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這塊大陸上的一切都是超大規模的。河流遼闊無邊,氣候酷寒炙熱,景色無與倫比,就連雷霆也似乎格外震撼響亮。這個國家的混亂撼動了所有的憲法章程。我們自己人在這裏鑄下的錯誤——我們的處置不當、我們的損失、我們的恥辱,還有我們的毀滅——在這裏也同樣是超大規模的。
——卡萊爾爵士致喬治·塞爾溫的信,1778年從喬治亞州、田納西州,一直到肯塔基州,幾百個老穀倉的屋頂上都掛出廣告牌子,告訴人們哪裏才是美國東南部最重要的景點。在一條穿越森林的曲折公路上,司機會在途中經過一個早已爛掉的紅色穀倉,看見屋頂上用油漆寫着:參觀岩石城世界第八大奇迹而旁邊一個搖搖欲墜的奶牛棚的屋頂上,漆着白色的印刷體:在岩石城俯瞰七個州世界奇迹在這些廣告標語誤導下,司機會以為岩石城就在前面最近的拐彎處,而不是遠在驅車一天才能到達的遠望山下。那裏位於喬治亞州,正好在田納西州查塔努加市的西南。
遠望山其實算不上一座山,只不過是一個高得有些離譜、居高臨下的小山峰。白人到來之前,切羅基族印第安人的一個分支切卡莫加族就生活在那裏。他們管那座山峰叫“查托托諾基”,翻譯過來的意思就是:最高處變成一個點的山峰。
1830年,安德魯·傑克遜制訂了印第安人重新分配法案,將印第安人從他們的土地上驅逐出去,包括全體肖克陶族、切卡莫加族、切羅基族和契卡索族。美軍騎兵連強迫每一個走得動路的人長途跋涉一千英里,徒步走到新的印第安人定居區,即後來的俄克拉荷馬州。這是一條充滿血淚的遷徙路程,是非正式的種族滅絕。成千上萬的男人、女人和孩子死在路途之中。勝者為王,敗者為寇。對這一點,沒有人能說什麼。
有一個說法:誰控制了遠望山,誰就控制了這片土地。畢竟,這裏既是個神聖的地方,也是當地的至高點。南北戰爭的時候,這裏爆發過一場戰役:雲端之上戰役。它是一場大戰第一天的戰鬥。之後,北軍做到了看似不可能完成的事,在沒有得到上級命令的情況下掃蕩並奪佔了米申那裏山脈。北軍控制了遠望山,北軍獲得了南北戰爭的勝利。
遠望山上有很多隧道和山洞,有些非常古老。大部分山洞現在都堵塞了。儘管如此,當地的一個商人還是開掘出一個地下瀑布,命名為紅寶石瀑布,遊客可以乘電梯到達。這裏是個旅遊景點,不過最吸引遊客的還是遠望山的山頂。岩石城就在那裏。
起初,岩石城是一處妝點山坡的花園,園內的小路引導遊客們繞過岩石,登上岩石,或者從岩石中間穿過去。他們將硬幣投入一個投幣孔,穿過弔橋,然後用投幣望遠鏡欣賞遠方的景色。據說在非常少有的晴朗日子裏,如果空氣格外清爽的話,可以看到幾個州的景色。那裏就像一個人山人海的地獄,人行通道上擠滿遊客,每年有幾百萬人蜂擁而來,擠進山洞,看那些背後打着照明燈的玩偶模型(擺成各種童謠和神話傳說中的故事場景)。他們離開的時候,心裏都有些迷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來,也不知道到底都看了些什麼,以及在那裏是否玩得盡興。
他們從美國各地趕來遠望山。他們不是遊客。他們有的開車來,有的乘飛機,有的搭巴士,有的搭火車,還有的步行而來。有些人是飛來的——飛得很低,而且只在黑漆漆的夜晚飛行。還有幾個人是從地底下來的。很多人沿途搭便車,乞求緊張的摩托車手或卡車司機帶他們來。自己有汽車或者卡車的人,如果看到那些在路邊、長途休息站、路邊餐廳里的人,並認出他們的身份話,就會主動讓他們搭順風車。
他們塵土滿面、渾身疲倦地抵達遠望山山腳。他們抬頭仰視綠樹覆蓋的高聳山坡,看見了——或者說想像他們看見了——上面岩石城裏的道路、花園和瀑布。
最早一批人是在清晨抵達的,第二批人則在黃昏時分到達。接下來的幾天裏,他們的人還在陸陸續續地彙集到這裏。
一輛破破爛爛的租賃搬家卡車停下,走出幾個因長途旅行而疲倦不堪的維拉水妖和露薩卡水仙女,她們臉上的化妝有些模糊,長絲襪被掛破,眼皮浮腫,顯得極其疲憊。
山腳下的一叢樹木旁,一個上了年紀的吸血鬼把一根萬寶路香煙遞給一個長得像猿猴、披着一身亂蓬蓬橘紅色皮裝的傢伙。它禮貌地接過香煙,兩個人肩並着肩,安靜抽煙。
