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早期歷史
六大公國的歷史,也就是統治此六國的“瞻遠”家族的歷史。要完整敘述這段歷史,必須遠遠追溯到第一大公國建立以前,當時瞻遠家族是從海上發動攻擊的外島人,是出身於外島冰冷海岸的海盜,前來劫掠氣候較為溫和的沿岸地區。但我們並不知道這些早期祖先的名字。
關於第一位真正的國王,現在僅存的也只有他的名字和一些誇張的傳奇。他的名字很簡單,就叫做“征取者”,或許家族內命名的傳統也就是從他開始,後代子女的人生和為人處事都會受到自己名字的形塑。民間信仰認為這些名字是以魔法締繫於新生兒身上,王室的子裔絕不會違叛他們名字所代表的美德。名字穿越火焰、浸透海水、送進風中,締系加諸這些上天揀選的孩子。他們是這樣告訴我們的。這是個美麗的幻想,也許以前曾經有過這種儀式,但歷史告訴我們,光這樣是無法讓孩子堅守其名字所代表的美德……我的筆遲疑蹣跚,從指節僵硬的手指間滑落,在費德倫的紙上畫出一道蟲爬過般的痕迹。我又浪費了一張上好的紙,更懷疑動手寫這部作品本身就是件徒勞無益的事。我不知自己能否寫出這段歷史,也不知是否每一頁都會泄漏出我以為早就消亡不存的苦澀之情。我認為自己心中所有的怨恨都已療愈,但每當我手中的筆尖碰觸紙張,一個受傷男孩的血就隨着來自大海的墨水汩汩流,最終使我疑心是否每一個仔細寫出的黑色字母都是一道疤痂,底下藏着某道腥紅的久遠傷口。
以前,每當討論到寫作六大公國的歷史這件事時,費德倫和耐辛的反應都非常熱烈,我因此說服自己,認為這番努力是有價值的。我說服自己相信,動筆寫作可以讓我暫時忘卻自己的痛苦,而且有助於打發時間。但我每思索一件歷史事件,都只是喚醒我自己層層的孤寂和失落。我怕到頭來我必須完全放棄這部作品,否則就不得不重新思索把我變成如今這個人的那些事物。因此我一而再、再而三重新開頭,卻總是發現我寫的是自己的開始而不是這片土地的開始。我甚至不知道我是想向誰解釋自己。我的一生是一張由秘密織成的網,時至今日,把那些秘密說出來依然不安全。我把它們全寫在上好的紙張上,是否只會帶來火焰和灰燼?也許吧!我的記憶最遠可以上溯到我6歲的時候,6歲之前則什麼都沒有,只有一道空白的鴻溝,任憑我絞盡腦汁也無法穿越。在月眼城的那一天之前什麼都沒有,但從那天起一切就突然開始了,充滿令我無法招架的強烈色彩和豐富細節。有時候那情景似乎太過完整,我會納悶它到底是不是我真正的記憶。我是從自己腦海中回憶起那一切,還是從別人的一再講述中聽來的?有數不清的廚房女傭、各種層級的僕役、大批大批的馬僮都曾向彼此解釋過我的由來,也許這個故事我已經從太多人的口中聽了太多遍,因此現在回想起來它就像是我自己的實際記憶。那些詳盡的細節是因為一個6歲小孩把周遭發生的一切都看在眼裏?或者這段記憶之所以如此完整,是由於“精技”所引致的整體鮮明感受,以及後來我為了控制自己對精技的癮頭而服用的那些帶來痛苦與渴望的藥物?最後這點最有可能,甚至是非常可能。我希望事情不是這樣。
這段記憶幾乎是生理性的:天光漸弱之際那凜冽的灰霾,把我淋得濕透的無情大雨,甚至握住我小手的那隻長滿老繭的粗糙大手。有時候我會納悶地尋思那一握。那隻手又硬又粗,一把將我的手握進掌中;但那也是只溫暖的手,握着我的感覺並不粗暴——只是很堅定。它不讓我在結冰的街道上滑倒,卻也不讓我逃離我的命運。那隻手是毫無商量餘地的,就像那冰冷的灰色大雨潑灑在砂石小路被踩得凌亂的冰雪上;小路位於一棟建有防禦工事建築物的巨大木門外,這建築物在月眼城內兀自矗立,像一座城外有城的堡壘。
