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他說亡靈也有靈魂。
我問他那種事情怎麼可能——亡靈本身不就是靈魂嗎?他一語點破我的困惑:難道你從來沒有想過,亡靈為什麼總因為某些原因重回人間?是啊,他說得對,亡靈總因為某些原因重回人間。
——羅伯特·弗羅斯特《兩個女巫》聖誕節前的一周通常是殯儀館裏最安靜的一周。這是影子吃飯時從艾比斯先生口中得知的。此刻,他們正坐在一家小餐廳里,距離艾比斯與傑奎爾殯儀館僅兩個街區。影子點的飯菜是全天都供應的早餐套餐(和炸麵包球一塊兒端上來的)。艾比斯先生一邊一點兒一點兒啄着一塊咖啡蛋糕,一邊跟他解釋:“快咽氣兒的人中間,有些人會一直咬牙挺着,非挺過這輩子的最後一個聖誕節不可,”艾比斯先生說,“有時候甚至能挺過新年。另外一些人卻恰好相反。對他們來說,看着別人高高興興準備過節,實在是太痛苦了,於是乾脆提前下課,省得看聖誕劇的最後一幕,不至於被最後一根稻草壓垮——對了,不是稻草,應該說最後一根壓斷聖誕駝鹿脊背的聖誕樹枝。”說著,他嘴裏冒出一串怪音,將得意的笑聲和鼻子哼哼聲糅合在一起。顯然,剛剛發表的這通言論,是他反覆習練、特別中意的一段話。
艾比斯和傑奎爾殯儀館是一家小小的、家族經營的殯儀館,也是這個地區最後一批真正獨立經營的殯儀館之一。至少艾比斯先生是這麼說的。“在人類從事商業活動的絕大多數領域中,全國性的統一大品牌都是極受重視的。”艾比斯先生用解釋的口吻講解道,語調溫和、態度認真,讓影子忍不住想起當年到筋肉健身房來健身的一個大學教授。那個人從來不會用隨和的語氣和別人閑聊,只會用演講、解說或解釋的語氣說話。剛認識艾比斯先生幾分鐘,影子就已經感覺到了這一點。很明顯,在與這位殯儀館負責人的所有談話中,他所要扮演的角色,就是做個好聽眾,盡量少說多聽。“……我認為,這是因為人們喜歡提前知道他們能買到什麼、享受到什麼樣的服務。麥當勞、沃爾瑪、伍爾沃斯連鎖店……這些品牌連鎖店就是這樣。它們遍佈全國,隨處可見。不管你到哪兒去,除了些許地區特色之外,你買到的總是幾乎完全相同的東西。
“然而,殯葬業的情形卻也許有所不同。你有一種需要,需要感到自己得到了小鎮上才有的那種個性化服務,某個精通這一行、熱愛這一行的人專門為你提供的服務。承受如此巨大的損失以後,你需要這個人悉心照料你和你所愛的死者。你希望把你的悲痛局限於當地,你不願把這種私人的悲痛變成全國喧囂的大事件。但是,所有大企業都是靠優惠的批發價格、批量購買、集中管理,再把產品銷售給買方而獲利的。死亡是大企業,我年輕的朋友,千萬別忘了這一點。真相讓人不舒服,但真相畢竟是真相。問題在於,沒有人想知道他們最親愛的那個人被冷藏車運到了某個巨大的改裝倉庫里,那兒還有二十、五十、甚至一百具屍體等着呢,等積攢到一定數量以後批量處理。不,先生,死者親屬的希望是,把死者交給一個熟人開的小殯儀館,那種地方的人會帶着敬意處理死者;他們的希望是,把死者交給一個在街上見了面會朝他們抬抬帽子打個招呼的朋友。”艾比斯先生本人就戴着一頂禮帽,一頂樸素的褐色帽子,與他樸素的棕色上衣和莊重的棕色面孔十分相配。他的鼻子上還架着一副小小的金絲邊眼鏡。在影子的印象中,艾比斯先生似乎是個小矮個兒,每次站在他身邊時才發現,艾比斯先生至少有六英尺高,只不過他總是像鶴一樣彎着腰。影子這會兒坐在他對面,隔着閃亮的紅色桌面,全神貫注地盯着這個男人的臉。
“所以,大型殯葬公司進入一個地區以後,會買下當地殯儀館的名字。他們會付錢給殯儀館的負責人,留用他們,製造出人性化、差異化服務仍然存在的表象。但那不過是墓碑石上的頂尖兒罷了。事實是,大殯葬公司的所謂本地化,跟麥當勞的本地化完全是一回事。但我們卻是真正的獨立經營的殯儀館。我們自己做全套的屍體防腐處理,而且是國內屍體防腐做得最好的一家。當然啰,除了我們自己,沒有人知道這一事實。我們從來不接火葬業務。如果有自己的火葬爐,生意會好很多。但我們有自己精通擅長的東西,火葬與之格格不入。我的生意合作夥伴總是說,主給了你一份天賦或技能,你就有義務去使用它,還要把它用得最好。你贊成這個觀點嗎?”“我覺得很對。”影子說。
“主將統治死者的力量賜予我的生意合伙人,正如他將駕御文字的技能賜予我一樣。文字,好東西呀。知道嗎?我自己也寫故事,不是什麼文學作品,只是自娛自樂,人生的一些記錄而已。”說到這裏,他停了下來。影子正想問自己是否可以有幸閱讀其中的一本記錄時,他又接著說下去,“不管怎麼說,我們給人們提供的是具有連續性的服務:艾比斯和傑奎爾殯儀館在這裏存在已經超過二百年了。當然,我們兩個並不總是頂着殯儀館經理這個頭銜。早些時候,我們被人稱為殯儀業者,再早一些時候,我們被叫做掘墓人。”“在那之前呢?”“這個嘛,”艾比斯先生笑了,笑容中只有一點點自鳴得意,“我們兩個的合作可以追溯到很久很久之前。不過,直到南北戰爭以後,我們才在這裏找到了自己的位置。那個時候,我們的殯儀館專門為附近的有色人種家庭服務。在那之前,沒有人認為我們是有色人種,只覺得我們是外國人,有點異國情調,膚色比較深,但沒人覺得我們是黑人。但是,戰爭結束之後,沒過多久,人們就不再記得曾經有一段時間我們被人當作黑人。我的合伙人,他的皮膚顏色比我更黑,但這個觀念的轉變還是很容易。真的,別人把你看做什麼人,你就是什麼人。現在,他們又管黑人叫非裔美國人了。這個詞兒我感覺真怪,讓我想起那些從奧斐、努比亞等地來的人。其實我們從來不覺得自己是非洲人——我們是尼羅河人。”“這麼說你是埃及人嘍。”影子說。
