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第188節:還不是時候
我擦乾腫脹臉頰上的唾液,慢慢走回我的石板凳,坐在上頭花了很長一段時間回想。他從一開始就警告我遠離原智,無情地把第一隻和我有牽繫的狗從我身邊帶走,而我也為了那隻狗對抗他,用盡一切力氣抗斥他,然後他就讓這股力道轉向對準我,力量之強使得我在那之後好多年都沒有嘗試抗斥任何人;後來他也就包容了我,就算沒有接受我和那匹狼的牽繫,也不予理會,卻因此弄巧成拙。就是原智。他過去不斷警告我,而我也總是自認清楚自己在做什麼。
你確實知道。
夜眼。我對它打招呼,已經沒精神再多說什麼了。
過來我這裏,過來和我一同狩獵,我能帶你遠離這一切。
或許等一下吧!我不怎麼帶勁兒地回答,根本沒力氣和它周旋。
事實上我坐了好一會兒。我和博瑞屈的會面深深傷害了我,和那場毒打所帶來的痛苦不相上下。我試着回想自己在生命中是否沒有辜負過一個人,或者沒有令任何一個人感到失望,卻想不出有這樣的一個人。
我低頭瞥着普隆第的斗篷,雖然冷得想把它披在身上,卻全身酸痛到無法將它撿起來,它旁邊地板上的小卵石卻吸引了我的目光,也讓我一頭霧水。我看着這片地板的時間已經夠久了,根本沒看過有個深色的小卵石在這裏。
好奇心是股令人心神不寧的強大力量。我終於傾身拾起遠處的斗篷和一旁的小卵石。我花了一段時間才披上斗篷,接着檢查那顆小卵石,卻發現它並不是卵石,而是個漆黑潮濕的東西。是一團什麼樣的東西?葉子。是一小團捲起來的葉子,在博瑞屈對我吐口水的時候敲到我的下巴?我謹慎地把它舉到從鐵窗照進牢房裏的微弱光線中,發現有一層白色的東西固定住外層的葉片,於是把它撥開。我看到白色的豪豬刺末端,而黑色的倒鉤頂端正好固定住葉片,一打開來就看到裏面粘粘的一團棕色玩意兒,然後把它舉到鼻子下小心嗅着。是一些混合藥草,但其中一股味道特別明顯,我也立刻辨識出這令人作嘔的氣味。帶我走。一種群山的藥草,也是強力的止痛劑和鎮靜劑,有時用來安樂死。珂翠肯當時在群山就是試着用這種藥草殺了我。
跟我來吧!還不是時候。
這是博瑞屈的訣別禮物?他想讓我毫無痛苦地結束生命?我思索他剛才說的話,"最好在此躺下死去"。這是教我一場搏鬥在贏家產生前是不會結束的人給我的嗎?這也太自相矛盾了。
獸群之心說你應該跟我走。就是現在,今晚就走。躺下來,他這麼說。變成一把骨頭,稍後讓野狗挖出來,他這麼說。我感覺到夜眼努力轉達這個訊息。
我沉默地思索。
他把這根刺從我的嘴唇上拔出來,兄弟。我想我們可以信任他。就跟我來吧,就是現在,今晚就走。
我端詳手中的三樣東西:葉子和刺,還有這一小團藥草。我把這團藥草包回葉片中,用刺固定住。
我不明白他要我做什麼。我抱怨着。
靜靜躺下來,穩住你自己,然後跟我走,把你當成我自己。夜眼在腦中思索某件事情,因而停頓了好一會兒。必要的時候才吞下他給你的東西,只有在你無法自己過來我這裏的時候。
我可不知道他在打什麼算盤,但是我和你一樣,我想我們可以相信他。我在一片陰暗中疲累地撥弄袖子上的線,當它終於鬆開的時候,我慢慢將裏頭的小袋粉末取出來,然後把包着葉片的藥草推進去,迫使那根刺將它固定住。我看着手中的小紙袋,忽然靈機一動,卻拒絕再思考下去。我將它緊握在手中,接着把身子裹進普隆第的斗篷里,慢慢地在石板凳上躺下來。我知道自己應該保持警戒,免得欲意會回來,但我太絕望也太累了。我和你在一起,夜眼。
我們一同迅速跑走,穿越一片銀白的積雪進入狼的世界。
眾所皆知,馬廄總管博瑞屈在公鹿堡任職期間,向來是一位優異的馬匹、獵犬及獵鷹的訓練師,而他掌管動物的技藝在當代幾乎算是個傳奇。