那雙扇木門不只是在一個6歲小男孩的眼中非常高大,而是本身就高得足以讓巨人通過,足以使我身旁巍然而立的這個瘦高老人顯得矮小。而且這兩扇門在我看來非常奇怪陌生,雖然現在我想不出當時我會覺得什麼樣的門或房子是熟悉的。總之,那兩扇刻有花紋、安裝黑鐵鉸鏈樞紐、掛着鹿頭裝飾、黃銅門環閃閃發亮的門,是當時的我所不曾看過的。我記得雪水泥濘浸透了我的衣服,我的雙腳雙腿又濕又冷,然而我卻想不起來自己曾在冬季將盡之前那段惡劣的氣候中長途步行過,也不記得有被人背抱着。不,一切都在那裏開始,就在那巨大的雙扇木門前,我的小手被那個瘦高老人緊緊攥住。
那情景幾乎像是木偶戲的開場。是的,現在我可以這樣看見它。布幕拉開,我們站在巨大的門前。老人掀起黃銅門環用力敲了一下、兩下、三下,發出響亮的叩門聲。然後舞台外傳來一個人的聲音,不是從門裏面發出來的,而是在我們身後、我們來時的方向。“爸爸,求求你。”女人的聲音懇求着他。我轉過身想看她,但雪又開始下了,像一層蕾絲面紗覆蓋在眼睫和外套袖子上。我不記得當時我有看到任何人。我確定自己沒有努力試圖掙脫老人緊握着我的手,也沒有喊出“媽媽、媽媽”。我只是站在那裏,像個觀眾,聽見堡壘內傳來靴子的聲響,然後是門內鎖扣打開的聲音。
她又喊了最後一次。現在我仍然能清晰聽見那聲音,那個如今在我聽來十分年輕的聲音里充滿了絕望。“爸爸,拜託,我求你!”那隻緊握住我的手一陣顫抖,但顫抖究竟是出於憤怒還是其他的情緒,我是永遠也不得而知。像一隻烏鴉飛搶掉在地上的麵包塊,老人動作迅速地彎腰抓起一塊凍結的臟雪,一言不發狠狠丟出去,站在旁邊的我一陣畏縮。我不記得有聽見呼痛聲或者雪塊打在人身上的聲音,只記得門扇一下子往外推開,老人連忙拉着我退後。
還有一點:如果這只是我聽來的故事,我或許會想像開門的人是家僕,但並非如此。不,記憶呈現在我面前的是個全副武裝的士兵,是個戰士,頭髮有點灰白,肚皮上的肥油多過肌肉,伹並不是什麼裝腔作勢的家僕。他以軍人訓練有素的懷疑眼光上下打量老人和我,然後什麼也沒說,站在那裏等我們表明來意。
我想這讓老人有點困窘,但在他心頭激起的不是畏懼而是怒氣。他突然放開我的手,一把抓住我的外套後背將我拽向前去,像是把一隻小狗仔遞給可能的新買主。“我把小孩帶來給你們。”他用沙啞的聲音說。
守衛繼續盯着他看,眼神中不帶批評之意,甚至連好奇心也沒有。於是老人進一步說明。“我已經養了他六年,他父親從來沒說過半個宇、沒給過一毛錢、沒有來看過他一次,儘管我女兒告訴我說,他知道他在她身上播了個野種。我不打算繼續養他了,也不想辛辛苦苦耕田供他衣服穿。是誰播的種,就該誰養。我自己的家人已經夠我忙的,我老婆年紀大了,這小孩的媽也要靠我過日子,因為現在有這麼只小狗仔在她腳邊跑來跑去,不會有哪個男人想娶她的。所以你就把他帶去給他父親吧!”然後他突然放手,我摔倒在守衛腳邊的石階上。我連忙坐起來,就我記得是沒怎麼受傷,抬起頭來看這兩個人之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
守衛低頭看着我,嘴唇微噘,不是表示批評,只是在思考該如何將我歸類。“誰的種?”他問話的聲調並不是出於好奇,只是要求更詳盡的資訊好確切回報給長官。
“駿騎的。”老人說著已經轉過身離我而去,小心翼翼的步伐踩踏在砂石小路上。“駿騎王子。”他加註這個頭街的時候也沒回頭。“王儲大人。這是他的種,所以就讓他養吧!至少他總算有了個小孩,也該高興了。”守衛看了愈走愈遠的老人一會兒,然後一言不發彎身揪住我的衣領,把我拉到不擋路的地方好讓他關上門。他鬆手放開我,很快把門關牢,然後站在那裏低頭看着我。他並不真正感到驚奇,只是用軍人的態度接受自己職務中比較怪異的部分。“起來,小子,往前走。”他說。
