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2章
九“烏魯不是故意殺死你們的朋友的。”四月的胸脯起伏着,她在控制着自己的心情。獵人們正在漸漸放下敵意,這是她希望看見的。她寵愛地望着專犁失望的眼睛,“專犁的寒氣殺人,可它不是殘忍的生物,你們早該知道。”巨大的專犁被四月叫成烏魯,象是小狗的名字,獵人們不由都露出了複雜的表情。專犁安靜地把腦袋擱在冰面上一聲不出,人們驚奇地看見它那大腦袋的周圍出現了一排小獸的腦袋,有藍狐有雪兔有山貓也有大型的岩羊和白鼻猂。專犁是很喜歡玩鬧的動物,不管它居住在哪裏,總能把其他的野獸迅速吸引到身邊來。
小獸們看見了獵人的弓箭,嚇得頓時把腦袋收了回去,四月看着這一切,臉上浮現出譏諷的微笑。
“我們都不知道這……是專犁。”原壯把“怪獸”兩個字吞了回去,“這裏從來沒有人見過這樣的東西。可是它一出現就殺死了我們的夥伴。”雖然明知道不是專犁的對手,說起小四的慘死,原壯的執弓的手還是很僵硬。
“咎由自取!”四月冷冷地說,“你們只管打你們的獵就好了,為什麼非要吹笛子引烏魯過去呢?”四月的話引起了公憤,獵人們的眼睛噴射出憤怒的火舌。要是眼神也有形態的話,獵人們的眼神已經和四月紅色的目光撞的火花四射了。四月掃視了人們一眼,伸手去專犁頭上抓那頭耳鼠。忌生的耳鼠竟然並不反抗,任由四月取下身上的霧笛。四月把手一攤,夕陽里,小小的霧笛在她晶瑩的手掌上閃着黯淡的光芒,看起來那麼不起眼。
“是你們招它來的呀!就是你們這些獵人!”四月說,“烏魯好好在雲澤生活了那麼那麼久,不是你們的笛子,它怎麼會跑到這山上的小溪里窩着。就是為了貪圖烏魯身上的明珠,你們那些夏陽的同行們吹着霧笛把烏魯引出自己的家,可是又嚇得不敢攻擊它。烏魯為了追尋笛聲,才在那麼冷的天一直跑到了那麼老遠的辟先山來。”“它為什麼要追着笛聲過來?”小六子問,左手插在皮囊里抓着他的霧笛,很想把它遠遠扔掉。“我們吹霧笛只是為了互相聯絡,可不是為了抓它。”“它很寂寞。”給重忽然開口,引出了專犁以後他一直為自己的多嘴自責,現在卻又忍不住開口了。“它沒有親人,以為笛聲是同類的叫聲。原來專犁也有那麼強烈的慾望和情感。生存就是苦難啊!”他覺得自己對生命的理解又進了一步,臉上佈滿沉重的陰雲。
其實這是所有人都猜測過的問題,這個答案也是所有人都已經想過的。看見專犁剛才的神態,他們都相信給重講的不錯。獵人們是為了復仇和明珠而來的,這樣的答案在他們腦海里盤旋的時候並沒有什麼份量,但當給重說了出來,人們卻感到了淡淡的憂傷。
四月的也是憂傷的,她望着專犁的神態就像望着一個孤兒,明亮的眼睛似乎蒙上了一層霧氣。即使明知她是敵對的方面,獵人們還是產生了一種去安慰她的衝動。界明城也是,他幾乎能感受到四月心裏的疼痛。這個女孩子又在使用魅惑術了!但在眼前的情形下,界明城不能斷定四月是不是故意的。如果四月是無心的流露,那隻能說明她的精神力比許多高階秘道家還要強大。他向黑瘦修士遞去一個求助的眼神,黑瘦修士微笑不語。修士知道四月在使用魅惑術,但他相信四月是無害的,而且他也在集中精力對抗四月的強大影響,連說話的空隙也勻不出來。
“烏魯活了很多很多年了。”四月緩緩地說,“沒有人知道它到底有多老。
它一直生活在黑暗的雲澤裏面,那麼久,卻從來不知道世上是不是有親人和同類,連自己是怎麼來的都不知道。頭一次聽見笛聲的時候,烏魯一定很激動吧?”她輕輕撫着專犁佈滿鱗甲的鼻樑,專犁舒舒服服地趴在那裏,喉間湧出“烏魯烏魯”的呻吟。
四月把霧笛拿給它看:“知道了吧?不是你的親人,只是個小小的笛子。”她把霧笛放在唇邊,輕輕吹了一聲,專犁猛地抬起頭來,水花濺濕了四月的衣襟。
然後,專犁終於明白了,它朝天空長長地吐出一口白氣,把腦袋擱回冰面上,青色的大眼睛眨了一眨,兩粒明亮的淚珠從眼眶裏滾了出來。
“好了好了,”四月安撫着專犁,“我們這就回家去。”獵人們的心軟了。看見那樣巨大的怪獸悲傷的流出淚來,這些心腸剛硬的漢子也不由濕了眼眶。