他剛開始只是一位普通的士兵。據說他來自遷居修克斯的移民群中,有些人則說他的祖母原是奴隸,因為表現優異,住在繽城的主人就賜予她自由之身。
當他擔任士兵的時候,作戰的勇猛讓當時年輕的駿騎王子相當注意。謠傳他因為一起小酒館打架事件的紀律問題,而首次會見他的王子。他曾擔任駿騎武器練習的搭檔,但駿騎發現了他對動物方面的天分,於是派他管理他的侍衛隊坐騎,過沒多久他也開始負責照顧駿騎的獵犬和獵鷹,最後掌管公鹿堡的整個馬廄。他對動物醫療和體內各器官的了解還延伸至牛羊豬等,偶爾也醫治家禽。他對動物的了解程度無人能及。
由於一次獵熊事件所導致的嚴重傷害,讓他這輩子都將跛腳行走,但這似乎也緩和了他年輕時聞名的火暴急性子。儘管如此,事實仍顯示很少會有人願意跟他共度餘生。
在血瘟流行之後的幾年,他的藥草療法遏止了羊群疥癬在畢恩斯公國爆發,進而防止羊群集體死亡,更讓此疾病無法散播到公鹿公國。
清朗的夜空星光閃閃。一個矯健的身影奔騰在積雪的山丘上,生氣蓬勃地跳躍前行。我們行經的路徑上滿是從樹叢上像瀑布一樣落下的雪,我們就在這裏獵殺飽食,填滿所有的飢餓。
夜晚清新開敞,並且透出陣陣寒氣。沒有籠子關住我們,也沒有人打我們,共同體驗全然的自由。我們來到一道泉水猛烈地湧出且幾乎毫不結凍之處,圍繞冰冷的水面。夜眼徹底抖動我們的全身,然後在空氣中深呼吸。
天亮了。
我知道,但我不願去想它。早晨,當夢境結束,現實仍存之時。
你一定要跟我走。
夜眼,我已經和你在一起了。
不,你一定要跟我走,放掉一切跟我走。
所以,它就如此告知我不下二十次了,我也不會誤解它想法的急迫。它的堅持十分明顯,而它的一意執著也令我感到神奇。緊抓住和食物無關的想法向來不是夜眼的作風,可見這是它和博瑞屈決定好的事情。我必須跟它走。
我無法揣測它到底要我做什麼。
第189節:現在就離開它
我一次又一次對它解釋自己的身體被監牢困住了,就像它從前被困在籠子裏一樣,雖然我的心至少能與它同行一陣子,卻無法如它催促般真的跟它走。每次它都告訴我它了解那個,是我不了解它的意思,所以我們此刻又回到了之前的狀況。
我感覺它嘗試耐着性子。你一定要跟我走,就是現在。放下一切,在他們把你叫醒之前跟我走。
沒辦法,因為我的身體被鎖在一個監牢裏。
離開它!它殘酷地說道。放掉它!什麼?離開它,放掉它,跟我走。
你是說,死嗎?服毒自盡?只有在必要的時候。但是,現在就快點兒行動,別讓他們再傷害你。離開它跟我走,放掉它。你曾經做過一次,記得嗎?為了理解它的話所做的努力,讓我意識到彼此的牽繫。我自己飽受折磨的痛苦肢體困擾着我,有些部位因寒冷而僵硬疼痛,有些部位則透過每一口呼吸從肋骨傳來劇痛。我蹣跚地爬離那些傷痛,回到狼兒健壯的身體中。
沒錯,沒錯,現在就離開它。放掉它,放掉它。
我頓時知道它要我做什麼了。我不很清楚要怎麼做,也不確定自己是否做得到。有一次,是的,我記得自己曾經放掉我的身體讓它照顧,幾個小時之後卻在莫莉身旁醒來,但我不確定自己是如何做到的,而且當時的情況也不同。我當時讓狼兒在我前往該去的地方守護我,它現在卻要我讓意識脫離自己的身體,解除身心的聯繫。即使我發現該怎麼做,卻不知自己是否有這股意志力行動。
就只要躺下來死去,博瑞屈這麼告訴過我。
是的,沒錯。必要的時候就死了吧,然後跟我走。
我倉促地做了一個決定。信任。信任博瑞屈,信任狼兒。我又有什麼損失?我深呼吸一口氣,在內心穩住自己,猶如潛入冰冷的水中。?不,不,放掉它就好。我正在做,我正在做。我在心中探索將我束縛在軀體中的東西,減緩呼吸運用意志力放慢心跳,拒絕痛苦、寒冷和僵硬的感覺,脫離這所有的一切沉入內在深處。
