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雪地迷情
秦王政六年的第一場大雪靜悄悄地飄落。
先是碎米一樣的雪粒,接着雪片便像鵝毛一樣悠悠旋轉飄落,把整個咸陽城裝扮成銀色的瓊樓玉宇,耀眼奪目。
室外雪花飄落,蘄年殿南書房卻室內如春。金盆內燃着木材,火勢正旺,水晶燈內的紅燭突突燃燒,照得四壁也抹上一層淡淡的紅。
寒芳把窗戶打開一角,從窗戶縫中看着銀白色的世界,片片雪花從窗角飄進,落在寒芳肩頭上,髮絲上。寒芳抬起手接住一片潔白的雪花,看着晶瑩的雪花在手掌中慢慢融化,化成一顆水珠,再把水珠撲在臉上,涼涼的。她縮着脖子笑了笑:照這樣下一夜,明天就可以堆雪人了。
歲末年初,奏章不是很多,嬴政一會兒就看完了。
“今天下雪,路不好走,不要回去了。”嬴政立在她身後微笑着說。
“不,我喜歡踏雪!”寒芳望着天空飄落的雪花,愉快地說。
嬴政暗自嘆氣,只好說道:“那我陪你踏雪?今天時間還早。”
寒芳回眸一笑,點點頭,分外嫵媚。
圍好貂皮披風,二人走在冰雪中。
俏皮的雪花不時飄落在臉上,冰冰涼涼的。腳下的雪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
嬴政極目四望雪白的王宮,在這皚皚白雪下掩蓋着的是多少骯髒、醜陋的東西?一陣寒風襲來,他下意識地裹緊貂皮斗篷,卻看見她揚着臉,面帶微笑,迎接着一片片雪花。嬴政心中一動,這天地萬物之間,只有她是最美的!
他笑望着她。當他感到心中煩躁,忍無可忍的時候,只要聽到她柔和而清脆的聲音,他的一切煩惱都會丟開;只要看到她欲語還笑的嬌靨,他就覺得世界是如此美好。除此以外的事物,只不過是一些雜音和干擾,不值得去在意,只要不在意,還有什麼能忍不能忍的?
不知不覺已到了寒芳的偏殿。
寒芳微笑着告別,嬴政戀戀不捨地看着寒芳進了大殿,又站了一會兒,轉身往回走。雪地上,二人剛才留下的串串腳印伸向御苑深處。
嬴政又回頭看了看,此刻自己身後的雪地上只有一串腳印,顯得孤獨寂寞,他惆悵地想:何時才能讓每個角落的腳印都變成雙雙對對,不再孤單,不再寂寞?
第二天,雪停了。
雪后的空氣清冽、寒冷。
成蟜一大早就跑來了,人還沒進殿就已高聲喊起:“芳!芳!雪停了!”
“我知道!”寒芳清脆地回答。
成蟜喊着、跑着,跳進門來,“芳,你不是說過如果下雪了要堆雪人的?現在雪停了!”
“難為你還記得!不錯不錯,值得表揚!”寒芳說著從屏風後轉了出來,原來她早已換好了衣服。
成蟜獃獃看了片刻,只差口水沒有流出來,贊道:“真美!”
寒芳用胳膊肘搗了他一下,“討厭!快走吧!”轉身出了大殿,往御花園走。
成蟜樂顛顛地跟在她後面。
寒芳興沖衝到了御花園,轉回身對成蟜笑着說:“拿來!”
“什麼?”成蟜撓撓頭,迷惑地看着寒芳。
“工具呀!”
成蟜張着嘴,“呀!我忘記帶了!”
寒芳一跺腳,怪道:“你!你怎麼總是關鍵時候掉鏈子?”
成蟜一臉迷茫,“掉鏈子?什麼是掉鏈子?”
寒芳白了他一眼,數落道:“上次蹴鞠比賽,你就在關鍵時候傷了腳,今天堆雪人,你又忘帶工具!”
成蟜呵呵憨笑着,不好意思地說:“早上一見雪停了,就急慌慌地來了,我叫內侍去取!”
