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你問我們國家的疆界,先生?這個嘛,先生,在北部,我們緊靠着北極光;在東部,我們緊靠着東升的朝陽;在南部,我們緊靠着晝夜平分點;而在西部,我們緊靠着最終審判日。
——摘自:《美國人喬·米勒的笑話書》影子在監獄裏服滿了他的三年刑期。他身材高大魁梧,臉上總掛着一副“別來惹我”的表情。所以,他在牢裏遇到的最大麻煩,就是如何消磨時間。他花了不少時間健身,保持體形,還自學用硬幣變戲法,除此之外就是不停地思念他心愛的妻子。
在影子看來,被關在監獄裏最大的好處,也許是唯一的好處,就是讓他產生了一種真正的解脫之感。隨着時間推移,這種感覺變得越來越強烈。他再也不必為有人要抓他而擔心,因為他已經被抓住了;他再也不必為明天將發生什麼事而恐懼,因為明天肯定過得和昨天一模一樣。
至於你究竟乾沒干給你判罪的事,這倒不打緊,影子想。以他的經驗,監獄裏遇見的每一個人似乎都因為某些事憤憤不平。全是老一套:執法機構弄錯了,他們說你做了什麼事,其實你沒做;或者你乾的事和他們說的不太一樣。但是,真正重要的只有一點:他們抓到你了。
進來的最初幾天,他就發現了這一點。那時候,從監獄本身到牢裏的飯菜,對他來說,一切都是全新的。儘管因為失去自由而無比痛苦,全身上下流淌着恐懼,他仍然有一種得到解脫的輕鬆感。
影子儘力別說得太多。但到了第二年年中的時候,他還是對他的同室獄友洛基·萊斯密斯提到了這種解脫之感。
洛基是一個來自明尼蘇達州的騙子,他咧開帶着傷疤的嘴,露出笑容。“沒錯,”他說,“你說得對。如果被判了死刑,解脫得就更徹底了。那時你就會想起那類笑話,比如,絞索套住脖子的時候,那些傢伙為什麼總是拚命踢來踢去,恨不得把鞋子踢掉?因為他們的朋友總說他們會穿着鞋子送命。”“這算什麼笑話?”影子問。
“當然是了,關於絞刑架的笑話才是最棒的笑話。”“這個州上一次是什麼時候處死犯人的?”影子問。
“見鬼,我怎麼知道?”萊斯密斯一頭橙金色的頭髮剃得短短的,短得可以看見頭骨的輪廓。“告訴你吧,只要停止弔死犯人,這個國家就離完蛋不遠了。沒有絞刑架帶來的恐懼,就沒有絞刑架帶來的公正。”影子聳聳肩,他可看不出死刑有什麼浪漫的地方。
只要沒判死刑,他想,監獄就只是生活的暫時中止。這麼說有兩個原因;第一,在這裏,生活不是前進,而是向下爬行。夠你爬一氣的,你就爬着活下去吧。第二,只要你在裏頭撐住不垮掉,他們總有一天會放你出去的。
服刑最初的日子裏,未來的自由生活對影子來說實在太遙遠,根本無法聚焦、想像。後來,自由慢慢變成來自遠方的一束希望之光。他學會了一招,每當遇到什麼狗屁噁心事時(監獄裏總少不了這種事),他就告訴自己“這一切都會過去的”。總有一天,那道通向自由的充滿魔力的大門將在他面前敞開,讓他通過。他在自己的北美鳴禽日曆(監獄商店只賣這種日曆)上一天天劃掉度過的日子,完全不注意日出日落。他從監獄圖書館的廢書堆里翻出一本書,跟着上面教的自學用硬幣變戲法。他還在心裏列了個清單,排列出出獄后打算做的事。
隨着時間推移,影子的清單越來越短。兩年之後,他的清單縮減到只剩下三項內容。
首先,他要好好洗上一個熱水澡。一個真正的、長時間的、在浴盆中徹底浸泡的泡泡浴。洗澡的時候也許還要讀上一份報紙,也許什麼都不做。有時候他想像用某一種方式洗這個澡,過幾天又換了另一種方式。
然後,他要把自己全身擦乾淨,穿上一件浴袍,也許還要穿上一雙拖鞋。穿拖鞋這個想法他很喜歡。如果他抽煙的話,這個時候就要點上一支雪茄,可惜他從不抽煙。他會輕輕抱起妻子。(“狗狗,”她會假裝害怕地尖叫,其實心裏很高興,“你幹什麼呀?”)他會把她帶進卧室,關上房門不出來,餓了的話打電話訂比薩餅吃。
最後,幾天之後,和勞拉從卧室里出來之後,他會低下腦袋,老老實實做人,耐着性子,老老實實過日子,在他的餘生里永遠遠離任何麻煩。
“然後你就會快快樂樂的?”洛基·萊斯密斯問。那天他們正在監獄工廠里做事,組裝庭院裏用的自動喂鳥器。這份工作只比給信封貼郵票有意思一點點。
“沒有人會真正感到快樂,”影子回答說,“只有死亡才能帶來永恆的快樂。”“希羅多德。”洛基說,“嘿,你開始學聰明了。”“他媽的誰是希羅多德?”埃斯曼插嘴問。他負責把喂鳥器的兩片外殼拼裝在一起,遞給影子,影子則負責替它擰緊螺絲。
“一個死了的希臘人。”影子回答說。
“我以前的女朋友就是希臘人,”埃斯曼說,“她們全家吃的都是狗屎。你絕對不會相信的。比如包在葉子裏的米飯,諸如此類的玩意兒。”埃斯曼的身材和形狀像一台可樂機,長着一雙藍眼睛和淡得近乎白色的金髮。有個傢伙在酒吧里趁他女朋友跳舞的時候摸了她一把,結果他把那傢伙打得屁滾尿流。那傢伙的朋友叫了警察,逮捕了埃斯曼,查了查他的案底,發現埃斯曼十八個月前違反了假釋條例。
“我能怎麼辦?”埃斯曼曾經滿肚子委屈地向影子完完整整講述了這個悲傷的故事,“我警告過他,說她是我的女朋友。難道我非得忍受那種侮辱不可嗎?我是說,他的臭爪子幾乎把她全身上下都摸遍了。”影子當時只回答他說:“應該怎麼辦,這是你自個兒的事。”然後就走開了。他早就學會了一件事,那就是:在監獄,你只管好自己的事,別人的事不要亂摻和。