於是我跟在他後面走過一條光線黯淡的長廊,經過一間間幾乎毫無裝飾的簡樸房間,房間的窗扇依然緊閉着對抗寒冬;然後終於走到另外一處關着的門前,這雙扇門是用貴重潤澤的木材製成,並有雕刻花飾。他在這裏稍稍停頓,整理自己的服裝儀容。我記得相當清楚,他單膝跪下把我的襯衫拉直,在我頭上粗略拍弄一兩下把頭髮撫平,但他這麼做究竟是因為一時好心、想讓我給人留下良好印象,還是因為只想讓自己帶來的東西看起來稱頭點,這我就無從得知了。他重新站起來,在門上敲了一下,並沒有等裏面的人回應,至少我沒聽到任何回應,他便推開門,把我趕到他前方,接着關上背後的門。
先前那條走廊很冷,這間房間則很暖;先前那些房間空蕩無人,這房間則充滿活力。我記得房裏有很多傢具,有氈毯、有帷幔,架子上滿是木牘和捲軸,還有雜亂堆放的零碎東西,任何經常使用又舒適的房間都是這樣。龐大的壁爐里燃着火,讓房裏充滿暖意和好聞的樹木氣味。一張大桌子斜放在壁爐旁,桌子後面坐着一個矮壯結實的男人,緊皺着眉俯身研究攤在面前的一疊文件。他沒有立刻抬起頭來,因此我得以對他那頭相當濃密的凌亂黑髮研究了好一會兒。
最後他終於抬起頭來,黑色的雙眼似乎僅一瞥就把我和守衛打量完畢。“什麼事,傑森?”他問,就連當時年紀很小的我,也聽得出他面對煩人雜事打擾時語氣中的無奈。“這是什麼?”守衛往我肩上輕推一把,把我往那男人推近了一尺左右。“惟真王子,這小孩是一個老農夫帶來的。他說這是駿騎王子的私生子。”有一小段時間,這個坐在桌后受到打擾的男人困惑地看着我。然後他神色一亮,表情非常近似饒富興味的微笑,站起身繞過桌子走出來,雙手握拳叉腰,站在那裏低頭看着我。他的仔細打量並沒有讓我感到威脅,事實上,我的長相似乎有什麼地方讓他感覺非常愉快。我好奇地抬頭看他。他留着黑色短鬍子,跟他的頭髮一樣濃密凌亂,臉頰則飽經風霜,黑色雙眼上方是兩道濃眉。他胸膛厚實,肩膀緊緊繃住襯衫的布料,紮實的拳頭上滿是疤痕,右手手指上也沾有墨漬。他盯着我看,笑容愈來愈大,最後出聲大笑起來。
“好傢夥,”最後他說,“這小子長得確實滿像阿駿的,是不是?艾達神在上,誰會相信我那位聲名顯赫又潔身自愛的哥哥會做出這種事?”守衛沒回答,那男人當然也不預期他會回答。他繼續直挺挺站在那裏,等待下一項指令。十足軍人中的軍人。
男人繼續以好奇的眼光注視着我。“幾歲?”他問守衛。
“農夫說6歲。”守衛抬起手搔搔臉頰,然後似乎突然想起自己正在對長官報告,於是趕快放下手,“大人。”他補充說。
男人似乎沒注意到守衛不甚合乎紀律的動作。黑色的雙眼上上下下掃視我,微笑里的興味更濃了。
“所以,算上大肚子的時間,一共差不多7年。是了,沒錯,那是齊兀達人想封閉隘口的第一年,駿騎在這裏待了三四個月,逼他們開放隘口。看來他逼開的東西不只是隘口而已。好傢夥,誰想得到他會做出這種事?”他頓了頓,“媽媽是誰?”他突然質問。
守衛不安地動了動。“不知道,大人。門口只有老農夫一個人,他只說這是駿騎王子的私生子,說他不想繼續養他、給他衣服穿了,還說是誰播的種就該誰養。”男人聳聳肩,彷彿這一點無關緊要。“這小孩看起來被照顧得不錯。我敢說要不了一個星期,最多兩個星期,她就會哭哭啼啼跑到廚房門口來,因為她想念她的小狗仔。要是我沒先查出她是誰,到那時候也就知道了。喂,小子,他們怎麼叫你?”系住他皮背心的皮帶有一個繁複的鹿頭形成帶扣,顏色隨着壁爐里搖曳的火光變幻,一下呈黃銅色,一下是金色,一下又變成紅色。“小子。”我說。我不知道當時我只是在複述他和守衛叫我的名字,還是我真的除此以外沒有其他的名字。一時之間那男人顯得意外,臉上掠過一抹或許可能是憐憫的神色,但那神色很快就消逝了,表情只剩下為難或者是有點不高興。他回頭一瞥仍在桌上等着他的地圖。