不!不!夜眼拚命吼叫。是我這裏,過來我這裏!離開那軀體,過來我這裏!但我聽到來來回回的腳步聲和喃喃的說話聲。一陣恐懼的顫抖自我體內竄起,任憑自己更深地縮進普隆第的斗篷里,一隻眼睛略微睜開一條縫,只見這一成不變的陰暗牢房和小鐵窗。
我的體內有一股深沉寒冷的痛苦,是比飢餓還隱伏的痛苦,雖然沒弄斷我的骨頭,但他們卻打碎了我內心的某種東西。我很清楚。
你又回到籠子裏了!夜眼喊了出來。離開它!離開你的身體過來我這裏!太遲了,我輕聲說道。快跑吧,快跑吧!不要和我分擔這份痛苦。
難道我們不屬於同一個狼群嗎?這股絕望彷彿狼兒拉長的嗥叫般顫抖。
他們來到我的門前,門就這麼打開了。恐懼彷彿張開血盆大口般緊緊咬住並搖晃我,我也差點將袖口舉到嘴邊從袖子裏咬出那一小團藥草來;但最後我卻用拳頭緊握那個小紙袋,下定決心忘掉一切。
還是同一位持火把的人,也還是那兩名守衛,還有相同的命令。"你,站起來。"我推開普隆第的斗篷。其中一位守衛尚存一絲人性,見到我的模樣就嚇得臉色蒼白,其他兩個人早就麻木了,而且當我無法如他們所願迅速移動時,其中一人就抓住我的手臂猛地把我拉起來站好,我也忍不住無言地痛苦呼喊;就是無法忍受,那個反應卻令我恐懼地顫抖。如果我無法阻止自己喊出來,又將如何阻擋欲意的攻擊?他們把我從牢房裏帶到走廊上。我沒說自己是走出去的。我身上所有的淤傷都在晚上變得僵硬,那一頓毒打更讓我右前臂和大腿上的舊劍傷裂開,那些痛苦也重新恢復。痛苦如今就像空氣般,我就穿梭在其中,讓身體內外浸浴着這一切。在守衛室的中央,有人把我推倒側躺在地上,我卻覺得沒有必要掙扎或坐起來,只因我無須保留自己的尊嚴了,最好讓他們以為我站不起來。當我可以站起來的時候,我會靜止不動好整頓自己僅存的體力。我緩慢費力地清理思緒,然後開始築起心防。我三番兩次穿越痛苦的薄霧察看我豎起來的精技心牆,堅強地鞏固這道牆,然後遁入牆壁之後。我必須防禦我心中的牆,而非我的血肉之軀。房間裏,人們沿着牆壁在我周圍站着,移來移去並互相輕聲交談和等待。我幾乎沒有注意他們,只因我的世界就是心中的牆和我的痛苦。
敞開的門軋軋地響了起來,也起了一陣風。帝尊走進來,欲意則跟在他身後,漫不經心地散發精技力量。我察覺到他,我以前從未如此察覺到一個人,就算眼睛不看也感覺得到他的形象,以及他內心燃燒的精技。他非常危險,帝尊卻認為欲意僅是一個工具。我斗膽感到一絲滿足,只因我知道帝尊並不明白像欲意這種工具的危險性。
帝尊坐在椅子上,有人為他搬來一張小桌子。我聽到開瓶倒酒的聲音,接着聞到酒的味道。痛苦已將我的感覺轉變成一股難以消受的敏銳,我就這麼聆聽帝尊喝酒的聲音,拒絕承認自己有多想喝。
"我的老天,看看他。你覺得我們做得太過分了嗎,欲意?"我從帝尊興緻盎然的聲音中,知道他今天可不只喝了酒,或許還吸了熏煙?這麼早?狼兒說過現在是凌晨,但帝尊從來沒在凌晨就醒來過……我的時間感出了些問題。
欲意慢慢地走向我,然後站在我跟前。我沒有試着移動好看到他的臉,只是緊握住自己僅存的力量。我在他用腳狠狠踢我時倒抽了一口氣,而他也幾乎同時用精技力量猛烈撞擊我的內心。在那裏,我至少穩住了自己,只見欲意經由鼻子短促呼吸,再用鼻息把氣噴出來,然後走回帝尊身邊。
"國王陛下,您已經無所不用其極地折磨他的身體,且未引發從現在起一個月仍明顯可見的損害。但是,他的內心依然堅強抵抗,雖說痛苦可以分散他的心防,卻無法根深蒂固地減弱他的精技力量。我不認為您能夠用這樣的方式擊垮他。""我沒叫你那麼做,欲意!"帝尊嚴厲斥責他,而我聽到他移動身子好坐得舒服些。"噢,這太浪費時間了。我的公爵們已經不耐煩了,今天一定得將他擊垮。"他幾乎焦慮地詢問欲意:"我已經無所不用其極,就像你剛才說的,折磨他的身體?那你建議下一步該怎麼做?
