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天上草原(1)
厭火城的長生路是一道滿鋪着青石板的長路,道路兩側有凹陷的雨水溝,還有成排的石燈籠,店鋪和樓閣連綿橫亘,一色的懸山頂,飛子檐椽高高探出檐枋,在街道上交錯投下深深的影子。
這些店鋪以經營字畫和古玩為多,遵循下城的性格,裏頭摻雜着大半的假古董,但這東西畢竟要騙有錢的羽人貴族,所以這條街道也自有着下城難得一見的乾淨和氣派。
長路的端頭上,隔着半環而過的灞柳河,有幾大落連綿的橫跨院落,名曰“不老里”。一座木製虹橋跨越南北,將不老里與長生路連接在一起。
不老里由南到北,排列着天、地、玄、黃四座大宅院,正對着虹橋的天字號,在明間的硃紅色實踏門兩側各矗立着一頭張牙舞爪的石辟邪,那就是鐵爺的府第。
這幾落院子四面房屋垣牆包繞,均有四五進的深度,森嚴大氣,同樣的重檐懸山頂,兩邊垂掛下硃紅色的銅懸魚。跨過影壁轎廳,正對面是兩扇鐵葉包邊的銅釘大門。這道中門自建成日起,只為一個人開過(那人乃是當今青都銀烏鬼王的兄弟翼在天,其人故事可見《厭火》)。
尋常來客都從兩側的邊門進入,入了這道門,才可見到大院,正房為一座二層樓閣,抬梁結構,一層地面以方磚包砌青石鑲邊,兩側用磚石帶望柱。
最令人側目的,卻是房前一座五層八角磚塔。那座塔周身上下黑沉沉的,宛如鐵鑄,立在院子中,上如一棵擎天巨柱頂着天空,下如鐵椎深扎入地下,緊緊抓住不老里群院。
陽光強烈之時,站在塔下,遙遙可見塔身高處鐫着八個大字:“問你平生所做何事”,另一面則是另八個字:“到我這裏有仇必報”。這幾個字也並沒有特別突顯,只是隱在黑沉沉的磚牆內。
這就是鐵問舟家中的鐵浮圖。
鐵昆奴拉着羽裳,站在長生路另一頭,遠遠望着那尊鐵色高塔。
太陽閃耀,一絲風也沒有。熱氣和塵土散發出刺鼻的氣息。長街上空蕩蕩的,卻突然有一團黑影從街心擦過。
鐵昆奴抬起頭來,看到一隻毛茸茸的夜梟張開翅膀,悄無聲息地飛過頭頂。這種鳥出現得毫無預兆,在夜裏活動時,人們多半能聽見它們的叫聲,卻看不見它們的身影——正是影者的寫照。
鐵昆奴冷笑了一聲,將羽裳挾到左邊胳膊下。
他跨出的第一步時,街道上還是空的,跨出第二步時,突然之間四面都冒出人影來。屋脊、檐椽、墀頭、匾額、石燈籠后都突然有人影晃動,彷彿是從空氣中現出身來。
“站住。”一條黃衣漢子倏地在路當中冒了出來。
他一手扶在腰間刀柄上,另一手五指伸開擋在面前,做了一個含義鮮明的手勢。
鐵昆奴攬着羽裳的腰,不但沒有減速的意思,反而一低頭,更快地向前衝去。
“我身無……”那條漢子的一句話還沒說完,鐵昆奴的肩膀已經撞在了他的嘴上,那人身子向後飛去,快落地時,才聽到喀嚓一聲響向四周傳出,原來他半邊臉頰都被撞碎了。
那些影子抽出兵刃,從四面八方向街心撲來,
鐵昆奴跑得已經迅疾逾馬了,誰也想不到他的速度還能更快。他垂下肩去,飛身向前,快得如閃電一樣看不清人影。那些朝他當頭跳下的截擊者,全都撲了空,滾落在他身後的塵土裏;擋在前面的人則被他魁梧的身子一撞,則如水花四濺,紛紛向外飛去。
羽裳死死揪住他的衣服,吊在他的腋下。鐵昆奴如同一匹沖入淺灘的野馬,揚起衝天的水花,奔上了那座虹橋。過了橋就是天字號的大門了。
一聲梆子響,橋的另一端湧出了二十多人,個個手持兵刃,在橋面上列成一堵厚實的人牆,而更多的影子拚命地自後面追上,將鐵昆奴和羽裳圍裹在重圍中。
跑得快的一條壯漢,手中揮舞雙刀,驀地躍在高處,雙刀自上而下,流水飛瀑一樣撲擊下來。
鐵昆奴急奔之中,突然立腳,撲下來的漢子收勢不及,重重撞入鐵昆奴的懷中。跟着跑上來的人根本看不清發生了什麼,只有“啵”的一聲響,那漢子連刀帶頭,都成了帶紅的碎片,噗地噴入河中,登時半條河都染成了紅色。
“我要見鐵爺,誰敢阻攔?”鐵昆奴冷冷地說,半邊身子都被噴濺的血給染紅了。他的短鐵棍已經掣在手中。
羽裳縮在他身後,半邊臉上,也是桃紅點點,染上了許多血。羽人眼尖,已經看見河岸後面的橫巷子裏,竟然有青色的盔纓在閃動,隔河傳來得得的馬蹄聲,顯然是有大批正規軍隊調動。
一條又細又黑的鞭子突然從鐵昆奴的鼻子前卷過,細長的鞭梢如蛇牙般撕碎空氣,“啪”的一聲響,將他逼得後退了一步。
“影刀有令,此刻誰都不許進去。”說話的人從眾人身後竄了出來,個子比鐵昆奴還要高,卻悄然無聲地落在橋面上。
鐵昆奴苦笑了一聲:“賈三!你沒看到河那邊的厭火鎮軍嗎?黑影刀要對鐵爺下手了。”
賈三愣了一愣,臉上由驚愕轉為疑慮,旋即又轉為輕蔑。
“我可不知道什麼鎮軍府軍。你不得允例而入,就得攔住。鐵君子的人,別管我影者的事。”
鐵昆奴一貫笨拙寡言,只是怒斥了一聲:“傻瓜!”