一輛豐田大霸王越野車停在路邊,車上下來七個中國男女。總的來說,他們個個顯得乾淨整潔,穿着某些國家低級公務員喜歡穿的黑色套裝。其中一個人拿着一個帶夾子的記事板,清點從車廂里取出的巨大的高爾夫球袋。球袋裏裝着把手塗漆的華麗寶劍,還有雕刻精美的棍子和鏡子。武器分給個人,每個人都仔細檢查,然後在本子上簽收。
一個曾經很有名的、被認為早在1920年代就已經去世的喜劇演員,從他生鏽的車子裏爬出來,脫下衣服。他長着一對山羊腿,還有一條很短的尾巴,像山羊一樣搖來晃去。
四個墨西哥人結伴來到,一個個笑容滿面,烏黑的頭髮閃閃發亮。他們傳遞着一個酒瓶,酒瓶裝在棕色紙袋裏,以防被別人看見,裏面盛的是一種混合了巧克力粉、酒精和鮮血的液體。
一個小個子、黑鬍子的男人,腦袋上戴着一頂骯髒的黑色圓頂帽子,鬢角留着一縷捲髮,披着一條粗糙的帶流蘇的祈禱披肩。他穿過草地,加入到眾人中間。他的同伴站在他身後幾英尺遠的地方,身高是他的兩倍,皮膚是優質波蘭陶土的那種灰白色,額頭上刺着字,意思是“真相”。
更多的人陸續來到。一輛出租車停下來,幾個拉克沙薩——印度次大陸上的惡魔族——從車裏鑽出來,四處轉來轉去,注視着山腳下的人們,一言不發。最後,他們找到了瑪瑪吉。她雙目微閉,嘴唇蠕動,正在禱告。這些人中,他們只認得她,但卻因為過去與她進行的殘酷惡戰猶豫不決,不敢靠近。她伸手撫摩脖子上的骷髏項鏈,棕色的皮膚慢慢變成黑色,如黑玉和黑曜石一樣清澈的黑色。她的嘴唇向外翻過來,露出鋒利可怕的碩長白色尖齒。她睜開所有的眼睛,然後朝拉克沙薩招手,叫他們到她身邊去,像招呼她自己的孩子一樣歡迎他們。
最近幾天,風暴轉到了北部和東部,但依然沒有緩和空氣中瀰漫的那股壓力和騷動之感。當地的天氣預報員警告大家,說高壓地區將會形成龍捲風。白天這裏很暖和,晚上卻寒冷刺骨。
他們分成了許多非正式的小團體,有的按國別劃分,有的按照種族,有的按照性格,甚至物種。他們個個看上去都是憂心忡忡,而且模樣很疲憊。
有些人在交談,偶爾有笑聲傳來,但只是零星的笑聲。大部分人沉默不語。六罐一組的啤酒在人群中傳來傳去。
幾個當地的男人和女人也穿過草地走過來,身體的動作有些古怪。開口說話時,他們的聲音是佔據他們身體的洛阿的聲音。一個高個子黑人男子用萊格巴爸爸的聲音說話,他是負責開啟死亡之門的神。而巴龍·薩麥帝,伏都教的死神,則附在一個來自查塔努加市的十幾歲野姑娘的身上(可能是因為看上了她歪戴在頭上的那頂黑色絲綢高頂帽),於是,她說話的時候,發出的是巴龍低沉的嗓音。她吸着一根巨大的雪茄,指揮三個“傑地”——死者之神。這三個傑地居住在已到中年的三兄弟體內,他們帶了獵槍當武器,喜歡說下流得讓人吃驚的淫穢笑話。那種笑話只有他們自己才覺得好笑,讓他們啞着嗓門笑個不停。
兩個看不出年齡的印第安切卡莫加族女人在周圍轉來轉去。她們穿着油污的藍色牛仔褲和舊的皮夾克,看着這些人,以及他們的戰鬥準備。有時她們會指指點點,然後搖頭。她們並不打算參與即將到來的衝突。
月亮從東方升起。還有一天就到滿月了,月亮彷彿佔據了一半的天空。它升起來之後,一層深橙紅色的光芒籠罩着山脈。月亮越升越高,體積隨之縮小,月光也變成了蒼白色。最後,月亮像燈籠一樣懸挂在高高的天際。
那麼多人在這裏等待。在月光之下,在遠望山山腳下,他們耐心地等待着。
勞拉渴了。
活着的人會在她的腦海中燃燒。有時候很安靜,像根蠟燭,有時候卻像熊熊的火炬。因此她很容易就能避開他們,也很容易就能找到他們。可是,影子卻燃燒得那麼奇怪,吊在那棵樹上,發出極其獨特、屬於他自己的光。
有一次,她責備他並不是真正活着。那時她已經死了,他們兩個手拉着手一起走。當時,她真希望能看到他綻出因感情激動而生的火花,能看到什麼不尋常的東西,無論那東西是什麼。
她還記得自己當時走在他身邊,一心盼望他能理解她對他說的話。
但是現在,影子吊在樹上,奄奄一息,同時卻爆發出前所未有的活力。她看着他的生命一點點衰弱下去,同時卻又前所未有地、真正地活着。他請求她留下來陪他,待在這裏度過整晚。他原諒她了……也許原諒她了。但原不原諒沒有關係。她只知道一件事:他改變了。
影子叫她到農場裏去,說她們會給她水喝。可農場房屋裏沒有燈光,她也感覺不到有人在裏面。不過,他說她們會照顧她的。她推了一下農場的門,門自己打開了,生鏽的合葉抗議地發出刺耳的尖叫聲。
