早,前一天晚上又睡得太少,耗盡了我的精力。這是我到福克斯以後的第二次,在一個晴朗的早上,在明黃色的光線中醒來。我跳到窗前,驚奇地發現天空裏甚至沒有半點雲影,只有幾片小小的羊毛般純白蓬鬆的雲彩,它們根本不可能帶來任何雨水。我推開窗子,驚訝地發現當它打開的時候相當安靜,完全沒有卡住,一點兒也不像誰知道多少年沒開過的樣子。我深吸了一口相對比較乾爽的空氣。外面很暖和,一絲風也沒有。我的血液在血管里沸騰着。
當我下樓的時候,查理已經吃完早餐了,他立刻領會到了我的心情。
“適合外出的好天氣。”他評價道。
“是的。”我露齒一笑,贊同道。
他沖我一笑,棕色的眼睛彎成了兩道弧線。當查理微笑的時候,很容易就能看出來為什麼當初他和我媽會閃電般地早婚。那段日子裏他曾有過的年輕人的浪漫,大部分在我記事以前就消失殆盡了。正如他捲曲的棕發——和我一樣的顏色,即使質地有所不同——已經開始減少了,漸漸顯露出越來越多的前額上發亮的肌膚。但當他微笑的時候,我依然可以看到那個和蕾妮一起私奔的男人的影子,那時候她只比我現在大兩歲。
我興高采烈地吃着早餐,看着點點纖塵在從後窗射入的陽光里輕舞飛揚。查理喊了一聲再見,然後我聽到了巡邏車開走的聲音。出門的時候我拿着我的防水夾克,猶豫了一下。把它留在家裏是個誘人卻關乎命運的舉措。我嘆了口氣,把它搭在手臂上,走進了數月以來我見過的最明媚的陽光里。
靠着肘部脂肪的力量,我終於能夠把卡車裏的每扇窗子都差不多完全搖了下來。我是第一個到學校的。我甚至沒有看一眼時鐘,就急急忙忙地出門了。我把車停好,徑直走向自助餐廳南面的那些很少用到的野餐長凳。那些長凳還有點潮,所以我坐在了我的夾克上,為有機會用到它而高興着。我的作業已經做完了——慢節奏社交生活的產物——但還有幾道三角函數題我不能肯定自己做對了。我勤奮地拿出了書,但在檢查第一道題的時候就中途停了下來,開始神遊太虛,注視着在紅色樹皮的樹頂上躍動着的陽光。我一時大意,在我的家庭作業的空白處畫起速寫來。幾分鐘以後,我才忽然注意到,自己畫了五雙黑色的眼睛,都在紙上盯着我看。我用橡皮擦把它們完全擦掉了。
“貝拉!”我聽到某人在喊我,聽起來像是邁克。
我抬起頭看四周,這才發覺在我心不在焉地坐在這裏的時候,學校里已經擠滿了人。每個人都穿着T恤衫,有些人甚至還穿着短袖衫,儘管氣溫最多不超過六十華氏度。邁克向我走過來,一路揮着手,他穿着卡其色的短袖衫,套在一件條紋橄欖球衫外。
“嗨,邁克。”我喊着,向他揮手。我不能在這樣一個早晨表現得毫無興緻。
他走過來坐到我身旁,梳得整整齊齊的頭髮在陽光里閃閃發亮。他張大嘴笑着。只是見到我就能讓他這樣高興,我無法不感到滿足。
“我之前從沒注意到過——你的頭髮帶着些紅影。”他評價道,手指間抓着的一股細線在微風中輕輕擺動着。
“只在太陽下會這樣。”
當他捋平我耳後的一縷頭髮時,我開始有些不安起來。
“好天氣,不是嗎?”
“我喜歡的天氣。”我贊同道。
“你昨天都在做什麼?”他的語氣有點兒像是在過問自己的所有物的情況。
“我幾乎都在寫我的論文。”我沒有補充說我已經完成了——沒有必然讓自己顯得是在炫耀。
他用手背拍了一下額頭。“哦,是的——那是在周四截止,對吧?”