第190節:把他交給我
"把他交給我,我能夠得到您想從他身上得到的東西。""不。"帝尊冷酷地拒絕。"我知道你想從他身上得到什麼,欲意。你把他視為充滿精技力量的滿滿的酒囊,而且想從那裏汲取這股力量。或許你最後有辦法吸光他的精力,但時候未到。我要讓他站在公爵們面前承認自己是個叛徒,還要逼他跪在王位面前哀求寬恕。我要讓他當眾譴責那些反對我的人,逼他自己控告他們,而且沒有人會懷疑他說他們是叛徒。讓普隆第親眼目睹自己的女兒遭指控,讓整個宮廷都知道原先要求大聲疾呼正義的耐辛夫人卻反而背叛了國王,還有特別為了他……那個制燭女孩,那個莫莉。"我的內心突然間猛地一動。
"我還沒找到她,大人。"欲意繼續說道。
"安靜!"帝尊發出怒吼,語氣幾乎和黠謀國王一樣。"別用那個振奮他的心。我們不用急着找到她,他也不必親口宣稱她是個叛徒,我們大可慢慢來。就讓他接受死刑,同時讓他知道她將因他所說的話被出賣而與他共赴黃泉。我要從公鹿堡的糞坑堆到塔頂徹底剷除異己,除掉所有想背叛和反抗我的人!"他舉起酒杯對自己乾杯,然後狠狠灌下這杯酒。
我在心中想着,他的口氣很像慾念王后喝酒時的樣子,一部分是虛張聲勢,另一部分則是嗚咽般的膽怯。他恐懼自己無法控制的人,隔天就更恐懼他已掌控的那些人。
帝尊把酒杯砰一聲放下,接着靠回椅背上。"這樣吧!讓我們繼續,好嗎?科爾費,替我們把他撐起來。"科爾費是個稱職能幹的人,並不是那種會從這種工作中取樂的人。他不溫和,卻也不會在非必要的時候太過粗魯。他站在我身後抓住我的上臂好讓我站直。他並沒有接受過浩得的訓練,而我知道自己若是迅速把頭向後撞,就能打斷他的鼻樑,或許連部分前齒都會打下來。然而,快速把頭向後撞這個動作只比把我腳下的地板撿起來容易些。我站好用雙手護住我的腹部,將痛苦推到一旁好集中力量,稍後我抬起頭看着帝尊。
我用舌頭舔着口腔內部,活動活動我的嘴,然後開口。"你殺死了你自己的父親。"帝尊在椅子上僵住了。我身後的人渾身一緊,我也靠在他的手臂上強迫他支撐我的體重。
"是端寧和擇固執行的,但卻是你下的指令。"我平靜地說道,只見帝尊站起來了。
"但我們已經和惟真技傳了。"我提高音量,這股力道讓我汗流浹背。"惟真還活着,而且什麼都知道了。"帝尊和欲意一前一後地走向我,我把眼神轉向欲意,語氣充滿威脅。"他也知道你,欲意,他什麼都知道。"守衛緊抓住我好讓帝尊反手打我。一次,然後又是另一個耳光。我感覺臉上腫脹的皮膚因這力道而破裂。帝尊收回拳頭準備狠命揮出,我做好挨打的準備,推開所有的痛苦,保持平衡做好準備。
"當心!"欲意叫了出來,然後跳起來把帝尊撞到一旁。
我太渴望這麼做,而他用精技感受到我的意圖。當帝尊揮拳時,我掙脫守衛躲開帝尊的那一擊,然後上前單手抓住帝尊的後頸,把他的臉拉到我抓住毒藥粉破紙袋的另一手。我想把粉末塗在他的鼻子和嘴上,希望讓他嘗到足以致死的量。
欲意可搞砸了一切。我腫脹的手指無法抓緊帝尊的脖子,欲意卻從我僵硬的手中抓走帝尊,把他甩到一旁脫離我。當欲意的肩膀撞到我的胸膛時,我反而抓住他的臉,將破掉的紙和細白的粉末抹進他的鼻子、口中和眼睛裏。大部分的粉末飛了起來,在我們之間形成一片細微的雲層。我看到他因苦澀的味道而喘氣,然後我們都被帝尊的一群守衛扳倒在地。
我想潛入昏迷的境界,它卻躲開了我。眾人在帝尊面前揍我踢我,並且掐住我的喉嚨,然後我聽到他狂亂地大吼:"不要殺了他!不要殺了他!"除了我之外這似乎對其他人都奏效了。我感覺他們放開了我,把欲意從我身體下方拉出去,我卻看不見。我的臉上覆蓋著鮮血,還混雜着我的淚水。這是我最後一次的機會,我卻失敗了,連欲意都沒害到。噢,他或許會難過個幾天,但我懷疑他是否會因此送命,甚至此刻還聽到他們喃喃地談論他。