低下腦袋,忍耐着熬日子。管好自己的事。
幾個月前,洛基·萊斯密斯借給影子一本破舊的簡裝本的希羅多德的《歷史》。“這個一點也不悶,簡直太酷了。”影子說自己從來不看書時,他堅持對他說,“先看幾頁,再告訴我你是不是覺得它棒極了。”影子做了個無奈的鬼臉,但他確實開始看那本書,而且發現他竟然違背了自己的意願,被那本書給迷住了。
“希臘人,”埃斯曼一臉厭惡的表情,接著說,“他們做的跟說的完全是兩碼事。我要跟我女友換個方式親熱一下,她竟然發起脾氣來,幾乎摳出我的眼珠子。”某天,事先沒有任何徵兆,萊斯密斯突然被轉到另外一個監獄去了。他那本希羅多德的書留給了影子,書頁中間還夾藏着一枚五美分的鎳幣。在監獄裏,私存硬幣是違法的。你可以用石頭磨尖硬幣,打鬥時劃開對手的臉。影子並不想要一件武器,但他想給自己這雙手找點事做。
影子並不迷信,他從不相信自己沒有親眼看到的東西。但在服刑快要期滿的最後幾周里,他的的確確地感覺到,災難的陰影正在監獄上空盤旋。和那次搶劫前幾天他的預感一模一樣。他的胃部深處覺得空落落的,他安慰自己說,只不過是對於即將回到外面世界的擔憂和恐懼罷了。但他說不準。跟平時相比,他似乎患了妄想狂,而在監獄,大家平時已經夠妄想狂的了,這是生存必須的技能之一。影子變得更加沉默寡言,更加陰鬱。他發現自己開始注意看守的肢體語言,關心其他獄友的舉止,一門心思想找出即將發生什麼糟糕事的線索。他確信,有什麼事情真的就要發生了。
即將獲釋前的一個月,影子坐在一間冰冷的辦公室內,面對一個身材矮小、前額長着一個酒紅色胎記的男人。兩人座位的中間隔着一張辦公桌,男人的面前攤開影子的檔案。他手中拿着一支圓珠筆,筆的上端被牙齒啃得慘不忍睹。
“冷嗎,影子?”“有點冷。”影子回答說。
那人聳聳肩。“這就是體制的問題。到12月1日才能開暖氣,3月1日就必須關掉。真搞不懂這種制度。”他的食指在紙上划來划去,然後指着檔案左邊的一處記錄。“你今年32歲?”“是的,先生。”“你看起來很年輕。”“簡單生活帶來的好處。”“聽說你在這裏是模範犯人。”“我學會了只管好自己的事,先生。”“真的嗎?”他專註地凝視着影子,額頭上的胎記顏色暗了下去。影子本想把自己關於監獄的看法和體會告訴這人,但他什麼都沒說,只點了點頭,然後集中精力表現出一副徹底悔恨的表情。
“聽說你有妻子,影子。”“她叫勞拉。”“她怎麼樣?”“很好。雖說路程很遠,可她一有機會就來探望我。我們通信,只要有機會,我就打電話給她。”“你妻子做什麼職業?”“她是旅行社代理,負責把人們送到各地去旅遊。”“你怎麼遇見她的?”影子不知道這個人為什麼問這些。他本想告訴他這不關他的事,可還是老實回答了。“她是我好朋友的妻子的最好的朋友。他們幫我們倆約會,結果我們一見鍾情了。”“你出去后還有一份工作等着你?”“是,先生。我的好朋友,羅比,就是我剛才說的那位,他擁有一家健身房,我在那裏訓練過。他說我原來的職位還等着我。”他的眉毛一挑。“真的?”“他說我會招來大批客人。不僅能帶回老顧客,還能吸引那些想讓自己更強壯的人過來。”那人看樣子滿意了。他啃着圓珠筆的筆端,又翻過一頁檔案。
“你對自己犯的罪怎麼看?”影子聳聳肩,“我很蠢。”他真心實意地說。
長着胎記的男人嘆息一聲。他在表格上勾畫了幾筆,然後很快翻動影子的檔案。“你從這裏怎麼回家?”他問,“搭灰狗長途巴士?”“飛回家。有個做旅遊代理的妻子的好處。”男人皺起眉頭,胎記也跟着皺起來。“她送你一張機票?”“不是機票。她只給了我一串確認數字,是電子機票。我只要在一個月內到機場,給他們看我的身份證,然後就可以坐飛機回家了。”男人點點頭,在最後一項內容上打勾,然後合上文件,放下圓珠筆。他把一雙蒼白的手放在灰色辦公桌上,好像那是一對粉色的動物。他雙手合攏,指尖相對,用一雙水蒙蒙的褐色眼睛凝視着影子。
“你很幸運。”他開口說,“有要回去陪伴的家人,有等待着你的工作。你可以把發生在這裏的一切拋在身後。你的人生還有第二次機會。好好珍惜吧。”起身離開時,他沒表示出要和影子握手的意思,當然影子也不希望和他握手。
獲釋前的最後一周是最難熬的,甚至比過去三年所有時間加在一起還難熬。影子不知道是不是天氣的緣故:天氣沉悶、寂靜、陰冷,似乎一場暴風雨即將來臨。但暴風雨並沒有來。他覺得自己神經過敏、緊張過度,但在內心深處,他還是預感到某些事情已經失控了。寒風在監獄放風的院子裏呼嘯,影子覺得自己甚至從空氣中嗅到了雪的味道。
他打對方付費電話給妻子。影子知道電話公司會對每一通從監獄裏打出的電話收取三美元的額外費用,所以接線生總是對從監獄裏往外打電話的人特別客氣。影子想,他們準是明白他們的工資是誰付的。
“有什麼事情不太對勁。”他對勞拉說。當然,這不是他對她說的第一句話。他說的第一句話是“我愛你”。能把自己心裏的感覺說出來很好,影子自然會這樣做。
“你好,”勞拉說,“我也愛你。什麼讓你感覺不對勁了?”“我不知道,”他說,“也許是天氣的原因。感覺好像就要來一場暴風雨了,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我這裏天氣不錯,”她說,“樹上的葉子還沒掉光呢。沒有風暴的話,你回家時還能看到樹葉。”“還有五天。”影子說。
