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曾是驚鴻照影來

第2章 曾是驚鴻照影來

第2章曾是驚鴻照影來

黃昏時分,落日照在海面上,碎成粼粼的金浪。半空裏雲霞的顏色漸漸由玫瑰紫變成拱璧藍,而後又徐徐滲入胭脂紅……在以寶藍色為底的天幕上,這裏一抹,那裏一縷,彷彿是流動的華光冷凝下來,又像是被誰潑濺的水彩,漸漸乾涸。一陣晚風吹來,帶着海的咸腥,像小孩子的嘴又熱又濕地印在人身上。

這天天氣特別熱。天花板上的電扇賣力地轉着,吹出來的風卻並不能令人覺得涼爽;相反的,它所發出的低沉的嗡嗡聲,反倒令人覺得像一隻蚊子不停地在耳畔滋擾,更心浮氣躁了。

凌亂的碎發膩在她的額前,衣服早就汗濕了,粘在身上格外難受。面前小小的一盞通訊燈又亮了,她重複着每天都要說上無數次的話:“你好,這裏是總機,請問你要接哪裏?”

對方只答:“楓港。”

她反問:“請問你要接楓港哪裏?”不說清楚具體地點,她總不能將電話直接接到楓港總機那裏去吧!何況聽對方那漫不經心的腔調,肯定是不懷好意。果然不出她所料,對方反問:“小姐,你是新來的?”

這樣的搭訕,三天來她已經遇上十餘次了。她的嘴角不知不覺牽出一抹譏諷的笑,千篇一律的開頭,接下來就要問她貴姓貴庚是否可以一起到海灘上散步……天氣這麼熱,她實在沒心情應付這種無聊的登徒子。

她重複了一遍問話:“請問你要接雙橋哪裏?”

“雙橋官邸。”

恬不知恥!這三天來他們什麼借口都用上了,最好笑的一次是那人居然要她接總部。難為他們想得出來!

她用毫無感情的聲音回答他:“先生,你沒有權限要求接往雙橋官邸。”

他吃吃笑起來。她就知道,他們不過是無所事事,才以騷擾新來的她為樂。這幫傢伙,用家宜的話說,見到新人就像蒼蠅見了臭雞蛋。呸!她又不是臭雞蛋。只要她不給絲毫機會,看他們如何下得手去。

只聽他一本正經地問:“我是5579也不行嗎?”

聽他那口氣,簡直像是“5579”有什麼特權似的。條例規章她背得滾瓜爛熟,一張口就答他:“‘5’字開頭的話線無權接往二級以上安全級別。5579先生,請你掛線。”她伸手就將話線收掉。

第二天是她輪休,等她出去買東西回來時,已經過了午飯時間。偌大的飯堂里只有她一個人吃飯,真是難得的事情。可惜天公偏偏不作美,有隻蒼蠅端着飯菜從她身邊走過去,又晃回來,站定在她身邊。她雖然埋頭苦吃,但傻瓜也知道他要說什麼。

果然,他一開口就問:“你就是新來的葉欽薇?”她聽出他的聲音來,就是昨天那個5579,想不到他還不肯死心。拜託,他就不能用點新鮮的橋段嗎?都打聽出她的名字了,居然還用這沒創意的開場白。

嘆了口氣,她敢打賭,這幾日“葉欽薇”三個字,是全基地的頭號熱門話題。這種禮遇,真叫人“受寵若驚”。她放下筷子,打量了面前的蒼蠅一眼。嗯,還算是一表人才,做登徒子真是浪費了。

她問:“接下來你是不是要問——你可不可以坐這裏?我現在就告訴你,不可以!”

他笑了笑,大剌剌地坐下來:“你說不可以我就不能坐?這是飯堂又不是你家客廳。”

她連翻白眼的力氣都省下了。恬不知恥!不理他,看他還能怎麼樣。誰知一餐飯吃完,他沒再說一句話,倒令她微微感到意外。

她走到水池前洗碗,他也走過來洗碗。只見他將碗中接滿了水,左搖搖右晃晃,嘩一聲倒掉,然後就將碗放回架上。

看得她一時忍不住開口道:“你這樣就洗好了?”

他說:“當然啦,不然還要怎麼洗?”