"把他帶到醫師那裏吧!"我聽到帝尊終於下令。"看看他知不知道這傢伙是怎麼了。你們有人踢到他的頭嗎?"我以為他說的是我,直到我聽到欲意被抬出去的聲音。所以,若非我弄進去的藥粉比想像中的還多,就是有人踢了他的頭。或許他的喘氣將毒粉狠狠地吸進肺部,我卻不知它將在那兒產生什麼作用。當我感覺他的精技逐漸消退時,不禁感到鬆了一口氣,甚至感覺有幸讓痛苦中止,於是就謹慎地放鬆對他的防衛,可真是如釋重負。另一個思緒保佑着我。他們不知道。沒有人看到紙袋和藥粉,事情對他們來說發生得太快,他們沒想到這是毒藥,等他們知道了,對欲意來說卻為時已晚。
"小雜種死了嗎?"帝尊憤怒地問道。"如果他死了,我發誓你們每個人都會被弔死!"有一個人匆忙在我身旁彎下腰,將手指放在我的喉頭感覺脈搏。"他還活着。"一名士兵語氣僵硬地說道,幾乎繃著臉。有一天帝尊會學到千萬別威脅自己的侍衛,而我希望他在背後中箭時得到這個教訓。
稍後,有人在我身上潑了一桶冷水,震醒了我身上所有的痛苦,讓我的疼痛達到新的高峰。
我睜開一隻眼睛,最先出現眼前的是地上的水和血。如果這些都是我的血,我就麻煩大了。
我昏昏沉沉地試着思索這還會是誰的血,自己的心智卻不怎麼管用,只感覺時間跳躍式地飛逝。帝尊站在我的面前擋住我的視線,神情憤怒,頭髮也亂成一團,接着就忽然坐回自己的椅子上。進進出出,忽明忽暗,然後又是一片光明。
有人跪在我身旁,用幹練的雙手觸摸我的身體。博瑞屈?不。那是很久以前的夢了。這個人的藍色雙眼和鼻音顯示出他是法洛來的人。"他流了很多血,帝尊國王,但我們可以止血。
"有人按住我的額頭,把一杯加了水的酒放在我裂開的嘴唇前面,就這麼把酒倒進我的嘴裏,我也因此而嗆到。"您看,他還活着。今天我就不再治療了,國王陛下。但我懷疑他明天之前是否能回答更多問題,因為他只會暈倒而已。"一個冷靜且專業的見解,然後這位不知名的人又在地板上伸展我的四肢就離開。
第191節:給我一點兒時間
我忽然全身痙攣,就快發病了。還好欲意已經不在這裏,不然我不認為在我發病時還能維持心防對抗他。
"噢,把他帶走吧!"帝尊的語氣充滿厭惡和失望。"真是浪費我今天的大好時光。"椅子的腳在他離去時摩擦着地面,而我在他邁步離去時,聽到了他的皮靴踩在石板地上的聲音。
有人抓住我的衣襟猛然把我拉起來站好,讓我痛得連叫都叫不出來。"真是個愚蠢的窩囊廢。"他對我怒吼。"你最好別死,我可不打算為你這種人的死而挨鞭子。""了不起的威脅,維第。"有人嘲笑他。"等他死了以後你要怎麼處理他?""閉嘴。你背後的皮將會被剝的只剩骨頭,我的也差不多。讓我們把他從這裏弄出去,然後把這裏清理清理。"牢房。一片空蕩蕩的牆。他們把我背對着門丟在地上,他們這樣待我似乎太不公平了。我只要翻個身子,就可以看到他們是否有給我水。
不,這太麻煩了。
你要來了嗎?我真的很想,夜眼,但我不知該怎麼做。
改變者。改變者!我的兄弟,改變者。
怎麼了?你沉默了好長一段時間,要過來了嗎?我都沒……出聲?沒錯。我以為你死了,還沒先過來我這裏就死了,我都無法和你取得聯繫。
或許是發病了。我不知道發生了這件事,不過現在我就在這裏,夜眼,就在這裏。
那麼,就過來我這裏吧!趕快,在你死之前。
等一下,讓我們先確定到底要不要這麼做。
我試着想出拒絕它的理由。我知道曾有些理由,卻記不起來了。改變者,它這麼叫我。我自己的狼如此稱呼我,就像弄臣或切德叫我催化劑一樣。就這樣吧,該為帝尊扭轉情勢了。我至少能在他擊垮我之前死去,況且如果我必須一死,也要獨自進行。我的話將不會連累任何人,我也希望公爵們會要求看我的屍體。