“還有一百二十個小時,然後你就可以回來了。”她說。
“你那邊一切都好吧?沒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一切都好。我今晚去見羅比,我們正計劃為你舉辦一個驚喜派對。”“派對?”“當然,你得假裝不知道這件事,行嗎?”“我就當什麼都沒聽見。”“真是我的好老公。”她說。影子聽出她在微笑。他在監獄裏三年了,可他還是能讓她開心微笑。
“我愛你,寶貝。”影子說。
“我也愛你,狗狗。”勞拉回答說。
影子放下電話聽筒。
剛結婚的時候,勞拉說她想養一隻小狗,可他們的房東說出租房裏不允許養寵物。“嘿,別傷心,”影子當時說,“就讓我當你的小狗吧。你想讓我怎麼做?咬你的拖鞋?在廚房地板上撒尿?舔你的鼻子?嗅你的大腿根?我看,沒有什麼小狗能做而我做不到的事!”然後他抱起她,彷彿她輕得像一根羽毛,開始舔她的鼻子。她痒痒得一會兒哈哈大笑,一會兒尖叫。接着,他把她直接抱到床上。
在監獄食堂吃飯的時候,薩姆·菲特士偷偷溜到影子身邊,滿臉微笑,露出他那一口陳年老牙。他坐在他身邊,開始吃他那份芝士通心粉。
“咱們得談談。”薩姆·菲特士說。
薩姆·菲特士是影子見過的膚色最黑的黑人。他的年紀可能是60歲,也有可能是80歲。影子遇見過雖然只有30歲,但看起來比薩姆·菲特士更老的人。
“什麼?”影子問。
“風暴快來了。”薩姆說。
“好像是吧。”影子說,“也許快要下雪了。”“不是那種普通的風暴,是更猛烈的風暴。我告訴你,小子,風暴來的時候,你最好留在這裏,別到外面大街上去。”“我刑期滿了,星期五就能離開這兒了。”影子說。
薩姆·菲特士盯着影子看了一陣,“你從哪兒來?”他最後問。
“印地安那州,鷹角鎮。”“你這騙人的混蛋。”薩姆·菲特士不滿地說,“我問的是你的原籍。你的家族是打哪兒來的?”“芝加哥。”影子回答說。他媽媽年輕時住在芝加哥,十幾年前也死在哪裏。
“我說過,大風暴就要來了。低下腦袋,忍耐,影子夥計。這就好像……那些扛着這些大陸的玩意兒,他們是怎麼叫的?叫什麼板塊來着?”“地質構造板塊?”影子冒昧地說。
“沒錯,地質構造板塊。這就好像大陸騎在板快上晃來晃去、北美洲撞上了南美洲的時候。你不會希望待在兩塊大陸中間的。懂我的意思嗎?”“完全不懂。”他輕輕眨了眨一隻棕褐色的眼睛。“別說我沒事先警告過你。”薩姆·菲特士說著,舀起一塊顫巍巍的吉露果子凍,塞進嘴裏。
“我不會的。”那一晚影子幾乎沒有睡覺,他半睡半醒,聆聽着他的新室友在下鋪打呼嚕的聲音。相鄰的幾間囚室之外,有人正像野獸一樣嗚咽、嚎叫、抽泣。時不時的,有人會對他咆哮一通,讓他閉上他媽的臭嘴。影子極力不去理會這些噪音,讓時間安安靜靜緩緩流過,獨自一人沉浸其中。
還剩下最後兩天,四十八小時。這天的早餐是麥片和監獄裏的咖啡。吃飯時,一個名叫威爾森的看守突然用力拍拍影子的肩膀。“你是影子嗎?跟我來。”影子檢查了自個兒的良心。良心很安寧,但在監獄裏,這並不意味着你沒惹上大麻煩。兩個人差不多並肩走着,腳步在金屬和混凝土的地面上發出一陣陣回聲。
影子感到喉嚨里湧起一股恐懼的味道,和苦咖啡一樣苦澀。不幸的事就要發生了……在他腦子裏面,一個聲音在悄悄說話,說他們會給他增加一年刑期,要把他關進禁閉室,要切掉他的雙手,割掉他的腦袋。他安慰自己說,這麼想實在太愚蠢了,但他的心仍舊跳得幾乎蹦出胸膛。
“我搞不明白你,影子。”兩人走路時,威爾森突然說。
“什麼不明白,先生?”“你。你他媽的太安靜了,太有禮貌了。就像那幫老傢伙。可是你才多大年紀?25歲?28歲?”“32歲,先生。”“你是什麼種族的?西班牙人?吉普賽人?”“我也不知道,也許吧,先生。”“也許你血管里還有黑鬼的血。你有黑鬼的血統,是不是,影子?”“有可能,先生。”影子挺直腰板,眼睛凝視前方,集中精力不讓自己被這個人激怒。
“真的?反正我覺得你他媽的有點瘮人。”威爾森有一頭沙金色的頭髮,沙金色的面孔,還有沙金色的傻笑。“好在你馬上就要離開我們了。”“希望如此,先生。”他們穿過幾個檢查關卡,每次威爾森都要出示他的ID卡。上了幾層樓梯后,他們終於來到典獄長辦公室門前。門上懸挂着用黑色字母拼寫出的典獄長姓名牌——G·帕特森。門旁是一個微型指示燈。
上面的紅燈亮着。
威爾森按了指示燈下面的一個門鈴。
他們靜靜地站在那裏,等了幾分鐘。影子試圖安慰自己說一切都很正常,到星期五早晨,他就可以搭飛機回到家鄉鷹角鎮。但在內心深處,他並不相信這種想法。
紅燈熄滅,綠燈亮起。威爾森打開門,兩個人走了進去。
過去三年裏,影子只見過典獄長几次。一次是他帶領一個政客參觀監獄,一次是在一級防範禁閉期內,典獄長面對他們幾百號犯人講話,告訴他們說監獄已經人滿為患,但既然超員的狀況要維持下去,他們就要學會適應這一切。
近距離接觸之下,帕特森看起來更加憔悴。他長着一張長方臉,灰色的頭髮修剪成軍人式樣的短寸頭,身上帶着一股陳腐的香水味道。他身後是一排書架,上面所有書的書名里都帶着“監獄”兩個字。辦公桌上整潔乾淨,除了一部電話和一本撕頁式枱曆外,空無一物。他的右耳上還戴着一個助聽器。
“請坐。”影子坐下來,威爾森站在他背後。
典獄長打開抽屜,取出一本檔案,在他的辦公桌上攤開。
