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鐵狼王立在高岡上,回頭大喝一聲:“左驂!”左驂本在隊中送幾名坐着大車北上的女人,他拉着小寧的手不知道說些什麼,聽到鐵狼王的這一聲長嘯,立刻扔下那些女人,狂奔向後面親兵牽着的馬,跳上他的大灰馬,匆匆掠過騎隊,朝西奔去,數百名灰濛濛的馳狼騎緊跟在他的馬後面。他們一邊狂奔,一邊忙亂地抽出刀來。
高岡上吹起警號來。白色牛角號低沉的聲音連續短促的三聲,接連砸在地上,然後再在草原上遠遠傳盪出去。
遠處刮過來的這一隊騎兵已經變成一道越來越粗的黑線,隨後又散落成斷續的黑點,低頭一陣風地往這邊闖來。他們很快就看到了甲片的閃亮和馬脖子露出的點點刀光。他們人數不多,也就在千騎左右,但不需要動手,只要放馬往河邊這些混亂成一團的人群里一衝,毫無反手之力的瀛棘人勢必大半要被擠到水裏去。我緊緊地咬着嘴唇,拉着我的小白狼擠在前頭裏看着。
我已經可以看到那些奔來的騎兵緊抿的嘴唇,看到他們手裏晃動的長刀。那是蠻族漢子最喜歡的雙手長刀,刀長四尺八寸,又直又銳,只到最前頭的地方,才稍稍後彎成一道漂亮的弧線,就如獅子繃緊的后脖子。這支騎兵沒有旗號,遠遠看上去彷彿只有黑白兩色,馬蹄翻滾,如半天捲起了一股雲煙。當先一騎頂着黑色盔甲的騎士,奔行得極快,遠遠超出了他後面的大隊一箭之地。
鐵狼王一聲不吭,卻把刀柄攥得緊緊的。此刻他只有寄希望於左驂和馳狼騎的勇武了。只要左驂的小隊狼騎能搶佔到西邊的高地,將來隊擋住,河邊的瀛棘人還有一線生機等到大營里被警號驚動的瀛棘大軍趕到。
左驂大聲呼喝,長刀在手中閃亮。他身後的隊伍奔跑中向兩側來開,形成了一條越來越寬的半圓形,弧圈朝前突着。他是要盡全力擋住來軍的路啊。左驂一馬當先,頂在了弧線的最頂端,他縱聲狂呼,朝為首的那名黑甲騎士撲去。
我猜想那一刻許多人都在心裏替那名武士惋惜,就讓他試試左驂這匹狼的厲害吧。
兩匹馬交錯而過只是極短的一瞬。我只看到一道黑光在兩團黑影中突然耀眼地閃爍了一下,鐵狼王握刀的手一緊,我四周的人也都是一愣。左驂就倒撞下馬去。左驂身後的馳狼騎吃這一驚,被那名單騎衝來的黑武士氣勢嚇住,隊形居然隱隱潰散了。
黑衣武士吼聲如雷,騎着黑馬,黑頭盔,黑漆鐵甲,手持黑穗大槍,從起伏如波濤般的黑草中躍將出來,白燦燦的陽光映照在他的槍頭上閃閃發亮,就如星辰一般令人不可逼視。
老那顏賀拔離突然間扔開手裏的馬韁,朝着天空哈哈大笑:“是二王子啊。”
“是二王子回來了,是憤虢侯瀛台白回來了!”聽到他的叫聲,山上山下凝神觀望這一場戰鬥的瀛棘人都歡呼了起來,甚至壓過了如雷的馬蹄聲。
那名黑甲武士在馬背上高高立起長槍,他身後的千騎立刻剎住腳步,登時如潮的馬蹄聲消隱得無影無蹤,只聽得到風卷過草原的呼嘯。黑甲武士也哈哈大笑,跳下馬來除去頭盔,不是我二哥瀛台白卻是誰。
原來巨箕山一場血戰,他帶着手下二十八騎突出重圍,此時青陽人的十萬大軍被打得星流雲散,散佈在瀚西的戈壁高原上到處都是。憤虢侯一路東逃,居然又收攏了不少瀛棘的殘兵,最後彙集了近千人左右。
依照憤虢侯的脾性,自然不可能再回青陽兵營去效力,只是雖然聽說瀛棘王庭已歸北荒,卻千里迢迢,路途遮斷。
“我們沒有一個人認識到這裏的路,”瀛台白說,“帶着大隊人馬行軍又有諸多不便,我們在瀚西盤桓了好多年,今年開春的時候有個白衣人指點路徑。我們終於下定決心,就一路奔過來了。”
聽到他提說有個白衣人。我不由得心中一跳,卻也不敢多問。
終於,他的眼睛對上了鐵勒延陀的目光。
鐵狼王已經默默地觀察這個年輕人許多時候了。他冷眼旁觀,自然看得出來瀛棘的老人和少年們眼望瀛台白的熱切,蓋過了對待歸來遊子的熱情。他自然也心中雪亮,瀛台和鐵勒間的隔閡深重。他看到了這個年輕人的像他的地方,也看到了他的威脅所在。
他們目光相撞,那是猛獸對猛獸的凝視,相互間包含着敵意和尊重。
“你就是鐵狼王?”瀛台白終於面對着鐵勒延陀問出了這句話,“我母親就是被你搶走的?”
