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的故事(上)
傍晚六點半,梁悅還在埋頭處理卷宗。自從靠上了中天,沒出意外的救活了嚴規。眼看着雪花片一樣的案子紛紛而來,錢也越來越多,估計韓老闆連做夢都要笑醒。
把弦繃緊連軸轉了幾個月,每個人最後都是筋疲力盡,累到崩潰時,又開始馬不停蹄招聘,嚴規在業界有了聲望,連應聘者的素質也節節攀升,昔日不屑瞧他們所兒一眼的各個政法大學應屆碩士如今也會屈尊前來面試,着實滿足了梁悅小小的虛榮心。
上來了幾個新手,肩頭上沉重如山的負擔也稍稍能夠減輕些,不過梁悅還是喜歡事事親自過問,一如嚴律當年。
大廈過六點就會關閉空調,梁悅此刻汗如雨下,雙手仍不能停。韓離前幾天出差去了外地,新應聘的助理盈盈還在外面,梁悅嘆口氣,估計今晚是要幹個通宵了,人家還是一個貌美如花的小姑娘,總不好拖着她加班,所以她站起來走到盈盈的辦公區旁敲敲玻璃隔斷說:“你下班把,把鑰匙放桌子上,今天我關門。”
“沒關係,梁律,我也想多學點東西。”盈盈很單純,剛走上社會的大學生總有使不完的青春讓人嫉妒,梁悅回頭,看她笑眯眯的樣子淡淡說:“你要走現在還來得及,如果不走,今晚可能是一夜。”
黑臉的她沒有嚇走盈盈,她堅持說:“沒問題,我留下來加班。”
梁悅盯着她看了看,最後才露出笑,回身走向辦公室。
臨關門前還沒忘記說:“那記得叫兩份快餐,餓着肚子什麼都做不好。”
盈盈吐着舌頭趕緊抓過電話叫外賣,而梁悅則靠在自己的椅子上有些出神。
掐指一算自己也畢業七年多了,當年那種朝氣勃勃誓不認輸的勁頭也被現實磨礪殆盡。如果說盈盈能在眾多高學歷應聘者中以本科學歷得以通過,完全是梁悅渴望她身上那種青春。
那種永不知愁滋味的青春。
她,也有過。後來被一個人給帶走了,於是就遠遠的離開了陽光明媚的笑容,更多時是別有深意的愉悅。
當我們長大時,會發現,連真心笑一笑都是奢侈。那種昂貴的奢侈比金錢更沉重,更無法衡量。
盈盈叫來的快餐就擺在桌子上,她沒什麼胃口,直到電話響起來的時候筷子還插在上面沒動一下。她停下敲字,翻出手機,一串數字並不陌生,是鄭曦則。
結婚幾個月了,她忙,他比她更忙。
如果家裏阿姨不提醒,她甚至忘了他們還是正在新婚的夫妻。中天小董事果然如他們所想順利叛變,以鄭曦則的名望和梁悅的輔助董事長的位置坐得踏實。鄭鳴則一向表示不多,兄弟相見,大伯和弟妹偶遇也把場面做得恰如其分。
那是誰說的來着?撕破臉是最低級的手法,也是沒辦法玩下去的結果。
所以,仍是兄慈弟恭,他做了總經理,鄭曦則做了董事長。而梁悅,也順利當上了中天集團的法律顧問。
正因為彼此的溝通更多是在公事上,所以這樣的夜晚她對他的來電有些不適應,想了幾秒才接通,“您好,我是梁悅。”
“我是鄭曦則。今天你加班?”那邊的聲音仍是低沉的,梁悅每每聽到都會渾身一緊。
“嗯,後天開庭,今天必須趕出來應訴的東西。”梁悅的理由向來很充分。
大廈外還有些光亮。七月末的北京城,流光似金,餘熱給繁華之處點燃最後一點色彩,雖然室內燈光閃亮,她仍抬頭看看窗外,玻璃上隱隱的影子,連笑都不沒笑,好個嚴肅的妻子。
“出來吃個飯?今天你生日。”他很久沒作聲,隨後又接著說。
這個理由很好。也讓梁悅驚覺自己好像沒問過對方的生日。結婚登記時曾看過戶口簿,身份證,之前也看過他的遺囑和公正文件,可是對於那一連串的日期有點心不在焉,也就沒太留神,此刻她語塞也是因為突然覺得,似乎這樣有失公道罷了。
“還是不用了。我讓助理剛剛叫了飯,謝謝你的好意。”梁悅選擇客套結束自己的愧疚,而後匆匆掛斷電話。
他,記得她的生日?