我花了好長一段時間才把手臂從地上抬到胸前。我的雙唇破裂腫脹,整個牙齒、牙齦也很痛,不過我還是把袖口靠近嘴邊,然後找到了布塊裏面的葉片藥丸,就用力地咬下來吸吮着。過了一會兒,帶我走的味道淹沒了我的嘴,可一點兒也不好受,是一股刺鼻的辛辣味。我口中的藥草止住了我的疼痛,而我也可以更用力咀嚼袖子,同時笨拙地試着小心避開豪豬刺,可不想讓它插在我的嘴上。
那發生時真的會很難受。
我知道,夜眼。
過來我這裏。
我正在試,給我一點兒時間。
一個人要如何才能丟下自己的身體離去?我試着忽略它,像夜眼般察覺我自己。敏銳的鼻子,躺在我身旁,努力咀嚼着積在我腳趾空隙的一團雪。我品嘗雪和自己的腳爪,一點一點地啃着然後舔乾淨。我抬頭仰望,夜幕即將低垂,過不久就是狩獵的好時機,於是我站起來抖動全身。
那就對了,夜眼鼓勵我。
但那條線還在那裏,那對於躺在冰冷石板地上僵硬疼痛的軀體的一絲察覺,只要想到它感覺就更真實了。一陣顫抖通透着它,讓它的骨頭和牙齒咯咯作響。就要發病了,而且這次很嚴重。
一切在突然間變得輕而易舉,真是個容易的抉擇。就讓那軀殼承受這次的病發吧,反正它已經不再有什麼用處了。困在監牢中。沒有必要留着它,完全沒必要當一個人。
我在這裏。
我知道,讓我們狩獵吧!於是我們展開了狼兒的狩獵。
集中自我的練習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停止思考你想做的事情,停止思考你已經做的事情,然後停止思考你已經不再思考的那些事情。接着,你將發現當下,時間無限延伸至永恆,然後你終將在那個地方找到時間做你自己。
當你只是狩獵、進食和睡眠的時候,生活就變得純凈清澈,到了最後就別無所求了。我們這些狼獨自奔跑,一無所缺。當我們看到兔子出現時就不渴望鹿肉,也不吝惜讓渡鴉挑揀我們吃剩的東西。我們有時回想起另一段時間和另一種方式,同時卻納悶這到底有什麼重要。我們不殺不能吃的獵物,也不吃我們殺不了的獵物。黃昏和清晨是狩獵的最佳時機,其他時間則適合呼呼大睡。除此之外,時間並沒有任何意義。
對於狼群和狗兒來說,生命是比人生還短暫的事情,如果你用數日子和季節變換的次數來衡量的話。但是在兩年之內,小狼就可以做完人類需要二十年才做完的事情。它的精力和體格在此時完全發育成熟,並且學習所有成為狩獵者、配偶和首領的本事。它那生命的蠟燭燃燒得比人類的還短暫,卻更加耀眼,在十年的光陰就做完人類需要五六倍時間才完成之事。狼的一年等於人的十年。當一個人只活在當下時,時間對他是絕不吝嗇的。
所以我們了解黑夜和白天、飢餓與飽足,以及狂野的樂趣和驚喜。抓起一隻老鼠用力向上拋,然後一口吞下去,感覺真好。開始獵一隻兔子,在它閃躲和繞圈子時追逐着,接着突然大步向前抓住這一團毛茸茸的雪球,喀嚓一聲折斷它的頸骨,然後悠閑地享用,剝開它的肚皮之後嗅着溫熱的內臟和腰部厚實的肉,然後輕鬆地咀嚼背骨。暴飲暴食之後就呼呼大睡,醒來之後再度狩獵。
在結冰的池塘上追逐母鹿,明知無法在這種情況下殺害它,卻仍欣喜萬分。當它走在冰上時,我們就持續繞着圈子包圍它,只見它的蹄搏鬥似的在冰上前行,最後終於疲累地爬出來,無力避開咬斷它腿筋和喉嚨的利齒。我們不只一次,而是兩度享用它的屍體。一場滿是雨雪的暴風雪來臨,把我們趕到洞穴中。我們鼻子貼着尾巴舒適地睡覺,風在洞穴外猛烈吹送冰雨和雪。透過在一層積雪閃爍的微弱晨光中蘇醒。挖開積雪爬出來迎接清朗的冬季黃昏。母鹿的身上還有肉,冰凍且鮮紅甜美,從雪中挖出來之後即可享用。還有什麼比等着讓你來吃的肉更令人滿足的事情?過來。
我們停了下來。不,肉還在等着。我們繼續慢跑。
現在就過來,過來我這裏,我這邊有肉給你吃。
我們已經有肉了,而且比較接近。
夜眼,改變者。獸群之心在召喚你們。
我們又停下來抖動全身,這可一點兒也不舒服,況且獸群之心對我們來說是什麼呢?他不是狼群,只會推開我們。肉比較接近我們,就這麼決定。我們來到池塘邊。這裏,就在這裏的某處。噢,把它從雪裏挖出來。一群烏鴉看着我們,等待我們用完餐。夜眼,改變者。過來,現在就過來,等下就太遲了。