艾比斯先生撅起下唇,來回搖頭,彷彿腦袋安在彈簧上,正有節奏地來回擺動,擺到這邊,就從這個角度看問題,擺到那邊時又換了個角度。“你的話,既正確又錯誤。在我看來,‘埃及人’這個稱呼指的是現在居住在那裏的人,那些在我們的陵墓和宮殿之上建造城市的傢伙。他們長得和我很像嗎?”影子聳聳肩,沒有回答。他見過長得和艾比斯先生很像的黑人,也見過晒黑肌膚后、和艾比斯先生的相貌沒什麼區別的白人。
“咖啡蛋糕味道怎麼樣?”餐廳女侍走過來為他們加滿咖啡。
“這是我吃過最好吃的蛋糕。”艾比斯先生客氣地說,“請代我向你母親問好。”“我會的。”她說著,急匆匆走開。
“如果你是殯儀館經理的話,別問候任何人的健康。他們會以為你也許是在尋找生意機會呢。”艾比斯先生壓低聲音說,“好了,我們去看看你的房間收拾好沒有。”飯後,他們並肩走在夜色中,呼吸在空中凝成白色的霧氣。經過的商店櫥窗里,聖誕節的裝飾燈閃閃發光。“你們真好心,收留我住下來。”影子說,“真是謝謝你們。”“我們欠你的僱主一點人情。再說,主知道,我們的確有空房間。那是一棟很大的老房子。你知道,過去我們有很多人住在這裏,不過現在只剩下我們三個了。多你一個人沒什麼麻煩的。”“你知道我要留下來和你們一塊兒住多久嗎?”艾比斯先生搖頭。“他沒有說。不過我們很高興你能住在這裏,還能幫你找些活兒干。只要你沒有什麼潔癖,又肯尊敬死者的話,你可以幫忙給我們做事。”“那麼,”影子問,“你們的人在開羅市做什麼?是因為這個城市的名字,還是有別的什麼原因?”“不,完全不是這些原因。事實上,這個名字來源於我們這些人,只不過幾乎沒有人知道這個秘密罷了。在遙遠的過去,這裏是一個貿易港口。”“你是說開拓新邊疆的時代?”“你也可以那麼說。”艾比斯先生說。“晚上好,西蒙斯女士!也祝您聖誕節愉快!帶我到這裏來的人,很久很久以前就航行到了密西西比河。”影子突然停下腳步,難以置信地盯着他。“你是想告訴我,五千年前,古埃及人就來這兒做生意了?”艾比斯先生沒有說話,但他得意地笑起來。過了一會兒,艾比斯先生重新開口道:“三千五百三十年前,大致是這個時間。”“好吧,”影子說,“我權且相信你的話。他們都做些什麼生意?”“算不上什麼大生意。”艾比斯先生說,“動物的毛皮,一些食物,還有從現在位於密歇根州的東半島上的礦山裡開採出來的銅。這個所謂的生意讓人失望透了,根本不值得付出這麼大代價來到這裏。他們在這兒待了一段時間。他們信仰我們,並向我們獻上祭祀品。來這裏的途中,只有幾個船員發高燒死掉,並被埋葬在這兒。後來,他們把我們留在這裏,自己離開了。”他突然在行人路中間停下腳步,慢慢轉過頭來,張開雙臂。“這個國家成為全球性大市場已經有一萬年之久了。你倒是跟我說說,哥倫布算什麼?”“是啊。”影子輕輕地說,“照你看,他算什麼?”“哥倫布只不過做了一件幾千年來人們一直在做的事情。到美洲來並沒有什麼值得特別紀念的。我一直在寫這方面的故事,斷斷續續地寫。”他們繼續沿着街道走下去。
“真實的故事?”“從某種角度來說,是真實的。如果你喜歡的話,我可以讓你看其中的一兩篇。其實事實全都擺在那兒,只要長着眼睛,誰都能看見。至於說我本人——告訴你,本人可是《科學美國人》的撰稿人之一哦——我為那些專家感到遺憾。每過一段時間,他們就會找到某個讓他們大惑不解的頭骨化石:這個頭骨的人種不對呀,怎麼會這樣?要不就是又挖出了什麼讓他們摸不着頭腦的雕像或者藝術品。他們只知道喋喋不休地探討那些遺迹的古怪之處,真正的事實卻被他們看成完全不可能發生的事。這就是我替他們感到遺憾的地方。只要你把某件事視為完全不可能,這件事就會從你的視野中徹底消失,哪怕它其實是事實也罷。我的意思是,比如說這裏有個頭蓋骨,顯示阿伊努人,也就是日本的土著人種,九千年前就生活在美國。還有另外一個頭蓋骨,顯示玻利尼西亞人七千年前曾住在加利福尼亞。但所有的科學家只會在誰是誰的後裔的問題上糾纏不休,完全錯過了真正的關鍵。要是哪一天他們當真找到了印第安霍皮族人的地洞,天知道會發生什麼事。到了那一天,他們認定的好幾條真理又會破綻百出,你就等着瞧吧。
“如果你問我,愛爾蘭人是不是早在中世紀就來到了美國?他們當然來過!來過的還有威爾斯人、維京人,當時住在西海岸的非洲人——後來被稱為奴隸海岸,或者象牙海岸的地方,他們當時和南美洲的居民有過貿易往來。還有中國人,也多次到達了今天的俄勒岡州,他們管那裏叫‘福山’。早在一千二百年前,巴斯克人就在加拿大紐芬蘭島海岸建起了魚類捕撈據點。我估計你會反駁說:哎呀,艾比斯先生,那些可都是原始人啊,他們沒有無線電,沒有維他命藥丸,更沒有噴氣式飛機。”影子什麼都沒說,也沒打算說什麼,但他覺得似乎應該說點什麼,於是只好問:“那些東西,他們確實沒有嘛。”冬天裏的最後一批落葉在他們腳下紛紛踩碎,感覺乾枯而鬆脆。