他左手一攬羽裳的細腰,將她提上肩膀,右手一抖短鐵棍,在身前劃出了一個大圓,嗚的一聲響直撞入每一個人的耳膜。在他劃出的圓圈之內,折斷的兵刃和着血肉,交錯飛旋上天去。
賈三大驚,一腳跳上橋樁,如蜻蜓一樣粘在那兒,右手一抖,那條細黑鞭在空中畫了三四個圈,朝鐵昆奴的胳膊上套去。他的鞭子又韌又細,抽緊后快如利刃,如果套上了,就能將鐵昆奴的胳膊勒成四五段。
鐵昆奴一縮手肘,手中的短鐵棍立起,“啪啪啪”三響,鞭子就如同纏上獵物的毒蛇那樣,瞬間在其上繞了三圈。
賈三胳膊上隆起塊塊鐵鑄就的肌肉,手上加勁回扯,鐵昆奴卻不和他爭,倏地鬆開五指,只是在完全放開的瞬間用小指往上一勾。
短鐵棍在空中翻了個筋斗,沾着的血成切線地飛了出去。
有那麼一瞬間,鐵棍彷彿懸在空中不動,實際上它藉著賈三抽回鞭子的力量,迅如奔雷。賈三眼見着它呼的一聲變大,正撞向自己的臉,擰腰急閃時,鐵昆奴一腳蹬在橋欄上,將粗有雙握的欄柱“咔嚓”一聲踢成兩截。半扇欄杆連同上面站着的賈三都飛下橋去,濺起大片水花,只有鞭子纏着短棍還飛在半空裏。
鐵昆奴一手將短鐵棍接住,另一手抓住鞭子使勁一拉,將那根黑皮鞭扯成十七、八段,如同死蛇一樣從棍子上滑落。他回目橫睨橋上眾人,誰都為之色變。
鐵昆奴肩負着羽裳,一聲不吭地沖入人牆內,短鐵棍在手中振動,竟然發出猛獸一般的咆哮。無人敢挫其纓,如同翻滾的巨浪向兩側分開,再有兩步,他就要踏入不老里了。
羽裳坐在鐵昆奴肩膀上,摟住他粗壯的脖子,已經可以看到不老里前端坐着的石辟邪——那兩尊石像也正瞪着冷冷的嘴臉向橋上看來,就在這時,她在眼角里瞥見從人群中升起一團模糊的影子,雖然烈日當空,她卻覺得那團影子冷颼颼,看不清楚形狀,只見到它快如魅影地朝鐵昆奴身後撲上來。羽裳預見到可怕的事情就要發生,嚇得高聲喊了出來。
在她的叫聲里,鐵昆奴回手一棍橫掃,卻掃了個空。
錐子一樣的冷颼颼的殺氣已經逼到了他的後腦上,就在這一瞬間裏,鐵昆奴猛吸了一口氣。羽裳覺得他那魁梧的身子驟然間蜷縮起來,彷彿要縮小到成一個彈丸,直到縮得不能再縮的一個極致點上,一腳猛飛出來踢在石辟邪上。
藉著這一腳之力,鐵昆奴狂吼一聲,平着飛了出去,黑黝黝的影子滑行在身下。這頭大漢,就如瘋狂的盲黑犀,如山崖上滾落的巨石,發出轟然巨響,朝那團黑影直直地撞去。
他的肩膀堅如鐵石,就是石頭牆壁吃這麼一撞,也要塌下半邊來。
一聲震響,如同鐘聲轟鳴。那團黑影彷彿被他的肩膀擦着了,直飛上半空,高有一丈多,身子如陀螺在空中旋轉,轉了一圈又一圈,彷彿永不停息。
羽裳的心卻直沉入湖底,她看出來那團盤旋在他們上空的黑影身形舒張,沒有一點受傷的跡象。
“我身無形。”一個聲音低聲說。那團黑影如一片落葉落到地上,輕飄飄的毫不着力。