“唔,”他打破沉默說,“得先看顧着他,至少等到阿駿回來。傑森,安排一下,讓這小孩至少今天晚上有東西吃、有地方睡,我明天再來想想要拿他怎麼辦。咱們總不能讓鄉下地方到處都有王室私生子亂跑吧!”“是的,大人。”傑森的回話既不表示同意也不表示反對,只是領受命令。他一手重重按在我肩上,讓我轉身朝門口走去。我的步伐有點猶疑,因為這房間明亮舒適又溫暖,我冰冷的雙腳已經開始發癢,我知道要是可以再待久一點,我整個人就會暖透。但我無法違逆守衛的手,只能任由他把我帶出溫暖的房間,回到那一條條陰鬱冷暗的走廊。
從溫暖明亮的房裏出來,走廊顯得更暗了,而且好像怎麼走也走不到盡頭,守衛大步走過一條又一條走廊,我努力要跟上他的步伐。也許是我發出了哀鳴聲,也或許是他對我不夠快的腳步感到不耐煩,總之他突然一轉身抓住我,輕輕鬆鬆就把我放在他肩上坐着;彷彿我毫無重量。“你這濕答答的小狗崽子。”他語調不帶怨氣,打着我走過走廊、轉過轉角、上樓又下樓,最後終於來到一間有着黃色燈光的大廚房中。
那裏有另外六七個守衛坐在長凳上,就着一張滿是磨損痕迹的大桌子吃喝,桌后的爐火足足比先前那書房裏的大了一倍。廚房裏有食物和啤酒的氣味,有男人的汗味,有潮濕羊毛衣物的氣味,還有木柴的煙和油脂滴入火焰的味道。牆旁排滿大大小小的木桶,梁椽上掛着一塊塊帶骨的深色熏肉,大桌上滿是食物和杯盤。一大塊插在烤肉叉上的肉已經從火上栘開,油脂正一滴滴落在石頭爐台上。這豐盛的香味讓我的胃突然縮成一團。傑森穩穩把我放在桌子最靠近爐火的一角上,輕搖了一下一個男人的手肘,那人的臉正埋在杯子裏。
“哪,博瑞屈,這小狗仔現在是你的了。”他轉身走開,我很感興趣地看着他從一條深色麵包上掰下一塊跟他拳頭一樣大的麵包,抽出腰帶上的刀切下一輪乳酪的一角,他把麵包和乳酪塞進我手裏,然後走到爐火旁,開始在那一大塊帶骨的肉上割起夠一個成年男人吃的分量。我毫不浪費時間,馬上把麵包和乳酪塞進嘴裏,我身旁那個叫做博瑞屈的男人放下杯子,回頭怒視着傑森。
“這是什麼?”他說這話的口氣很像溫暖房間裏的那個男人。他也有亂糟糟的黑色頭髮和鬍子,但他的臉是狹長、有稜有角的,臉的顏色像是一個長期待在戶外的人。他的眼睛偏棕色而不是黑色,手指很長,雙手看來很靈活,身上有馬、狗、血和羽毛的味道。
“他就交給你管了,博瑞屈。惟真王子說的。”“為什麼?”“你是駿騎的人,不是嗎?負責照顧他的馬和他的獵犬、獵鷹?”“所以?”“所以,他的小私生子也歸你管,至少等到駿騎回來,決定拿他怎麼辦為止。”傑森把那厚厚一片還在滴油的肉朝我遞過來,我看看這手拿的麵包,又看看那手拿的乳酪,兩個我都不想放下,但我也好想吃那塊熱騰騰的肉。他看出我的左右為難,聳聳肩,把肉隨手放在我身旁的桌面上,我儘可能把麵包都塞進嘴裏,移動身子好盯着肉看。
傑森聳聳肩,正忙着替自己張羅麵包乳酪和肉。“那個把他帶來的老農夫是這麼說的。”他把肉和乳酪放在厚厚一片麵包上,張嘴大咬一口,然後邊嚼邊說:“他說駿騎總算有個小孩就該高興了,現在應該自己養他、照顧他。”一陣不尋常的靜默忽然充塞整個廚房,這些男人吃到一半突然停下來,手裏還拿着麵包或杯子或木盤,眼睛都看向那個叫博瑞屈的人。他把杯子小心放在不靠桌邊太近的地方,聲音安靜平穩,字句清晰。“如果我的主人沒有子嗣,那也是艾達的旨意,而不是因為他欠缺男子氣概。耐辛夫人的身體向來嬌弱,而且——”“話是這樣說沒錯啦!”傑森很快表示同意。“現在證據就坐在這裏,證明他的男子氣概一點問題也沒有,我只是這個意思而已。”他匆匆用袖子一抹嘴。“長得跟駿騎王子再像不過了,就連他弟弟剛才也是這麼說的。耐辛夫人沒辦法讓他的種子開花結果,也不是王儲的錯嘛……”