“人們普遍的誤解就是:哥倫布時代以前的人類,決不可能坐船航行那麼遠。其實,新西蘭、大溪地島和其他太平洋島嶼上的土著人,最早都是乘船航行到那些島上定居的,他們的航海技術,完全可以讓哥倫布感到羞愧。非洲的財富也早就用於貿易了,只不過最初是運到東方,運往中國和印度。還有我的人民,來自尼羅河流域的人們。我們早就發現,用蘆葦做成的船可以帶你航行到全世界,只要你有充足的耐心和足夠多的裝滿清甜淡水的罐子。你看,在過去,航行到美國的最大問題,就是這裏並沒有多少貨物,沒多少可以交易的東西,而且距離也實在太遠了些。”他們走到大房子前,房子的造型被人們稱為安妮女王風格。影子不知道安妮女王到底是什麼人,也不知道她為什麼會喜歡電影《亞當斯一家》裏那群怪人們住的那種外表陰森森的房子。這是本街區唯一一棟寬寬的窗戶大敞着的房子。他們走進房門,繞到屋后。
艾比斯先生從鑰匙串上檢出一把鑰匙,打開一扇巨大的雙扇門,他們走進一個巨大的、沒有暖氣的房間。房間裏面只有兩個人。其中一個是身材很高、皮膚黝黑的男人,他手裏拿着一把很大的金屬解剖刀。另外一個是死掉的十幾歲年輕女孩,她躺在一張長長的、既像停屍台又像水槽的瓷面檯子上。
屍體上方牆壁的軟木板上釘着好幾張死去女孩的照片。其中一張照片是高中生的大幅頭像,照片上的她正在微笑。另外一張照片上,她站在一排三個女孩中間,穿着參加舞會的裙子,濃密的黑髮在頭頂上盤成一種極其複雜的式樣。
現在,她全身冰冷地躺在瓷面檯子上,一頭黑髮垂了下來,耷拉在肩膀旁,沾滿了凝固的鮮血。
“這就是我的合伙人,傑奎爾先生。”艾比斯介紹說。
“我們已經見過面了。”傑奎爾說,“原諒我現在不能和你握手。”影子低頭看了看桌子上的女駭。“她是怎麼死的?”他問。
“選男友的品味太差。”傑奎爾說。
“一般來說,這個錯誤並不致命。”艾比斯先生嘆息着說,“可這一次卻是。他喝醉了,身上還帶着刀子。她告訴他說她覺得自己懷孕了,而他不相信那是他的孩子。”“她被刺了……”傑奎爾先生說著,開始計算刀傷的數目。他踩下腳控開關,啟動旁邊桌子上的一個小錄音機。“一共五刀。左前胸上三處刀傷,第一刀刺入第四和第五肋骨之間的縫隙,就在左胸中央邊緣,刀傷深度二點二厘米;第二和第三刀從左胸中央部位下方刺入,穿透到第六肋骨,兩處傷口交疊在一起,測定刀傷深度為三厘米。另有一處兩厘米長的傷口位於左前胸上方第二肋骨處;還有一處五厘米長、最深處一點六厘米的傷口,位於身體中前部的左三角肌,屬於揮砍劃破傷。胸部的所有刀傷都是深度穿透性傷口。除此之外,沒有其他可見的傷口。”他抬起腳,鬆開開關。影子注意到有一個小麥克風用繩子吊著,懸挂在檯子上方。
“你同時也是驗屍官?”影子問。
“在我們這個地方,驗屍官是政客任命的。”艾比斯先生說,“他的工作就是踢屍體一腳,如果屍體不踢回他,他就簽署死亡證明。傑奎爾則是所謂的解剖員,他替鎮上的驗屍官做屍體解剖,然後保留組織樣本以供分析檢查。他還負責為傷口拍照。”傑奎爾完全無視他們倆的存在。他拿起一把大解剖刀,從她的兩肩肩胛骨開始,一直到胸骨,切了一個很深很大的“V”型切口,又從胸骨開始一直向下切到恥骨,將“V”擴大成一個巨大的“Y”。接着,他拿起一個沉重的、好像小型鉻合金鑽機的東西,那玩意兒頂端有一個獎章大小的圓齒輪鋸。他開動電鋸,先試了一下,然後用電鋸鋸開肋骨。
女孩的身體像一個錢包,轉眼間全部打開了。
影子聞到一股很淡的、令人有些不快的味道,是一種具有穿透力的、有些刺激鼻孔的肉類的味道。
“我還以為聞起來會更糟糕呢。”影子坦白地說。
“她很新鮮,”傑奎爾說,“連腸子都沒被刀刺穿,所以不會有屎尿的惡臭。”影子發覺自己移開了目光,倒不是因為他覺得自己會噁心反胃,而是他突然有一種強烈的願望,希望給那個女孩留下一點私隱。要說赤身裸體,很難有比這具開膛破腹的屍體更赤裸的了。
傑奎爾把胃部以下、骨盆以內的腸子打上結。腸子在她的腹內閃着光澤,感覺像蛇一樣滑溜。他用手指抻着腸子,一英尺一英尺地丈量檢查,然後對着麥克風說一聲“正常”,接着就把所有腸子放進地上的一個桶里。他用真空泵抽干她胸腔內的血液,然後測量重量。接下來,他開始檢測她的胸腔內部,並對着麥克風記錄觀察結果。“心包膜上有三處破損,充滿凝固及流動的血液。”傑奎爾抓住她的心臟,從頂端切割下來,在手心中翻轉一圈,仔細審查。他踩下錄音機開關,口述記錄:“心肌上可見兩處損傷,右心室上有一處一點五厘米的損傷,左心室上有一處一點八厘米的穿透性損傷。”接着,傑奎爾切下兩側的肺,左肺被刀刺中,幾乎有一半全部壞死。他稱量了肺的重量,然後是心臟的重量,接着為器官上的傷口拍照。隨後,他從每一側肺葉上切下一小塊組織,放進一個罐子裏。
“裏面裝的是甲醛。”艾比斯先生在一旁解說。
傑奎爾繼續對着麥克風講話,描述他手上進行的屍檢工作、他觀測到的情況,與此同時,他逐一切下女孩的肝臟、胃、脾臟、胰腺、腎臟、子宮和卵巢。
他為每一個器官稱重,並口述記錄器官正常沒有任何損傷。他還從每一個器官上切下一小片組織,放在裝滿甲醛的罐子裏。
他分別從心臟、肝臟和一個腎上多切下一片組織,放在嘴裏慢慢咀嚼。一邊嚼,一邊繼續手裏的活兒。