真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這樣子洗碗,她敢打賭他連碗裏的油花都沒洗掉:“明天早上看到它長霉的話,你一定不要太驚訝。”

他臉微微一紅,說:“對不起,我以前沒有洗過碗。”

沒想到他還會臉紅,她問:“你是飛行的?怎麼到這邊來吃飯?”飛行駕駛員有專門的飯堂。

他遲疑了一下,說:“不是,我也是地勤。”

她問:“你為什麼到現在才來吃飯?”

他老老實實地答:“其實我吃過了,但是看到你進來,所以也跑進來了。進飯堂而不吃飯好像會很奇怪,所以我只好又叫了一份吃——真是撐死我了!”

她吃吃笑起來,沒想到他會說實話。看着他一臉的可憐無辜,她想起剛才他吃下去的那滿滿一大碗飯菜……老天,他不要被撐出胃病來才好。

只聽他問:“聽說你今天休息,我可不可以請你到海邊去玩?”

她想了一想,說:“行,下午3點鐘,你在沙灘上等我。”

嘿!她一定會去——才怪!

下午3點鐘的太陽,曬也曬死他!

又是黃昏。從小小的窗口望去,窗外棕櫚樹的葉子,在熱風裏輕搖如扇。西邊天上只剩了最後一縷餘暉,大地吐納着一天的熱氣。

她上班接到的第一個電話,就是一通氣急敗壞的質問:“葉欽薇,你竟然放我鴿子!”

哦!難得他沒有被曬死。她一面極力忍笑,一面鎮定自若地反問:“我只叫你在沙灘上等我,我又沒有說我會去。”

“葉欽薇!”他的怒火幾乎要沿着電話線燃過來,“你竟然耍我,讓我在烈日下像傻瓜一樣等你足足三個鐘頭!”

三個鐘頭?老天,他暴晒三個鐘頭竟然都沒有中暑昏倒!她好笑之餘湧上的那一絲微微的歉疚卻被身旁同事的目光打亂,她已經違反規定了。她連忙說:“請問你到底要接哪裏?”

“我哪裏都不要接。”聽來他已經氣暈頭了,連腔調都變了。

她扮個鬼臉,反正他也看不到:“對不起,那就只好請你收線。”盡忠職守地拔掉他的話線,但願他不要氣得七竅生煙,嗚呼。

通宵的夜班上完,人只剩了倦意。她在渴睡的深淵裏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宿舍走去。她剛剛走到岔路口,一個人突然從斜里衝出來。

“葉欽薇!”

大事不妙,瞧他那樣子,像是一夜沒睡鉚足了勁來找她算賬的。他不會帶着刀吧?或者是槍?即使他赤手空拳,她也贏不了啊。誰知他沒有走上前來,只是遠遠地看着她,那眼裏竟然有一抹寂寥:“我是不是真的很讓你討厭?”

她沒有答話,他長長嘆了口氣,緩緩轉過身去。

或許是她睡眼惺忪,居然看他一表人才;或許是她哪根筋不對頭,反正她脫口叫他:“等一等。”

見他轉過頭來,她偏偏又張口結舌。半晌,她才說:“我後天休假。”

朝陽的光輝正映在他臉上,彷彿流光溢彩般,連他眼裏也閃動着奪目的光芒。他說:“我後天打電話給你。”

他臉上那熠熠生輝的欣喜,令得天為之藍,云為之白,海風為之清涼。

等到那一天,他果然給她打了電話。她換了衣服溜出宿舍,像個做壞事的小孩子,心虛地跟着他往外走。還好上帝成全,他們一路上沒有遇見一個熟人,否則還不被人誤會她剛來一個禮拜就跟人談戀愛了。見鬼!若真那樣的話她以後還怎麼見人……

天氣特別熱,短短的一條小街,走到一半她已是大汗淋漓。他買了汽水請她,她咕嘟嘟一口氣就喝光了。放下瓶子,她垂涎地望着他手裏那瓶,他感到好笑,將手裏那瓶遞給她,她毫不客氣地接過去,又是咕嘟嘟……但一口氣沒換過來,她被嗆到了,咳得臉都憋紅了。他輕輕拍着她的背,倒弄得她不好意思。一轉念,她覺得好笑,說:“真有趣,我到現在都沒有問——你叫什麼名字?”

他怔了一下,才說:“我叫清渝。”

她念了一遍:“清魚——‘水至清則無魚’的那個?還是‘輕於鴻毛’那個‘輕於’?”