這對她來說,真不算是幸事,她更沒有沾沾自喜以為他在刻意討好她。也許,他只不過是認為他們這樣的陌生夫妻也需要溝通感情,僅此而已。
所以電話再響,她又被嚇了一跳,像是怕被父母發現早戀的孩子,連忙接過來,小聲怒呵:“我說不用了,我很忙,鄭先生。”
“鄭太太,據說家變對事業不利,對你對我同理。一起吃飯,把工作帶回家做,我二十分鐘以後到你們樓下!”
公事公辦的口氣讓梁悅有點放鬆,腦子裏也自然聯想到他鎖着眉頭緊抿雙唇的表情。他一向不容反駁,如果再糾纏下去恐怕還會做出更強硬的事情。所以梁悅逼迫自己表現出鎮定和忍耐,只好客氣的說:“那我可能要晚五分鐘,我需要補妝。”
“好,等你。”電話那頭就沒了聲音。
梁悅嘆口氣,才把手機掛斷。看看電腦上敲了一半的東西,只好無奈關機,掏出包里為數不多的化妝品趕緊去衛生間補妝。
這是她嫁給鄭曦則后才知道的規矩。那一群群名媛貴婦們都是習慣補妝的,無論是環肥燕瘦,還是濃妝淡抹,非要在餐後會前妝點一番表示教養禮儀。梁悅覺得,自己是天生的樸實,若學她們未免有些東施效顰。無奈總有好事者提醒,幾次下來不得不失節背離了勞苦大眾,講究起來。
為什麼見自己的丈夫還要補妝?梁悅塗唇膏的時候有些失神。這個唇膏名字很有意味,禁忌之吻。她在櫃枱前摩蹭了好一陣才下手刷卡。givenchy的東西一向不便宜,對她來說更是承受極限。如果不是被迫需要講究,她也不會在包里備下這些,可是挑顏色時,她還是有些猶豫,於是,在淡淡玫瑰粉和濃艷誘人紅之間還是選擇了鄭曦則的口味。
畢竟,喜歡玫瑰粉的男人,看不見她擦唇膏的顏色。
鏡子裏的梁悅又開始皺眉,剛剛塗好的唇膏和蒼白的面色表明了此刻的心境。只是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心中故事,就連他們自己都不忍去探究,只希望有那麼一天,提起來了,不要哭的太難看,如能安然處之,才可以說給別人聽了。
從衛生間出來,梁悅讓盈盈回家,盈盈不解連忙表示自己樂於加班,看她緊張的樣子,梁悅放軟口氣說:“我還有事要忙,你自己加班太危險,把工作帶回家去,明天早上要。”
也許盈盈早已疲累不堪,強支撐精神陪着她,所以看看確實無礙,當然答應的很爽快。收拾幾下,甚至快過梁悅,眼看着她來回踱步,磨蹭的梁悅只好把電腦拎在手上說:“走吧,再不走,地板都被你磨平了。”
盈盈有些不好意思,於是電梯裏和她東拉西扯,梁悅慣用的冷麵政策此刻又發揮了作用,只消三句,盈盈自動閉嘴。
鄭曦則的車就停在廣場口,盈盈猶豫了一下還是走過去打個招呼。這個頭銜着實讓這個小姑娘為難了一陣子,論公,自然是鄭總沒錯。但是此刻是丈夫接妻子下班,叫聲鄭總有些破壞興緻。所以她憋紅了臉在梁悅身後露了頭,慌亂的點了一下說:“姐夫再見!”