“他們是這麼和你說的嗎?”鐵勒延陀微微一笑。所有的人都驚訝地發現,鐵勒延陀和瀛台白面對面地站在一起的時候,看上去如此相象,他們兩人都是虯須滿面,高而突兀的鼻子氣息兇險,刀刻一樣的嘴唇下掩蓋着火熱的性格,只是他的眸子要比瀛台白來得更滄桑,更成熟。
“你還記得雨琢妃子嗎?”我二哥瀛台白的話語裏帶上了一絲不祥的殺氣,他咬着牙說,“我母親是前山王的原配王妃,前山王出外征戰,三月未歸,你乘機奪走了她,前山王後來滅了鐵勒部將她搶回后,雨琢妃子生下了我。算下日期,該當是是在鐵勒營中懷的孕。前山王大怒,要殺掉嬰兒和夫人。我母親以瀛棘先祖之神為誓,辯白自己是清白的,大合薩也力保她的貞潔,還說懷胎十二個月方才出世,乃是吉兆。前山王終於不喜,將她的妃子之位廢掉。”
鐵狼王半仰着頭,彷彿在聽一個與己無關的故事,又彷彿在回憶着什麼,末了他點了點頭:“他們說的那個男孩原來是你。你長得可不像你的母親啊。”
“我母親和我十餘年來在白梨城受盡屈辱,我無時無刻不在想着還我母子一個清白。我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瀛台白就像一個忍耐已久終於得到玩具的孩子般高興,只是那種笑容呈現在猛獸的臉上就顯得殘忍而可怕。
“你想要現在算清楚這筆帳嗎?”鐵勒延陀哈哈大笑,“我只備了一桌菜,卻來了兩桌客,這頓飯可不好吃了。”
瀛台白也高興地大笑起來,和鐵狼王一樣呲出雪白的牙齒,他說:“我也同樣是瀛棘的主人——聽說你們要和青陽打大戰,這樣的樂事,我瀛台白怎麼能錯過。我答應你,在攻破青陽前不會再提起此事。”
鐵勒延陀聽了,哦了一聲,帶着點驚訝問:“誰告訴你的消息?難道消息已經泄露到千里之外去了么?”
“是那個告訴我們路途的白衣人說的。”
鐵勒延陀低了頭喃喃地道:“是古彌遠嗎?真看不清楚這個人的面貌啊。”
青陽王再遣使者來了,這一次來的使節配備的是千多人的鐵甲護衛騎兵。鐵狼王將其誘至北荒腹地,伏兵四起,將他們圍住皆盡殺了。青陽帶兵的將領臨死前掙扎着朝天上射出一支響箭,那箭附有星辰之術,直衝上雲霄,炸開成一道璀璨的綠光,十幾裡外都能看到。
大望山低處的紅柳樹叢里撲簌簌地飛起幾隻信鳥,在低空裏盤旋起來。
“那兒定然有間諜,大王,讓我帶一旗人去搜索吧。”左驂要求說。
“不用了,消息終歸是要傳出去的。青陽人又不是傻子。”鐵狼王說,望着那幾隻白色的信鳥盤旋幾周后,朝南去了。
瀛棘人在沉默中又等了兩個月。秋天已經到了最後的日子,萬物蕭殺,滿蒙白霜。初雪很快就要落下來了。
探子傳來了消息。青陽人已經頒佈了總動員令,清河的大風營及瀚西的虎豹騎盡數回調,
以南海王、后將軍呂正陽、右賢王鐵顧阿四為左路軍,統帶各部精銳四萬人,自火雷原出,經朔方、天馬山,從西邊逼近陰羽原;青陽王呂貴觥自帶青陽大軍,麾下包括大風營、虎豹騎精銳,兵馬總數約在十萬以上,自北都出,經彤雲、蠻舞北上,浩浩蕩蕩而來。
這一次,沒有讓我們等得太久,大望山口上,很快就發現了青陽人的遊騎兵,瀛棘人試探性地發起了一次小攻擊,他們很快就退了回去。瀛棘人心中都明白,這數百遊騎兵的後面,十四萬大軍正在星夜兼程地趕來。
瀛棘和青陽,這蓄勢已久的一戰,終於要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