她左肺裏面有什麼東西在動,那東西爬行蠕動,讓她忍不住咳嗽起來。
她發現自己走進了一道窄窄的走廊,前面的路幾乎被一部佈滿灰塵的大鋼琴完全堵死了。房子裏面有一股潮濕的味道。她繞過鋼琴,推開另一道門,結果走進一間破破爛爛的客廳。牆壁上繪着圖案,屋裏擺滿搖搖欲墜的傢具。一盞油燈在壁爐架上燃燒着,下面的壁爐里燒着煤塊,但剛才在屋子外面時,她既沒看到也沒聞到煙味。她感到燃燒的煤炭似乎並沒有讓房間暖和起來,但勞拉更願意把這歸咎於這棟老房子,它實在過於寒冷了。
死亡讓勞拉痛苦,痛苦的絕大部分源於缺乏,缺乏水分,缺乏熱量。燒灼般的乾渴之感烤乾了她體內的每一個細胞,身體和骨骼產生不了半點熱量。有時候,她會不由自主地想:火葬柴堆上劈啪作響的火焰會不會給她熱量,地底柔軟泥土做成的棕色毯子會不會讓她覺得溫暖,冰冷的海洋會不會平息她的乾渴……她突然意識到,這個房間並不是空無一人。
三個女人並肩坐在一張陳舊的沙發上,好像一組藝術展覽品。沙發的面料是破舊的已經褪色的棕色天鵝絨,一百年前,它曾經是明亮的淡黃色。從她進來之後,她們的視線一直隨着她移動,但誰都沒有開口說話。
勞拉沒想到她們會在這裏出現。
有什麼東西在她鼻腔里蠕動。勞拉從袖子裏摸出一張紙巾,開始擤鼻子。她把紙巾團起來,和裏面的東西一起扔到燃燒的煤炭上,望着它在火焰中起皺、變黑,燃起橘黃色的火焰。只見那幾隻蛆蟲也在火焰中起皺、變色,最後燃燒起來。
她轉身面對沙發上的女人。自從她走進客廳,她們一直一動不動,連一塊肌肉、一根頭髮都沒動過。她們仍舊死死地盯着她。
“你們好,這是你們的農場嗎?”她問。
個子最高的那個女人點點頭。她的雙手膚色很紅,表情冷漠。
“影子——就是吊在外面樹上的那個人,他是我丈夫。他讓我告訴你們,請你們給我一點水喝。”她的內臟里有某種很大的東西在動,它蠕動一陣,又停了下來。
身材最矮小的女人從沙發上爬下來。她坐在沙發上時,腳還沒有碰到地面。她匆匆跑出房間。
開門關門的聲音之後,農場房屋外面傳來一陣很響的咯吱咯吱聲,每次都伴隨着水花飛濺的聲音。
很快,小個子女人回來了。她端着一個褐色的陶土罐,罐子裏面盛滿水。她小心翼翼地把罐子放在桌子上,然後轉身回到沙發上。她扭着身體爬上沙發,重新坐到她姐妹們的身邊。
“謝謝。”勞拉走到桌旁,環顧四周,想找喝水的杯子,可什麼都看不到。她拎起陶罐,發覺它比看起來的重得多。罐子裏的水格外清冽純凈。
她把罐子舉到嘴邊,喝了起來。
水很冷,比她想像得到的任何水都要冷。它冰住了她的舌頭、牙齒和咽喉。但她繼續喝水,她無法停止,感覺水一直冰到胃裏,冰到她的內臟、心臟和血管。
水如同液體的冰一般,流到她體內。
過了好久,她才猛然意識到水罐已經空了,有幾分驚訝地把空罐放回桌上。
那些女人一直在冷靜地觀察她。死亡之後,無論是思考還是說話,勞拉再也不用比喻的方法了,事情該是什麼樣子就是什麼樣子。不過現在,看着沙發上的三個女人,她發覺自己想到的是陪審團,是正在觀察實驗室動物的科學家。
突然間,她開始顫抖起來,痙攣性的顫抖。她伸手扶住桌子,想穩住自己,可桌子突然歪到一邊,像要避開她一樣。終於扶穩桌子后,她猛地嘔吐起來。她吐出膽汁、甲醛溶液、無數蜈蚣和蛆蟲。然後,她感到自己開始排泄,開始小便,防腐物質迅速從她體內排出,濕淋淋的。如果她還能呼救的話,她一定會尖叫出聲,但地板向她迎面撲來,她摔倒了。如果她還有呼吸,這一下撞擊會撞得她喘不過氣來。
時間淹沒了她,灌進她體內,沙塵暴一般呼嘯飛旋。成千上萬的記憶一瞬間涌到眼前:她在商店裏走丟了,那是聖誕節前,她到處都找不到爸爸;她坐在吉奇酒吧,點了一杯草莓台克利雞尾酒,和一個表情嚴肅的大個子男孩約會,心想不知他接吻的水平如何;她在汽車裏,車子東搖西晃,羅比沖她吼叫,防撞鐵柱終於擋住了車子,卻沒能擋住車裏的人在慣性影響下繼續前沖……時間之水,它來自尤達泉,命運之泉。它不是生命之水,不完全是。但是,澆灌世界之樹樹根的正是時間之水。世間再也沒有和它同樣神奇的水了。
勞拉醒來時,農莊裏空無一人。她無法控制地顫抖着,呼吸在清晨寒冷的空氣中凝結成一團白霧。她的手背上有一塊擦傷,傷口上面有一點濕濕的東西——鮮艷的紅色血液。
然後,她知道自己該去什麼地方了。她喝過自命運之泉的時間之水,她能在頭腦中看到那座山。