但不知為什麼,影子覺得他這麼做很好,做得很對:對死者充滿尊敬,沒有一絲一毫的猥褻。
“你想留在這兒,和我們一塊兒干一段時間嗎?”傑奎爾問他,同時繼續咀嚼女孩的那片心臟。
“如果你們想要我的話。”影子說。
“我們當然想要你。”艾比斯先生說,“沒有什麼不能接受你的理由,留下你的理由卻太多太多了。留在這裏的期間,你受我們的保護。”“希望你不介意和死人睡在同一屋檐下。”傑奎爾說。
影子突然想起碰觸勞拉嘴唇的感覺,想起那抹苦澀與冰冷。“不介意,”他說,“只要他們是真真正正的死人就行。”傑奎爾猛地轉過身來,用棕黑色的眼睛仔細打量着他,眼神好像一隻沙漠裏的狗,探詢而冷淡。“在這裏,他們是真正的死人。”他說。
“看起來是,”影子說,“不過在我看來,死人復活似乎是很容易的事。”“完全不是這麼回事。”艾比斯說,“要知道,即使殭屍都是用活人製成的。一點兒魔粉、一點兒咒語,最後再推上一把,你就能製造出一個殭屍。他們其實是活人,只不過相信自己已經死了。但是,要真正復活一個死者,而且繼續沿用他自己的軀殼,那可需要極大的法力。”他遲疑了一下,然後接著說,“但在舊大陸,在過去,讓死人復活要簡單一些。”“你可以將一個人的靈魂,‘卡’,禁錮在他體內,時間長達五千年。”傑奎爾說,“但一旦禁錮失效,靈魂就會失散。不過,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恭恭敬敬地把剛才切割下來並移走的器官重新放回女孩的胸腔,腸子和胸骨也一一放回原處,並把切割開的皮膚邊緣壓在一起。接着,他取出粗大的針和線,靈巧敏捷地把屍體切口一針一線地縫合起來,感覺像在縫補棒球。屍體從一堆肉再度變回一個女孩。
“我要去喝瓶啤酒。”傑奎爾說著,摘下橡皮手套,丟在垃圾桶里,再脫下棕黑色的罩衣,丟進洗衣籃。最後,他拿起帶紙托的罐子,裏面裝着紅的、紫的、褐色的各種器官組織。“一起來嗎?”他們沿着後面的樓梯走到廚房。這是一間褐色與白色相間、樸素體面的房間。至於裝飾風格,影子覺得它上一次裝修大概是二十世紀二十年代,而且裝修之後沒有作過任何改動。廚房一側牆邊是一個很大的咯咯作響的冰箱。傑奎爾打開冰箱門,把裝着脾臟、腎臟、肝臟和心臟的塑料罐子放進去,又取出三個棕色瓶子。艾比斯打開玻璃門的酒杯櫃,取出三個高高的玻璃杯,揮揮手,示意影子在餐桌旁坐下。
艾比斯倒出啤酒,先遞給影子一杯,然後遞給傑奎爾。啤酒的味道很不錯,微微有點苦,顏色很深。
“好啤酒。”影子忍不住稱讚說。
“我們自己釀的。”艾比斯說,“在過去,釀啤酒的一直是女人,她們的技術比我們好得多。但現在這裏只剩下我們三個了,我,他,還有她。”他指指那隻蜷在牆角貓籃里呼呼大睡的褐色小貓,“最初我們本來有很多人。可是塞特離開了我們,出門探險去了,那是……兩百年前?一定是的,到現在已經兩百年了。我們接到過他從三藩市寄來的明信片,那大概是在1905年或1906年,然後就什麼消息都沒有了。還有可憐的荷露斯……”他的聲音漸漸弱下去,最後變成一聲嘆息,傷感地搖着頭。
“我偶爾還能看到他,”傑奎爾說,“出去接屍體的時候。”他啜了口啤酒。
“我會努力工作,補償住在這裏的費用。”影子說,“你們告訴我要做什麼,我就會做什麼。”“我們會幫你找到事情做的。”傑奎爾同意說。
褐色小貓睜開眼睛,站了起來。她輕輕走過廚房地板,用腦袋頂了頂影子的靴子。他垂下左手,抓抓她的額頭、耳朵後面,還有脖子。她陶醉地弓起身子,然後跳到他大腿上,趴在他胸前,用冰冷的鼻子碰碰他的鼻子。接着,她在他大腿上舒服地蜷成一團,繼續睡覺。他伸手撫摩着她柔軟的毛皮。她在他腿上睡得溫暖而愉快,好像躺在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一樣。影子覺得很高興。
啤酒讓影子的腦袋暈乎乎的,很舒服。
“你的房間在樓梯頂,緊挨着浴室。”傑奎爾說,“你的工作服掛在衣櫃裏——你會看到的。我猜你也許會想先洗個澡,刮刮鬍子。”影子確實很想洗澡。他先在鑄鐵的浴缸里洗好澡,再刮鬍須。他很緊張,因為用的是傑奎爾借給他的一把老式剃刀。剃刀極其鋒利,刀柄是珍珠貝的。影子懷疑這把剃刀平時是不是給死人最後一次刮鬍子用的。他過去從來沒用過這種直柄剃刀,不過他一點兒都沒有割破自己。他洗掉剃鬚膏,在浴室鏡子裏凝視着自己的裸體。身上到處是瘀傷,胸前和胳膊上的嶄新瘀傷,和瘋子斯維尼留給他的瘀傷重疊在一起。鏡子中的他用極度不信任的眼神冷冷審視地盯着影子。
然後,彷彿有人握着他的手一樣,他下意識地舉起那把直柄剃刀,將刀鋒抵在自己的喉頭。
也許這是個解脫的好辦法,他想,簡單而有效。要說有誰能冷靜地料理好他的後事,把現場清理乾淨,然後該幹什麼幹什麼,那就是這會兒正坐在樓下喝啤酒的那兩個傢伙了。一了百了,從此不再有任何煩惱,不再有任何關於勞拉的問題,不再有任何神秘兮兮的事件與陰謀,不再有噩夢。只有安寧與平靜,以及永遠的安息。只要輕輕一劃,從一邊耳根到另一邊耳根,一切就都結束了。