他微笑起來:“不是,是清水的清,三水那個渝。”

她“哎呀”了一聲,說:“都是水,發大水了。”

一條街他們走了兩個來回了,她自己都覺得有點傻氣。他買了木瓜給她吃,又買椰子來吃,最後又買芒果。

她終於忍不住問:“你怎麼不停地買東西給我吃?”

他說:“因為你吃東西的樣子最好看。”

這叫什麼話?她忽然想起上次在飯堂里的事,禁不住笑了。他似乎也想起來,笑道:“那天我可真是撐到了——連晚飯都沒有吃。”

她說:“活該。”可她聲調里不由自主地沒有了狠氣,反倒有一絲甜膩。芒果又大又香,咬開來似蜜一樣,她連連地稱讚好吃。於是,他又去買了幾斤,說:“給你帶回去。”

看他提着芒果跟在身後,她笑了笑說:“你瞧,咱們像不像小販?”

他說:“若是有人來買,我就五塊錢全賣掉。”

她“呸”了一聲,說:“一塊錢買來的芒果,你一轉手就要賺四塊,你當旁人是傻子?”

他望着她,輕輕地說:“旁人不是傻子,我才是傻子。”

她叫他看得心裏怦怦直跳,自己也不知道是為了什麼,只覺得他的眼睛像是海,深沉得可以令人溺死在裏頭。她竟然不敢再看,轉開臉去。

忽然聽他低聲說:“對不起,我騙了你。”

她一驚,看着他,問:“你騙了我什麼?”

他遲疑了一下,還是說了:“上次我騙你說我也是地勤的,其實我是飛行的。但怕你因為我是飛行的,就不理我了。”

她的心忽悠悠往下一落。她就知道,她與他有着距離——他的氣質,就像是天之驕子,那樣隨意地立於人前,也有一種隱隱的卓然不凡……原來他是飛行員。

他瞧着她,目光里流露出一絲悲哀來:“瞧,你已經打算不理我了。”

她的確不願被人說她高攀,可是他這樣看着她,令她心裏一片混亂。自尊到底抵不過蠢蠢欲動的情緒,她“哼”了一聲,說:“算了,你既然主動坦白,我就原諒你了。”

等他們回到基地的時候天色已晚,她擔心被人撞見,於是便在岔路口跟他再見。

他說:“我明天給你打電話。”她連忙搖頭:“不好。”他賭氣說:“那麼我明天來找你。”她只得讓步:“好,明天你給我打電話。”他這才笑起來。

走了很遠,她回頭看,他還站在那裏望着她,彷彿他會那樣子一直望下去。她手裏拎着芒果,沉甸甸的,可是甜香沁人。

她向宿舍走去,路旁種着夜來香,花香濃烈;沿階草長得綿軟如毯,草叢裏傳出蟲子的輕鳴聲。她不知為何步子十分輕快,心也輕快得想要唱歌。她想起兒時聽過的小調,最後一句是:“月亮照來水淌淌”,那月色果然如水一樣,照得人心裏都溫暖起來。

推開宿舍的門,她一面笑一面說:“瞧我帶什麼回來了。”她高高地將芒果舉起,宿舍里的人全都抬起頭來看着她,卻沒有一個人說話。她覺出異樣來,驚詫地問:“怎麼啦?以往看到吃的,你們都會撲上來的。”

仍然沒有人說話,只有家宜慌忙地走上前來,問她:“今天你和5579約會去了?”

她的臉驀地紅了,沒想到還是被人看到了。見鬼,她以後還怎麼做人!她說:“不是約會——我們只是去……買了水果。”眾人的目光終於令她納悶起來,她望着家宜,家宜嘆了口氣:“5579沒有告訴你,他叫什麼名字?”

她被家宜弄糊塗了,遲疑着答:“他只說他叫清渝。”

家宜轉開臉去,對室友說:“你們瞧,我就說欽薇不知道。”

她徹底糊塗了,追問:“他怎麼了?5579到底是什麼人?你們為什麼這樣看着我?”