她舔掉手背上的血,唾液形成的那層薄膜讓她無比驚奇。然後,她上路了。
這是濕潤的三月里的一天,冷得不合常理。前幾天的風暴朝南部的幾個州猛衝過去,這意味着遠望山岩石城不會有什麼遊客了。聖誕節的彩燈剛取下來,夏季的觀光遊客還沒有到來。
可是,這裏依然聚集了很多人。那天早晨甚至還來了一輛旅遊巴士,裏面走出十來個男女。他們的肌膚都晒成完美無暇的茶褐色,富有光澤,臉上掛着讓人覺得安心的笑容。看他們的衣着打扮,似乎是播報新聞的主持人。你幾乎可以想像,連他們身上都散發出閃閃熒光,走動的時候,他們的身形顯得微微有些模糊。一輛黑色的悍馬車停在岩石城前。
這群電視人專註地走過岩石城,停在一塊始終保持平衡不動的巨岩旁,用令人愉快、富於理性的聲音交談起來。
他們並不是這裏的唯一一批遊客。如果當天沿着岩石城內的道路閑逛的話,你也許會發現,這裏既有看起來像電影明星的人,也有像外星人的人,還有一些人簡直像人的觀念,而不是人的實體。你也許會看見這些人,但更有可能的是,你根本不會留意到他們的存在。
他們乘坐豪華轎車、運動跑車,或者超大型的四驅越野車來到這裏。很多人戴着太陽鏡,顯然早已習慣在室內室外都戴着太陽鏡,不願摘下,一摘下就覺得不自在。到處都是精心日晒過的漂亮肌膚、合身的西裝、太陽鏡、得體的微笑或蹙眉。都來了——不同的身高,不同的外貌,不同的年齡和風度。
這些人只有一個共同點,是一種表情,一種非常特殊的表情,好像在說:你認識我,或者,你應該認識我。這種熟稔同時給你造成一種距離感。他們的神情、態度,無不表明一種信念:他們相信這個世界是為他們而存在的,並且歡迎他們,他們是受到眾人崇拜和愛慕的。
胖男孩也走在他們之中,步伐懶散。那些儘管沒有任何社交技巧卻依然大獲成功的人,多半都是這種步伐。他的黑色外套在風中呼啦呼啦地拍打着。
站在鵝媽媽飲料店門口的一個生物咳嗽一聲,引起了他的注意。那個生物很魁梧,手指拈着解剖刀片,在臉上刮著。它的臉上長滿腫瘤。“準會成為一場大戰。”它說,聲音粘乎乎的。
“不會有什麼大戰。”胖男孩說,“他媽的不過是一場變化,一次整頓。跟道家的老子一樣,戰爭這類形式早他媽的過時了。”臉上長瘤的生物沖他眨眨眼睛。“等着瞧吧。”他只說了那一句話。
“隨你怎麼說吧。”胖男孩說,“我在找世界先生。你看見他了嗎?”那個生物用解剖刀片刮著臉,擠得下嘴唇的瘤子更突出了。它點點頭,說:“他在那邊。”胖男孩朝着他指的方向走去,連一句謝謝都沒說。長腫瘤的生物沒有出聲,直到胖男孩走出它的視線範圍。
“準會有一場惡戰。”長腫瘤的生物對一個臉上閃爍着熒光點的女人說。
她點點頭,靠近了些。“大戰之前,你有什麼感受?”她的語氣充滿同情。
它眨眨眼睛,然後告訴了她。
城先生的福特探險者越野車上有一套全球定位系統,一個小熒光屏會根據衛星指示顯示出汽車所在的位置。但是,離開布萊克堡,駛上鄉村公路后,他還是迷路了。開車經過的那些道路似乎和屏幕上顯示的亂七八糟的路線完全不同。最後,他把車停在一條鄉村小路上,搖下車窗,向一個早晨出來遛狗的胖女人打聽去梣樹農場怎麼走。
她點點頭,指了下方向,又說了些什麼。他聽不明白她的話,但還是說了句萬分感謝,然後關上車窗,向她指點的大致方向駛去。
他繼續開了大約四十分鐘,駛過一條又一條鄉村公路,可是沒有一條是他要找的路。城煩躁地咬住下唇。
“我太老了,不適合干這份活兒了。”他對自己說出了聲。
他已經快50歲了,大半輩子耗在一個以縮寫字母當名稱的政府部門裏。十多年前,他的工作有了一次變動。連他自己都說不清,從那時起,他算不算離開了政府部門,轉而為私人企業工作。有時候他覺得自己不再是政府的人了,有時候卻又覺得自己仍在為政府工作。管他呢,只有大街上的老百姓才會當真相信這兩者之間有所不同。
就在他對找到農場不抱什麼希望時,車子爬上一個山坡,看到了農場大門上的手寫標誌牌。寫得很簡單,和別人告訴他的一樣:“梣樹農場”。他停下福特探險家,從車裏出來,解開栓住農場大門的電線,重新回到車裏,開進去。
這就和煮青蛙一樣,他心想,你把青蛙放進冷水裏,然後加溫。等青蛙發現不對勁時,它已經煮熟了。他所工作的這個世界就是這樣。腳下沒有結實的地面,罐子裏的水已經煮得直冒泡了。