第192節:狼群生涯
肉依然冰凍且鮮嫩血紅,我們於是轉頭用后齒將肉從骨頭上咬下來。一隻烏鴉飛下來停在一旁的雪地上跳着、跳着,翹起它的頭。我們為了活動筋骨而撲向它,結果又讓它給飛走了。這肉全都是我們的,日日夜夜都有肉吃。
過來,請過來。過來,請過來。快點過來,現在就過來。回到我們這裏,我們需要你們,過來,過來。
他沒有離開。我們收起耳朵就當沒聽見,卻仍聽到他說著過來,過來,過來。他的嘀咕奪走了我們吃肉的樂趣。夠了。我們目前吃夠了,只是要走過去讓他住嘴。
很好,那很好。過來我這裏,過來我這裏。
我們穿越一片黑暗慢跑,只見一隻兔子突然跳了起來,在雪地一蹦一跳跑遠了。我們呢?不,已經吃飽了。繼續慢跑。橫越夜空下一條狹長的人類道路,快速穿越消失在路上,繼續快步穿越沿路的樹林。
過來我這裏,過來。夜眼,改變者,我在召喚你們,過來我這裏。
我們走到森林的盡頭,下方是個光禿禿的山崖,後面有個空曠的平坦之處,在夜空下毫無遮掩,太開闊了。積雪上沒有足跡,山崖底下卻有人類,一共兩個人。獸群之心在雪地上挖掘,另一個人在旁邊看他。獸群之心迅速用力地挖着,他的呼吸在夜裏成為一縷縷白煙,另一個人則手持一盞燈,明亮的光線太過刺眼。接着,獸群之心停止挖掘,抬頭看我們。
過來,他說。過來。
他跳進剛才挖的洞裏,一塊塊冰凍的黑色泥土堆在純凈透明的雪上。他跳進洞裏彷彿一對鹿角撞到樹般發出砰的聲響,等他一蹲下來就響起了撕裂的聲音。他用一種工具用力又敲又扯,我們就坐下來注視他,將尾巴繞在前腿上保暖。這和我們有什麼關係?我們吃飽了,現在就可以去睡覺了。只見他突然間抬起頭透過夜色看我們。
等等,再等一下,等等。
他對另一個人吼叫,那個人就拿燈照亮這個洞。獸群之心彎下腰來,另一個人就伸出手幫他。他們合力把一個東西從洞裏拉出來,這股味道讓我們的頸毛都豎起來了。我們轉身跳起跑開,繞着圈子卻無法離開。那兒有一股恐懼,一個危險,一個痛苦的威脅,屬於孤單,屬於終結。
過來,下來我們這裏,下來。我們需要你們,時間到了。
這不是時間,時間總是無所不在。你們或許需要我們,但我們未必想被需要。我們有肉和溫暖的地方可以睡,稍後甚至還有更多肉。我們填飽了肚子,也有一個溫暖的窩,還需要什麼?不過,我們會走近嗅一嗅,看看到底是什麼東西威脅和引誘我們。於是,我們腹部貼着雪地並且放低尾巴,就這麼溜到山丘下。
獸群之心坐在雪地上抱住那個東西,揮手叫另一個人走開,那人就後退,後退,後退然後拿起他那盞刺眼的燈。再靠近一點兒。山丘目前在我們的後方,此地卻光禿禿的一無屏障,如果遭威脅想逃回去躲起來,可有得跑了。但是,沒有東西移動,只有獸群之心和他抱着的東西,聞起來像放了很久的血。他像撕咬一塊肉般搖晃它,然後就摩擦它,彷彿母狗從小狗身上咬掉跳蚤般移動他的雙手。我們知道這味道,於是愈來愈靠近,靠近到只剩一個跳躍的距離。
你想要什麼?我們問他。
回來。
我們這不就過來了。
回來這裏,改變者。他很堅持。回到這裏面來。他舉起一隻手臂然後握起一隻手,讓我們看垂在那人脖子上的頭,然後把頭轉過來讓我們看他的臉,但我們並不知道他是誰。
回到那個裏面去?這個。這是你的,改變者。
他聞起來好臭。這是一塊腐肉,我們可不要,池塘邊的肉都比那個好。
過來這裏,靠近一點。
這可不是個好主意,我們不會再接近。他看着我們,並且用他的雙眼吸引住我們,帶着那個東西朝我們步步趨近,它就倒在他的手臂中。
沒事,沒事。這是你的,改變者。再靠近一點兒。
我們怒視着他,他卻沒有別過頭去。我們從尾巴到肚子都在抖縮,也想要離開,但是他的態度實在很強硬,只見他舉起那個東西的手放在我們的頭上,還抓住我們的頸背讓我們靜止下來。