“呃,我想,應該是周三。”
“周三?”他皺起眉。“大事不妙……你的題目是什麼?”
“莎士比亞對待女性角色的態度是否是厭惡女性的表現。”
他盯着我,就好像我剛剛在說隱語一樣。
“我想我今晚就得着手寫論文了。”他泄氣地說道。“我本來還想問你願不願意出去逛逛呢。”
“哦。”我卸下了防備。為什麼我每次跟邁克愉快的談話都得以尷尬告終呢?
“嗯,我們可以一起吃晚餐,或者……我可以晚些再寫論文。”他滿懷希望地向我微笑着。
“邁克……”我不喜歡被置於這種處境。“我不認為這是一個好主意。”
他拉下臉來。“為什麼?”他問道,眼裏充滿了警惕。我飛快地想起了愛德華,懷疑着這是否恰好也是他所想到的。
“我覺得……如果你敢立刻重複我所說的話,我會很樂意弄死你的。”我威脅道。“但我覺得這會傷害傑西卡的感情。”
他完全不知所措,顯然根本沒有往這方面想。“傑西卡?”
“真的,邁克,你是瞎子嗎?”
“哦。”他輕呼道——顯然還在迷惑着。我利用這一點,讓自己脫身。
“上課的時間到了,我不能再遲到了。”我把書收起來,塞進包里。
我們沉默着向三號樓走去,他一臉的心煩意亂。我希望不管讓他陷入沉思的內容是什麼,最好都能把他領到正確的方向上去。
當我在三角函數課上看見傑西卡時,她正熱切地說個不停。她,安吉拉還有勞倫準備今晚去天使港買舞會上穿的禮服,而且她希望我也去,儘管我並不需要買。我遲疑着。和幾個小女友一起到鎮外去是件好事,可勞倫也在。而且誰知道我今晚能做什麼……但顯然是那條錯誤的小路讓我的心思徘徊不定的。當然,我喜歡陽光。但這並非是我心情愉快的全部原因,事實上,根本就不沾邊。
所以我只給了她一個模稜兩可的答覆,告訴她我得先問問查理。
去上西班牙語課的時候,她一直滔滔不絕地說著舞會的事,無暇談及其他,甚至直到上完課的時候都沒停下來過。五分鐘后,我們去吃午餐。我完全沉浸在自己瘋狂的渴望之中,幾乎沒怎麼注意到她說了什麼。我痛苦地渴望着見到他,但不只是他,還有所有的卡倫家的孩子——把他們和折磨着我的頭腦的猜疑一一對比。當我穿過自助餐廳的入口時,我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一陣恐懼的刺痛滑過我的脊柱,落到我的胃裏。他們能知道我在想什麼嗎?然後,另一種完全不同的感覺顛覆着我——愛德華會再次等着和我坐到一起嗎?