鄭書媛終於插了一句話:“欽薇剛來,確實不知道。”

余安麗不緊不慢地望了她一眼,微諷道:“那她總該聽說過,基地裏面有這樣一個‘天字一號’的人物。”

天字一號?她想起初來第一天就聽家宜開玩笑:“唔,咱們這裏有個‘天字一號’的人物。”當時她壓根沒往心裏去,覺得他離她起碼有着十萬光年的距離——雖然身處同一個基地,但他是天上的鷹,而她只是地上平凡的蟻,那是她做夢也不會有任何交集的人物……她的臉刷一下白了。

家宜輕聲地說:“你才來不知道,5579就是慕容清渝,我們背地裏只叫他5579。”

她好像一下子跌進冰冷的海水裏,四周都是呼嘯着席捲而來的滔天巨浪。他只對她說了他的名字,卻刻意隱瞞了姓氏。慕容清渝,他竟然是慕容清渝。

她想起第一次的情形來,他要她將話線接往雙橋官邸,原來那並不是拿她尋開心,他是真的要接話線——往家裏。她緊緊咬着下唇,全基地都知道他是誰,獨獨她不知道,所以他騙她。他將她的無知當成好玩的事情,天之驕子一時興起,逗她玩玩,將她耍得團團轉……想必他憋笑已經快要憋出內傷來了吧。

她緊緊攥着手,從小到大她從來沒有這樣——這樣恨一個人,恨不得立刻將他揪到面前來質問。她被捉弄,被他這樣捉弄……她恨死他了!

睡到半夜時分,屋子裏靜悄悄的,風吹來海的涼腥,大家都睡著了,除了她。窗口傾瀉進好月色,像銀色的緞子鋪在那裏。身下的席子讓體溫溫熱了,細細地一條條地烙在她的手臂上,烙出淺淺的印痕。怎麼這樣輕易就留下了烙印?可是,這樣的印痕來得快,去得也快。等到明天醒來,就什麼也不會留下了。

近午時分,正是一天中最熱的時候。屋子裏彷彿是蒸籠,蒸得人汗膩膩的,面前的信號燈急促明滅閃爍,她努力讓聲調平靜:“你好,總機。”他語調輕鬆高興:“我剛剛下來,回到宿舍就給你打電話。你是上午班,那麼下午我們去外面吃魚丸。”

天氣這樣熱,連心田亦焦渴龜裂。她平靜地反問:“慕容先生,請問要接哪裏?”

電話的那頭一下子安靜下來,耳機里只聽得到他的呼吸漸漸急促。他輕輕說:“我不是故意騙你的。”

她的聲音平靜如死水:“你不要接線,就請掛線。”

他說:“我真的不是故意騙你的。”

她伸出手,迅速決絕地將話線拔下。

下午的時候沒有風,悶得令人透不過氣來,她獨自一個人在洗衣房裏洗衣服。額上的汗一直往下滴着,她狠狠地揉着衣服,最後索性將床單也洗了,直洗出一身汗來。然後她又打了水去擦席子。天氣太熱,連水都是溫的,她把毛巾擰得鬆鬆的,一把一把仔細地擦着席子,彷彿那樣就可以擦去什麼似的。等到所有的事情做完,她扔開毛巾,坐在那裏只是發獃。

黃昏時分她去水房打水,順着路緩緩地走着。他遠遠地立在一棵鳳凰樹下,只是瞧着她。她突然醒悟過來似的,加快步子目不斜視地往前走。

他果然追上來:“葉欽薇,你聽我說。”

她緊閉着嘴,越走越快,可是他腿長步子快,幾步就追上了她:“葉欽薇,我在這裏等你一下午了,就是等你出來當面對你講,你不能這樣不公平。”

她終於開了口,語氣譏誚:“公平?我怎麼不公平了?不公平的是誰?你將我當成什麼,騙得我團團轉,就這樣好玩嗎?”