他落在地上,手上倒提着柄長刀,尖頭斜指向地面,刀身如同彎月,又細又長,刀光卻是暗黑色的,看不出上面有一點着過血的痕迹。
鐵昆奴則肩膀斜對那黑影,棍尖壓在肘后,微微垂頭,一動也不動。
兩人背對而立,空氣凝結在他們之間,只有可怕的殺氣席捲過橋面。
“果然是你,”鐵昆奴慢騰騰地道,話語中依舊是聽不出喜怒。
“是我又怎麼樣?”那團黑影咳嗽了一聲,也是慢慢地說,“我沒做對不起良心的事。鐵爺已經不行了,厭火城此刻面臨腥風血雨,誰都逃不掉。誰都別想迴避。我是黑影刀。我得為手下的三千影子考慮退路。別說影子,就說海鉤子、好漢幫,還有你們鐵君子,又誰不是在各自打算?”
鐵昆奴鬆開懷抱着羽裳的手,將她輕輕推到橋面的另一側。小姑娘雖然害怕得兩腿微微發抖,卻還是自己站得直直的。
“放心吧。大局已定,我現在沒必要殺她了。”黑影刀說。
鐵昆奴抬起一隻手,摩挲着光光的腦袋。他道:“廢話少說。多少年前,你就盼着這一戰了吧。”
“不錯,”黑影刀在黑暗中吐了口唾液,桀桀地笑了起來,他的笑聲里全是寒氣,“和你這一戰,我已經等了很久了。”
鐵昆奴肋下的衣服在他的笑聲里突然裂開了一條大口子,從中滾出大團的血來。
先偷襲再考慮正面對決,這才是影者的打法。如果這是一盤棋的話,黑影刀持紅先走,已然佔了上風。
鐵昆奴對肋下的傷卻恍若不覺。
“來吧。”他輕輕地說,將鐵棍在地上杵了杵,轉身面對黑影刀手中黑刀淡淡的微芒。
鐵爺的府邸內,可以聽到一個高亢略帶沙啞的聲音正在府外回蕩:“我要見鐵爺!”
“不見!”隨着一聲虎吼,虎頭推開正樓大門,大步追了出來。不老里中的防衛本屬影者負責,但此刻院子中卻連一個影者也不見。鐵爺的貼身護衛,也就剩下虎頭一人。他站在院子當間,手持巨斧,威風凜凜,如巨大的山嶽之神般不可侵犯,但見眼前一花,四面牆頭屋脊上突然都冒出人影,玄甲青纓,箭矢閃閃,總有上百名羽人箭手,為首的正是厭火鎮軍參將時大珩。
虎頭縱然有拔山斷岳的本事,縱然有千手萬臂,也擋不住這些羽人精銳的如雨密箭。
那個沙啞的聲音,再次在外面一字一頓地開口道:“我,黑影刀,求見鐵爺!”
一隻貓頭鷹從天上飛落在屋檐上。
虎頭沒有回答,卻見大院前面,那扇鐵葉包邊銅釘鑲嵌的中門,那扇多少年都沒有打開過的中門,吱啞一聲,被人慢慢地被推開了。
黑影刀那高大的影子,慢慢地從推開的門裏走了進來,他頭上頷下都是亂蓬蓬的毛髮,一隻手中提着柄又細又長的黑色彎刀,另一隻手裏,還緊緊地抓住名不斷掙扎的小女孩。
黑影刀抬起臉,站在那尊塔的陰影里,抬頭看了看高聳的鐵塔,道:“這座塔,立了三十年,也該倒了。”
八之乙
風行雲寂寞地走在厭火那些狹窄扭曲的小巷子裏,卻覺得四周空曠無比。羽裳羽裳,你會在哪裏呢?他苦悶地想,如果你出事了,我怎麼向瓦琊交代呢?
他這麼邊想邊走,一頭撞到一人懷裏,猛聽到一個聲音驚訝地問:“小賊,你還沒死?”