“專犁不是有心殺死你們的朋友,它只是不能控制自己的力量。”四月重複着她的解釋,“那個獵人的死,我也很抱歉。”她的目光投向望着馱着小四屍體的獵馬。失去了主人的獵馬戰戰兢兢地站在其餘的夜北馬後頭,四腿被專犁嚇得直哆嗦。四月停住了話語,毫不掩飾眼神中的難過。頓了一下,她的語音突然又變得凌厲,“不過你們若不是為了給朋友報仇,而只是為了烏魯身上的明珠,嘿嘿!”她的冷笑聲顯得鬼氣森森,“你們早已經死得乾乾淨淨了。”雲鐵樹感到四月的視線落在了自己身上,凍得他全身的寒毛都立了起來,他放下弓,臉色鐵青。
四月彎腰拾起了專犁的淚珠,它們竟然已經變成了拳頭大小的兩顆明珠。
“烏魯的眼淚也會變成珍貴的明珠。你們朋友的生命不能重新挽回,這兩顆明珠不算是補償,不過,把它們拿去吧,撫恤那個獵人的家庭幾代應該都沒有問題。
只是你們都要記得,不要因為貪婪和自大再打起烏魯的主意。”她一揚手,兩顆明珠朝着雲鐵樹飛了過來。
雲鐵樹不知是喜是怒,本能地伸手去接,但是界明城的身手比他快的多。一聲清亮的刀吟,界明城淡紅的刀鋒上就停住了兩粒明珠,界明城出手多次,但獵人們還從來沒有見過他出刀。
“拿狐皮來把它們裹上,”界明城對雲鐵樹說,“專犁的明珠怕都是寒氣很重的,手拿不得。”八服赤眉明亮的刀鋒眨眼就變得灰暗,那是寒霜附着的結果,若是雲鐵樹用手去拿,大概會凍掉手指頭。
四月意外地望着界明城,眼珠子滴溜溜地轉:“你這個人滿奇怪的……知道的還不少!好吧,看在你那一箭的份上,放過這個貪心的老頭一馬,本來想教訓一下他。”雲鐵樹的脖子都變成了豬肝色,只是敢怒不敢言。老實說,雲鐵樹也不是什麼心術不正的人,要不也不能贏得獵人們的尊敬。想要捕獵珍獸的迫切慾望,也是優秀的獵手所必有的素質。倒霉的是,他遇上了四月。
界明城苦笑了一聲,點頭道:“倒是要謝謝姑娘誇獎。”“那倒不用,”四月輕描淡寫地說,“反正我說的都是實話,你也不象看上去那麼壞。以後有機會的話,把那個瘋子的歌再唱給我聽吧,我還想知道他的下場呢!想打龍的注意,嘿嘿,一定死得很難看。”界明城的眼睛不由一亮:“姑娘要和我們同行么?我和幾位夫子往畢止去。”話一出口,他的臉上就開始微微發熱――-還以為多年流浪的生涯早已經把他磨礪的圓滑穩重了,可是在四月面前他居然口沒遮攔。界明城只好相信這女孩子的魅惑術實在是太強大了。
“我說以後哪!”四月微微一笑。這是人們頭一次見識四月的笑容,每個人都覺得夕陽的光輝都在這一瞬間變得黯淡,四月是甜的。她瞥了一眼黑衣的修士們:“和這些連自己信仰什麼都弄不明白的夫子走路悶也悶死了。再說,我要陪烏魯回家去。”與對獵人的態度相比,四月對界明城的態度算是相當耐心的。任何人都能夠從她的話語裏聽出她對界明城的好感,不過沒有人覺得奇怪。夜北民風粗曠,沒有中州宛州的繁文縟節,尤其是獵人家的女孩子,更不會故作羞羞答答。雖然只是匆匆見過兩面,四月覺得界明城合眼緣也不是什麼奇怪的事情。
給重可沒功夫分析這個,四月對他信仰的評價讓他覺得非常惱火。長門修會的規矩是禁止與人為信仰理論,可從來還沒有人把他們說得這樣一錢不值。他看了看黑瘦修士,很想給四月講講他的道理。
黑瘦修士的表情是淡淡的,他似乎並不在意四月的譏刺:“姑娘是……?”“四月。”四月毫不猶豫地回答。
黑瘦修士讚許地點點頭:“姑娘的眼光很不錯。”給重原以為他會分辨幾句,不料黑瘦修士就此閉口不言,把他憋得半死。他用眼神請示了好幾次,黑瘦修士只是不理,給重終於還是不敢造次。
天色暗下來了,最絢麗的晚霞退去得也是最快。四月不再理會鷹嘴岩下茫然站立的眾人,柔聲對專犁說:“烏魯啊!我們回家。”她的聲音這樣溫柔動聽,充滿了安慰和疼愛,只聽得幾個年輕獵人血脈憤張,恨不得張口答應一聲“好!”專犁巨大的身軀“刷”地竄出水面,在最後的霞光里閃爍着金紅的光芒,它扭頭看看人們,眼睛是不知道是遺憾還是失望。它放下了頸子,四月輕盈地跳了上去,抓住它耀眼的大角,在頂上輕輕拍了一下,那大傢伙就忽然邁開四肢,從人們視線中消失了,暮色里的樹林間留下了淡淡的雪痕。