他急切地說:“我道歉,對不起,我不是故意不說,我只是害怕,害怕你一知道我是誰,就會掉頭就走。”她仍是不理不睬,他咬一咬牙,“你不能這樣不公平,為著我的家庭,馬上將我歸入拒絕往來名單……我又不能選擇我的家庭。”

家庭?她停下步子,呵……他有着怎樣一個顯赫的家世。他說得對,她一知道他是誰,就會馬上將他歸入拒絕往來名單。他的一張臉上寫滿焦灼,看得人心裏微微一軟。她幽幽嘆了口氣:“你說得對,因為我們根本是兩個世界的人,所以我不得不拒絕與你往來。”

他的眼裏似乎有水光在閃動:“你不能這樣殘忍,我的家庭是我的家庭,我是我。”

她靜靜地說:“慕容先生,你可以這樣子說,可是我只是一個普通人,我不想踏入你的世界,也請你不要踏入我的世界。”

他說:“拋開我的家庭,我也只是一個普通人。”他熱切地盯着她的眼,清清楚楚地告訴她,“我喜歡你,所以,我才害怕你得知我的身份后離開我。”

他這樣大膽而清楚地說出來,她只覺得耳中嗡一聲輕響,整個世界彷彿轟然改變。斜陽依舊如火灼人,他的眼睛卻比日光更加熱烈。她心裏彷彿有小小的火苗在焚燒,那一種滋味,像是酸,像是痛,像是悲,像是驚,卻更像是微弱但不可忽視的喜。她開始有幾分慌亂。

他站在那裏,神色那樣堅定,彷彿一塊礁石,任憑排山倒海的巨浪拍過來,仍是毫不動搖。他抓住她的臂膀:“葉欽薇,我喜歡你,我從見你第一眼開始就喜歡你。你不討厭我,對不對?”

她心裏有小小的聲音說——不要信他!不要信他!可是他的目光那樣專註,專註到令她不敢再與他對視。她輕輕地清楚地說:“我確實不討厭你,可是,我承受不了你的‘喜歡’,因為我們之間的距離太遠了。你家世非凡,而我,只是一個最尋常不過的普通人。”

他抓着她:“你不能這樣不講理,你不能用莫須有的罪名,就判了我的死刑。”

她搖了搖頭:“那不是莫須有,你明明知道,我們是不可能的。”

他說:“為什麼不可能?你還是不相信我。我可以發誓,假若我不是當真喜歡你,就叫我從天上摔下來,摔得粉身碎骨。”

她的臉色刷一下慘白:“我不要你發誓,你別說這樣的話。”

他急切地望着她:“那麼,你肯信我了,是不是?你肯給我一個機會了,對不對?”

她咬一咬下唇,說:“沒有機會……我們根本沒有機會。”

他說:“你要我怎麼樣?你到底要我怎麼樣?只要你開口,我一定努力做到。”

她望着他,說:“我只要你離開,別再來找我。”

他輕輕嘆了口氣,說:“我沒有想到,你真的這樣殘忍。”他鬆開了手,退後了一步,那眼神里的難過,令她不敢直視。他的聲音又苦又澀:“你既然一點機會也不肯給我,那麼,我尊重你的意思。我以後再也不來找你了,你走吧。”

她拎着水瓶,急急地往前走,彷彿害怕一旦慢下步子,她就會忍不住回頭。

西面天空上金色的雲霞漸漸變成了紫紅,太陽慢慢接近海平線,可是天氣仍是這樣熱,熱得令人想要流淚。

晚上天氣更加悶熱起來,她在床上翻來覆去,只是睡不着。對面床上的家宜也睡不着,輕聲說:“這天氣,真見鬼。”她“嗯”了一聲,見窗外遠遠一片白光,問:“今天晚上還有夜間飛行?”家宜說:“看樣子是吧,跑道那邊燈全亮着。”正說話間,一陣風吹來,十分涼爽。家宜從床上坐起,說:“這風吹得人真舒服。”不過幾分鐘,風大起來,吹得窗子啪啪響。鄭書媛也沒有睡着,她坐起來掛好風鉤,站在窗前說:“終於涼快了。”只聽天際隱隱滾過雷聲,緊接着弧光一閃,一個霹靂已似近在耳畔,震得天與地都似一顫。家宜說:“要下雨了,只怕是暴風雨。”她話音未落,只聽轟一聲響,門被風颳得關上了。只聽雨疏疏落落地下起來,不過片刻,狂風挾着暴雨席捲而來。葉欽薇手忙腳亂地去關窗子,只聽到緊急的鳴警聲響起來,她轉過臉去看家宜。鄭書媛臉色雪白,說:“糟糕,飛機遇上了暴風雨,一定無法降落。”