他愕然抬首,見到一張面黃肌瘦,留着兩撇長長八字鬍的將軍正怒視着他,背後還停着一輛垂着帘子的精緻小車,車邊護衛嚴密,也不知坐着什麼人。
那將軍一身的銀盔銀甲,披着墨綠斗篷,腰掛明珠寶刀,倒也威風十足,只是一隻眼眶高高腫起,另一隻成墨黑色,此外鼻樑上包了塊白布,說起話來未免有點瓮聲瓮氣的。
風行雲見不是頭,轉身想要順牆溜走,卻發現巷子兩端已經被那將軍手下的兵丁給包圍了。
那將軍滿臉獰笑地看了他半天,突然扔過來一件東西:“認識這東西嗎?”
風行雲一接到手裏就知道那是他的綠琉弓,本來已經斷了的弓弦被一束黑髮接了起來。那一定是羽裳接的。他又驚又喜,竟然忘了自己的危險處境,追問小四道:“誰把弓給你的?”
小四揪着鬍子淫邪地一笑:“那小姑娘是你的朋友?倒是個大美人兒,可惜老爺我無福消受。此刻她大概正在羽鶴亭的宮殿裏快活呢。”
“是你們把她送過去的?”風行雲那顧得上敵眾我寡,憑着一股氣就想要撲了上去,卻被小四將軍邊上跳出三四名兵丁按住。
“哎呀,他還先生氣了,他還生氣了!”小四帶着委屈地喊,他搶回那張弓,然後右手將風行雲衣領抓住提起,把一對怒火熊熊的熊貓眼湊上前來。
“龍印妄要早點把你殺掉,就沒這麼多麻煩事兒了。虧羽大人還問我們要人,呸——他怎麼會知道你是個如此該死的、下流的、大白天的從天上飛下來搶東西的賊呢?”小四咬牙切齒怒火衝天地喊道。
車子裏突然傳出一個既庸懶又不耐煩的聲音:“問正事!”
“是是,問正事。”小四飛快地換上一副謙卑的面容對車子連連點頭,隨後又轉頭再次衝風行雲換上兇惡嘴臉。他這次終於切入正題,充滿期盼、渾身顫抖地問,“石頭在哪?”
“我不知道,”風行雲說,“我把它放在羅家當鋪里了。我就當了兩個茶葉蛋。”
“當鋪?”一提起那個傷心地,小四就打了個寒噤,他嚎叫起來,“這不可能,那家當鋪早被姓龍的給拆了。”
“我到的時候,那兒還沒被拆。”風行雲說。
小四使勁地搔起頭來,不過就算借他兩個腦袋,也想不明白這層子關係。
他搔着頭,想了半天,又把風行雲拖過來,繼續充滿期盼問:“那麼,你認識一個身短腿長,鼻子骨突,瘦如皮猴的車夫嗎?”
“不認識。”
“行了,我早說過他不認識。”小四沮喪地把風行雲往外一扔,七八名兵丁接住,依舊把他牢牢壓住,動彈不得。
小四在馬上往後一靠,帶着哭腔說:“哎呀呀,你真的不認識嗎?沙陀圍城了,正午前找不到石頭,我們都將沒命。”
停着的車子裏,突然冒出了另一個憤怒的聲音:“如果找不回石頭,小四,最先沒命的一定是你。”隨着一聲呵斥,車夫揚起鞭子,車輪轔轔滾動,朝遠處去了。
小四看着車子遠去,又垂下頭來,瞪着眼睛看了看風行雲。他痛苦地道:“我小四的大好前途,就毀在你手裏了——公子要讓我沒命,媽的,那我就讓你先沒命。”
他們挾帶着風行雲,跑過了幾段街道,直衝入到一座大院子裏,然後下馬將風行雲拖入到一棟大屋子裏,兩個人架着他的胳膊,把他往前一推。
風行雲騰雲駕霧地摔了下去,睜開眼睛,卻發現這是處極熟悉的地方——那是府兵駐處的豹坑。
如今天色大亮,風行雲看得更加清楚,方坑裏四面都是打磨光滑的石壁,上次鎖住他的鐵環還鑲嵌在老地方,石壁上四處可見殘留着的血跡和深深的爪痕。
此刻坑裏並沒有噬人豹,但他卻能清楚地聽到那些猛獸走動和咆哮的聲音。
原來那座方坑並非全封閉的,在坑壁上不顯眼處還安裝着四道鐵欄杆,每道欄杆後面都是縮進去的一條深深通道,曲里拐彎地通到獸欄里。
那些野獸順着通道聞到生人的氣息,都已經躁動起來。
風行雲聽到上面的人拉動鐵鏈,接着很快就聽到了厚厚的肉墊落在通道里的聲音,又輕快又兇悍,順着通道奔來,隨後有很大的軀體兇猛地撞在鐵欄上,力量之大,讓胳膊粗的鐵條也稍稍被砸彎。
他隔着那些鐵欄看到後面綠光熒熒的眼,每道鐵欄後面有一隻。噬人豹抿着耳朵拚命地朝外擠,鋒利的獠牙磨着鐵欄發出可怕的咯咯聲,而更多的猛獸在欄后咆哮。
這一次,那些噬人豹的脖子上可沒有鎖鏈!