“檔案說你因為惡性攻擊和毆打他人被判刑6年。你已經服刑3年,星期五就將獲得假釋出獄。”真的嗎?影子感到自己的腸胃纏成一團。他想知道他們給他增加了多長刑期——一年?兩年?還是三年?但開口回答時卻變成了:“是的,先生。”典獄長舔舔嘴唇。“你說什麼?”“我說:‘是的,先生。’”“影子,今天下午,我們會提前釋放你,比原定日期提前幾天。”影子點點頭,他等着典獄長的下一擊。典獄長低頭看看他桌上的文件。“這是從鷹角鎮約翰紀念醫院傳來的……你妻子,她今天凌晨去世了,死於車禍。我很遺憾地告訴你這個不幸的消息。”影子再次麻木地點點頭。
威爾森押送他回牢房,一路上什麼都沒有說。他打開牢房的鎖,讓影子進去,這才說:“這就像那個‘好消息壞消息”的玩笑,是不是?好消息是,我們提前釋放你了;壞消息是,你老婆死了。”他哈哈大笑起來,好像真的很好笑似的。
影子依然沉默不語。
他麻木地收拾自己的東西,留下了大部分私人物品。他留下了洛基的希羅多德和那本教人玩硬幣魔術的書。留下從監獄工廠里偷帶出來的空白金屬片時,他心裏有一瞬間的傷感。那是他用來代替硬幣練習戲法用的。但外面有的是硬幣,真正的硬幣。他刮乾淨鬍鬚,穿上普通人的衣服,然後穿過一道又一道監獄牢門。意識到自己再也不會回到這裏時,他居然感到一股莫名的空虛。
天空陰沉沉的,開始下雨,寒冷刺骨的雨。小冰雹打在影子臉上,雨水淋濕了他單薄的外套。他們一群獲釋的囚犯走向一輛曾經是校車的黃色巴士,坐車前往附近的城市。
上到車裏時,所有人都被淋濕了。一共有八個人獲釋離開,但還有1500個囚犯留在背後的監獄裏。影子坐在巴士里瑟瑟發抖,直到暖氣開始讓他暖和起來。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麼,也不知道自己要到什麼地方去。
他的腦海中充滿了古怪的景象。在他的想像中,彷彿很久很久之前,他正在離開另外一座監獄。
想像中的他被關押在一個沒有光線的房間裏,關押了很久。他滿臉鬍鬚,頭髮也亂蓬蓬的。看守們押着他走下一條灰色的石頭台階,來到外面一個充滿明亮色彩的廣場上,到處都是穿着鮮艷的行人和色彩鮮亮的物品。這是集市日,聲音和色彩弄得他眼花繚亂。他眯縫着眼睛,看着灑滿整個廣場的明媚陽光,呼吸着潮濕的充滿海鹽味道的空氣和集市上所有貨品的味道,在他身體的左側,太陽正在海面上閃閃發光……巴士在紅燈前搖搖晃晃停了下來。外面的寒風呼嘯着從巴士旁擦身而過,前窗上的雨刷沉重地搖擺着。車窗上濕漉漉的雨水把外面的城市模糊成一片紅黃相間的霓虹色塊。現在不過剛到下午,但透過窗戶看出去,天色卻彷彿已是深夜。
影子吞了一口口水。他突然意識到他至今都沒有哭出來。說實話,他沒有感到任何傷感。沒有眼淚,沒有悲傷,什麼感覺都沒有。
他發覺自己正在回憶一個叫尊尼·拉什的傢伙,他剛被關進來時曾和拉什分享同一間牢房。拉什告訴影子,他曾在服刑5年後獲釋,口袋裏裝着100美元和一張去西雅圖的機票。他妹妹住在西雅圖。
尊尼·拉什來到機場,把他的機票遞給櫃枱後面的女人。她要求查看他的駕駛執照。
他把駕照給她看。不過駕照幾年前就過期了。她告訴他說這駕照不能用做身份證明。他對她說這也許不是有效的駕駛執照,但肯定可以用作身份證明。見鬼,如果他不是他本人的話,她以為他是誰?她請他說話小聲一點。
他警告她快點讓他上飛機,否則就要給她點顏色看看。他不能容忍她對他不敬,在監獄裏,你絕對不能容忍其他人對你不敬。
結果那女人按了一個警報器,機場保安很快出現。他們試圖說服尊尼·拉什安靜地離開機場,而他當然不肯離開。雙方開始爭執起來。
結果自然是尊尼·拉什不能飛到西雅圖了。接下來的幾天,他只好待在城裏的酒吧里。身上的一百美元花光以後,他帶着一把玩具手槍搶劫了一家加油站,好讓自己有錢買酒喝。警察趁他在街上小便時抓住了他。很快他又被押回來繼續服刑,還因為搶劫加油站多判了幾年。
在尊尼·拉什看來,這個故事的教育意義就是:不要招惹機場工作人員。
“我看教育意義應該是,‘某種行為在特定環境下,例如監獄裏,可以奏效,但在外面的環境中不僅失效,並且有害。’你覺得呢?”聽了尊尼·拉什的故事後,影子問。
“不對,聽我說,我告訴你吧,老兄。”尊尼·拉什說,“千萬別招惹機場那些婊子!”想起這段往事,影子忍不住露出笑容。幸好他的駕照還有幾個月才到期。
“車站到了。所有人都下車。”車站裏充滿尿臊味和酸腐的啤酒味。影子鑽進一部計程車,告訴司機去機場。他還告訴司機說如果他能安靜開車不說話,就多給他5美元小費。20分鐘后他們到達機場,司機一路上果真一句話都沒說。
影子磕磕絆絆走過機場候機樓燈光輝煌的大廳。他有點擔心自己的電子機票。他知道機票上的日期是星期五,不知能否改到今天提前起飛。影子覺得,任何電子的東西似乎都帶着不可思議的魔力,隨時可能消失無蹤。
三年來,他的褲袋裏第一次裝着錢包,裏面有幾張過期的信用卡和一張VISA卡,他又驚又喜地發現那張VISA卡的有效期是明年一月底。他有一個預定的機票號碼。而且他還意識到,他有一種很確定的感覺:一旦回到家裏,所有的一切都會正常起來,勞拉也會安全無恙。也許這不過是他們為了讓他提前出獄而耍的一個詭計。或者可能是事情搞混了:在高速公路上撞車死掉的是另外一個也叫勞拉·莫恩的女人。