博瑞屈突然站了起來,傑森連忙後退一兩步,才明白博瑞屈的目標是我不是他。博瑞屈抓住我肩膀,把我轉過去面對火光。他一手穩穩托住我下巴,抬起我的臉朝向他,我嚇了一跳,手裏的麵包和乳酪都掉了,但他不管這個,逕自就着火光研究我的臉,彷彿我是一張地圖。他與我四目相視,那雙眼睛裏有某種狂野的神色,彷彿在我臉上看到了什麼讓他受傷的東西。我想縮身避開那眼神,但他的手緊抓住我讓我無法退卻,因此我努力表現出一副叛逆的樣子回瞪他,看見他不高興的臉上突然出現了類似猶豫驚異的神情。最後他閉上眼睛,似乎是要阻絕某種痛苦。“這會大大考驗夫人的意志和耐心極限。”博瑞屈輕聲說。
他放開我的下巴,動作僵硬地彎下身去撿起我掉在地上的麵包和乳酪,拍拍上面的灰塵遞還給我。我盯着他的右腿看,那條腿從小腿到膝蓋都包着厚厚的繃帶,讓他彎身的時候無法彎腿。他重新坐下,拿起桌上的壺斟滿杯子,又喝了口酒,從杯緣上方打量着我。
“這小孩是駿騎跟誰生的?”坐在桌子另一頭的一個男人不知輕重地問。
博瑞屈放下杯子,眼神轉向那人。一時之間他沒有開口,我感覺到沉默又盤旋在上空。“我想這小孩的母親是誰是駿騎王子的事,輪不到別人在廚房裏閑嗑牙。”博瑞屈溫和地說。
“話是這樣說沒錯啦!”那守衛連忙表示同意,傑森也像只求偶的鳥一樣點點頭。我年紀雖小,卻也訝異不知道這人是什麼來頭,他雖然一腿綁着繃帶,但只要一個眼神或一個字就能讓一屋子粗魯的男人安靜下來。
“這小子沒有名字,”傑森自告奮勇打破沉默,“就叫‘小子’。”這句話似乎讓每個人都講不出話來,甚至博瑞屈也一樣。我在持續的沉默中吃光了麵包、乳酪和肉,還喝了一兩小口博瑞屈遞給我的啤酒。其他人三三倆倆離開廚房,他還坐在那裏邊喝酒邊看着我。“嗯,”最後他終於說,“要是我對你父親的認識沒錯,他會好好面對現實、做該做的事,但是他認為該做的事是什麼,就只有艾達知道了。八成是最讓人難受的事。”他又沉默地看了我一會兒。“吃飽了嗎?”最後他問。
我點頭,他僵硬地站起身,把我從桌上抱下地。“來吧,斐茲①。”他說著走出廚房,沿着另一條走廊走去。他那條硬梆梆的腿讓他走起路來甚是難看,或許跟他啤酒喝多了也有點關係,總之我要跟上他是毫無困難。最後我們來到一扇厚重的門前,一名守衛點頭讓我們通過,看我的眼神像是要把我吞下去似的。
屋外吹着凜冽的寒風,隨着夜色降臨,白天融化變軟的冰雪又重新凍結了。路面在我腳下喀啦作響,風似乎鑽進了我全身上下衣服的每一條縫隙。先前廚房裏的爐火烤熱了我的雙腳和褲子,但是並沒有完全烘乾,此刻寒意緊緊抓住了我的雙腿。我記得屋外一片黑暗,還記得我突然覺得好累,一股簡直讓人想哭的可怕睡意拉扯着我,在我跟着那個腿上包着繃帶的男人穿過寒冷黑暗庭院的時候。高牆聳立在我們四周,牆頭不時有守衛晃動,只有在他們的黑影偶爾擋住夜空中的星星時才看得見他們。但博瑞屈身上的某種特質讓我不敢哀聲叫苦或者跟他求饒,只能頑強地跟在他身後走。我們走到一棟建築物前,他拉開一扇沉重的門。
門開處傳出暖意、動物氣味、微弱的黃色光線,一個睡眼惺忪的馬僮從稻草堆中坐起來眨着眼睛,像只羽毛亂糟糟的雛鳥。博瑞屈稍微點頭示意,他又重新睡下,閉上眼睛在稻草堆里蜷縮成一小團。我們走過他身旁,博瑞屈把門關上,拿起放在門邊光線微弱的煤油提燈,帶我繼續往前走。
於是我進入了一個不同的世界,一個夜晚的世界,有牲畜在廄房內移動、呼吸,有獵犬把頭從交疊的前腿上抬起來打量我,它們柔和明亮的眼睛在提燈的光線中看來或綠或黃。我們經過馬廄,廄房裏的馬匹一陣小小騷動。“獵鷹就是在最裏面的那一頭。”我們經過一間又一間廄房,博瑞屈說。我聽了進去,把這當作是他認為我應該知道的事。