“讓我們把上次的遊戲繼續完成吧。”小四站在坑沿上,抱着胳膊獰笑着說,他踢了一腳,將腳邊那張綠琉弓也踢進了坑裏,“嘿嘿,神箭手,或許你可以用它救自己吧。”
他格外響亮地大笑起來——我們不知道這陣子笑是不是很真誠——畢竟小四已經覺得自己時日無多了。周圍的人都附和着笑。
有人說:“這小子太瘦了,可能一眨眼就沒命了。那就太無趣了。”
“那怎麼辦?”
“看,這裏怎麼有隻貓?”
有人喊:“抓住它。”
上頭一陣忙亂,風行雲突然看到一隻小白貓出現在方形的坑口上。它縮着四爪,被提溜着脖子后的皮,拎在一條胳膊上。
“好條小野貓,”他們讚歎說,“可以讓他們先打一場……”
“好,我押小白貓兩個毫子。”
“都扔進去。”
他們亂七八糟地喊着。
野獸的吼聲里混雜着喵喵的貓叫聲。
風行雲向上看着,卻發現天花頂的梁頭上又探出另一隻貓頭來,那是只看上去有點眼熟的黃貓,鼻子有點塌,眼光炯炯地伸頭看着那家將手裏提着的白貓。
拎着白貓的手放開來了,它“吧嗒”一聲掉下來,正落到風行雲的肩膀上,四腿一彈,又蹦到地上。
他們一起放聲大笑。
小白貓以動物的本能聞到了危險,瘋狂地抓撓着石壁往上爬,但四壁陡直,就連貓也爬不上去。末了,它也只能蹲在坑角上呼嚕呼嚕地直喘氣。
方形的坑口探進來幾顆人頭,似乎在看風行雲和貓有沒打起來。
他們不肯打。
小四惋惜地說:“可惜老龍不在,不然這個變態會有更多的招數,准能讓他們玩命搏鬥。”
又是先前那個提議放貓的尖細嗓子提議說:“還是放豹子,我們可以賭這小賊和貓哪個先被吃掉。”
“好主意。哈哈。哈哈。”小四誇道,心裏卻拿定主意要把這聰明人調到軍前去搏命,留在身邊只怕會威脅自己的位置。
他們的頭在獸坑的邊緣消失了。
上面又傳來鐵鏈絞動的聲音。
“給我箭,”風行雲又是害怕又是憤怒,他不明白這些人憑什麼能夠把一條人的生命看作玩笑,他也不明白這樣的事情在鐵崖村外有多少。他將弓抓在手裏,然後在下面轉着圈,朝上面咆哮起來,“如果你們公平的話,總得給我支箭吧。”
上面沒有人回應。有一會兒,風行雲以為上面的人都走光了,然後,突然飛下來一支箭,但卻落在鐵欄面前。
風行雲聽到了上面傳來的嬉笑聲:“給他,看他能玩什麼?”一個頭從上面探出來看了看,很快又縮了回去。
風行雲咬了咬牙,朝掉落的箭走去。那些猛獸就在他的耳朵邊咆哮。他忍住顫抖,彎下腰去揀那支羽箭,突然耳後面一陣風起。
那幫人還沒等他揀到箭,已經打開了離他最近的鐵欄,那頭赤花大豹低着頭一聲不吭地猛竄出來。
風行雲並沒有看到這些,但他猜測到發生了什麼,左腳猛蹬地,向外滾去,但左肩上還是像被四把利刃颳了一下,登時半邊身子都麻木了。
這是千鈞一髮的時刻,他忍住痛,貼着牆跪坐而起。
那隻噬人豹正在躡手躡腳地逼近,眯縫起來的眼睛裏,閃射着殘忍
風行雲肩膀上全是血,他的手從身子下抽出,拿着揀到的那支箭,在把它搭到弦上的時候,風行雲才發現那支箭的箭頭已經被拗去了。
顧不上詛咒那些同胞,風行雲拉開了手裏的弓。
他感覺這一刻如同在藍媚林中曾經發生過。場面如此地相像。死亡逼近眼前,風行雲的眼睛透過箭翎和箭桿與之對面而立。藍媚林中無數變成石像的戰士彷彿站立在他身後,讓他燃燒起憤怒的火焰,這些火焰和腳下的大地融為一體。
他左腿前伸,右腿半跪在身下,猶如石像,穩如山嶽。死生一如。風行雲已經拋棄開生死,眼睛裏只有豹子琥珀也似的一雙巨睛。
撲過來的噬人豹猛烈地在地上打起滾,它大聲咆哮,卻怎麼也爬不起身,只是將插在眼中,深入腦髓的箭在地上折斷,血灑得豹坑裏到處都是。
風行雲這才醒過來,聽到上面的聲音說:“媽的,我暈血,不想在這多看下去了。你們快升閘。”
剩下的三處鐵柵欄搖晃着升了起來。欄后的那些豹子一起咆哮起來,嘯聲激蕩豹坑四壁,震動不休。
風行雲苦笑了一下,對縮在坑角簌簌發抖的小白貓說:“喂,至少,你不用死在這吧。”