透過玻璃幕牆,機場外面的燈光閃爍着。影子突然意識到他一直屏住呼吸,彷彿在等待着什麼。遠處傳來轟鳴的雷聲。他終於吐出一口氣。
一個看上去很疲倦的女人站在辦理登機手續的櫃枱後面,注視着他。
“你好,”影子沖她打招呼。你是我三年來第一次面對面說話的活生生的陌生女人。“我有一個電子機票的電子號碼。我本應該在星期五搭乘飛機,但我今天有事,必須提前飛。我家裏有人去世了。”“很遺憾聽到這麼不幸的消息。”她敲打着鍵盤,盯着電腦屏幕看,然後又敲打幾個鍵,“沒問題,我把你安排在3點30分的那班飛機上。不過飛機可能會因為暴風雨延遲起飛,所以請注意屏幕上的通知。要檢查和託運行李嗎?”他舉起自己的背包給她看。“這個不需要吧?”“不必了。”她說,“你有沒有帶照片的身份證明?”影子掏出自己的駕照給她看。
這個機場並不很大,但還是有不少人無所事事地四處閑逛。影子覺得這相當有意思。他注視着人們隨隨便便放下自己的包,注意到他們隨隨便便地把錢夾塞進口袋裏,看着他們把行李放在椅子下面,根本不費心照看。這一切都讓他意識到,他已經離開監獄了。
離登機還有三十分鐘,影子買了一片比薩吃,結果不小心被上面的熱芝士燙了嘴唇。
他掏出零錢,走到公用電話旁,給筋肉健身房的羅比打電話,接通的卻是自動答錄機。
“嘿,羅比。”影子說,“他們告訴我說勞拉死了,讓我提前出獄。我在回家的路上。”人們常常會出錯,他見過這種事,所以他接下來給家裏掛了個電話,很快便聽到了勞拉的聲音。
“嗨,”她的聲音說,“我現在不在家,或者暫時不能接電話,請留下口信,我會及時回復。祝您愉快!”影子無法對機器留下任何口信。
他坐在登機口前的塑料椅子上,雙手緊緊抓着自己的包,把手都抓痛了。
他在回憶第一次遇見勞拉的情形。那時他還不知道她的名字,她是奧黛麗·伯頓的朋友。當時他和羅比坐在奇齊酒吧的椅子上,勞拉和奧黛麗一起走進來時,他發現自己目不轉睛地凝視着勞拉。她有一頭栗色的長發,迷人的雙眸是如此湛藍,影子還以為她戴着一副彩色隱形眼鏡。她點了一杯草莓台克利雞尾酒,而且堅持要影子也嘗一口。他聽話地喝了之後,她開心地大笑起來。
勞拉喜歡和別人分享她喜愛的食物。
那天晚上,他和她互道晚安,吻別。她嘴唇上帶着草莓台克利雞尾酒的甜味。從此他再也不想吻其他女人。
一個女人走過來,告訴他開始登機了,他待機的那排是最先被通知的。他坐在黑暗的機艙內,旁邊是一個空座位。外面的大雨擊打着飛機外殼:他想像那是無數小孩子正從天上往下撒干豌豆。
飛機起飛的時候,他睡著了。
在夢中,影子來到一個黑暗的地方,一個長着毛茸茸水牛頭的生物靜靜地看着他。他有一雙濕漉漉的巨眼,但身體卻是人類的身體,肌膚順滑,油光光的。
“變革即將來臨。”水牛頭嘴唇不動地說,“必須作出抉擇。”潮濕的洞穴岩壁上閃爍着點點火光。
“我在哪裏?”影子問它。
“在大地上,也在大地之下。”水牛人說,“你在被遺忘者的等待之處。”他的眼睛彷彿流動的黑色大理石,他的聲音彷彿來自世界深淵的隆隆雷鳴,他的身上散發出潮濕的牛的味道。“相信。”隆隆的低沉聲音繼續說,“想倖存下去,你必須相信。”“相信什麼?”影子追問道,“我必須相信什麼?”水牛人凝視着影子,他的身體迅速增大,眼睛中燃燒着火焰。他張開噴出火焰的水牛嘴巴,影子看到某種紅色的東西正在他身體深處的烈焰中熊熊燃燒。
“一切。”水牛人咆哮着。
周圍的世界開始傾斜、旋轉。影子發現自己又回到機艙內,但傾斜的感覺卻沒有消失。機艙前部,一個女人正在尖叫。
外面,閃電正在機身旁邊炸開。機長通過麥克風安慰大家,說飛機正在拉高飛行高度,脫離風暴雲層。
飛機開始搖晃顛簸。影子在思考,既冷靜,又傻乎乎地。他在想自己是否就要死了。他覺得雖然很有可能,但並不現實。他看着機窗外面,看見閃電在天空中燦爛綻放。
然後他又開始打瞌睡,夢見自己又回到監獄裏,洛基在排隊打飯的時候對他悄悄耳語,說有人開了個價,想要他的命。但影子無法知道誰要想他的命,也不知道為什麼。當他再次醒來時,飛機正準備着陸。
他跌跌撞撞地走下飛機舷梯,眨巴着睡眼惺忪的眼睛。
所有機場看上去都差不多,他想,你在哪裏無所謂,反正在機場。同樣的地磚、走廊和休息室,同樣的登機口、報紙架和熒光指示燈。這個機場的模樣倒像個機場,但麻煩的是,這並不是他要到達的機場!這一個規模更大,有更多的旅客,更多的登機口。
“對不起,太太。”女人從帶紙夾的記事板上抬起頭。“什麼事?”“這是什麼機場?”她一臉迷惑地看着他,想搞清楚他是不是在開玩笑。最後她還是回答了:“聖·路易斯。”“可我的飛機應該飛到鷹角鎮的。”“本來是的,因為風暴,飛機在這裏迫降。他們沒有通知你嗎?”“也許有,可是我睡著了。”“你應該找那邊那個男人,就是穿紅色外套的那個。”那人幾乎和影子一樣高,長相活脫脫是從一部70年代的連續劇里走出來的父親形象。他把信息敲進電腦,然後告訴影子趕緊跑,快跑,趕到機場盡頭的一個登機口。
影子穿過整個侯機大廳,一路狂奔。等他終於到達登機口時,機艙門已經關閉。他眼睜睜地看着窗外的飛機駛離登機口。
乘客服務櫃枱的那位女人(這是一個身材矮小、棕發、鼻翼上有一塊胎記的女人)和另一個女人商量片刻,然後打了個電話。(不,那一班不行,已經取消了。)接着她打印出另外一張登機牌。“拿着它去那邊,”她告訴他,“我們會通知登機口,說你正在趕過去。”影子覺得自己彷彿是一顆豌豆,正被人在三個杯子之間倒來倒去,或者是牌桌上洗牌掉出來的一張撲克牌。他再次跑着穿越候機大廳,來到他最初出發的地方。