如同例行公事一樣,我第一眼便向卡倫家的桌子看去。當我意識到它是空的時,一陣恐懼的顫抖在我的胃裏翻騰着。帶着越來越渺茫的希望,我的眼睛搜索着自助餐廳的餘下部分,希望能看見他獨自坐着,等着我。到處都坐滿了人——西班牙語課讓我們來晚了——卻沒有任何愛德華或者他的某個家人的影子。一種無力的荒涼感襲擊了我。
我蹣跚着走在傑西卡後面,不再費神假裝在聽她說話了。
我們來得太晚了,我們桌子上的人幾乎都到齊了。我避開邁克旁邊的那張空椅子,更青睞安吉拉旁邊那張。我隱約留意到邁克彬彬有禮地為傑西卡拉開椅子,她的臉立刻容光煥發。
安吉拉安靜地問了幾個關於那篇《麥克白》的論文的問題,我儘可能答得正常些,儘管此時我正盤旋着落入絕望的深淵。她也邀請我今晚和她們一起去,而我立刻答應了,想要抓住任何能讓我分心的事。
當我走進生物教室的時候,我意識到自己懷着最後一線希望。但在看到他空空的座位以後,新一輪的失望向我湧來。
這一天剩下的時間過得漫長又沉默。體育課上,我們要聽羽毛球的規則講演,這是排着隊等着我的又一次煎熬。但至少,這意味着我可以坐下來聽課,而不是在庭院裏到處被絆到。最好的部分是教練沒能講完,所以明天我又將逃過一劫。在我從餘下的課里解放出來以前,我根本不去在乎後天他們就要讓我拿上球拍了。
我很高興能離開學校,這樣我就能在今晚陪着傑西卡出去以前自由自在地發脾氣和意志消沉了。但正當我走進查理家大門的時候,傑西卡打電話來取消了我們的計劃。我試圖為邁克邀請她出去吃晚餐感到高興——我確實為他最終明白過來而感到寬慰——但我熱切的聲音在我自己耳中顯得很假。她把我們的購物之旅順延到了明天晚上。
這就讓我幾乎沒有了可以分心的事。我把魚放進調味汁里腌好,又做了一個沙拉,再加上昨天晚上剩下的麵包,晚餐就準備好了,再也沒有什麼事可做了。我花了半小時專心致志地寫作業,但又把作業給寫完了。我檢查自己的電子郵件,看着積攢下來的我母親發來的郵件,時間越靠後的語氣越顯暴躁。我嘆了口氣,打了一封簡短的回復。
“媽媽,
抱歉。我出去了。我和幾個朋友一起去了海灘。而且我還有一份論文要寫。”
我的借口聽起來相當地可悲,所以我放棄了,換成了下面這封。
“今天外面晴朗極了——我知道,我也很震驚——所以我打算到外面去,儘可能地多吸收一些維生素D。我愛你。
貝拉”
我決定用課外閱讀來打發掉一個小時的時間。在我來福克斯的時候我隨身帶了一些藏書,其中最殘破的那一冊是簡.奧斯丁的作品集。我挑出那本書,向後院走去,下樓的時候順手從樓梯頂上的亞麻布衣櫥里抓了一條破舊的褥子。
在查理小小的,四四方方的庭院裏,我把那條褥子對疊了一下,把它放到樹陰之外的草坪上。不管陽光照射多久,那塊草坪永遠都是微微濕潤着的。我趴下來,把腳踝在空中交疊,飛快地瀏覽着書里的每一篇小時,試圖決定哪一篇最能讓我沉迷其中。我最喜歡的是《傲慢與偏見》和《理智與情感》。前者我讀得最多,所以我開始看《理智與情感》,但在看了三頁以後卻想起來這個故事的主人公碰巧也叫愛德華。我憤怒地轉去看《曼菲爾德莊園》,但這一篇的主人公叫埃德蒙,實在是太相近了。十八世紀末就沒有別的名字可用了嗎?我啪地合上書,氣惱地把書扔過頭頂。我把袖子挽到最高的地方,然後閉上了眼睛。我嚴厲地對自己說,我什麼也不要想,只想讓我的肌膚暖和起來。微風輕輕吹拂着,卻把我臉旁的頭髮吹得捲曲起來,這樣很癢。我把頭髮全部攏到腦後,讓它呈扇形披散在我身上的褥子上,然後又一次把心思放在陽光的熱度上。暖烘烘的陽光落在我的眼皮上,我的顴骨上,我的鼻子上,我的嘴唇上,我的小臂上,我的脖子上,浸透了我輕薄的襯衣……
接下來我聽到了查理的巡邏車碾上車道的磚塊的聲音。我吃驚地坐起來,發覺光線已經消失在了樹叢后。我方才睡著了。我茫然地環顧四周,忽然意識到我不是一個人。
“查理?”我出聲詢問道。但我能聽到從房子前頭傳來的他關門的聲音。
我跳起來,急躁得有些可笑,收拾起已經有些潮濕的褥子和書。我衝進屋裏,往鍋里放了點油,開始加熱,意識到晚餐要推遲了。當我進來的時候,查理正在把武裝帶掛起來,脫下靴子。
“抱歉,爸爸,晚餐還沒好——我在屋外睡著了。”我的話被呵欠打斷了。
“別擔心,”他說。“總之,我想先看看賽事的比分情況。”
為了找些事干,晚飯後我和查理一起看電視。沒什麼我想看的節目,但他知道我不喜歡籃球,所以他換了台,切換到某個我們都不怎麼喜歡的情景喜劇。但他還是很開心,因為我們能待在一起做點什麼。如果不去管我的失落的話,讓他高興是件不錯的事。
“爸爸,”插播廣告的時候我說道。“傑西卡和安吉拉打算明天晚上去天使港去找舞會穿的衣服,她們想讓我幫忙挑選……你介意我跟她們一起去嗎?”