他抓住小白貓的脖子,覺得它在手上又輕又軟。他悠了一下,將它往坑口邊沿扔去。
鐵欄還只是半開的時候,那三頭豹子一一起貓下腰,躥出囚籠,朝坑裏那位略顯瘦弱的羽人少年猛撲而去。
八之丙
青羅目瞪口呆地望着那株龐大的青蛇草,彷彿在永無止境地上升,遮蓋住了街道上的天空。
他自己也在嘀咕:“這草怎麼可能長得如此大呢。”
青蛇草盤卷的時候,撞毀了街道邊的一座二層房屋,磚塊、木瓦和塵土紛紛落下。青羅跳上一塊石階,拚命揮手,朝天上喊道:“停下。嘿,停下。我是你的主人。”
青蛇草聽而不聞。
青羅從地上揀了一塊磚頭,猛扔出去,正砸在一根卷藤的身上。
青蛇草倏地立住了,頓在半空中不動。那些不斷翻卷的須蔓如同昆蟲的觸鬚,在空中慢慢地舞動。
雖然青蛇草沒有眼睛,青羅卻能感覺到它在俯瞰自己。
“嗨,是我,”青羅用命令的口吻喊,但他也聽出來自己明顯底氣不足,“不許再生長了,停下,明白嗎?”
青蛇草的梢端是一朵盛開的花,花瓣邊緣全是鋒利的鋸齒,就如同一棵遍佈獠牙的蛇頭,它在高高的空中搖晃了一下,突然俯衝下來。
等青羅明白過來想要躲避的時候,四周飛舞的青蛇草藤蔓已經纏繞住他。青羅使足全身力氣的一跳,躲過了蛇頭惡花的撲擊,但青蛇草只是輕輕一甩身子,已將他拖過了三四條街道,粗壯的身子已經撞塌了十來棟屋子。幸喜這些房屋本身並不牢靠,多半由些細竹葦席構成,青羅才沒有被這些塌落的房子砸死。
這也沒什麼好令人欣慰的,因為同時,青羅已經發覺身上的藤蔓越勒越緊,讓他呼吸困難。
“我命休矣。”青羅在厭火城裏第二次這麼想。
不知道為什麼,他並不難過,卻有點將要解脫的感覺。
就在這時,突然斜刺里跳出一個比例古怪的人來,左右手上不是五指,而是一對鋒利的鐵勾。他站在路當中,張開雙臂,將青蛇草的主藤抱了個正着。
只是一瞬眼的工夫,青蛇草就對這個新來者發動了攻擊,將他捲入一團卷鬚當中,然後將他揮起來,結結實實地拍在青石板地面上。
如果是普通人,這一下定會被拍成肉餅,但那位陌生人只是將地面砸出了一個大坑,斷裂的石板飛上半空,自身卻渾若無事。
青羅眨了眨眼,這才看出來那個古怪的人其實是個木頭傀儡,似乎極其結實,雖然身子又被青蛇草提起,懸在半空,一雙鐵勾卻不停揮舞,將身邊能夠得着的綠色藤蔓絞得粉碎。
青蛇草似乎也能感受到痛苦,瘋了似地扭動,原本向四處蔓延的藤蔓全擠了過去,將那傀儡包在中間,然而街邊又跳出來另一個木頭傀儡,然後是又一個,又一個……直到跳出來六個傀儡,全是力大無窮的戰士。
它們合力扭住青蛇草那合抱粗的腰身與之摔角,成串掛在藤幹上,被帶到高空裏或者在地上打滾,它們揮舞鋒利如刀的鐵鉤,將細一些的分支切割成一段一段的。抓住青羅的那一根卷鬚也被切斷了,青羅掙脫出來,掉在地上,卻見四下里噼里啪啦地落下不少人來。原來青蛇草一路上已經抓了不少人,此刻要與六名傀儡人纏鬥,便將這些累贅都甩掉了。
兩邊翻翻滾滾戰到酣處,青蛇草改變了策略,它由着那些傀儡掛在頸上,拚命地朝高處延展而去,直到高得不能再高了,再猛烈地朝地面撲擊下來,如此高的重力加上巨大的衝力,終於將那些刀槍不入的木頭人砸得四分五裂。
手和斷腳飛入巷陌,頭顱飛在半空中,軀體則像破碎的玩偶鑲嵌在街道上的坑裏。半空裏傳來一聲哨響,剩下三名傀儡彷彿知道敵不過青蛇草這一招,同時轉身逃跑。
青蛇草猛追上去,用花苞上的利齒咬住一名木頭人的肩膀猛力搖晃,然後使勁一甩——那名傀儡遠遠地飛了出去,也不知落到哪一條街上去了——隨後又垂下頭,緊貼着地面遊動,追着剩下的兩名木頭傀儡不放。
那兩名木傀儡是木之乙和木之戊,它們面無表情,不知恐懼和害怕,只是低頭狂奔,但卻彷彿有知覺般懂得閃避青蛇藤的每一次抽擊。
青羅暗想,如果不是有人控制,怎麼也不可能靈活至此。它們當先奔跑,卻被雷池黑幽幽的一池子水擋住。這時候果然有個聲音在遠處高聲喊了出來:“跳!”