“算了,又得等老半天!開始吧……”寒芳嘮叨着彎腰捏了個小雪球,單手在地上來回滾着,一會兒雪球越來越大,雙手在雪地上滾了起來。
成蟜也學着她的模樣滾起小雪球。
起初雪球一個人還能推得動,到後來成蟜乾脆放下自己的雪球,來幫着寒芳一起推雪球。雪球已經有半人高,二人累得滿頭大汗。
用大雪球做身子,小雪球做腦袋,一個雪人的輪廓就已出來了。
寒芳搓搓熱得發燙的手道:“再堆一個!給它做個伴兒!”
“好!”成蟜開心地回答。
忙活了半天,又一個雪人堆好了。兩個雪人肩並肩地站着。
成蟜傻呵呵地笑着說:“嘿嘿!一個是你,一個是我!”
寒芳白了他一眼,自去掰了幾段灌木枝來做雪人的五官。
寒芳把雪人做成了一個小哭臉,一個小笑臉,退後幾步欣賞着,指着笑臉說:“這個是我。”又指着哭臉說,“那個是你!”
成蟜抗議道:“為什麼你的是笑臉,而我的是哭臉?我也要笑臉!”說著把樹枝反轉方向,哭臉變成了笑臉。
寒芳又把樹枝翻回來,“就不!就要讓你是哭臉!”
“不!我不要!”成蟜伸手又要去翻樹枝兒,冷不防被寒芳捧了一大捧雪塞進脖領里。他一聲怪叫,跳了起來,冰涼刺骨的雪凍得他直打顫。
寒芳捧着肚子大笑,笑聲還沒落,一個蓬鬆的雪球撲面而來,散落了一臉。
成蟜哈哈大笑起來。
“你敢打我?這回我非把你打成小哭臉!”寒芳彎腰捧着雪,笑着、打着、追着。
成蟜笑着叫着逃跑,時不時回頭稍稍反擊一下。
不一會兒,二人頭上身上都是雪。
不遠處,嬴政看着嬉戲的二人,一臉落寞。
今天,他一下朝處理完政事,就匆匆趕來,他記得寒芳說過下雪了要堆雪人。興緻勃勃地來到這裏,正看見玩得開心的二人,他抬手扔掉手中的工具,默默轉身走了回去,身後還是只留下一串孤單的腳印……
雪地上。
成蟜邊追邊喊:“反攻了!反攻了!”
寒芳尖叫着逃跑,腳下一滑,撲倒在地上。
成蟜收不住勢,撲倒在寒芳身上。
“討厭!你……”寒芳笑着想要爬起來,卻爬不起來。
成蟜忙爬起來拉寒芳,腳下不穩,二人再次滑倒在雪地上。
寒芳笑着罵道:“笨蛋!”
成蟜再次過來拉寒芳,他看着笑得陽光一樣燦爛的她,不覺痴了,張着嘴痴痴地看着。
寒芳坐在地上笑着拍打身上的雪,忽然聽不到成蟜的動靜,抬頭一望,正望到那雙痴痴的眼睛,她也呆住了——這分明是他的眼睛,那雙像星星一樣的眼睛!那眼眸深處的東西是那麼熟悉!
許久,成蟜禁不住俯下身,低下頭……
寒芳痴迷地想要去迎接,突然發現,不!這不是他!他身上特有的味道她一輩子也忘不掉!寒芳抬起手一下把成蟜推開,清醒過來。
成蟜被推坐在地上,愣了一下,繼而又過來,把頭低下來,雙手緊緊攥着她的雙腕,目光直直地望着她。
寒芳本能地掙扎,發現手腕被抓得死死的,大聲喊道:“你幹什麼?放手!”
成蟜彷彿入了魔一樣,壓根就沒有聽到,依然把臉湊了過來。
“放手!”寒芳再次掙扎。
成蟜的臉已經湊近,寒芳扭過臉閃躲着,喊道:“不要!放手!”