登機口處,一個小個子男人檢查他的登機牌。“我們正等着你呢。”他說著,撕下登機牌的存根,上面有影子的座位號碼,17D。影子匆忙走進機艙,他們在他身後關上艙門。
他穿過頭等艙,這裏只有四個座位,已經坐滿三個。前排空座位旁邊就座的一個穿淺色西服、留鬍鬚的男人沖他一笑。影子從他身邊經過時,他抬起手腕,敲敲手錶。
知道,知道,我耽誤你的時間了。影子心想。但願你此生最大的擔心不過是遲到而已。
前往機艙後部的一路上,他發現這班飛機似乎坐得很滿。事實上,普通艙完全坐滿了。17D坐着一位中年婦女。影子給她看他的登機牌存根,她也把自己的給他看:兩張票一模一樣!“請您坐到座位上,謝謝。”空姐跑過來。
“恐怕我沒有座位。”影子說。
她檢查他們的登機牌,嘖嘖連聲,然後把他領回飛機前艙,讓他坐在頭等艙空着的那個位置上。“看來今天是你的幸運日。”她開玩笑說,“需要喝點什麼?距離起飛還有一點時間,您肯定需要來點兒什麼。”“請給我拿杯啤酒,謝謝,什麼牌子的都好。”影子客氣地說。
空姐轉身走開了。
坐在影子身旁、穿淺色西服的男人又衝著他用手指敲敲手錶。那是一隻昂貴的黑色勞力士。“你來晚了。”男人說著,沖他一咧嘴,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但卻一點溫暖的感覺都沒有。
“你說什麼?”“我說你來晚了。”這時空姐遞給他一杯啤酒。
有那麼一陣子,他懷疑這個男人有些神經不正常,然後才明白他一定是指全飛機的人都在等他這最後一位乘客。“抱歉我耽擱你了。”他禮貌地說,“你趕時間?”飛機駛離登機口。空姐過來拿走影子的啤酒。穿淺色西裝的男人沖她笑笑,說:“別擔心,我會抓緊杯子的。”她只好讓他繼續保留他手中的那杯傑克·丹尼爾威士忌,同時軟弱地抗議說這種做法違反飛行規則。(“我會把握好的,親愛的。”)“時間當然很重要,”那人說,“但我在乎的不是時間。我在乎的只是你能不能趕上這班飛機。”“你真是太好心了。”飛機停在跑道上,發動機顫抖着,準備起飛。
“我就是這種好心人。”穿淺色西裝的人接著說,“我有份工作給你,影子。”發動機轟鳴起來,他們搭乘的這架小飛機猛地向前衝去,影子被慣性猛壓在座椅上。瞬間之後,他們升空了,把機場的燈光遠遠甩在下面。影子仔細看着他身邊的這個男人。
他的頭髮是微帶紅色的灰白,鬍鬚只比胡茬長一點點,也是灰紅色的,一張滿是皺紋的長方臉上長着一雙灰眼睛。他穿的那身西裝看起來似乎很昂貴,是融化后的香草雪糕的顏色。他的領帶是深灰色的絲質領帶,銀質領帶夾是一棵樹,有樹榦、樹枝、樹根,栩栩如生。
起飛的時候,他手中穩穩地拿着那杯傑克·丹尼爾威士忌,沒有濺出一滴。
“不打算問問我向你提供的是什麼工作嗎?”他問。
“你是怎麼知道我的名字的?”那人吃吃地笑起來。“哦,一個人怎麼稱呼自己,這個世界上,再沒有什麼比打聽這個更簡單的了。只要動一點腦筋,加上一點運氣,還有一點好記性,就行。問我向你提供的是什麼工作吧。”“不必了。”影子回答說。這時空姐又為他送上一杯啤酒,他慢慢啜飲着。
“為什麼?”“我要回家,老家有一份工作正等着我。我不需要其他工作。”從表面上看,那人堆滿皺紋的笑容一點兒沒變,但影子感到他笑得更愉快了。“你老家沒有工作等着你。”他說,“那裏沒有任何等着你的東西了。而且,我提供給你的是一份相當不錯的合法工作,薪水高,風險不大,還有相當多的額外收益。嘿,如果你活得夠長的話,我還可以給你提供養老金。你覺得怎麼樣?”影子說:“你一定是看見我背包上面的名字了。”那人沒有回答。
“不管你是誰,”影子說,“你不可能知道我會搭乘這架飛機。如果我原來乘坐的飛機沒有轉飛聖·路易斯,我自己都不會知道我會搭乘這架飛機。我猜你一定是在開玩笑,或許想玩什麼坑蒙拐騙的花招。不過我覺得,如果我們之間的談話到此為止,我們倆都會過得更愉快。”那人聳聳肩膀。
影子拿起飛機上的飛行雜誌翻看。小飛機在空中顛簸着飛行,讓人很難集中精神看東西。他看到的字像肥皂泡一樣在眼前飄來飄去,眼睛在看,但字句轉眼間就不知上哪兒去了。
那人安靜地坐在旁邊的位子上,小口啜飲他的傑克·丹尼爾威士忌,眼睛安詳地閉着。
影子讀了一會兒雜誌上的國內航班上播放的音樂節目單,又看了一會兒世界地圖,上面用紅線標出飛機的航線。最後,他結束了閱讀,不太情願地合上雜誌,把它塞回到椅背的袋子裏。
那人突然睜開眼睛。影子覺得他的眼睛有點古怪,其中一隻比另一隻顏色更深一點。他注視着影子。“順便說一句,”他說,“很遺憾聽到你妻子的事,影子,真是巨大的不幸。”影子幾乎想揍那人一拳。但他只是深深吸了一口氣。(“記住我的話,千萬別惹機場裏的那些婊子。”尊尼·拉什的話突然浮現在他腦海中,“要不然,你還沒來得及啐一口,你的屁股已經回到牢裏蹲着了。”)影子默默地從一數到五。
“我也很遺憾。”他說。
那人搖搖頭。“如果可能,真希望不是這種結局。”“她是出車禍死的,比這更不幸的死法多着呢。”影子說。
那人又慢慢搖搖腦袋。片刻間,影子覺得那人彷彿並不是真實存在的,飛機本身似乎變得更加具有真實感,而那人卻變得虛無飄渺起來。