“這裏。”他終於說。“這裏就行了,至少現在暫時這樣。我要是知道還能拿你怎麼辦就有鬼了。要不是怕耐辛夫人傷心,我會覺得你是老天跟主人開的一個好玩笑。喂,大鼻子,過去一點,讓這個小孩在稻草堆里有地方睡。對啦,你就過去靠着母老虎,它會收容你,要是誰想來煩你,它可會狠狠凶他一下。”此刻我面對着一間寬敞的廄房,裏面有三隻獵犬。它們已經醒過來爬起身,邊聽着博瑞屈的聲音邊在稻草堆上搖着粗尾巴。我不太有把握地走到它們之間,最後靠着一隻老母狗躺了下來,它口鼻周圍的毛都發白了,還有隻形狀已經不完整的耳朵。比較年長的那隻公狗帶着懷疑的眼神看着我,另一隻半大不小的幼犬“大鼻子”則對我大表歡迎,又是舔我耳朵、又是輕啃我鼻子、又是往我身上抓來抓去的,我伸出一隻手臂環抱住它,讓它安靜下來,然後依照博瑞屈的建議窩在它們之間睡下,他往我身上蓋過來一條充滿馬毛氣味的厚毯子。隔壁廄房裏一匹很大的灰馬突然動了起來,一蹄重重踹在木板牆上,然後把頭伸過來看看這裏半夜三更怎麼會這麼熱鬧。博瑞屈心不在焉地摸摸它,加以安撫。
“這裏是偏遠的要塞,每個人都得將就着住,等你到公鹿堡就會舒服多了。不過今天晚上你就暫時待在這裏,既暖和又安全。”他又站了一會兒,低頭看着我們。“馬匹、獵犬和獵鷹。駿騎,我替你照顧這些牲畜已經好多年了,而且照顧得很好;但是你這個私生子,哎,我可一點都不知道要拿他怎麼辦。”我知道他不是在跟我說話。我的頭伸在毯子外,看着他拿起掛在鉤子上的提燈信步離開,一邊走一邊自言自語嘀嘀咕咕。如今我仍清楚記得那天晚上,記得溫暖的獵犬、扎人的稻草,甚至記得終於在緊靠着我的幼犬身旁睡着的那一覺。我飄進它的腦海,分享了它模糊的夢境,其中有無盡的追逐,追趕的獵物我始終沒看到,但那鮮明強烈的氣味引我往前奔跑,穿過蕁麻、荊棘、碎石堆。
在那場獵犬的夢之後,我記憶的準確度有所動搖,就像服藥后那種色彩鮮艷、輪廓尖銳的夢境。經過第一天晚上,接下來的那段日子在我腦海里就完全沒有那麼清晰的印象了。
我記得冬季將盡時那些潮濕的日子,我學會了從馬廄到廚房該怎麼走,也能隨時任意進出廚房。有時候會有個廚師在那裏,把肉掛在爐台的鉤子上,或者使勁揉麵糰,或者從酒桶里偷喝一杯;更多時候廚房裏沒有廚師在,我就自行取食放在桌上沒收起來的任何東西,並且跟那隻很快就跟我形影不離的幼犬慷慨分享食物。男人進進出出、吃吃喝喝,用好奇的眼神打量着我,我逐漸把他們的那種眼光視為尋常。這些人似乎都長得一個樣,穿着粗糙的羊毛斗篷和緊身褲,身強體壯,動作流暢,前襟的紋飾是一頭飛躍的公鹿。我在場時他們有些人會覺得不自在,我也漸漸習慣了只要我一離開廚房身後就會傳來幾個人的嘀嘀咕咕聲。
博瑞屈是那段日子的一個常數,他照顧我就像照顧駿騎的那些牲畜一樣,給我吃飯、喝水、梳洗、運動,這裏說的運動通常是他做其他工作時我跟在他旁邊跑來跑去。但這些記憶都很模糊,諸如洗澡換衣服等細節大致都已在腦海中褪色,因為這些事情在6歲的孩子看來都是平靜又正常的。我當然記得那隻幼犬大鼻子,它一身光滑的紅毛,短短的有點刺人,我們夜裏一起蓋那條馬毯睡覺時,它的毛常會穿過我的衣服讓我覺得扎。它的眼睛綠如銅礦石,鼻子是煮熟肝臟的顏色,嘴巴內壁以及舌頭是摻雜着黑色斑點的粉紅。我們不是在廚房裏吃東西,就是在庭院裏或者廄房的稻草堆里打滾。我不知道我在那裏待了多久,總之這就是我在那裏的世界;我想時間應該不長,因為我不記得天氣有變化。我對那段時間的記憶全都是刮著狂風的濕冷日子,還有每天白晝融化一些,但一到晚上就又結凍的冰雪。
關於那段時間我還記得另一件事,但是記憶的輪廓並不尖銳,反而是溫暖、色澤柔和的,像是在光線黯淡的房裏看到一幅華麗古老的掛毯。我記得幼犬的扭動讓我醒了過來,看見一盞提燈被人舉在我上方,發出黃色的光。兩個男人俯身看着我,但博瑞屈僵硬地站在他們身後,因此我並不感到害怕。
“你把他吵醒了啦!”其中一人警告着說。他是惟真王子,也就是我第一天晚上在那間溫暖明亮房間中見到的那個男人。