他站在那裏,手持剃刀頂着喉嚨。一縷鮮血從刀鋒接觸肌膚的地方流下來,他卻甚至沒注意到。瞧,他對自己說,幾乎可以聽到耳邊的悄悄話,沒有痛苦的。鋒利得讓人不會有任何感覺。沒等我意識到,我就已經死了。
浴室的門突然彈開了,雖然只有幾英寸寬,但已經足夠那隻褐色小貓把腦袋從門縫鑽進來,衝著他好奇地“喵”了一聲。
“嗨,”他衝著小貓說,“我還以為我鎖上門了呢。”他合攏那把可以割斷喉嚨的剃刀,把它放回洗臉池旁,用衛生紙擦乾淨小傷口上的血。然後,他把浴巾裹在腰間,回到隔壁的卧室。
和廚房一樣,他的卧室似乎也是1920年裝修的:房間裏有一個放洗臉盆的架子,柜子抽屜和鏡子旁邊還擺放着一個大水罐。有人已經把他的衣服放在床上了:黑色西裝、白色襯衣、黑色領帶、白色內衣內褲,還有黑色的襪子。床邊破舊的波斯地毯上還放着一雙黑色的鞋子。
他穿好衣服。儘管沒有一件是新的,但衣服的質地都非常好。他很想知道這些衣服到底是誰的,他是不是正在穿上一雙死人的襪子?他是不是就要踏進一雙死人的鞋子?他衝著鏡子檢查領帶。鏡子中的他正對着自己微笑,滿臉嘲諷的味道。
現在的他怎麼也無法想像,剛才他居然想用剃刀割斷自己的喉嚨。打領帶的時候,鏡中的倒影依然微笑着。
“嗨,”他跟自己的影子說話,“你是不是知道什麼我不知道的事?”剛說完,他立刻覺得自己太傻了。
門吱地一聲打開,那隻貓從門框和門之間的縫隙溜了進來,輕輕走過房間,跳到窗台上。“嗨,”他沖貓咪說,“我這次確實關上門了。我知道我關上了。”她看着他,一副感興趣的神情。她的眼睛是深黃色的,和琥珀的顏色一樣。接着,她從窗檯跳到床上,在床上蜷成一個毛茸茸的毛團。蜷成一團的貓開始在陳舊的床單上打盹。
影子離開房間時把門敞開着,讓貓可以離開,順便也換換房間裏的空氣。他走下樓梯,樓梯吱吱作響,似乎在抗議他的體重,好像它們只想安靜待着,不受任何打擾。
“哦,見鬼,你看起來樣子很不錯啊。”傑奎爾誇獎說。他正在樓梯底下等着他,也穿着一套類似影子身上的黑色西裝。“開過靈車嗎?”“沒有。”“凡事都有頭一遭,”傑奎爾說,“車子就停在前門。”有個名叫麗拉·古德切德的老婦人死了。在傑奎爾先生的指點下,影子攜帶摺疊的鋁擔架車,穿過狹窄的樓梯,走進她的房間,把擔架在床邊打開。他掏出一個藍色半透明的塑料裹屍袋,在床上死去的女人身邊攤開。她死時穿着一件粉紅色睡衣,外面套着夾棉的晨衣。影子把她抱起來,用毯子裹好。她輕得彷彿沒有一點重量。他將她放進裹屍袋,拉上拉鏈,再將裹屍袋抱到擔架車上。影子忙着做事時,傑奎爾和一個年紀非常大的老頭子說話(她還在世時,婚姻將他們結合在一起)。老人說,傑奎爾站在一旁耐心地聽,直到影子把古德切德太太屍袋的拉鏈拉上,老人還在嘮嘮叨叨地跟他解釋,說他的子女是多麼忘恩負義,孫子那一輩也同樣如此——當然,那不是他們的錯,是他們父母的錯,正所謂上樑不正下樑歪,蘋果不會落到遠離蘋果樹的地方。他以前還以為,在他們的撫養教育下,子女們不會這樣呢。
影子和傑奎爾將帶輪子的擔架推到狹窄的樓梯口。老人跟在他們後面,腳上穿着卧室里穿的拖鞋,依然啰啰嗦嗦說個不停,話題大多是關於金錢的,還有人性的貪婪和子女的忘恩負義。影子負責抬擔架比較重的靠下的那端,就這樣一直抬到外面街道上。然後,他獨自推着擔架車,沿着結冰的行人路走到靈車旁。傑奎爾打開靈車後門,影子猶豫了一下。傑奎爾吩咐他:“儘管推進去好了,支撐架會牢牢扣住的。”於是,影子把擔架向車廂內推進去,支撐架一下子被車廂邊緣咬住,擔架下面的輪子旋轉着摺疊起來,擔架平穩地推進靈車的後車廂。傑奎爾演示給他看如何才能牢靠地把擔架固定在車廂內。影子關上車廂門時,傑奎爾還在聽那個娶了麗拉·古德切德的老人絮絮叨叨的訴說。他似乎根本沒意識到天氣的寒冷,只穿着拖鞋和睡袍,就這樣站在外面天寒地凍的街道上,向傑奎爾痛訴他的子女們是多麼貪婪,比快餓死的禿鷲好不了多少,緊緊盯住他和麗拉的小小的財產不放。他還訴說他們夫妻倆是如何一路從聖路易斯、孟斐斯、邁阿密搬家到這裏,還有他們如何最後定居在開羅市,麗拉最終沒有死在老人院,這讓他多麼寬慰,而他自己又是多麼害怕會死在老人院裏。
他們只好又陪老人走回他住的房子,送他上樓梯回到自己的房間。在雙人卧室的角落裏,一台小電視機開着,嗡嗡作響。影子從旁邊經過時,發現新聞播報員微笑着沖他擠了擠眼睛。他確信沒有人注意他這個方向,於是立刻關掉電視。
“他們沒有錢。”終於坐回靈車裏以後,傑奎爾告訴他,“他明天就會過來找艾比斯,選擇最便宜的葬禮。不過我認為,她的朋友們會說服他給她辦一個好點的葬禮,在殯儀館前部的房間裏舉辦一個正式的告別儀式。他肯定會抱怨,說自己窮沒有錢。這段時間,這附近的人都沒有什麼錢。不管怎麼說,六個月後他就會死了,最多不超過一年。”雪花在車前燈的光圈裏飛舞,大雪已經朝比較南部的這裏飄移過來了。影子好奇地問:“他有病嗎?”“不是那個原因。女人能拯救她們的男人。而男人——像他這樣的男人——他們的女人一旦死掉,他們也不會再活很長時間了。你會看到的。用不了多久,他開始變得神情恍惚,熟悉的一切都隨着她的離開而離開。他開始對生命感到厭倦,整個人憔悴下去,他放棄對生的追求,然後,他死了。最後奪去他生命的也許是肺炎,也許是癌,或許是心臟停止跳動。等你上了年紀,所有的激情鬥志都離你而去之後,你的生命也就結束了。”影子想了想:“喂,傑奎爾?”“什麼。”“你相信靈魂嗎?”他吃驚地聽到這個問題從自己嘴巴里跳了出來。其實他並沒打算這麼問。他本想先說些不那麼直接的問題,但卻找不到什麼轉彎抹角的話題。