兩名傀儡絲毫也不猶豫,一先一后往池子中心跳去。青蛇草緊追不捨,跟着它們一頭扎入到水中。
青羅想到了池子中豢養着的可怕魚類,不由得心中一懍。
果然,隨着青蛇草龐大的身軀沒入水中,雷池裏突然翻濺起可怕的水花,噴湧上半天高。
青蛇草如同一條憤怒的水龍捲,從萬傾水花中直飛上天空,身上粘附着無數的小魚,那些魚每咬一口,就從它的主藤上撕下拳頭大的一塊皮或藤質。青蛇草就如同落入螞蟻窩裏的一條毒蛇,縱然有可怕的獠牙和力量,也無法施展。它越飛越高,彷彿連所有的根都離開大地,躍上了高空,水從它身上嘩啦啦地落下,變成了瀰漫的水霧,在陽光下映射出閃閃的彩虹。
但它終究只是株草,而不是龍。在觸碰到它所能飛起來的最高點后,青蛇草又直挺挺地落入水裏。
整個雷池沸騰起來,但那些潑濺起來的浪花越來越小,越來越碎。空氣里的彩虹消失了。水面上最後一絲漣漪也不見了。
過了良久,池子裏才爬上來兩名傀儡。頭上和胳膊上掛滿暗綠色的水草和死魚。
它們艱難地勾住岸邊的石頭,身負重傷般緩慢地爬上來,胳膊垂在兩側,眼睛的位置上,那兩點閃閃的綠光也慢慢地黯淡了下來。
青羅還在看着它們呼呼喘氣,卻聽到背後傳來一個聲音:“我認識你嗎?”
青羅一轉頭,看到的是一張老河絡的臉,以及一張雖然年輕卻怒氣蓬勃的俏臉。
正是老河絡莫銅和雲裴蟬。
天香閣一戰後,他們擺脫糾纏,緊隨木傀儡,跟到了當鋪,又跟到城牆下,但每次都遲了半步,沒找到石頭。他們還在城裏東轉西撞,卻迎頭撞上了青蛇草。
這一場遭遇戰,當真是兩敗俱傷。
“我好像在哪見過你。”老河絡狐疑地說。
“我也好像在哪見過你。”雲裴蟬說,手放上了腰間的刀柄,豐盈的嘴唇好象山茶花般嬌嫩,但卻殺氣凜然。
其實他們還不太能肯定,因為老河絡那時候還宿醉未醒,而雲裴蟬則是與他打了一個照面就匆匆逃走,但青羅沒有做賊的經驗,立刻就老老實實地承認:“沒錯,就是我。”
他偷偷抬眼看看那兩人的臉色,立刻補充了一句:“我不是故意的。”
“哈,你不是故意的?”雲裴蟬諷嘲地哈了一聲,兩手一錯,雙刀在手,就要撲上來,卻被老河絡攔住了。
老河絡點着頭說:“看來我確實是老了,連你這樣的年輕人也能破解那些機關。”
青羅不敢搭話。因為他猜不透老河絡臉上的皺紋擠出來的紋路是笑還是生氣。
“別生他的氣了,小蟬,”莫銅說,“他不會是故意的——如果他知道後果的話。”
“別和他廢話了,一刀砍死算了——知道嗎,為了你,我們所有的人都要死了。這個卑鄙的偷東西的小賊!”雲裴蟬衝口喊了這話,突然臉一紅,斜眼瞅瞅老河絡,把刀又收了起來。
“所有人都會死?”青羅驚訝地摸了摸自己的腦袋,“你是說沙陀會來殺死我們嗎?”
“沙陀、瘟疫、或者毒蟲、怪獸,都一樣,反正它不會帶來好運。這東西帶來的只是毀滅——你以為剛才把你拖到天上去的是什麼?”