“影子,”他開口說,“這不是開玩笑,也不是什麼花招。我為你提供的工作比你自己能找到的任何工作待遇強得多。你是有前科的人,不會有人排隊爭着要雇傭你的。”“先生,不管你他媽的到底是誰,”影子抬高嗓門,壓過飛機發動機的聲音,“給我世界上再高的薪水,我也不願為你做事。”那人臉上的微笑慢慢擴大。影子想起了自己在美國公共廣播公司電視節目上看到的黑猩猩。那個節目說,猿猴和猩猩只會因為仇恨、進攻或恐嚇對方等原因,才扭曲面孔露出牙齒。猩猩的笑其實是一種威脅。
“為我工作,當然會有一點危險。但只要你僥倖活下來,你就可以得到任何你想要的東西。你甚至可以成為美國的下一任國王。”那人說,“想想看,誰會給你提供這麼好的條件?呃?”“你是誰?”影子問。
“是啊,現在是資訊時代——啊,年輕的小姐,可不可以再給我一杯傑克·丹尼爾威士忌?少加點冰塊——當然,除了資訊時代,世上從來不曾有過別的什麼時代。信息和知識,這是兩大潮流,從來沒有過時。”“我在問,你到底是誰?”“讓咱們瞧瞧,哦,既然今天是我的幸運日——為什麼不稱呼我為星期三呢?星期三先生。儘管加上時區計算,今天可能已經是星期四了,是不是?”“你的真實名字是什麼?”“為我工作的時間足夠長,而且做得好的話,”穿淺色西裝的男人說,“我也許會告訴你。現在,我提供一份工作給你,好好想想。沒人期望你馬上同意,畢竟你還沒搞清狀況,連前面是食人魚聚居的水塘還是熊窩都不知道。慢慢考慮吧。”他閉上眼睛,躺回座位里。
“我看還是算了吧。”影子說,“我不喜歡你,我不想為你工作。”“我剛說過,”那人閉着眼睛說,“別急着決定。好好考慮一下。”飛機猛地顛簸一下,着陸了。一些乘客下了飛機。影子望向機窗外,這是一個不知道是什麼地方的小機場。在抵達鷹角鎮之前,途中還要經停兩個小機場。影子把目光轉到身邊那個穿淺色西裝的男人——是叫星期三先生嗎?他似乎已經睡著了。
彷彿有什麼在推動着他,影子突然踮着腳尖站起來,抓起自己的包,踩着舷梯走下飛機,來到外面光滑、濕漉漉的停機坪上。他向著機場候機大廳的燈光走去,小雨淅淅瀝瀝地打在他臉上。
正要走進機場候機樓時,他停下來,回頭看了一眼。沒有其他人下飛機。地勤人員正收起舷梯,關上艙門,然後飛機就起飛了。影子走進機場大廳,租了一輛車,來到停車場找車時才發現那是一輛很小的紅色豐田車。
影子打開租車公司的人給他的地圖,攤開放在助手席上。鷹角鎮距離這裏還有250英里。
暴風雨已經過去,也可能它壓根兒沒覆蓋這麼遠。這裏的天氣晴朗而寒冷,一朵朵浮雲在月亮下飛快飄過,有那麼一瞬,影子說不清移動的到底是雲還是月亮。
他開車向北,走了大約一個半小時。
已經很晚了。他開始覺得餓起來。意識到自己有多麼飢餓時,他在道路的下一個出口轉出去,駛進諾他姆鎮。他在加油站加滿汽油,然後向收銀台後面那個一臉厭煩表情的女人詢問哪裏可以找到吃的。
“傑克的鱷魚酒吧,就在鎮公路的西邊。”她告訴他。
“鱷魚酒吧?”“沒錯。傑克說鱷魚能給酒吧增添色彩。”她抽出一張紫紅色的傳單——上面是為一個需要換腎的小女孩義賣烤雞的捐款廣告——在背面給他畫了張如何過去的地圖。“他養了幾條鱷魚,一條蛇,還有一條蜥蜴什麼的。”“是鬣蜥嗎?”“沒錯,就是那個。”穿過鎮子,過了橋,又開了幾英里,他在一個矮矮的、帶有一個醒目的酒吧標誌的長方形建筑前停了下來。
停車場的車位一半空着。
他走進酒吧,空氣中瀰漫著濃厚的煙草味道,自動唱片點唱機正播放着《午夜漫步》的歌曲。影子環視四周,想看看鱷魚在哪裏,結果沒有找到。他不知道是不是加油站的那個女人在騙他。
“想來點什麼?”酒保問他。
“家釀啤酒,全料的漢堡包,還有炸薯條。”“要不要先來一碗墨西哥辣味牛肉末?本州味道最好的辣味牛肉。”“聽上去不錯。”影子說,“洗手間在哪兒?”酒保指指酒吧角落的一個門。門上掛着美洲鱷魚頭標本。影子從那個門出去。
洗手間很乾凈。影子先習慣性地環顧一圈(“記住,影子,撒尿的時候你沒辦法還手。”洛基對他這麼說過。洛基說過的話總會出現在他腦子中),然後挑了左邊那個小便池,解開褲子開始撒尿,頓時感到一陣輕鬆。他看着掛在小便池上方視線高度的黃色剪報,上面是傑克本人和兩條鱷魚的合影。
右邊的小便池方向傳來一聲禮貌的咕噥,可他沒聽到有其他人走進來。
穿淺色西裝的男人站在他旁邊,感覺比在飛機上坐在身旁時高大些。影子自己就是個大塊頭,而他居然和影子幾乎一樣高。他目視前方,小便之後晃了晃,拉上拉鏈。
然後,他像只從荊棘鐵網裏偷到美味的狐狸一樣得意地笑起來。“嘿,”他開心地打着招呼,“這麼長時間,應該考慮好了,影子。你想要工作嗎?”◆美國某處洛杉磯。晚上11:26分這是一間暗紅色的房間,牆壁是近似肝臟的顏色。一個高個子女人,穿着頗為卡通化的緊身絲綢短褲,胸部被黃色束胸內衣擠得高高聳立。她的黑髮束着,在頭頂打了一個馬尾。她身邊站着一個矮個子男人,穿着橄欖綠T恤和昂貴的名牌牛仔褲。他右手拿着錢包,還有一個紅白藍三色面板的諾基亞手機。
這間紅色房間裏有一張床,床上鋪着白色綢緞床單和深紅色被罩。床角有一張小小的木頭桌子,上面擺着一尊小小的大屁股女人的石頭雕像,還有一個燭台。