梁悅和鄭曦則同時看向她,空氣變得窒滯。愣了一秒的盈盈也似乎覺察自己口誤,尷尬之餘邊笑邊退,沒走幾步拔腿就跑,那一雙五厘米高的高跟鞋讓人很是擔心,但沒有影響她落荒而逃的速度。
梁悅邁步上車,鄭曦則微微一笑:“你的新助理很有意思。”
她看着盈盈的背影點點頭,算是回答。
餐廳風格是鄭曦則一貫的喜好。情調和品質都有保證。
四周用銀白色的紗圍繞成個密閉的小空間,軟軟的坐墊一改椅子的冷硬讓人有點回家的舒適。每個人背後還有幾個偌大的靠墊,抱在胸前也很踏實,摸摸布料,梁悅也有些咂舌,真奢華,是carsland手織錦,第一次見到是委託人當禮物送給她,據說不到一個平方價值過萬,而這一個空間就有十多個,奢貴可見。
幸好補過妝了,雖然身上辦公套裙在浪漫奢華的環境裏顯得有些不倫不類,但是臉上妝容還算精緻。
梁悅低頭正想,鄭曦則已經點好東西,他一向不問她吃什麼,總是自己作主,可每次端過來的東西,她又很難找到不吃的理由,於是習慣了由他。
“你的生日禮物。”鄭曦則的聲音恍恍惚惚的傳過來。
梁悅抬頭,燭光搖曳之下,桌子上是一方精緻的盒子。
異域風格,金色鑲紫,他伸手打開,拉過她的手,套上。梁悅才發現是極精緻的手鏈。每鈕一圈環扣一朵鑽石花蕾,纏纏繞繞下說不出的嫵媚和細膩。
她抬頭:“很貴吧,下次不用破費了。”
他說:“那是水晶,不是鑽石。專櫃的人說長期使用電腦的人戴上可以減少輻射。”
梁悅習慣性貶低:“那你也信?騙人呢。”
鄭曦則笑,說:“我以為能騙住你,拿便宜充好貨呢!”
她瞪他,無比鄙夷。隨後等上菜的時候才勾引出真正的食慾。她嘆氣說:“天天面對案子連飯都不想吃了,更別說記得生日了,我能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死就不錯了。”
鄭曦則給她倒了一杯紅酒,說:“中天的事有那麼多嗎?”
中天有三家律師顧問,嚴規是規模最小,資歷最淺的。可是當梁悅的手指掛上了鄭曦則的臂彎,其他兩家張開的嘴巴也只能默默合攏。
太多了。這樣的例子太多了。女人爬上位除了超過男人數倍的能力外,就是姿色了,梁悅的姿色平平,倒是出乎他們意料。也許這也是鄭曦則的用心,畢竟比起耀眼四射的明星,一個有律師背景的太太更能讓自己的事業再上一層樓。他們全權攬下所有的工作,架空嚴規實權,所以嚴規和梁悅平白拿下不菲的顧問費用還不用幹活。
梁悅苦笑一下:“我是中天白食顧問,拿錢不幹活兒。我是忙自己的案子呢!”
“說來聽聽。”鄭曦則瞥了她一眼,接着倒酒。
“算了。”梁悅接過酒杯,一口飲盡。
“今天你生日,我滿足你一個願望。”鄭曦則拿起酒杯碰在她的酒杯上,抿嘴笑笑。
“願望?”梁悅深深吸口氣,說:“中天董事長的一個願望有多大?”