不知道過了多久,雲鐵樹終於把獃獃的獵人們喚醒。
“上岸紮營。”他大聲喊道。夜已經來臨了,人們需要挪動到更高的地勢上去,因為溫暖的香螺溪水夜裏就會融開所有的堅冰,再次流淌在溪谷里。
不知道是不是被四月的魅惑術所捕捉,獵人們今夜都沒有了殺心,他們圍在篝火邊,對四散逃去的小獸不聞不問,也許在內心深處,他們都體會着專犁的寂寞?界明城的食指輕輕敲擊着六弦琴的琴箱,他也想陪着四月去到神秘的暗夜森林,可是他知道,儘管四月武力不強,他也沒有為她擔憂的必要。更重要的是,他覺得還會見到四月,這感覺是那麼強。
“四月。”這個名字在界明城的口腔中回蕩,他想着明日的旅程,該和獵人們分手了,沿着銷金河走向畢止。可是,他會在去畢止的路上找到龍淵閣嗎?這個夢幻一般的名字現在被另一個名字所干擾了。
十雪霧引起的麻煩漸漸小了,因為表層的融雪都已經結成了堅硬的冰殼,不再輕易被陽光蒸發。透過單薄的霧氣,界明城可以看出森林的黯淡輪廓,雖然並不清晰,但足以讓行人參照判斷方向。
獵人們提出過護送修士們到驛道的建議,但被修士們禮貌地拒絕了。鷹嘴岩本不是獵人們計劃中的終點,但該是修士們和獵人分手的地方。由鷹嘴岩向西北走上大半天就能走上驛道,按照修士們的速度,當天就能離開杜國的國境。獵人們原來還打算沿香螺溪北上繼續狩獵,可突如其來的遭遇讓他們心亂如麻。小四的獵馬仍然忠實地馱着主人的屍體,獵人們無心戀獵,兩粒明珠的意外收穫也使繼續狩獵變得不那麼必要了。從四月的魅惑術中恢復過來的人們心情複雜,他們沒有堅持護送的建議。修士們和界明城實際上也展示了比這些土生土長的獵人更強的適應能力。
辟先山上的積雪依然很厚,不過與蘭泥鎮外的情形相比就好上很多,大概是因為降雪多半被高高的辟先山阻擋了的緣故。馬蹄和雪鞋踏碎雪面時會發出清脆的“咯嚓”聲,聽起來非常有趣。剛由香螺溪畔再次走上雪面的時候,界明城和修士們的腳步是錯亂的,可沒有過上多久,大家的步履自然變得一致,連白馬也認真地踩着主人的節奏前進。清脆的腳步聲遠遠地透過淡淡的雪霧傳向無窮無盡的森林深處,不時驚動一些意外的鳥獸,於是腳步聲里就時時摻入了驚惶失措的逃竄。
燧石鋪就的驛道就在山谷底部,吸熱的燧石早已經把覆蓋在身上的薄雪花得乾淨,遠遠地在山坡上就可以看見它黑色修長的身軀伸向遙遠的北方。山谷不深,可是坡勢綿長,走起來也很花些時間。辟先山兩邊的地勢相差很大,在蘭泥一側的山嶺急劇下降到水雲澤低緩的平原沼澤上,山勢非常險峻。但在鷹嘴岩的這一側直到兩百餘裡外的天水鎮都是連綿低緩的坡地,夜北高原邊緣的典型地貌。
終於踏上驛道的堅實路面時,界明城也忍不住長長出了一口氣,露出如釋重負的表情。他伸手拍了拍白馬的脖子,那上面密密麻麻的汗珠都已經結成了小小的冰粒。白馬也很開心,走這樣的雪地不是它的特長,回到驛道上以後,它立刻走了一個漂亮的花步來表示歡快的心情。
然而修士們神色如常。他們也很疲倦,口中呼出的熱氣把眉毛和斗篷的帽子邊緣塗上了厚厚的白霜,可他們沒有為了到達驛道而表現出一絲興奮。給重甚至毫不掩飾失望的神色。“就這麼完啦?”他悻悻地說,“這樣的艱苦也太短暫了吧?”界明城哭笑不得:“我可沒說是來自找苦吃的,要老在山上繞,幾時才到得了畢止啊!”“到不到畢止倒也並不重要。”給重施施然地說,“到畢止去未必就能得到這樣的磨練和修行。”幾個修士一起深表同意地點頭,連黑瘦修士也露出讚賞的目光:“給重這句話很得‘道’的真髓啊!若是被過於具體的目標所牽制,總是要連那目標都失去的。”界明城吸了一口氣,表情怪異地望着修士們:“那苦修本身不也是具體的目標嗎?”給重大搖其頭:“界先生這話說得大大不對。苦修和享樂一樣,本身都是毫無意義的,當然更算不上目標。但是通過苦修認識真道是最便捷的途徑,因為唯有困苦才更讓人警醒,不至於讓心頭的一點真性被外務所遮蔽。開發真性,與天道貫通,就可以脫離慾望之苦,進入永恆的境界。”給重這一路下來,所得說話的機會實在不多,好容易碰上一個傳道的機會,那肯輕易放過,不僅滔滔不絕,更兼循循善誘,聽得師兄弟們頻頻點頭。“界明城的腦袋不由大了起來。他揉了揉發酸的眼睛,問了一句:“那追求真道算不算慾望呢?”給重正說在興頭上,被他這樣一打岔,不由愣住了。“這個說法不對。這個說法不對。”他喃喃地說,一時卻還轉不過彎來。