“傑西卡.斯坦利?”他問道。
“還有安吉拉.韋伯。”我嘆了口氣,給了他更加詳盡的信息。
他很困惑:“可你不打算去舞會,對吧?”
“我不去,爸爸。但我可以幫她們找衣服——你知道,給她們一點有建設性的意見。”如果是跟一個女人說話,我就不用解釋這些了。
“嗯,好吧。”他似乎意識到他離少女的世界太遠了。“不過,這是上學的晚上。”
“我們一放學就去,這樣我們就可以早點回來。你要自己解決晚餐,沒問題吧?”
“貝拉,在你到這兒來以前,我自力更生了十七年。”他提醒我。
“我不知道你是怎麼活下來的。”我嘟囔着,然後更清晰地補充道。“我會在冰箱裏留一點做冷餐三明治的食材,好嗎?就在冰箱上層。”
這天早上又是晴空萬里。我又燃起了新的希望,雖然我冷漠地試圖把這種感覺給壓下去。因為天氣更暖和了,我穿上了一件深藍色V領短打衫——這是我在鳳凰城冬天最冷的時候才會穿的衣服。
我精確地安排着到校時間,這樣我就能剛好趕上上課了。我心裏沉甸甸的,滿停車場兜着圈子找空位,同時也是在找那輛銀色沃爾沃,但它顯然不在。我把車停到最後一排,然後匆忙地跑去上英語課,上氣不接下氣地趕到了教室,然後在最後一聲鈴響前緩了過來。
今天和昨天完全一樣——只是我沒能保住心頭萌發的小小希望之芽。當我徒勞地搜索着午餐室,當我坐到空蕩蕩的生物實驗桌旁時,我只能痛苦地把它們扼殺掉。
天使港計劃今晚將重新啟動,讓一切變得更有吸引力的是勞倫另有貴幹的事實。我迫不及待地想要到鎮外去,這樣我就能停下來不再從肩膀上看過去,希望能看見他像平常一樣出人意料地出現在那裏。(outofblue……)我向自己發誓,我今晚要過得非常愉快,而且不能在掃貨的時候讓安吉拉或者傑西卡掃興。也許我也應該買點衣服。我拒絕想到這周末我可能得孤零零地在西雅圖購物,對更早些時候的行程安排毫無興緻。當然,他不會單方面地取消約定的,至少會告訴我一聲。
放學后,傑西卡開着她老掉牙的白色水星跟着我回家,這樣我就能把書和車扔在家裏。當我在屋裏的時候,我飛快地刷了幾下頭髮。一想到能逃離福克斯,我就感到一陣輕微的亢奮。我在桌上給查理留了張紙條,再次告訴他在哪裏可以找到他的晚飯,然後從我的書包里取出那個破舊的錢夾,把裏面的東西都轉到一隻我很少用的錢包里,然後跑出去找傑西卡。接下來我們去了安吉拉家,她正等着我們。當我們真的開出小鎮的範圍時,我的興奮開始以指數形式增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