她的心不知為何一緊,說:“今晚不知是哪個編隊在飛?”家宜說:“你瞧書媛的樣子就知道是第四編隊。”鄭書媛的男友正是在第四編隊裏。

余安麗也被她們吵醒了,睡眼惺忪地說:“你們放心好了,第四編隊有5579在,指揮塔就算是拼了命,也會讓編隊安全降落的。”葉欽薇心裏一跳,不知為何那種揪心的感覺一下子真切起來。鄭書媛憂心忡忡:“現在這天氣,指揮塔一定也沒法子。”

葉欽薇躺回床上去,可是再也閉不上眼睛。她想起他的誓言,耳邊恍惚聽到他清清楚楚地說:“叫我從天上摔下來,摔得粉身碎骨。”她當時心裏就隱約覺得不安,現在這不安令她輾轉難眠。哦,她不要他這樣說,不要他發這種誓,更不要他應誓……就算他不是當真喜歡她,也不要他應誓。她希望他平安無事,希望他好好的……她突然驚痛地醒悟,她竟然是喜歡他的,喜歡他笑的樣子,喜歡他用清朗的聲音說:“葉欽薇,我喜歡你。”她舉起手來蓋住眼睛,哦,可是不可以,無論如何都不可以——他的那個世界,是她不可能進入的,她……也沒有辦法去進入。

鄭書媛仍不時地坐起來傾聽動靜,直到隱約聽到飛機的引擎,她才安靜地躺下來。她側耳傾聽着風雨中那縹緲的聲音,極力捕捉那由遠及近的轟轟鳴聲。一架……兩架……三架……四架……她在心裏默默地數着……只聽鄭書媛長長鬆了口氣,她也在心底里無聲地鬆了口氣——整個編隊的飛機都降落了,他回來了,平安無事地回來了。

值完班她去吃飯,飯堂里又是她獨自一個。她恍惚地想起那天的情形來,正在這個時候,一個高大的身影忽然出現在她面前。她抬起頭,竟然真的是他。她軟弱無力地嘆了一聲,想要逃走。他看着她,目光里只有悲哀:“對不起,我沒有遵守諾言,可是我實在沒法子管住自己的腳,它不知不覺就將我帶到了你面前。”

她不知要說什麼。他說:“我真的下了決心,決心忘掉你,可是我做不到。欽薇,為什麼會這樣?你一定對我下了蠱,我真的做不到。”

她不要聽他說了,她跳起來,說:“我要走了。”

他靜靜看着她,聲音低落而沉痛:“昨天晚上我們遇上暴風雨,我當時只是想,假若老天不許我們在一起,那我就不要回來了……只有這樣我才能離開你。”他目光炯炯地直直盯着她,“但我要收回我的話,我不能離開你,因為那是我做不到的事情。除非你真的十分討厭我,否則,我絕不離開你。什麼事情也不能將我們分開,我的家庭不可以,旁人的閑話不可以。葉欽薇,我愛你,你給我一個機會,我一定會讓你相信我。”

飯堂里安靜得可以聽到窗外棕櫚樹嘩嘩地輕響,她的舌頭像打了結,說不出話來。他的眼神像是火苗,一路摧枯拉朽,勢不可擋地直焚到她心裏去。他逼視着她:“你給我一句話——你說,你真的討厭我,我馬上掉頭就走。哦,不,假使你真的這樣說,我也不會走,我會努力,一直努力到你喜歡上我為止。”

她沒法子招架了,她只覺得他的眼睛是海,即將溺斃她的海,可是她身不由己地往這海里陷入。她聽到自己小小的聲音:“我也喜歡你,可是……”

他狂喜地抓住她的肩頭,那樣子像是歡天喜地的孩子:“沒有可是,我愛你,沒有可是。這世上沒有‘可是’可以阻止我愛你,任何事、任何人都不可以阻止。”

他說得這樣斬釘截鐵。她閉上眼睛:“君心如磐石,妾心如蒲草。磐石無轉移,蒲草韌如絲。”他這樣不顧一切,她就也能不顧一切,哪怕他的世界是個無底深淵,她也義無反顧。

幸福來得這樣突然,突然到讓她覺得不真切。他與她常常一起去外面吃小館子,清早相約去海灘上踩蛤,傍晚時分像小孩子一樣牽着手在沙灘上走……

落日那樣圓,滿天的彩霞像一匹錦,那斜陽便是錦上花——她從來沒見過那樣美的落日。他摟着她的腰,讓她依靠在他肩頭,看夜幕漸漸落下。海天之間,人是那樣渺小,他與她渺小如兩粒沙。他說:“我就願意與你做兩粒沙,一輩子在這沙灘上不分開。”她微微笑道:“傻話,一個浪打來咱們就分開了。”他的手一緊,說:“不會,哪怕浪捲走我,下一個浪頭,就將我又送回來了。”