剛調到特工部門時,事情看上去非常簡單。現在卻——不是複雜,他想,而是希奇古怪。那天凌晨兩點鐘,他坐在世界先生的辦公室里,受領他的任務。“你記住了嗎?”世界先生問,遞給他一把帶黑色皮鞘的匕首。“給我切一根樹枝,長度不要超過兩英尺。”“明白。”他說,忍不住又問,“為什麼要做這個,先生?”“因為我命令你去做。”世界先生平淡地說,“找到那棵樹,完成任務,然後在查塔努加與我會合。不要浪費時間。”“那個混蛋怎麼辦?”“你說影子?如果你看見他,避開他。不要碰他,甚至不要騷擾他。我不想讓你把他變成一個烈士。眼下這場遊戲裏沒有烈士的位置。”他微笑起來,臉上帶着刀疤,露出笑容。世界先生很容易感到開心,城先生已經發現過好幾次了。上次在堪薩斯,他扮演司機的角色,卻覺得非常高興。
“可——”“不要烈士,城。”城點頭表示明白,把匕首插進刀鞘,壓下心中湧起的怒火,把它深深藏在心底。
城先生對影子的仇恨已經成為他自身的一部分。睡覺的時候,他會看見影子那張表情嚴肅的面孔,看見他那似笑非笑的微笑。那種表情讓城很想一拳狠狠打在他肚子上。睡着以後,他都能感覺到自己的下巴緊緊咬在一起,太陽穴繃緊,咽喉燒灼。
他開着福特探險家穿過草地,經過那棟搖搖欲墜的農場房子,爬上一個斜坡,然後就看到了那棵樹。他把車停在樹旁,關上發動機。儀錶板上的時鐘顯示現在是早晨6:38分。他把鑰匙留在車裏,朝樹走去。
這棵樹異常高大,枝椏茂密,而且似乎存在一種完全屬於它自己的衡量尺度,讓城說不清它到底是50英尺高,還是足有200英尺。樹皮是上好的真絲領帶的那種灰色。
距離地面一段高度的位置上,一個渾身赤裸的男人被錯綜交織的繩索捆綁在樹榦上。樹下則擺着一個被床單包裹起來的什麼東西,城從旁邊經過時才注意到。他踢了踢床單,星期三被子彈毀掉一半的臉露了出來,茫然地瞪着他。
城走到樹下,繞着樹榦走到後面,避開農場房子的視線,解開褲子拉鏈,衝著樹榦撒了一泡尿。他拉上拉鏈,走到房子那兒,找到一個木頭梯子,把它扛到樹下。他小心地把梯子靠在樹榦上,順梯爬上去。
影子沒有一絲生氣,懸吊在將他綁在樹上的繩子中。城不知道這個人是否還活着:他的胸部沒有呼吸的起伏。反正,他是死是活都一樣。
“你好,混蛋。”城大聲說,影子沒有動彈。
城踩上梯子最高一級,抽出匕首。他找到一根小樹枝,似乎符合世界先生的要求。他用匕首刀鋒向樹枝根部砍下去,砍斷一半後用手把樹枝折下來。這根樹枝大約有30英寸長。
他把匕首插回到刀鞘,順着梯子爬下去。經過影子對面時,他停下來。“天那,我真是恨透了你!”他惡狠狠地說。他真希望能拔出手槍,一槍打死他,可他知道不能那麼做。於是,他舉起樹枝,擺出刺殺的姿勢,衝著對方一記虛刺。只是個出於本能的動作,但卻飽含挫折與憤怒。他想像自己手中拿的是一枝真正的長矛,捅進影子肚子裏,在裏面用力攪動。
“得了。”他大聲說,“沒時間了。”他隨即想到,開始對自己說話,這是發瘋的第一個信號。他又邁下幾級梯子,然後一蹦,直接跳到地上。他看了看手中拿的樹枝,感覺自己像個小孩子。拿着一根樹枝,卻假裝它是一把寶劍或者長矛。我大可以隨便從哪棵樹上砍下一根樹枝,他想,用不着非得是這棵樹。他媽的誰會知道呢。
他又想到,世界先生一定會知道的。
他把梯子放回農莊房子旁。眼角一瞥間,他覺得有什麼東西在動。他透過窗戶望進去。黑暗的房間裏面堆滿破爛傢具,牆上的石灰都剝落了。有那麼一瞬間,彷彿是半夢半醒的幻覺中,他想像自己看到了三個女人,坐在黑洞洞的客廳里。
其中一個在織毛線,另一個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還有一個顯然在睡覺。注視着他的那個女人突然笑起來,嘴巴咧得很大,笑容幾乎和她的臉一樣寬,嘴角從一邊耳朵一直咧到另一邊。然後,她抬起一根手指放在脖子上,輕輕地從脖子一側劃到另一側。
他以為自己看到了,就在那個空蕩蕩的房間裏,發生在短短的一瞬間。凝神再看時,除了老舊腐爛的傢具,什麼都沒有。房間裏根本沒有人。
他揉揉眼睛。
城走回那輛棕色福特探險家,爬上車子。他把樹枝扔到旁邊白色真皮面的乘客座位上,擰動點火器里的鑰匙。儀錶板上的時間顯示居然是凌晨6:37分。他查看自己的手錶,上面閃動的數字是13:58分。