界明城也不理會,在白馬身上拍了一掌,說:“還是趕緊走吧!我們離有人煙的地方可還有兩三天路程呢!咱們的給養帶得可有限。”給重正想爭辯給養不足遠不足慮,無奈界明城和他的白馬已經走出好幾步了。
蘭泥到天水中間的三百里地竟然沒有一個村落,對於旅人來說,是極大的麻煩。然而在夜北大地,這卻不是什麼奇怪的事情。這裏氣候寒涼,土地瘠薄,是很不養人的水土。高原之國休實際上只佔據了夜北的西南角,高原的主人是飄忽不定的少數牧人和獵手。
界明城不是沒有經歷過困苦和艱難的人,在二十年的生命里,已經走過東陸一半的險惡山水,可他實在沒有興趣象修士們一樣追逐苦難。和獵人們在一起起碼還可以保證吃上油水,可是和修士們在一起呢?在奇寒的天氣里啃上兩三天餅子可是很恐怖的事情,他得為自己打算一下。
分別的時候,界明城留下了獵人給的白木弓和一壺羽箭。一邊牽着白馬前進,他一邊在道路兩邊搜索野獸的蹤跡。不期然地,他想起了四月對修士們的評價。
“果然是些不知所謂的夫子”,他心裏壞壞地想,嘴角不由浮起了一絲的笑意。
他忽然想起四月說話並沒有瀾州口音,而是很純粹的天啟官話,這給她的來歷又添上了些神秘的色彩。
很遺憾,驛道兩邊看不見什麼獸跡。中州和瀾州的驛道基本是胤朝開國最強盛的時代耗費難以計算的人力財力修建的,在夜北高原這樣惡劣的環境中,修了路的地方就再也不能生長出一根草來。野獸們似乎知道,這漫長的黑色的道路是專屬於人類的,即使在夜裏,它們也總是儘力迴避這條道路。
界明城的脖子都舉得發酸了,還是沒有看見什麼活動的東西。他悻悻地瞥了一眼白馬馱負的行囊,看起來今天的晚餐還是得靠干肉和餅子打發了。修士們一定不會有意見的,他自嘲地想,實際上他們如果還願意繼續吃肉就已經要感謝星辰諸神了。界明城可不願意想像自己拖着幾個昏厥的修士在雪原里掙扎的情形。
白馬忽然警覺地站住,它不安地用蹄子敲擊着燧石的地面,鼻子用力抽動着。
界明城頗敢意外地停了下來。白馬是經過沙場的戰馬,它表現出這樣緊張的神色通常只意味着他們接近了惡戰的環境。可即使在東陸目前這樣的亂世中,也許是因為遙遠和蠻荒,瀾州諸國還是保持了相當的和平。界明城一時想不出瀾州各地有什麼戰鬥的可能,何況是這裏什麼都沒有的荒山中間。
一個修士也停住,他向空中伸出手臂。過了一會,似乎握住了什麼,他把拳頭拿回鼻子前用力地嗅。
“怎麼了,給暗?”黑瘦修士問,給暗修鍊正是天道六識裏面的“嗅”。
“好臭!”給暗苦着臉說。
“我們什麼也沒聞到呀?”給重疑惑地說,看見師兄弟們滿含笑意的眼神,就立即紅了臉,明白自己說錯了話。
界明城不知道給暗的特長,他和給重一樣的疑惑,但他相信白馬的感覺。
幾個人安靜地站在黃昏雪原中的黑色驛道上,一種壓抑的感覺開始孳生出來。
起風了,一陣小小的旋風翻卷了從林間攪出來的雪霧從界明城他們面前幾十步遠的地方匆匆經過,一片枯黃的樹葉在旋風中無助地轉動着。
這一次,每一個人都聞到了,旋風的尾巴帶着一種難以形容的惡臭掠過他們面前,沒有心理準備的人們差點被熏得閉過氣去。當風經過以後,界明城聽見修士們發出悠長而沉重的呼吸聲,他不由樂了。
這種臭氣,他是知道的,如果不能說熟悉的話。
“你們別急着吸氣。”他指點着修士們,“慢慢地呼吸,特別慢。讓空氣流到嗓子裏去。”給重的臉上露出了怪異的表情,別的修士也是一樣。
“居然……很香?!”給重難以置信的說,那是一種又細又甜的香味。當人們試圖慢慢回味臭氣的時候,它竟然在人的鼻腔里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變成一種難以言述的快美香甜。