“那又怎麼樣?我們一走他就會繼續睡了。該死的,他連眼睛都像他父親。我敢說不管在哪裏看到他,都認得出他的血緣。但是你和博瑞屈的腦袋怎麼連跳蚤都不如?不管他是不是私生子,小孩都不該跟牲畜養在一起啊!你們真的沒別的地方可以安置他了嗎?”說話的這個人下巴和眼睛長得像惟真,但除此之外毫不相似。他比惟真年輕得多,臉頰上沒有鬍子,帶有香味、梳得平順的頭髮比較細,而且是棕色的。夜晚凜冽的寒意凍得他雙頰和前額泛紅,但這種紅是新添上去的,不像惟真那種飽經風霜的紅通通臉色。此外,惟真的服裝跟手下一樣,都是編織緊密、色彩含蓄的實用羊毛料,只有前襟用金銀線綉成的紋飾比較明亮;但跟他一起來的那個年輕男子身上則是閃閃發亮的腥紅和淡黃,垂墜的斗篷也比一般包裏身體所需的寬度足足寬了一倍。斗篷下的緊身背心是華麗的奶油色,綴滿蕾絲,頸間的絲巾用一隻飛躍雄鹿形狀的金別針拙住,鹿眼鑲的是一顆閃爍光芒的綠色寶石。他說起話來措辭仔細,跟惟真的簡單字句比較起來就像是繁複金鏈跟簡單鏈結的對比。
“帝尊,這一點我根本沒想過。我哪知道什麼養小孩的事?我把他交給博瑞屈,他是駿騎的手下,所以就這麼照顧他……”“我不是有意要對王室血脈不敬,大人。”博瑞屬是真的很困惑。“我是駿騎的手下,我依我認為最好的方式照顧這小孩。我可以替他在守衛室里弄個地鋪,但他年紀似乎太小了,不適合跟他們待在一起,因為他們整天整夜進進出出,又打架又喝酒的吵吵鬧鬧。”從他的語調聽來,他顯然不喜歡跟那些人待在一起。“他在這裏睡覺比較安靜,而且這隻小狗也很喜歡他,還有我的母老虎整夜看着他,任何想傷害他的人都會被咬。兩位大人,我自己也不太知道要怎麼帶小孩,當時在我看來——”“沒關係,博瑞屈,沒關係的。”惟真靜靜地開口打斷他。“就算這件事需要經過考慮,該動腦筋想的人也是我,不是你,我把這件事交給了你,現在也不打算找碴。艾達在上,他這樣已經比這村子裏很多小孩過得好得多了,目前暫時把他安置在這裏沒關係。”“等他回來公鹿堡之後就必須有所不同了。”帝尊聽起來不怎麼高興。
“那麼父親是希望我們帶他一起回公鹿堡?”問話的是惟真。
“我們父親是這麼希望的,但我母親不希望。”“哦。”惟真的語調顯示他沒有興趣繼續討論這一點,但帝尊皺着眉頭繼續說下去。“我母后對這件事一點也不高興,她花了很多時間向父王提出建言,但是徒勞無功。母親和我都贊成把這小孩……撇到一邊去,這樣比較明智。王位繼承的順序已經夠混亂了,不需要額外添亂子。”“我看不出現在有什麼混亂的,帝尊。”惟真平穩地說。“先是駿騎,接下來是我,然後是你,再然後是我們的表弟威儀。這個私生子要排也只輪得到第五。”“我很清楚你排在我前面,你不需要一有機會就把這件事拿出來耀武揚威。”帝尊冷冷地說,低頭怒視着我。“我還是認為最好不要把他放在身邊。萬一耐辛到最後還是沒有給駿騎生合法的繼承人怎麼辦?萬一他決定要承認這個……小孩怎麼辦?如此一來可能會造成貴族之間的分裂。我們何必找這個麻煩?母親和我都是這麼說的。但我們都知道,我們的父王不是個行事匆促的人;平民百姓都說,看黠謀做什麼事就知道黠謀是什麼樣的人。他禁止我們私下敲定解決這件事情。‘帝尊,’他用他那種口氣說,‘不要做你無法撤回的事,除非你已經先考慮過你一旦做了它之後就無法做什麼。’然後他哈哈大笑。”帝尊也短促苦澀地笑了一聲,“我真是受夠了他的幽默感。”“哦。”惟真簡短地應答。我躺着不動,心想,不知道他是正在努力要想通國王的那句話,還是制止自己回應弟弟的抱怨。
“你當然能看出他這麼做的原因。”帝尊告訴他。
“原因是?”“他還是偏心駿騎。”帝尊的口氣充滿厭惡。“儘管他做出這一切,儘管他結了個愚蠢的婚、娶了個怪異的妻子,儘管他搞出這個爛攤子。現在他認為這件事能改變民心,讓人民對他產生好感,也能證明駿騎是個男人,生得出孩子。或者說證明他也是人,跟其他人一樣都會犯錯。”帝尊的語調泄漏出他對這幾點都很不同意。