青羅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下升起,他手足無措地點了點頭:“這草確實不該長這麼快這麼大的,是那塊石頭在做怪?一切都是那塊石頭嗎?”
“是啊,就是那石頭。”莫銅的眼睛只有豌豆大小,躲藏在厚厚的眼皮後面,卻光采湛然,“我們不知道它擁有多麼可怕的力量。而且,我們會失去控制。我們終將失去控制。”
“我不知道會這樣,我真的不知道。”青羅低下頭說,“我該怎麼辦呢?我見過的毀滅太多了,我到厭火城來,就是想看看一座活着的城市到底是什麼樣的,但開啟毀滅之門的人卻正是我。這可不行,我一定要阻止它。只是現在,我該去哪兒找這塊石頭呢?”
他話音剛落,近旁的地上突然坐起來一個人,個子瘦長,頭髮蓬亂,鼻子突兀如鸚鵡,原來卻是辛不棄。他雙手撐地,坐在地上發了會愣,突然趴下去狂吐起酸水來。
青羅愕然問:“大叔,是你?你在這幹什麼?”
“媽的,我能幹什麼,一大早的就被這瘋草給抓住,被強迫着飛唄,”辛不棄一臉晦氣地說,“從前天到今天,我已經在厭火的街道上飈了兩次車了。我實在不適合這項運動。”
“大叔,這位老河絡剛才說的話你聽到了嗎?我們偷出來的東西危險得很,要害了一城的人呀,”青羅捏着拳頭說,“既然是我們闖的禍,還是得我們把它找回來。”
他一把拖起辛不棄,目光堅定地看着他說:“這回你得聽我的,一定得陪我找到石頭。”
辛不棄尷尬地撓了撓頭,嗯嗯哈哈地道:“找么?這個……那個……它就在我懷裏呢。”
“什麼?”青羅說。
“什麼?”莫銅說。
“什麼?”雲裴蟬喊。
他們三人成三角形圍着辛不棄站着,要數雲裴蟬的聲音最大。他們眼看着他一手扭扭捏捏地從懷裏掏出,果然可見一隻皮囊,內中的龍之息還在微微發著光。
青羅剛要伸手去接,猛然聽到遠處一聲斷喝:“那邊的人站住,把那石頭交出來,饒你不死。”
八之丁
青羅和辛不棄兩人同時腿一軟。那大聲斷喝的人正是厭火城中最教他們害怕的傢伙——羽鶴亭帳下猛將龍不二。
只見龍不二帶了一撥府兵,從一道斜巷裏殺將出來,指着辛不棄喊道:“姓辛的,你脖子發癢嗎?快將石頭交過來——”
辛不棄兩股戰戰,不由得向龍柱尊行了兩步。
雲裴蟬在空中虛劈一刀,怒喝道:“你敢把石頭交過去,我就一刀將你殺了!”
辛不棄大驚,又往這邊蹭了兩步。
莫銅說:“石頭不給我,這樣的恐怖草還會有更多,你想再繞城跑三圈嗎?”
辛不棄又往河絡那邊蹭了兩步。
龍不二一見,心想不用絕技不行了,當下深吸一口氣,小腹微微鼓起,猛然將這股氣全衝到肺里,如雷一樣吼道:“姓辛的,快快將石頭交來,不然我砍死你!”他的怒吼聲裂雲穿石,震得辛不棄兩耳嗡嗡作響。
辛不棄左右為難,只覺得石頭捧在手裏滾燙無比。
這時候,青羅說道:“大叔,我知道你一直想當個好小偷,被許多人尊敬。其實,從哪兒偷了什麼東西不重要,可你要是為了所有人的利益去偷,那才是真正的大偷、神偷啊。”
辛不棄心裏一動,轉頭望向青羅。
龍柱尊又連忙喊道:“磨蹭了半天,怎麼還不把石頭扔過來,要是在十年前,老子就把你連頭帶尾剁成十來段,扔到河裏去餵魚。”
此話一出,他一眼看出辛不棄抖得太厲害,怕他一不小心把石頭掉到地上,這會兒自己離他最遠,搶起石頭來未免最吃虧,於是連忙又換了溫柔點的口氣說道:“奶奶的,可我現在不是當年的龍不二了,如果你把石頭交來,我就不把你砍成十七八段拿去餵魚,還會包舉你做城門校尉呢,怎麼樣?”
辛不棄抖着對青羅說:“這樣當神偷太危險了啊,還有沒有別的方式?”
青羅急忙道:“——這可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啊,可以讓你被厭火城萬人敬仰,你想放棄它嗎?”
辛不棄眼珠子亂轉,猛一跺腳,將石頭拋向青羅。
龍不二氣得呱呀呀大叫。
辛不棄不好意思地對他道:“龍爺,其實呢,我還是比較怕十年前的你。”
龍不二沒時間搭理他,正朝青羅飛身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