界明城笑了,原來這些修士們也有不知道的時候。
“香豬!”他說,“這是香豬的氣味。”“那不是真地的珍獸嗎?”黑瘦修士帶着一絲驚訝緩緩地說。
“是啊!”界明城攤開手,表示自己也不明白。香豬生長在濕熱的緒旌兩洲交會的草原上,在冬季的夜北高原出現的幾乎實在近似於零。
好在已經聞到了氣息,那就該很快能見到它們。界明城估測了一下剛才那陣風的來勢,覺得在天完全變黑應該就能到達剛才香豬所在的地方。不過,他又忍不住皺了皺眉頭,要是在香豬附近過夜,那可不是什麼有趣的事情,香豬的氣味只有在極淺極淡的時候才是可人的。
黑瘦修士似乎明白他在想什麼,點着頭說:“是啊,差不多該找個宿營的地方了。”宿營地,可以避風的,可以取暖的,也許,還需要是可以躲避香豬氣息的的。
界明城會心地眨了下眼睛。
十一看不見地平線,和緩的山坡鎖住了旅人的視線。但是隔着老遠,界明城就可以看見驛道在前面的山腳下轉了一個彎,延伸到又一個山谷里去。他想把今夜的營地扎在那裏,山坡可以為他們提供些遮擋,走運的話還能遇見半截土牆什麼的。
全盛時期的驛道上每五十里地都在避風處設置一間涼亭,現在雖然多半倒塌了,可也聊勝於無。
還沒有走到彎道,白馬就開始興奮地小跑起來,彷佛知道今天的旅程暫時到了終點。和修士們一起走路對白馬也是一種折磨,它聽不得修士們散亂的步履,毫不節奏,卻偏偏走得那麼快,始終緊緊跟隨在白馬的身後。界明城愕然地拽着韁繩,努力讓白馬安靜下來,雖然路程上沒有太多的言語,他覺得把修士們落在後頭還是怪不好意思的。修士們只是隨便望了他們一眼,便垂下目光繼續走路,只有給重朝略顯尷尬的界明城做了一個鬼臉。界明城笑了,這個年輕修士雖然有時纏雜不清,倒還不失生氣,不像那些修士們和古井一樣無聲無息。
界明城帶着笑意轉過臉來,眼角似乎瞥見了彎道處光亮閃動。太陽已經落到山坡後面去了,天空是黃昏最後時分特有的明亮天青色,連綿的山坡邊緣被修剪出閃亮的金邊,可是彎道是在山體巨大的陰影裏面的。界明城定睛去看,確實有光,一閃一閃的。難道是彎道那邊還有最後的陽光?界明城苦着臉想,要是這樣的話,說明彎道不是個避風的好地方。緊張了幾天以後,他實在希望有個甜美的睡眠。他沒有再猶豫,翻身跳上白馬。
“我去前面看看。”他對黑瘦修士說,最後一個字的尾音剛落,白馬已經展開了步伐,“刷”地從修士們面前消失了,這才是它擅長的奔跑。
幾里路對白馬來說不過是熱身,蹄鐵敲擊燧石路面發出的聲音清脆緊密。只是那韻律才剛展開就立刻終止了。彎道口,界明城勒住勒白馬,沉醉地望着面前驚心動魄的一幕:幾千幾萬隻巴掌大小的晶瑩蝴蝶落在驛道上山坡上,一層壓着一層,它們耀眼的半透明的雙翼緩緩揮動。從彎道那一頭流進來的最後一縷陽光被它們傳遞着撥弄着,整個彎道周圍的山谷都變得光彩奪目。那些蝴蝶聚集成一線的地方,彩虹也從它們身後生長出來,並不斷隨着蝴蝶緩慢的舞動變換着位置。
界明城回頭望了一眼,修士們還是小小的黑點,大概要一盞茶的功夫才能走過來。他希望他們能走快一點,免得最後一縷陽光也從視野里消失。界明城幾乎是懷着小小的惡意揣摩他們是否會為這樣的美景所感動。
蝴蝶構成的美景有着磁石般的吸引力,界明城的脖子不自覺地從修士們的方向轉了回來,他的瞳仁里也燃燒着蝴蝶晶翼那絢麗的白色光華。他把雙腿一夾,示意白馬再往前走上兩步,白馬輕輕打了一個響鼻。近處的蝴蝶似乎受了驚嚇,猛地飛了起來,一時間滿天都是流動的光彩。界明城不由看得痴了,雙腿再次用力一夾,白馬卻不知怎麼地猶豫不前,它的四蹄不安地原地踏動着,喉嚨里滾動着含糊的嘶鳴。界明城這才回過味來:白馬年紀雖然大了,畢竟是匹戰馬,它的直覺可能比自己的還要可靠。冰天雪地里,居然有這樣一大群妖艷晶瑩的蝴蝶,可不是件奇事嗎?界明城在瀾州走的不多,他還不知道夜北的高原上竟有在冬季飛舞的蝴蝶。他反手在斗篷底下握住了刀柄,八服赤眉纏裹着魚皮的刀鞘並沒有透露什麼特別的信息。他相信這刀,他也相信白馬,它們的歷練和記憶都比界明城豐富,只是在當前的情勢下,相信誰更好些呢?他不安地回首望了一眼修士們,他們走得近了些,但還要走上一陣子。不知道為什麼,腦海里忽然出現了一雙冰冷而明亮的紅色眼眸,美得就好像這蝴蝶捲起滿天光華。“四月……”他嘴裏喃喃地念着,要是那個神秘的女孩子也在身邊,他似乎會更明白應該怎麼做,就好像對專犁發出的第二箭。