絕了。他想,我要麼是在那棵樹上待了整整八個小時,要麼就是往回倒退了一分鐘。但他認定這只是巧合,兩個表恰好同時出了問題。
在樹上,影子的身體開始流血。傷口位於肋部,血從傷口裏緩緩流下。血很粘稠,而且是黑色的。
遠望山頂烏雲密佈。
伊斯特坐在山腳,和其他人保持一段距離,望着黎明時分東邊山脈上露出的朝陽。她的左手腕上文着一串藍色的勿忘我,她有些心不在焉地用右手拇指撫摩着那個文身。
另一個夜晚來了又去,什麼都沒有發生。人們還在繼續趕來,有單獨來的,也有成雙結隊的。昨天晚上從西南邊來了幾個人,其中有兩個和蘋果樹一樣高的小孩。此外還有她只瞟到一眼的某個東西,看上去似乎有大眾甲克蟲汽車般大小,卻沒有腦袋。他們消失在山腳下的那片樹林裏。
沒有人來打擾他們,外面世界的人們似乎誰都沒有注意到他們的存在。她想像在岩石城裏的普通遊客透過投幣望遠鏡向下望,雖然鏡頭直接對準他們這個草草建成的露營地和這些待在山腳下的人,但還是什麼都看不到,只能看到樹林、矮樹叢和岩石。
她聞到了從做飯的篝火那兒飄來的煙味,黎明的寒風中混合著燒烤熏肉的味道。營地另一邊的某個人開始吹口琴,音樂讓她禁不住微笑起來,身體也隨之微微搖擺。她的背包里有一本簡裝書,她想等光線足夠明亮之後開始看書。
高空中有兩個黑點,很快出現在雲層之下:一個小黑點和一個大黑點。晨風中,一滴雨點飛落到她臉上。
一個赤腳女孩從營地走出來,朝她的方向走來。她在一棵樹下停住,拉開裙子,蹲下方便。等她方便完,伊斯特跟她打了聲招呼。女孩走過來。
“早上好,女士。”她說,“戰爭馬上就要開始了。”她粉紅色的舌尖渴望地舔舔猩紅的嘴唇。她肩膀上搭着一隻黑色的烏鴉翅膀,還帶着羽毛。脖子上的項鏈墜着一隻烏鴉腳。她的胳膊上到處是藍色文身,有線條、圖案和錯綜複雜的結。
“你怎麼知道?”女孩笑了。“我是瑪查,摩利甘女神。戰爭即將來臨時,我可以在空氣中嗅到它的味道。我是戰爭女神,我要說的是,今天鮮血肯定會溢滿山谷。”“哦。”伊斯特說,“好了。你可以走了。”她仰望天空中的那個小點,它像一塊石頭一樣,翻滾着朝她們落下來。
“我們將和他們作戰,我們將殺了他們,殺了他們每一個人。”女孩繼續說,“我們將拿他們的頭作戰利品,烏鴉會吃掉他們的眼睛和屍體。”那個黑點漸漸變成一隻鳥,展開翅膀,乘着清晨陣風的氣流飛翔。
伊斯特歪着腦袋問:“戰爭女神,你是不是有什麼不為人知的本事,事先就知道誰會獲勝,誰能獵取誰的腦袋?”“我沒有。”女孩說,“我只能聞到戰爭的味道,只知道這麼多。不過我們會贏的,是不是?我們必須贏。我看到他們對全能的父做的事了。要麼是他們死,要麼是我們亡。”“是呀,”伊斯特說,“我想也是。”女孩又笑了笑,在朦朧的晨色中走回營地。伊斯特垂低手,碰了碰剛從土裏鑽出來、如刀片般纖薄的一片綠色嫩芽。她的手指剛剛碰到它,它立即開始飛快生長起來,葉片一層層打開,莖蔓旋轉、纏繞、改變。最後,她手下的植物變成了一株綠色的鬱金香球莖。太陽升起之後,鬱金香花就會怒放。
伊斯特抬頭看着那隻鷹。“我可以幫你什麼忙嗎?”她問。
那隻鷹正在她頭頂15英尺高的地方慢慢盤旋,然後向著她滑翔下來,落在她身邊的地上。它凝視着她,眼睛裏充滿瘋狂。
“你好,小可愛。”她說,“你真正的模樣是什麼樣的?”鷹有些遲疑地朝她蹦跳過來,然後,它不再是一隻鷹了,變成一個年輕人。他看了看她,又低頭看了看草。“你?”他說。他的目光游移不定,一會兒看草,一會兒看天空,一會兒看矮樹叢,就是不看着她。
“我?”她問,“我怎麼了?”“你。”他的話又停頓下來,似乎正在極力整理思維,各種稀奇古怪的表情從他臉上一一掠過。他花太多時間做一隻鳥了,她想,已經忘記怎麼做人了。她耐心等待着。最後,他終於開口說:“你會跟我來嗎?”“也許吧。你想讓我去哪裏?”“在樹上的人,他需要你。一個幽靈傷口,在他身體上。血流出來,停了。我想他死了。”“馬上就要開戰了。我不能在關鍵時刻到處亂走。”赤身裸體的男人什麼都沒回答,只是站在地上,從一隻腳換到另一隻腳,似乎不確定自己的重量,似乎他平時總是在空中或搖晃的樹枝上休息,而不是在固定不動的地面。他再次開口說:“如果他真的永遠死了,一切都結束了。”“但是戰爭——”“如果他死,誰打贏都不再重要了。”看樣子他需要一條毯子,一杯甜咖啡,需要有人把他帶到什麼地方去,讓他在那邊一面發抖一面胡言亂語,直到腦子清楚起來。他凍得把胳膊緊緊貼在體側。