他靠在墊子上歪着,襯衫領口大開,在微微的光影下沉默不語。
“我曾經渴望過一枚戒指,最便宜的水晶戒指,一百九十五。那天是我生日,眼巴巴的看了半天都沒捨得買,因為我是月中領工資,三十號剛剛是糾結青黃的憂慮中。後來,那枚戒指被人買走了……”
“你想要戒指?“他把杯里的酒慢慢喝盡,在燭光下問。
梁悅頓了一下,才把燭光那邊的人看清。
她又錯了。他是鄭曦則,不是鍾磊。
那年是她來北京第一次過生日,對於兩個收入均是一千元的他們,兩百的戒指實在奢侈,所以那個願望也就變成了梁悅沒有滿足的最大願望。
後來,鍾磊從日記里知道了她的願望,跑去找了半天,可惜那款早早被人買走,於是失望的他買了另一款,也是同樣的價錢,花掉了他們最後的錢。兩個人兜里就只剩下三十塊錢,梁悅戴着那枚戒指和他支撐過了一個星期。他騎車上班,她上下班要用兩塊。剩下的二十塊買菜做七天飯,勉強過關。
“戒指?我有了。結婚戒指那麼貴,我一輩子都不敢想,還要什麼戒指?”梁悅笑笑,拿過酒瓶給他倒上一杯,自己也倒了一杯。
“那還有什麼願望?”他笑,故意把話岔開。
梁悅吃了口菜,喝掉面前的紅酒,腦子亂鬨哄的,眼睛也蒙上氤氳的霧氣,笑,只是笑:“我的願望?我的願望是有個大落地窗的房子,我的願望是父母健康一切平安,我的願望是嚴規中天越干越好,我的願望是你萬事順意。”
“你自己呢?”鄭曦則眯眼想想,接着問。
“我?我那些願望都實現了,我自己當然就高興了。”梁悅說。
“你的願望里有我?”鄭曦則微微一笑,又給她倒滿酒。
“有!”梁悅拖了一個長音說:“當然有,你是我的衣食父母,有你萬事順意,我自然也就一帆風順,如果你不高興了,我又怎麼會如意?”
鄭曦則並沒有生氣,淡淡看着熏然的梁悅。
也許意識到自己有些失言,梁悅低頭喝酒,所以他探過身時,她並不知道。那個吻落在耳畔,大概是空調吹久了,連唇都變得冰涼。梁悅不敢抬頭,只能躬身讓他磨蹭,無所遁形。
最後,他低低的說:“我至少滿足你一個。”
梁悅垂下眼睛,盯着自己的手指,用儘力氣說:“隨你高興,我無所謂。”
他拉她起身,身下的墊子太軟,太暄。她掙了幾下才站起,寬厚的手掌攥着她的,這樣一來,更不敢抬頭。
於是,他說:“你很聰明,知道什麼叫欲迎還拒。你這樣讓我很想親你。”
她聞聲趕緊往後躲了一下,戒備的表情迅速爬上來。
鄭曦則看她恢復以往神態,說:“這樣才是我認識的梁悅,剛剛我以為認錯人了。”
她為了擺脫尷尬端起桌子上的酒杯,對他說:“喝完這杯酒回家,我還得做事。”
他也端起自己的杯子說:“嗯,好。”
這杯酒喝地很快。梁悅把視線扭到一旁,仰頭喝盡。
然後,兩個人一前一後走出餐廳,鄭曦則違規酒後開車,梁悅也沒制止,對於不可預計的車禍,她更希望早點回家。
一路車行順利,到家後梁悅趕緊去洗澡。濕嗒嗒的從浴室鑽出來,然後掏出筆記本開始工作,敲了一會兒,鄭曦則坐在書房的沙發上看文件。
梁悅敲了幾個字,然後抬頭:“你有事?”
“沒事。”鄭曦則頭都沒抬,冷冷的說。
她又埋頭,一句話打了四遍,怎麼念怎麼不通順,憤恨之餘砸了鍵盤,覺得發泄沒道理的她想了想,又把歪倒一旁的電腦扶正接着打字,而沙發上的人還是無動於衷。
後來,心慢慢穩下來,寫得順手了,也就懶得管他,思緒如流水,原先準備好的資料都成功應用在應訴陳詞上,結尾做的也算完美,所以她笑眯眯的存檔,而後關機,合攏電腦時才發現已經快兩點了,越着桌子看過去,他已靠在沙發上睡著了。
梁悅跨過桌子走到沙發前,直立看他,有些出神。
好久好久。
最後,她輕輕嘆口氣,回房拿過來薄被子,想蓋在他的身上,鄭曦則的睫毛抖了一下,梁悅手就停在半空中,猶豫了一下才蓋下去。
也許,他們並不相愛。
也許,夫妻不需要相愛。
也許,各自精彩也是一種婚姻。
也許……
其實,沒有什麼不同。既然走進彼此的生命里,就只能適應。
坦率一點比什麼都重要,正視過往需要勇氣,但是坦率更需要勇氣。
畢竟,他們之間還有一個人,那是無法坦率的避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