“這得看情況。回溯到我的那個時代,我們全都有靈魂。當你死後,你要在陰間排隊等候,你必須回答出你一生所做的所有善事和壞事。如果你做的壞事的重量超過一根羽毛,我們就會把你的靈魂和心臟餵給阿穆特——靈魂吞噬者。”“那它一定吃過很多人。”“並不像你想像的那麼多。那可是一根相當沉重的羽毛,我們把它打造得有點特殊。除非你特別邪惡,分量才會超過那個寶貝兒。喂,在這裏停車,加油站,我們得加些汽油。”街上很安靜,是那種剛下完第一場雪后的安靜。“今年會有個白色聖誕節。”影子加油的時候說。
“沒錯。該死的,那小子真是個幸運的混蛋,不,應該說幸運的處女蛋。”“你是說耶穌?”“非常非常幸運的傢伙。就算他摔倒在糞坑裏,爬起來以後,聞上去還是跟玫瑰花一樣香噴噴的。對了,你知道嗎?其實聖誕節並不是他的生日。他這個生日是從蜜特拉那兒借用的。你見過蜜特拉嗎?愛戴紅帽子,挺不錯的小夥子。”“沒有,我沒見過。”“哦……我在附近從沒見過他。他是部隊家庭的孩子,也許現在回中東了,那邊的日子好過些。不過我估計那邊的人也早就把他忘光了。常有這種事兒,頭一天,帝國的每一個軍人都要在自個兒身上塗抹獻祭給你的公牛的血,可到了第二天,他們連你的生日是哪一天都記不住。”雨刷發出嗖嗖的聲音,把車窗上的積雪推到一邊,把雪花擠壓成細碎的雪塊和冰渣。
交通燈上的黃燈閃爍幾次,變成紅燈。影子把腳踩在剎車上,靈車搖擺着,在空無一人的街上滑了一段,停了下來。
綠燈亮了。影子重新發動靈車,以每小時10英里的速度緩緩開行。覆蓋冰雪、滑溜溜的路面上,這個速度足夠了。車子似乎很高興以二擋的速度慢慢開着,他猜這輛車的大部分時間恐怕都是用二擋開的,所有車子都得跟在它後面慢慢爬行。
“你車開得很好。”傑奎爾接著說,“對了,耶穌在這兒混得挺不錯。但我遇見一個傢伙,他說他曾經看見耶穌在阿富汗的馬路邊上想搭順風車,卻沒有一個人肯停下車子。懂了嗎?全都取決於你在哪個地方討生活。”“看樣子,一場大風暴就要來了。”影子說的是真正的天氣。
傑奎爾開口回答,但他的話與真正的天氣毫無關係。“你看看我和艾比斯。”他說,“再過幾年,我們的生意就混不下去了。我們有積蓄,生意不好的年份花用。可是好多年來,這裏的生意一直不好,一年不如一年。荷露斯瘋了,瘋得一塌糊塗,所有的時間都變身成一隻鷹,吃路邊被汽車撞死的動物。那是什麼生活呀!至於芭絲忒,你已經見過了。就這樣,我們的日子還算好的呢!我們至少還有一點信仰,可以將就着過下去。其他那些笨蛋連自個兒的信仰都差不多丟光了。這就好比殯葬業的生意——不管你願不願意,大公司總有一天會收購你,把你趕出局,因為他們更強大、更有效率,而且他們的做法的確有效!對抗和戰鬥並不能改變這個該死的事實,因為我們早就輸掉了這場戰爭,早在我們剛剛到達這片綠色的土地之時,不管那是一百年前,一千年前,還是一萬年前。早在那個時候,我們就已經輸掉了。我們遠渡重洋來到這裏,可美國並不在乎我們的到來。要麼被收購出局,要麼繼續硬挺下去,要麼滾蛋。你說的沒錯,風暴就要來了!”影子開車轉入那條充滿死寂房子的街上,這裏只有他們那一棟房子還有人居住,其他所有房屋的窗戶都是黑乎乎的,釘着木板。“開到後面小路上。”傑奎爾吩咐說。
他在後院倒車,直到車子快碰上房子後面那兩扇大門才停下。傑奎爾打開靈車和停屍房的門,影子負責解開擔架的扣環,把它拉出來。擔架從車廂里抬出來后,輪子支架立刻自動旋開,落了下來。他推着擔架車走到防腐桌前,抬起麗拉·古德切德。她彷彿熟睡的孩子般安詳,他抱起她的裹屍袋搖籃,小心翼翼地把她放在冰冷的瓷面檯子上,好像擔心會驚醒她一樣。
“我有一個傳送板,”傑奎爾說,“你用不着親自搬動她。”“沒關係。”影子說,他現在說話的語調越來越像傑奎爾了,“我個子大,這點小事沒什麼。”
童年時代,影子在他的那個年齡段里算個子矮小的,全身上下瘦骨嶙峋。影子小時候的照片,勞拉只有一張看得上眼,願意把它裝進鏡框裏。照片上是一個表情嚴肅的孩子,一頭不受約束的亂蓬蓬的黑髮,一雙漆黑的眼睛,站在一張擺滿蛋糕和餅乾的桌子旁邊。影子估計那張照片可能是在哪個大使館舉辦的聖誕節晚會上拍的,照片上的他打着領結,穿着他最好的那身衣服。