夕陽落下去了,山谷瞬間就黯淡了下來。蝴蝶們的翅膀上不在有彩色的光華流轉,但是仍然散發著淡淡的磷光,顯得十分妖異。一陣微風吹過,蝴蝶柔弱的身體晃動了起來,象是夜間閃爍着月光的浪尖,可是空氣里有一種奇怪的讓人噁心的氣味在彌散。界明城猛然醒悟,這是香豬的味道。成熟香豬的香腺是東陸最昂貴的香料,但是新鮮的香腺卻臭的可怕。它的貴重不僅是因為餘味清香、持久綿長,更重要的是可以幾十倍上百倍地增強並改善其他香料的氣息和持久力。界明城在真地旅行時接觸過這種氣味恐怖的動物,只是……那氣息要比今天聞到的可怕多了。
界明城輕輕吸了一口氣,不知道怎麼,好像比面對專犁的時候還要緊張,可面前不過是一些美麗的蝴蝶。修士們正在接近,他們看見界明城的彎刀遠遠劃出了一個警告的圓弧,詫異地放慢了腳步。界明城滿意地看見自己的警告奏效,敏捷地跳下馬,朝那群佈滿驛道和山坡的蝴蝶走去。
“站住!!”彎道盡頭有人在高喊,奇怪的瀾州口音,已經被寒冷的天氣凍得走了調。象是怕自己的呼喊不能制止界明城的前行,一支鳴鏑帶着尖銳的嘯聲斜斜地竄上了山樑。
界明城停步,離蝴蝶只有五六步遠了,他用力眺望彎道盡頭。這一天的事情就像昨日一樣蹊蹺,他在這裏停了那麼久竟然沒有發現數百步外有人。而且不是一個人,驛道上黑壓壓展開了一排人影,天色暗了,看不清他們的面目,但是他們顯然都緊緊握着武器。界明城吃驚地幾乎張開了嘴。難道真得有傳說中的夜北症嗎?說什麼一上夜北人就變得遲鈍。對面是整整一隊的戰士,他們沒有披帶重甲,只有護心鏡反射着蝴蝶的黯淡磷光,說明着他們的身份。可界明城居然什麼都沒發現,這是遊歷東陸中的頭一次。
“現在不要走!”對面又在喊,“等一下。”界明城後退了半步,很慶幸自己把六弦琴留在了馬背上。他握着彎刀,體味着刀柄傳來的溫暖,暗自祈禱修士們還停留在剛才的位置上。
靜靜地又過了片刻,天完全黑了。對面的人群中忽然飛出一支火箭,箭手顯然力量強勁,因為那支箭竟然遠遠飛過了山頭。山坡雖然不高,但也能有三百步遠。地上的蝴蝶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停止了扇動它們的翅膀,火箭一飛起它們就跟着騰空而起,紛亂地跟着火箭飛過了山頭。整個山谷里繽紛一片,胡亂舞動的翅膀慢慢彙集成了一隊。那是壯麗的一支隊伍,在夜空中閃着耀眼的光芒。在火箭墜落的地點蝴蝶們稍微混亂了一下,就迅速辨清了方向,一直朝北飛去,它們飛得那樣快,好像是滑過天際的流星。
蝴蝶停留在山谷上空的時候,界明城再次聞到了熟悉的惡臭。驛道上躺滿了香豬、戰馬和士兵的屍體,在蝴蝶妖異的磷光照耀下,界明城可以看見那不過都是些乾癟的骨骼,被薄薄的皮膚覆蓋著。殺戮的場面在當今的東陸實在不希奇,界明城自己經歷過的戰鬥都不下十數起,但這樣恐怖的景象還是讓他的胃裏一陣翻騰。他猶豫了一下,還是用斗篷遮住了臉,飛快地在嘴裏塞了一粒行軍丹,迎着那群士兵走了過去。看得出,慘不忍睹的屍體和仍然站立着的士兵裝束是一致的。身後腳步身響,修士們趕了上來,隨後聽見的是給重的低聲祈禱,象是給界明城的步伐打着拍子。
十二象是變魔術一樣,戰士們的手中突然亮起了火把,漸漸模糊的山谷里於是有了忽明忽暗的光線。界明城倒寧願沒有士兵的照明,依稀可辨的屍體本來已經慘不忍睹,在飄動的火光里就顯得更加恐怖了。士兵們也在朝他走來,天色太暗,界明城看不清他們的表情,可他們的腳步聲沉重而齊整,並沒有為屍骸遍佈的戰場而驚惶。界明城的頭有點大,他握刀的手開始出汗了。
界明城更年輕一點的時候曾經嚮往過戎馬生涯,那段日子已經顯得很遙遠了。