成蟜的呼吸變得沉重,他已經控制不住自己,強吻了下去,把她壓在雪地上。
啪的一聲,寒芳極力掙扎,終於抽出一隻手,狠狠打了成蟜一個清脆響亮的
耳光。
成蟜被打得立刻清醒過來,一手捂住了臉,獃獃地看着寒芳,臉上留下了清晰的手指印。
寒芳慌亂地從地上爬起來,飛跑着離開,只留下成蟜坐在雪地上愣愣發獃……
寒芳氣呼呼地跑回大殿,滿頭滿身的雪也顧不上抖,直奔几案,顫抖着手倒了杯茶,一口氣喝下,心還在怦怦直跳。
過了好一會兒,寒芳心情才平靜下來,餘光看見殿門處探了半個腦袋在往裏瞅。她一抬頭,腦袋又縮了回去。
“幹嗎鬼鬼祟祟的?進來!”寒芳喝道。
成蟜像一個做錯事的孩子,扭着身子,一步一步地挨進來,在離寒芳幾步遠的地方停下,低着頭偷眼看着寒芳,臉上還留着紅紅的指印。
成蟜低着頭看着自己的腳尖,如蚊子般輕聲說:“對……對不起……”
寒芳獃獃看着成蟜,片刻,她站起身來,推開窗戶,讓殿外寒冷的風吹到臉上,讓自己再清醒一下。她此刻只感覺到眼睛酸酸的,澀澀的,不知道是被刺眼的白雪反光耀的,還是原本眼睛就已經發酸。
成蟜見寒芳背對着他不說話,用手搓着衣服,再次低聲說:“芳!別生氣了,我給你認錯……我錯了……”
為何眼淚又流了下來。寒芳不願擦拭,任憑淚水悄悄流下。
成蟜見狀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團團轉,想拉她,又不敢再動手。
寒芳深深吸了一口凜冽的空氣,極力讓自己鎮靜。是她!是她的錯!她不該在他的身上尋找、追憶浩然的影子,讓他產生誤會。
寒芳拭乾眼淚轉過身,誠摯地說:“成蟜,對不起!我不該打你。”
成蟜急切地說:“不,芳,是我不對!我不該……芳……”
寒芳勉強笑笑,“是我不好!還疼嗎?”
成蟜撅着嘴本能地點點頭,立刻又搖搖頭,忙道:“不!不疼!你一巴掌把我打醒了!”
寒芳莞爾一笑,“看你的傻樣兒!”
見寒芳笑了,成蟜撓着頭跟着嘿嘿傻笑。
寒芳走到近前,輕輕說:“來!我看看!”見四個指印已經由紅變白,又輕輕問道,“說實話,疼不疼?”
“不疼是假的!”成蟜老實地回答。
寒芳被成蟜憨憨的表情逗樂了,她看着成蟜片刻,慎重地對他說:“成蟜,我們是兩條平行線,平行線是不可能相交在一起的,你懂嗎?”
成蟜搖搖頭,如實回答:“不懂!什麼平行線?我不明白!”
寒芳耐心解釋道:“就像兩條道路上的人,走在各自不同的路上,只能相望,卻走不到一起。”
成蟜不解地問:“那你,或者我,拐個彎不就行了?”
寒芳只好無奈地笑笑,“將來你就慢慢明白了。”
寒芳心不在焉地坐在南書房,銅獸爐里的火烤得她的臉紅彤彤的。
“你有心事?”嬴政放下奏章,目光深沉地望着她。
寒芳敷衍着回道:“哦!沒有!就是覺得有點累。”說著趴到几案上,把臉扭到一邊,不願意讓嬴政看見自己的臉,特別是自己的眼睛。
嬴政突兀道:“成蟜的年齡可以立正室了。”
寒芳渾身一顫,忍不住吃驚地把臉轉過來,“他立正室和我有什麼關係?”說完就有點後悔,這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嗎?
嬴政望着寒芳一笑,笑得高深莫測,想起今天雪地上的情形,感覺心像被針扎了一下,猛地一疼,又皺了一下眉。
寒芳被嬴政看得渾身不舒服,總覺得他能看透一切,洞察一切,眼神來回閃躲說:“有話就直說,幹嗎拐彎抹角,我不喜歡!”
嬴政思考了一下,沉吟着說:“成蟜是我弟弟,你應該知道他很喜歡你!我徵求你的意見,尊重你的選擇。”遲疑了一下接着道,“我這個做哥哥的可以為你們做主。”
寒芳苦澀地一笑,淡淡地說:“我誰也不想嫁,這就是我的選擇。”把臉再次轉到一邊,腦海里卻羽化出那個熟悉的身影,眼前已有些模糊。
嬴政盯着寒芳的背影看了半晌,微微挑了一下眉毛,垂下眼皮,深邃的目光忽而暗淡忽而閃亮,猶如一潭泛着波光的潭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