他們搬家的次數實在太多了,他母親帶着影子,最初在歐洲各國之間遷徙,從一個大使館搬到另外一個大使館。他母親是在外事部門工作的通訊員,負責抄錄和發送機要電報。後來,在他八歲的時候,他們回了美國。母親因為經常生病,很難保住一份長期工作,只能在身體狀況允許時斷斷續續打些零工。於是,他們只好經常從一個城市轉移到另外一個城市,這裏住一年,那裏住一年。他們從來沒在一個地方停留很久,讓影子可以結識自己的朋友,覺得這裏就是自己的家。那時候,影子還是一個很瘦小的孩子……但他長得非常迅速。十三歲那年的春天,當地的孩子們還在捉弄他,總是唆使刺激他打架,因為他們知道他們必勝無疑。打架之後,影子會氣呼呼地跑掉,常常還哭着鼻子。他會跑到男生盥洗室,搶在別人注意到之前,洗乾淨臉上的泥巴或血跡。然後,夏天來臨了,那是一個漫長的、充滿魔力的十三歲的夏天。他一直避開那些高大的孩子,在當地的游泳池裏游泳,在游泳池畔讀從圖書館借來的書。夏天剛開始的時候,他還不怎麼會游泳。但到了八月底,他可以輕而易舉地游上一圈又一圈,還學會了高台跳水。陽光和水讓他的皮膚變成了黑褐色。九月份,他回到學校,發現那些曾經讓他的生活無比悲慘的孩子居然是如此矮小、軟弱的傢伙,他們不會給他惹麻煩了。其中有兩個孩子還想撩撥他,很快就被他好好修理了一番,無情、迅速,讓他們痛苦地學會了禮貌。影子發現他必須調整自己的生活:他不再可能安安靜靜地躲在別人背後,保持不起眼的狀態了,因為他已經長得實在太高大、太魁梧,太醒目了。那年年底,他加入了學校的游泳隊和舉重隊,教練還殷勤邀請他加入三項全能運動隊。他喜歡做個高大強壯的人,大塊頭讓他成了一個全新的人物。過去的他是個害羞、安靜、書獃子一樣的孩子,那是一段非常痛苦的經歷;而現在,他變成了一個遲鈍的大個子,除了把沙發搬到另一個房間,沒有人期望他會做別的什麼事。
沒有人。直到勞拉出現。
沒有人。直到勞拉出現。
艾比斯先生準備了晚飯:米飯和煮青菜是給他自己和傑奎爾先生的。“我不吃肉,是素食者,”他解釋說,“而傑奎爾在工作過程中得到了他需要的全部肉食。”影子面前擺着一大桶肯德基炸雞塊和一瓶啤酒。
雞塊很多,超過了影子的飯量。他把吃剩下的雞肉分給貓,撕掉雞皮和油炸的硬殼,然後用手指把肉撕碎,餵給她吃。
“監獄裏有一個叫傑克森的傢伙,”他吃炸雞的時候說,“他在監獄圖書館裏幹活。他告訴我說,肯德基把名字從肯德基炸雞改為KFC肯德基,是因為他們的雞肉已經不是真正的雞肉了。肯德基的雞是基因突變的異種,像一隻沒有頭的大蜈蚣,身上只有一段一段的雞腿、雞胸和雞翅。那種怪物是通過營養管進食的。那傢伙說,就是因為這個,政府才不讓他們用‘雞’這個詞做快餐店的名字。”艾比斯先生眉毛一挑。“你認為是真的?”“當然不是。我還有箇舊獄友洛基,他說他們之所以改名字,是因為‘炸’已經成了個罵人的字眼。也許他們想讓人們以為那些雞是它們自個兒烹調出來的。”吃過晚飯,傑奎爾道聲歉,下樓去停屍間工作。艾比斯則繼續他的研究和寫作。影子在廚房裏多待了一陣子,一邊把雞胸的碎肉餵給褐色小貓吃,一邊喝啤酒。啤酒和雞肉都消滅掉之後,他洗乾淨碟子和餐具,放在架子上晾乾,然後上樓回自己房間。
等他回到卧室,發現褐色小貓又一次躺在他的床尾,蜷縮成一個月牙形的毛團。他在梳妝枱中間的抽屜里找到幾件有條紋的棉睡袍。它們看上去都有些年代了,但聞起來氣味還很清新。他穿上其中的一件。就像那套黑色西裝一樣,這件睡袍彷彿也是專門為他裁剪的,貼身而舒適。
床頭柜上有一小疊《讀者文摘》,每一本的日期都不早於1960年3月。傑克森,就是監獄圖書館的那個傢伙,也是發誓告訴他肯德基變異雞的人,曾給他講過黑色火車的故事。他說政府常用火車運送政治犯前往秘密的北加利福尼亞州集中營。死寂的夜晚,火車悄悄穿過全國。傑克森還告訴他,國家安全局利用《讀者文摘》做他們在世界各地分支機構的幌子。他說每個國家的《讀者文摘》辦公室,實際上都是國家安全局的秘密部門。
“開個玩笑,”已故的木先生曾經說,“我們怎麼能確保CIA不捲入甘迺迪總統的暗殺案中?”影子把窗戶打開幾英寸,足夠讓新鮮空氣進來,也能讓小貓出去到外面陽台上。
他打開床邊的枱燈,爬到床上,看了一會兒雜誌,想讓自己的思緒停頓下來,將過去幾天發生的事從腦海中剔出去。他在看上去最無聊的《讀者文摘》裏挑選最無聊的文章看。在看《我是胰腺》這篇文章時,他發現自己已經睡着一半了。沒等他關掉床頭枱燈,把腦袋放在枕頭上,他閉上眼睛睡著了。
事後,他無法理清那個夢的次序和細節。努力回憶只會製造出更加混亂的影像。夢中有一個姑娘,他在某處遇見過她,現在他們正一起走過一座橋。橋橫跨在一個位於城鎮中央的小湖上。風吹拂着湖面,盪起魚鱗般的微波。影子覺得那是無數雙想觸摸他的小手。
到這裏來。那女人對他說。她穿着一件印着豹皮花紋的裙子,裙邊在風中飛舞搖曳。她的長襪頂端和裙子之間露出一抹肌膚。在他的夢中,肌膚如奶油般細膩柔滑。在橋上,當著上帝與整個世界的面,影子跪在她面前,把頭埋在她的大腿間,吮吸着她醉人的女性芳香。在他的夢中,他意識到自己在真實世界中也勃起了,那種堅硬的、血脈跳動的、令人驚訝的勃起,和剛剛進入青春期時的感覺一樣,堅硬而疼痛。
他起身抬起頭,但依然無法看到她的臉。他的嘴在她身上尋覓着,她用柔軟的唇回吻着他。他的雙手覆蓋在她雙乳上,在她緞子般光滑的肌膚上遊走,最後伸進她腰間的皮裙,進入她身體奇妙的裂縫中。那裏溫暖而濕潤,為他打開,就像一朵鮮花為他的手開放。
女人心醉神迷,發出貓咪一樣呼嚕呼嚕的叫聲,她的手向下尋找,然後開始擠壓他。他推開床單,翻身騎在她上面。他的手分開她的大腿,她用手引導他進入自己雙腿之間,然後猛地一推,充滿魔力的一推……他又回到過去住過的監獄牢房,和她一起。他深深吻着她。她的雙臂緊緊環繞着他,雙腿緊緊夾住他的雙腿,讓他無法抽身離開。其實他自己也根本不想離開她。