少年端坐在古松下面聽老人講述着不知年代的馬蹄和刀光,他的眼睛象暗夜裏的燈火一樣明亮,緊緊盯着老人拇指上青色的金屬套子。他沒有能得到這枚指套,老人認為界明城並不具有真正武士的性格。界明城背着六弦琴上路的時候心中還含着說不出的委屈和遺憾,然而他很快就在亂世的廝殺里知道了戰爭是什麼東西,這世界上有很多東西比那枚指套重要,他寧願背着身上的舊琴去繼續尋找。
把他的經歷落實到一些其他的細節上也許對目前的形勢更有意義。打架和戰鬥完全是兩回事,這是界明城用鮮血和汗水換來的真理。他寧願和三四十個街頭遭遇的無賴混戰也不想在沒有遮蔽的山谷里與十名訓練有素的士兵格鬥。對面走來的戰士顯然是訓練有素的,他們沉靜的步履說明他們有過面對死亡的經驗,何況他們足有三四十人。界明城希望對方沒有敵意,要是他們想打,走了一天路的行吟者將只有掉頭狂奔一個選擇,那身後的修士們怎麼辦?還要考慮那支差不多有三百步遠的勁箭,這還是界明城頭一次看見有人把箭射得那麼遠。
不管是界明城還是修士們,都在他們習慣了的流浪中習慣了規避危險。給重或者是個例外,那也只是因為他修行太淺,還不知道那些危險是真正的危險。一照面就想到戰鬥,對界明城來說是不好的經驗,那隻可能是因為對方殺氣太強。
殺氣重重的戰士們卻沒有把關心放在界明城身上,他們那麼擎着火把經過界明城的身邊,去翻動那些屍體。只有一名錦帽的戰士在界明城面前停了下來。
“膽子很大嘛!”他帶着一絲驚訝說,界明城的年輕和鎮定出乎他的意料,“敢往那麼一大堆冰蝶中間走。”界明城報以一臉的苦笑:“我怎麼知道那種白蝴蝶是什麼東西。聽都沒聽說過。”他看出錦帽的戰士是士兵們的頭領,叫他站住的就是這個人,很可能那一箭也是錦帽戰士的傑作。
“哦……”錦帽戰士露出釋然的神色。想到剛才全隊龜縮於岩石後面的情形,這樣一個少年敢於挑戰冰蝶對他來說也是沒有光彩的事情。打量界明城的目光馬上就緩和了下來。“冰蝶啊?”他黯然地說,“……”手腕一抖,背後的三尺長弓已經出囊,在路邊的一具屍體上一點。
界明城沒有作出任何反應。這個戰士的動作敏捷而精確,但對他來說不算什麼威脅,只要他不搭弓,就只是個老練的戰士而已。當然,要是所有的士兵都有同樣的身手,界明城就算再多長10條胳膊也早在百步以外成了刺蝟。
戰士的弓弦上搭着一隻肥大的冰蝶。它的身體過於沉重,大得變了形,以至於慢慢扇動的翅膀也不能平衡從在弓弦上滑下來的身體。
錦帽戰士帶着厭惡的表情輕輕一彈弓弦,弓弦發出“蹌”的一聲脆響,生生把冰蝶切成了兩半。那弓弦竟然是鹿筋混合金屬製作的,典型的河洛手藝。
“看看!”戰士把火把湊近了弓弦,“這東西肚子裏全是血肉。它能把肉都化成漿子吸干呢!”界明城果然清晰地看見蝴蝶頭部晶瑩的吸管里還有一條沒有化乾淨的肉絲,肚子裏頓時一陣翻騰。
“奶奶的!”戰士憤憤罵了一句粗口,“我們原來也不知道,光聽說這東西只吃死屍,還想搶在它們前頭把我們弟兄們的身子收拾起來,不料它們一旦吃起來連打攪它們的活人也一樣吃。好在這妖怪怕黑。”順着他手指的方向,界明城這才看見屍骸的邊緣兩個士兵的手中握着燒盡了的火把,痛苦佝僂成一團的身子顯然說明他們是被活活吸幹了血肉。回憶起自己剛才莽撞的舉動,界明城背上冷颼颼出了一片汗。
錦帽戰士說到現在,已經明白界明城根本是個糊塗蛋,完全不知道冰蝶的厲害,剛才那份對界明城不畏生死的敬重漸漸收了起來。
“你是什麼人啊?從哪裏過來的?”他的問話已經變成了日常的盤查。
“唱故事的,從杜國來。”界明城隨口答道。他倒是越看越奇怪,眼前的這些士兵不管是裝束還是舉止都不像休國的邊防部隊。他們僵硬的夜北口音,單薄的皮衣和河洛打造的複合弓在荒涼的夜北之夜顯得那麼怪異,倒是倒在地上那些香豬身旁的屍體有不少和他們裝束一致。
這裏顯然發生過一場戰鬥。從傷亡來看,規模雖然不大卻非常激烈。除了大量倒閉的香豬和幾名弓箭戰士,還有不少夜北馬和裝備精良的騎士的屍體。界明城已經知道這些戰士是什麼人了,他曾經經過真地,看見過香豬騎兵在草原上馳騁的矯健身姿。讓他困惑的還是剛才那個問題:真人為什麼跑到那麼遙遠的夜北來了。