“他在哪裏?附近嗎?”他盯着鬱金香,搖搖頭。“很遠。”“哦,”她說,“這裏需要我。我不能離開。你為什麼想讓我跟你去那兒?要知道,我不像你,我不會飛。”“是的。”荷露斯說,“你不會飛。”他抬起頭,表情鄭重,指着在他們頭頂盤旋的另一個黑點,此刻它正從黑暗的雲層中飛落下來,不斷變大。“他會。”毫無頭緒地開車亂轉了幾個小時,城開始恨上了全球定位系統,幾乎和他恨影子的程度一樣深。不過這種恨沒有什麼真正的強烈感情。找到去農場的路、找到那棵巨大的梣樹,這個過程很艱難,可找到離開農場的路似乎更難。不管他走那條路,不管他駛向哪個方向的狹窄鄉村公路——維吉尼亞州的曲折道路最早一定是鹿群和牛群踩出來的——到最後,他都會發現他再次繞回農場前,看到那塊掛在門上的手寫牌子:梣樹農場。
這真是發瘋,是不是?他不得不仔細回憶走過的路,在每次右轉的地方改為左轉,左轉的地方改為右轉。
儘管轉彎的方向不同,他還是又繞了回來,再次回到農場門口。天上是厚重的暴風雨雲層,天很快黑了下來,感覺現在已經到了晚上,而不是早晨。他還要開很長的一段路,照這種速度,他絕對無法在下午之前趕回查塔努加市。
他的手機顯示“沒有信號”,汽車儲物箱裏的摺疊地圖上只有主要道路、州際公路和高速公路,沒有標出他眼下最關注的鄉間小路。
附近也沒有可以問路的人。周圍的房子距離道路很遠,房子裏也沒有歡迎客人的燈光。現在連油箱也快空了。他可以聽到遠方傳來的轟隆隆的雷聲,幾滴雨點重重地打在擋風玻璃上。
因此,看到沿着路邊走路的那個女人時,城發覺自己情不自禁地露出了笑容。“感謝上帝。”他說出了聲,把車開到她身邊停下。他搖下車窗:“你好,太太。很抱歉,我有點迷路了。你能告訴我從這裏怎麼上81號高速公路嗎?”她透過打開的乘客座位那邊的窗戶看着他,說:“嗯,很難講清楚,但我可以給你指路,如果你願意的話。”她臉色蒼白,被雨水打濕的頭髮又黑又長。
“進來吧。”城說,連猶豫都沒猶豫一下,“首先,我們得給車加油。”“謝謝。”她說,“我正需要搭順風車。”她說著上了車。她的眼睛藍得不可思議。“座位上有根樹枝。”她有些迷惑不解。
“扔到後座上好了。你想去什麼地方?”他問,“女士,如果你能為我帶路去加油站、然後上到高速公路的話,我可以一直開車把你送到家門口。”她說:“謝謝。不過我想我要去的地方可能比你的遠。只要能帶我到高速公路上,我就很感謝了。也許卡車司機可以捎我一程。”說著,她嘴角上翹,露出一個有些固執的微笑。正是這個微笑讓城下定了決心。
“太太,”他說,“我可以為你提供比任何卡車司機更加殷勤的服務。”他能聞到她的香水味,香味過於濃郁,有點倒人胃口,似乎是木蘭花或者丁香花的香味。不過他並不介意。
“我要去喬治亞州。”她說,“很遠的一段路。”“我去查塔努加市,我可以盡量帶你走得遠些。”“好吧,你叫什麼名字?”她問。
“大家都叫我馬克。”城先生說。他在酒吧里和女人搭訕時,常常會接著說:“跟我特別熟的人總是叫我大馬克。”還是多等一陣再說那句話吧,路上還有很長一段時間呢,有幾個小時可以了解對方。“你呢?”“勞拉。”她告訴他。
“很好,勞拉。”他說,“咱們倆肯定會成為好朋友的。”胖男孩在彩虹屋裏找到了世界先生——彩虹屋是小路上的一個景點,裏面的窗戶玻璃上貼着一條條綠色、紅色和黃色的透明塑料薄膜。他正不耐煩地從一個窗戶走到另一個窗戶,依次向外看,分別看到金色的世界、綠色的世界和紅色的世界。他的頭髮是橘紅色的,短得幾乎貼到頭皮上,身上穿着一件巴寶莉牌的昂貴風衣。
胖男孩咳嗽一聲。世界先生抬頭瞥他一眼。
“對不起,世界先生?”“什麼事?一切都在按計劃進行嗎?”胖男孩覺得嘴巴發乾,他舔舔嘴唇,說:“我已經安排好了。只是直升飛機還沒有確定下來。”“我們需要的時候,直升飛機會飛過來的。”“很好。”胖男孩說,“很好。”他仍舊站在原地,既不說話,也不準備離開。他的前額上有一塊瘀傷。
過了一會兒,世界先生問:“還有別的事嗎?”一陣沉默。胖男孩咽了一口口水,點點頭。“有些別的事,”他說,“對。”“如果我們私下裏聊聊,你會覺得舒服點?”男孩又點點頭。