女人遞給男人一隻小紅蠟燭。“接着,”她吩咐道,“點上。”“我?”“當然是你,”她說,“如果你想要我的話。”“我真該在車上就幹了你。”“也許吧。”她挑逗地說,“難道你不想要我?”她的雙手在自己身上遊走,從大腿撫摩到胸部,擺出誘惑的姿勢,彷彿正向別人展示一件新產品。
房間角落裏的燈罩着紅色的絲燈罩,燈光也成了紅色。
男人用饑渴的眼光盯着她,然後從她手中接過蠟燭,插到燭台上。“你有火嗎?”她遞給他一盒紙板火柴。他撕下一根,點燃燭芯。火苗閃爍了一下,然後平穩地燃燒起來。燭光照在旁邊那尊沒有面孔的雕像上,搖曳的燭光中,它的胸部和臀部彷彿動了起來。
“把錢壓在雕像下面。”“50塊。”“沒錯。”她說,“現在,來和我親熱吧。”他解開自己的藍色牛仔褲,脫下橄欖綠色T恤。她站在他背後,用棕色的手指輕輕按摩他的白膚色肩膀,然後把他的身體轉過來,用自己的手、手指和舌頭和他做愛。
他覺得這間紅色房間裏的燈光似乎黯淡下來,那隻蠟燭彷彿成了唯一的光源。蠟燭的火苗燃得正旺。
“你叫什麼名字?”“比奇絲。”她抬高腦袋告訴他,“奇異的‘奇’。”“什麼?”“沒什麼。”他的呼吸開始粗重起來,“讓我和你干吧,我要和你做愛。”“好的,親愛的。”她說,“我們可以做。不過,在你做的時候,可不可以為我額外做點事?”“喂!”他突然發脾氣了,“要知道,是我付錢給你。”她跨騎到他身上,動作輕柔流暢,同時悄聲低語:“我知道,寶貝兒。我知道是你付錢給我。我是說,和你做愛,我真是太幸運了,真該由我付錢給你才是……”他一撇嘴,想表明這套妓女的把戲騙不了他,他可不是那麼好蒙的。她不過是個站街的妓女,而他則是一名電影製片人,對她們這些女人的伎倆一清二楚。但她的要求卻出乎意料,並不是錢。她對他說:“親愛的,和我做愛時,你會不會崇拜我?”“我會什麼?”她在他上面前後搖動着,“你會不會叫我女神?你會不會向我祈禱?你會不會用你的身體向我禮拜?”他笑了。她想要的就是這個?說到底,怪癖人人都有。“當然可以。”他同意說。她把手放在自己兩腿間,讓他進入她的身體。
“真棒,是不是,女神?”他喘息着說。
“崇拜我吧,寶貝兒。”名叫比奇絲的妓女要求說。
“好的。”他說,“我崇拜你的胸部、你的頭髮和你的***,我崇拜你的大腿、你的眼睛和你櫻桃紅色的嘴唇……”“很好……”她低吟着,在他身上搖擺。
“我崇拜你的乳房,生命之乳從這裏流淌。你的親吻如蜜糖般甜美,你的觸摸如火焰般灼人,我崇拜你。”隨着他們身體的碰撞,他的語調變得充滿節奏,“請在清晨將你的旺盛慾望帶給我,請在夜晚將你的安慰和祝福帶給我。讓我在黑暗中無所畏懼地行走,讓我再次回到你的身邊,與你共眠與你做愛。我用我的全部身心崇拜你,我用我的全部思想崇拜你,無論走到何方,我都將崇拜你,在我的夢中……”他突然停了下來,氣喘吁吁,“你做了什麼?這感覺實在太奇妙了。太神奇了……”他低頭想看自己的下身,看兩個人交合的地方。但她用拇指輕輕托起他的下巴,把他的吠蘋厝ァK?氖酉咧荒茉俅位氐剿?牧成蝦蛻廈嫻姆慷ァ“接著說下去,親愛的。”她說,“不要停。是不是感覺很棒?”“從沒有過這麼棒的感覺。”他真心實意地坦白說,“你的雙眸亮如明星,在夜空中璀璨閃爍;你的嘴唇如同溫柔的波浪,親吻着沙灘;我崇拜你。”他感到自己越來越深地進入她體內,感到自己彷彿充了電一般,欲仙如死,直入雲端。
“請把你的禮物賜予我,”他喃喃地說著,已經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了,“你真正、唯一的禮物,讓我永遠……我企求……我……”緊接着,他達到了高潮,大腦頓時一片空白,無論是他的思想、意識還是身體,都變成一片空白。他只努力更深地深入她體內……他閉着眼睛,渾身痙攣,沉溺在這幸福的一刻。突然間,他覺得周圍似乎傾斜起來,彷彿他被人頭朝下倒吊起來。但是,歡愉的感覺仍在繼續。
他睜開眼睛,頭腦重新開始運轉。他彷彿正在重新經歷出生的感覺。真是太奇妙了,沒有絲毫恐懼。他的大腦一片澄澈,但卻不知道自己看到的是真是幻。
他所看到的是:他的身體被她吸了進去,直到胸部。他不敢相信地瞪大眼睛,驚異地看着。與此同時,她的雙手搭在他的肩膀上,用力把他往裏塞。
一點點地,他被吸入她的體內。
“你是怎麼做到的?”他問,或者說他以為自己在問,但問題也許僅僅出現在他頭腦中。
“是你自己做到的,親愛的。”她悄聲說。他感到她的***緊緊包圍着他的前胸,不斷收縮、包圍着他。如果有人看到他們倆現在的樣子,不知他們會怎麼想。他奇怪自己為什麼還不覺得害怕。就在這時,他明白了。
“我用我的身體崇拜你。”他小聲說,而她更加用力地把他推進自己體內。她的***順暢地將他的頭部完全吞進去,他閉上眼睛,沉浸在黑暗中。
她攤開四肢,躺在床上,好像一隻大貓。然後,她打了個哈欠。“是的,你做到了。”她滿足地說。
諾基亞手機的鈴聲突然高亢地響起來。她拿起手機,按下接聽鍵,貼到耳邊。
她的腹部扁平,彷彿什麼都沒有發生過,只有前額和上唇閃着細密的汗珠。
“喂,哪位?”她對手機說,“不,親愛的,他不在這裏,他已經走了。”她關掉電話,重新躺倒在這間暗紅色房間的大床上,舒服地攤開四肢,閉上眼睛,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