“你們是真人?”界明城忍不住問。
“你從杜國來?”錦帽戰士提高了嗓門。
“流風額真,這裏有幾位夫子。”幾個戰士簇擁着修士們走來,他們聲音更響亮更驚訝。
這一瞬間,三句吃驚的問話象是攪動了寧靜池塘的石子,把不斷的漣漪遠遠推了開來。
沒有人知道長門修會的影響到底有多大。越是偏遠的地區,長門修士的行蹤反而越頻密。被中州人認為是蠻荒百夷之地的真地,也是修士們常去的國度。由於修士們豐富的知識和教化的熱心,在整個瀾州的鄉間,長門修會的修士都很得敬重。按理說吃公糧的士兵對修士們應該並不感冒,但真人並沒有常備的軍力,所有的士兵都是應召而來的獵民和牧人。在遙遠異鄉陷入困境的這支真人軍隊看見修士們,不由生出絕地逢生的喜悅和親切來。
遇見修士並知道了界明城一行才從蘭泥過來,流風一時歡喜地失去了主張。
要不是士兵們提醒,他就會那麼一直握着界明城的手不放。剛剛才放下了對界明城的尊重,短短几句交談間知道界明城也曾跨越無盡的緒旌草原,這樸實的漢子對他反而多了一份認同。
草草安排士兵們收拾弟兄的遺骸,流風自己帶着界明城和修士們往他們的營地走去。
“倒是不遠,”流風搓着雙手窘迫地說,一點也不像那個一箭引走冰蝶群的好漢。“可是要走才行,沒有多餘的坐騎給夫子們使用了。”界明城很高興儘快離開這屠場。不說那些屍體和臭味,真人處理屍身的方式他也不太願意看。士兵們輕快地砍下戰友的頭顱,那是要帶回家裏安葬的。真人從不容忍戰友高貴的頭顱遺失在遙遠的戰場,為了搶奪屍體他們往往不惜更大的犧牲。讓人吃驚的是他們把騎兵們的頭顱也砍了下來,集中在一起埋葬了。這說明這一小隊騎兵作風一定非常剽悍,才能引起真人如此的敬重。身體和香豬戰馬一起被胡亂的掩埋,挖掘夜北高原的凍土是件可怕的工作,界明城估計善後工作可以讓這些強壯的士兵忙到天明。
修士們一點也不介意走路,要是流風能夠找出幾頭香豬來他們才會真正覺得尷尬。艱苦的道路固然是修鍊的一個部分,那種氣息可怕的坐騎也不是他們能接受的。香豬比豬大得多,差不多有大驢子那麼高,只有一張獠牙猙獰的長臉是豬模樣。真人不用馬鞍,也許該叫豬鞍。騎在香豬瘦尖的脊椎骨上對普通人絕對是一種酷刑。讓修士們真正挂念的是他們的目的地,基本上,修士們避免與軍隊接觸,但現在他們也想知道為什麼軍隊在這裏出現。只要有一點點避戰的空間,長門修會的嘴皮子功夫都會得到充分戰士。
界明城當然也不想騎香豬,更何況他還有自己的白馬。只是在轉過山彎的時候,他才大大的吃了一驚。十幾裡外的連營燈火輝煌,一看就是有着近千的兵馬。
真人騎兵向以來去如風剽悍兇狠著稱,香豬奔行速度雖然不遜戰馬,又比戰馬好養得多,卻是沒有長力,所以每個真人騎兵上陣時都要配備兩三頭香豬。這麼大的一支真人騎兵居然不給幾十個戰士配備坐騎是匪夷所思的。可想而知,這支軍隊的處境一定到了非常狼狽的程度了。
“流風額真。”界明城喚了一聲走在前面的興奮的戰士。
“你就不要叫我額真了。”流風不好意思地說,“我不過是個牛錄額真,大營里還有三位額真和一位旗主呢!”界明城又嚇了一跳:千人的部隊居然有旗主領軍,事情實在是不簡單。他把到了嘴邊的問話又咽了回去,到了大營一併打聽吧!不知道是怎麼了,自從離開了蘭泥,一天安生日子還沒過過呢!他又走了兩步,忽然翻身上馬,把六弦琴扯到身前。隨着手指的輕輕波動,柔和中帶着壓抑的音符輕輕流瀉出來。還是《左歌》,這個時刻,他似乎明白了一點左在尋找土伯時的壓抑着的好奇與迷惘,這是他在搜尋專犁的時候都不曾體味的。
“左歌啊……”他輕輕嘟囔了一聲,開口唱了起來。
殷其雷,在南山之陽。
何斯違斯,莫敢或遑?振振君子,歸哉歸哉!殷其雷,在南山之側。
何斯違斯,莫敢遑息?振振君子,歸哉歸哉!殷其雷,在南山之下。
何斯違斯,莫或遑處?振振君子,歸哉歸哉!黑暗中,不知道有誰還在傾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