回來,你一定要回來。他這麼堅持。
我們抖縮着趴下,爪子都伸進雪地里了,然後拱起背嘗試逃開並且使勁向後退一步,他卻仍抓住我們的頸背,於是我們就集中力量掉頭逃開。
讓他走,夜眼,他不是你的。他的語氣有些咬牙切齒,眼神狠狠地瞪着我們。
他也不是你的。夜眼說道。
那麼,我是誰的?片刻搖晃。兩個世界相互制衡,是兩個現實,也是兩個肉體。稍後,一匹狼掉頭跑開,縮起尾巴穿越雪地獨自逃走,遠離這過多的陌生。它在一座山丘頂上停下來揚起鼻子仰天長嘯,為了這一切的不公平而嗥叫。
我對自己的那個冰凍的墳墓已毫無記憶,只覺得做了一場夢。我全身悲慘地冰冷又僵硬,像白蘭地燒焦的怪味,不光在嘴裏,而且全身都是。博瑞屈和切德沒離開我,也不在乎他們讓我有多痛,只是不斷摩擦我的手腳,也不管那些舊傷和手臂上的結痂。每當我閉上眼睛的時候,博瑞屈都會抓住我,把我當成一塊破布般搖晃我。"留在我身邊,斐茲。"他一直說著。"留在我身邊,留在我身邊。來吧,小子,你還沒死,你還沒死。"接着,他忽然緊緊抱住我,臉上的鬍子掠過我的臉龐,一滴滴熱淚落在我的臉上,然後就坐在雪地上,在我的墳墓邊緣前後搖晃我。"你還沒死,孩子,你還沒死。"這是博瑞屈聽說過的事情,是他的祖母告訴他的故事。一個關於擁有原智的人脫離軀體后,大約一天左右就回到他的身體裏的故事。然後,博瑞屈將這故事告訴切德,好讓切德調製令我瀕死的毒藥。他們說我沒死,我的身體只不過降低溫度顯現出死亡的樣子。
我可不相信那個。
所以,我又在人類的軀體中活了過來,不過我可花了好一段時間才記得我曾經是個人,有時卻仍對此存疑。
我沒有重新過自己的生活。我身為斐茲駿騎的生涯已成過往雲煙,而這個世界上只有博瑞屈和切德知道我沒死,而那些還記得我的人之中,很少人想起我仍會微笑。帝尊以人類的方式無所不用其極地殺了我,如果我出現在愛我的人眼前,讓我的血肉之軀站在他們面前,這等於是向他們證明我擁有讓自己墮落的魔法。
在最後一場毒打的一兩天之後,我在牢房中死去。公爵們因我的死而怒氣沖沖,帝尊卻握有足夠的證據和證人證明我擁有原智,好在他們面前保住面子。我相信他的侍衛們作證我用原智攻擊欲意,因而讓他們自己免於鞭刑,那也就是欲意為何躺在床上病了這麼久的原因。他們還說當時必須打我,好破除我那抓住他的原智。公爵們不但在這許多證人的面前摒棄了我,也親眼目睹帝尊的登基典禮,以及看着他任命銘亮爵士出任公鹿公國和所有沿海公國的守護者。耐辛哀求別燒了我的屍體,而是完整地埋葬起來,賢雅夫人也不顧她丈夫的厭惡替我說話。只有這兩個人在帝尊面前為我挺身而出,但我不認為他因為考慮到她們而放棄我,而是我的提早死亡破壞了他在大庭廣眾面前弔死我和焚屍的好戲。帝尊因為復仇計劃全盤失敗而喪失興緻。然後他離開公鹿堡前往內陸的商業灘。而耐辛則認領我的屍體並埋葬了它。
博瑞屈喚醒我過着目前的人生,一個對我來說一無所有的人生。只剩下我的國王。六大公國也將在接下來幾個月分崩離析,劫匪可以恣意佔領我們的良港,我們的人民也將流離失所,或在外島人來犯時淪為奴隸。冶鍊興盛了起來,我卻一如我的王子惟真般拋下這一切遠走內陸。然而,他去當國王,我則跟隨我的王後去尋找他。接下來就是苦日子了。
然而就連現在,每當我痛苦之極卻找不到可以遏止深沉痛苦的藥草、當我覺得身體困住了我的精神時,我就會想起那一段寄身為狼的時光,也明白這是個短如一季的生涯。它們的回憶是個安慰,也是個誘惑。過來,和我一同狩獵,這項邀請在我的心中呢喃。遠離痛苦,讓你再擁有自己的生活。有個地方的時間只在當下,這些選擇既簡單而且總是你自己的。
狼群是沒有國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