世界先生帶男孩來到他的工作中心,那是一個潮濕的洞穴,裏面擺着喝醉酒的鬼精靈的人偶模型,燈光如月光一樣昏暗。洞穴外面的一塊牌子警告遊客在重新裝修期間請勿入內。兩個人在塑料椅子上坐下。
“我能幫你什麼忙?”世界先生問。
“是的,好的,沒錯。兩件事情。好的。第一,我們還在等什麼?第二……第二個問題有點難。你看,我們有槍,我們有火器。而他們,他們只有他媽的刀劍、匕首,和他媽的鎚子、石斧,諸如此類的東西。過時的鐵兵器。而我們有他媽的靈巧炸彈!”“那些武器我們是不會用的。”世界先生冷靜地指出。
“我知道。你說過,我知道,那樣做也行。不過,你看,自從我在洛杉磯幹掉那個婊子之後,我就……”他停下來,做個鬼臉,似乎不想再說下去了。
“覺得不安,有問題?”“沒錯,好詞,有問題。跟問題少年似的。有趣,真的。”“到底是什麼在困擾你?”“我們打仗,我們獲勝。”“那就是困擾你的原因?我自己倒覺得那隻會讓我們高興,讓我們興高采烈。”“但是,他們畢竟會死。他們是旅行鴿,是袋狼,對不對?這樣下去,這會搞成一場大屠殺。”“唔。”世界先生點頭表示同意。
他明白他的意思了,太好了。胖男孩繼續說下去:“你看,有這種感受的並不只有我一個。我和現代電子的人聊過,他們全都希望能和平解決這件事,看不見的手則希望用市場壓力來自動解決這個問題。你知道,我代表着理性的聲音。”“沒錯。不過很不幸,你還有一些信息不知道。”微笑讓他臉上露出扭曲的疤痕。
男孩眨眨眼睛。他問:“世界先生?你的嘴唇怎麼了?”世界先生嘆口氣。“一句話,”他說,“有人曾經把我的嘴巴縫起來。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喔,”胖男孩問,“真正的黑幫手段。”“對。你想知道我們到底在等什麼嗎?你想知道我們為什麼不在昨天晚上就發動攻擊嗎?”胖男孩點點頭。他開始冒汗,冒出來的全是冷汗。
“我們沒有發動攻擊,是因為我在等一根小樹枝。”“樹枝?”“說對了。樹枝。你知道我要用樹枝做什麼嗎?”他搖搖頭。“放心,我不會說出去的。為什麼呢?”“我可以告訴你,”世界先生鎮定地說,“不過接下來,我不得不殺了你。”他擠了擠眼睛,房間裏緊張不安的壓力頓時消失了。
胖男孩咯咯笑起來,是喉嚨後面和鼻子裏發出的低沉的、帶鼻音的笑。“好吧,”他說,“呵呵,好,哈哈。收到,技術星球收到信號,聲音很清晰。”世界先生搖搖頭,一隻手搭在胖男孩肩上。“喂,”他問,“你真的想知道?”“當然。”“那好吧,”世界先生說,“看在我們是朋友的份上。下面就是我的答案:我要得到那根樹枝,然後,我要在兩軍交鋒的瞬間把它投擲出去。投出的那一刻,樹枝將變成一枝長矛。然後,長矛在戰場上空劃出一道弧線,這時,我會大聲喊出‘我將這場戰鬥獻給奧丁’。”“啊?”胖男孩迷惑地問,“為什麼?”“力量,”世界先生說著,搔搔下巴,“還有食物。兩者的結合。你看,這場戰爭的結果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製造騷亂,還有屠殺。”“我不明白。”“讓我演示給你看。有點類似這個。”世界先生說,“看!”他從巴寶莉風衣口袋裏掏出一把木柄獵人匕首,動作流暢,一刀刺入胖男孩下顎柔軟的肉中,向上朝大腦用力一推。“我將這死亡獻給奧丁。”匕首刺入的瞬間,他說。
有東西流到他手上,但不是鮮血,與此同時,胖男孩眼睛後面傳出一連串劈啪聲。空氣中瀰漫著一股燒焦絕緣電線的味道。
胖男孩的手痙攣地抽搐着,他倒了下去,臉上的表情混合著極度的困惑和痛苦。“看看他。”世界先生對着空氣說話,彷彿在和某人聊天,“瞧他的模樣,好象看見了一連串0和1變成一群閃光的彩色小鳥,飛走了。”岩石通道空蕩蕩的,沒有人回答他的話。
世界先生把屍體扛在肩膀上,彷彿它沒什麼份量似的。他打開鬼精靈人偶模型後面的背景畫板,把屍體藏在畫板后,用死人身上的黑色長風衣蓋住屍體。晚上再處理屍體,他想,重又露出帶疤的笑容。在戰場上掩藏一具屍體實在太容易了。沒有人會發現,沒有人會在意。
片刻間,這裏一片沉寂。然後響起一個粗魯的聲音,不是世界先生的嗓門,先清了一下喉嚨,然後說。“這個頭開得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