“這會讓人民更喜歡他,更支持他當未來的國王嗎?因為他在娶妻之前跟某個野女人生了個孩子?”從惟真的語氣聽來,這種邏輯令他相當困惑。
我聽出帝尊的聲音里泛着酸。“國王似乎就是這麼想的。他難道不在乎這件事會讓王室蒙羞嗎?但我猜駿騎不會希望把他的私生子拿來派上這種用場,尤其是因為這件事跟親愛的耐辛有關係,可是國王已經下令,要你們回公鹿堡的時候把私生子一起帶回去。”帝尊低頭看着我,一副大為不滿的樣子。
惟真短暫出現困擾的神色,但他仍點點頭。博瑞屈臉上籠罩了一層陰影,是提燈的黃色燈光無法趕走的。
“我主人對這件事難道一點發言的餘地都沒有嗎?”博瑞屈大膽表示異議。“我覺得,如果他想撥一筆錢給這小孩母親的家人、把他撇到一邊去,那麼,為了不傷耐辛夫人的心,他當然應該可以這樣周到謹慎的——”帝尊王子輕蔑地哼了一聲,打斷他的話:“他早在上那個女人之前就應該周到謹慎了。耐辛夫人又不是全天下第一個必須面對她丈夫私生子的女人。因為惟真處理不當,這裏每個人都知道他的存在,現在再把他藏起來也沒用了。而且,博瑞屈,既然事關王室私生子,我們沒有誰能光顧着不傷感情就好。把這樣一個小孩留在這種地方,就像是留下一把武器在國王的脖子上晃來晃去,這一點連養狗的人都看得出來吧!就算你看不出來,你主人也看得出來。”帝尊的聲音里多了冰冷嚴厲的意味,先前我從沒看過博瑞屈對任何東西顯得畏縮,現在卻看到帝尊的這番話讓他一陣瑟縮。這使我感到害怕,我把毯子拉起來蓋住頭,往稻草堆深處鑽,我身旁的母老虎喉嚨深處發出輕微的嗥叫聲,我猜帝尊因此後退了幾步,但我不確定。不久后他們就離開了,就算他們又多說了什麼,我也完全不復記憶。
日子一天天過去,我想是兩三個星期之後,我發現自己雙手緊抓着博瑞屈的皮帶坐在他身後,試着用我短短的腿夾住胯下的馬身,離開那個寒冷的村鎮,往南朝較溫暖的地區前進。那段旅程長得似乎永無止境。現在想起來,駿騎一定曾在某個時候來看過他的這個私生子,在關於我的這件事情上對他自己做出了某種判決。但我不記得有跟我父親見過面,我腦海中對他唯一的印象,是來自掛在公鹿堡牆上一幅他的畫像。很多年之後我了解到,當時他的外交政策發揮了非常好的效果,其締結的條約及達成的和平一直延續到我十幾歲的時候,也贏得了齊兀達人對他的尊敬甚至喜愛。
事實上,我是他那一年唯一的失敗,但卻是項重大的失敗。他趕在我們之前回到公鹿堡,宣佈放棄王位繼承權,等我們抵達的時候,他和耐辛夫人已經離開宮廷,以細柳林爵士與爵士夫人的身份遷出公鹿堡。我去過細柳林,這地名跟實景毫無關連。那是一處溫暖的河谷,中央有一條和緩的河流穿過一片廣袤平原,兩旁是和緩起伏的山丘,適合種植葡萄和穀物,適合生養胖嘟嘟的小孩。這是個柔和的居處,遠離邊界,遠離宮廷政治,遠離任何駿騎到那時為止的生活重心。對於一個本來會成為國王的男人,這等於是將他放牧到遠處,是一種溫和又不失身份的放逐,等於是用天鵝絨悶住一名戰士,讓一個具有鮮見才華的外交家從此無言。
就這樣,我來到了公鹿堡,是一個我從沒見過的男人的獨生子也是私生子。惟真王子成了王儲,帝尊王子在王位繼承的順序上前進了一步。就算我這輩子除了出生和被發現之外什麼都沒做,也已經在整片國土上留下了長遠的痕迹。我無父無母地在宮廷中成長,宮中所有的人都視我為某種造成刺激的催化劑。而我也確實變成了催化劑。
①:Fitz用在名字的字首,有“……之子”的意思(如現在頗為普遍的Fitzgerald這個姓,本意就是“Gerald之子”),尤其是指國王、王子的私生子,所以博瑞屈隨口用這個詞來稱呼他;又由於此詞來稱呼人是有貶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