東方天上一顆顆的星星漸漸清晰閃現。他說:“我這個禮拜回家一趟,我想告訴母親我們的事,她一定有法子在父親面前替我們兩個說話。欽薇,我母親是世上最善解人意的母親,她一定會喜歡你的。”

她看着碎星點點,恍惚地反問:“是么?”

他說:“當然是了,我喜歡的人母親一定也會喜歡。只要母親那一關過了,父親那裏就好說了。”

夜空幽藍如墨,星子璀璨繁爍,海浪溫柔拍着沙灘。他牽着她的手,沙灘這樣綿軟,令她如踩在雲上一樣。

他走後,日子彷彿變成了綿長無盡的等待,分針與秒針都走得那樣艱難。他終於打來電話,滿是欣喜:“欽薇,母親雖然有一點勉強,可是她說她聽憑我的選擇。”

幸福來得這樣輕易,她一顆心放下去,只叮囑他:“你不要為了我和家裏人鬧不愉快。”他笑聲朗朗:“怎麼會?母親雖然表示反對,可是見我態度堅決,她也就隨我了。”世上做母親的,都是這樣吧。她甜蜜地笑,說:“你安心休假,我等你回來。”

他“唔”了一聲,說:“母親叫我多住幾天,我想也應該多陪陪她。你要是天熱吃不下飯,就出去吃。”她說:“我知道的,你別操心了。”他低聲說:“可是我總有些不安心,你不會因為我不在身邊就喜歡上旁人吧?”

天哪!她輕呼一聲:“見你的大頭鬼!喜歡上你就夠麻煩的了,我哪裏還有力氣去移情別戀。”

他吃吃笑起來。她突然想起來那邊還有總機,會將兩人的話都聽到,她的臉一下子熱辣辣地燙起來,說:“我不和你說了,再見。”

他說:“五天後見。”頓了一頓,又說,“現在倒數,還有120個小時,真漫長。”

是呵,120個小時,真是漫長。可是,120個小時之後就可以重新看到他了,不是嗎?她唇角一彎……只要再過120個小時。

120個小時說來容易,可是那樣難熬,她眼睜睜看着太陽半天才移動一點點影子,從清早到黃昏變成了最漫長的過程。好在他每天都會打電話來,可是通話的時候,時間又過得那樣飛快,說不上幾句話就已經半個鐘頭過去了。

只剩最後一天了。清早,他給她打電話:“我中午出發,晚上就可以和你一起吃晚飯了。”她說:“家宜病了,我跟她換了班,下午我值班呢。”他說:“沒關係,我等你。”

家宜感冒得很厲害,一直發高燒,吃不下飯:“要是有菠蘿吃就好了。”她笑嘻嘻地說:“不用這樣拐彎抹角,我替你去買。”家宜吐一吐舌頭,說:“那就多謝了。”她說:“燒成這樣還有力氣嘴饞,你還真是好吃佬本色。”家宜說:“正因為是病人,所以才可以肆無忌憚地提要求。”

她化了鹽水來涼着,說:“先晾在這裏,回頭我買來了菠蘿浸一浸再吃。”

那是開水,倒在飯盆里慢慢地裊起水氣。家宜發著燒,昏昏沉沉地睡著了,醒來燒退了些,看那水已經晾得涼了,欽薇卻還沒有回來。她心裏奇怪,洗了把臉走出來,遠遠看到隔壁寢室的方雅文氣喘吁吁地跑回來:“家宜,快!快!你們宿舍的欽薇在鎮上被車子給撞了。”

家宜一下子愣在那裏。太陽白花花的,如針一樣刺眼。

慕容清渝趕到醫院裏,一幫女孩子都在過道里掉眼淚。家宜見了他,只是後退一步,嘴角哆嗦着卻說不出話來。他茫然地看着她,問:“欽薇沒有事,她沒有事,對不對?”又問了一遍,“她沒有事,對不對?”

家宜不敢出聲,只是低着頭。他連連退了幾步,背心抵在牆上,那牆是冷的,一直冷到心底里去,硬生生地翻出麻木來。他像是遲鈍了一樣,連痛覺也沒有了。他吸進一口氣,牽動的卻是心臟的痙攣。他不肯信,他不肯信,他永遠也不肯信。

他要求基地放他年假,自然獲准。他回家去住着,慕容夫人見他的樣子,自然極是心疼,只是勸:“清渝,出了這樣的事情,母親也替你難過,不過事情已經發生了,你也別太傷心了。你還年輕,好女孩子多得很。”

他恍若未聞,只輕聲說:“母親,是你。”

慕容夫人疑惑地反問:“是我?”

他抬起眼來,那眼光冷冷如冰雪:“母親,我知道是你。”

慕容夫人道:“你這孩子說什麼胡話?我怎麼了?”

他說:“我早就該想到,沒那麼容易,你沒那麼容易答應我的……除非,你已經有更好的法子分開我們。”

慕容夫人說:“你這孩子準是瘋了,你怎麼這樣講,難道是我害死葉小姐的不成?那是交通意外。”

他眼裏只剩了一片死寂:“交通意外?只要母親你稍稍示意,任何交通意外都可能發生。”

慕容夫人說道:“你這孩子,怎麼這樣跟你母親說話,你就這樣無緣無故地懷疑你的母親?”

他聲音凄涼:“媽,你以為這就是愛我?”

他叫了這一聲“媽”,聲調十分悲戚。慕容夫人說:“你將你母親想成什麼人了?你不要胡思亂想了,葉小姐出了事,我也很難過,我是希望你幸福的。”

幸福?他的幸福,已經生生地被葬送掉了,永遠地被葬送掉了。

他休完大假才回基地去。慕容夫人不放心,親自給基地那邊打了電話:“你們替我好好看着老二。”對方自然連聲稱“是”,又說:“夫人請放心,如果心理測試不穩定,我們是不會讓他繼續飛的。這回的測試結果已經出來了,他的還是相當不錯的。”

慕容夫人道:“那就好,讓他飛也好,免得他成天胡思亂想。”

何敘安是極喜垂釣之人,他的宅邸便建在碧水湖畔。這日他在湖邊持竿垂釣,碧青的湖水倒映重巒疊嶂,幽暗如鏡,水波不興。他正目不轉睛地看着魚漂,只聽身後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他回頭見秘書氣喘吁吁地順着石階奔下來,於是先開口道:“慢慢說,別嚇跑了我的魚。”秘書極力平復語氣,說:“安司令打電話來,說是丟了一架飛機。”飛機丟了就是墜毀,這是大事,但通過這樣的渠道報告,他一下子便想到其中的厲害。他心下一沉,將手中的魚竿一扔,問:“你是說安司令親自打電話來的?他有沒有說是哪個基地?”秘書道:“於海。”

他雖然已經料到七八分,但仍抱了一絲的希望,聽秘書說是於海基地,立刻連最後一分希望也失卻了。他快步拾階而上,等聽完電話,久久地坐在那裏一動不動。秘書有些擔心,叫:“何主任。”他抬起頭,聲音喑啞:“備車,我去雙橋。”

午後的雙橋官邸,只見濃蔭如水,庭院深深。他走到東側小客廳,看了看落地鍾。侍從官已經迎出來,笑吟吟地問:“您老人家怎麼親自過來了?”

他問:“先生是在睡午覺罷?”

侍從官答:“是的,您是知道的,這個時間他總要睡一會兒的。您是不是有要緊事?我去叫醒先生?”何敘安位高權重,這樣不奉召而來,想必定是出了緊急的大事,所以侍從官預備去叫醒慕容灃。何敘安考慮片刻,說:“不,讓先生睡吧,我坐這裏等一會兒。”

侍從官應了“是”,又替他倒上茶來。四下里一片寂靜,落地鍾秒針走動的喳喳聲清晰可聞。因是老房子,廳堂又深又大,雖是午後,光線卻晦暗不明,他身旁的高几上放着一瓶西洋插花,想是慕容夫人親手所插,香氣馥郁,淡淡縈繞在人側。何敘安坐在那裏,看着地上映着窗欞鐵欄的鏤花影子漸漸向地毯深處緩緩移過。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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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明月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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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曾是驚鴻照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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