他從未親吻過如此柔軟的嘴唇,也不知道世上居然存在着這麼柔軟的嘴唇。但她的舌頭滑入他口中時,卻像砂紙一般粗糙。
——你是誰?他問。
她沒有回答,只在他背上一推,然後跨騎到他身上。不,不是騎乘他,而是和他一起波動,每一次動作都比上一次更加有力。一波又一波富有節奏感的搏動和撞擊,不僅震撼他的意識,更震撼他的身體,彷彿湖面上一波波蕩漾的波濤拍打着岸邊一樣。她的指甲很尖,刺入他的身體兩側,從他皮膚上劃過,但他感覺不到任何疼痛,只有極度的歡愉。一切都彷彿被某種魔法改變了,讓他得到了無比的快感。
他掙扎着想找回自我意識,掙扎着想說話,他的頭腦中突然充滿了沙丘與沙漠上的風。
——你是誰?他再次詢問,氣喘吁吁地吐出聲音。
她用深琥珀色的雙眸凝視着他,然後低下頭,用嘴唇熱烈地親吻他,親吻得如此激烈深沉,在橫跨湖面的橋上,在他監獄的牢房裏,在開羅市殯儀館的床上,他幾乎就要達到高潮。他極力掌握自己的知覺,彷彿颶風中的風箏想把握自我。他把自己的思緒和理智拉了回來,他必須警告她。
——我的妻子,勞拉,她會殺了你的。
——我?不會。她說。
一個荒謬的記憶片段在他意識的某處升起。中世紀有一種說法:如果一個女人性交時在上面的話,她就會懷上一位主教。所以人們才說:試試主教體位……他很想知道她的名字,但是他不敢再問她第三遍。他被加速,被旋轉,被翻騰,他身體拱起,深深進入她體內,彷彿他們兩個是同一生命的兩部分。他們一同品嘗着、痛飲着、擁抱着、渴望着……——來吧。她說,聲音如同貓咪咆哮的喉聲,爆發吧。
他全身一陣痙攣,頭腦意識彷彿全部溶解,慢慢升華到另一個境界。
結束的一剎那,某一個瞬間,他深吸一口氣。他可以感到清新的氣流進入肺部深處。直到這時他才意識到,很長一段時間內,他一直在屏住呼吸。三年了,至少三年沒有這種感覺了,也許時間更長。
——現在休息吧。她說,然後,她柔軟的嘴唇輕輕吻了他的眼皮。忘記吧,忘記一切不快。
接着,他睡著了。他的睡眠深沉無夢,感覺無比舒適。影子潛入深深的睡眠中,擁抱着甜蜜的熟睡。
光線有些古怪。他看了一下手錶,現在是早晨6:45分。外面還是漆黑一片,不過房間裏已經蒙上一層淺藍色的微光。他從床上爬起來。他很確定,自己昨天晚上上床時穿着睡袍,但現在卻赤身裸體,皮膚感到空氣的寒冷。他走到窗邊關上窗戶。
昨晚下了一場暴雪,一夜之間積雪六英寸,甚至更厚。窗戶外面的這個城鎮角落本來骯髒而破落,現在卻呈現出一片潔凈而奇妙的景象:房屋不再是被人遺忘、無人居住的破屋,冰雪讓它們變得高雅美麗起來。街面被覆蓋在厚厚的積雪下面,消失不見了。
某個想法從他意識的邊緣盤旋而過,只存在了短暫的一瞬,閃爍一下,然後消失不見。
他居然可以和白天一樣,看清黑暗中的事物!在鏡子中,影子注意到有些不尋常的地方。他走近一點看着鏡子,整個人都呆住了。身上所有瘀傷竟然全部消失了!他摸摸肋部,手指尖按了一下,尋找那個顏色很深的瘀傷,那是他遭遇石先生與木先生之後留下的紀念,還有瘋子斯維尼作為禮物送給他的那塊青色瘀傷,結果卻什麼都沒找到。他的臉上也是乾淨平滑,沒有一絲傷痕。然而,身體側面和背後(他是轉過身檢查時才發現的)卻佈滿抓痕,看上去像貓的抓痕。
這麼說,他並不是在做夢,不完全是夢。
影子打開抽屜,穿上他找到的衣服:一條很舊的藍色李維牛仔褲、一件襯衣、一件厚厚的藍色毛衣,他還在房間後面的衣櫃裏找到一件掛着的殯葬工黑色外套。
他穿上自己原來的鞋子。
屋裏的人還在睡覺。他輕輕走出去,希望地板不要發出響聲。他來到室外,在積雪中散步,每走一步都留下一個深陷的腳印。外面比從房間裏看到的更明亮一些,積雪反射着天空的光線。
走了大約十五分鐘后,影子來到一座橋前,橋邊上一個醒目的標誌牌警告他正在離開歷史名城開羅市。橋下站着一個又高又瘦的男人,一邊吸煙,一邊不停地哆嗦。影子覺得自己似乎認識那個人。
他走近了些,在橋下冬日的黑暗裏,近得可以看見那人眼睛上的紫色瘀傷。他開口打招呼:“早上好,瘋子斯維尼。”周圍的世界是如此安靜,甚至沒有車子經過,打擾大雪帶來的寧靜。
“嘿,老兄。”瘋子斯維尼嘟囔說。他沒有抬頭,抽的香煙是手工卷的。
“瘋子斯維尼,你一直待在橋下的話,”影子開玩笑說,“人們會以為你是傳說中的巨怪呢。”瘋子斯維尼抬起頭來,影子可以看清他瞳孔周圍的眼白。他看上去極其驚恐。“我正在找你,”他說,“你得幫我,老兄。我這次可闖了大禍了。”他用力吸了一口他的手捲煙,然後把煙從嘴上扯開。煙紙還沾在他的下唇上,煙身卻扯破了,裏面的東西灑落在他薑黃色鬍鬚和骯髒的T恤前胸上。瘋子斯維尼伸出變黑的手撣撣煙絲,動作有些痙攣,好像煙絲是什麼危險的蟲子。
“以我現在的能力,恐怕幫不了你,瘋子斯維尼。”影子說,“不過,還是告訴我你想要什麼吧。要我幫你買杯咖啡嗎?”瘋子斯維尼搖搖頭。他從粗斜紋棉布外套口袋裏拿出一個煙草袋和一些煙紙,給自己另外卷了一根煙。做這些事時,他的鬍子豎立着,嘴巴也不停地蠕動着,卻沒有說出一個字來。他舔舔煙紙一側,用手指卷了起來,結果成品只是看起來略微有點像香煙。接着,他開口了:“我不是巨怪,該死的。巨怪是混蛋。”“我知道你不是巨怪,”影子溫和地說,“要我做什麼?”瘋子斯維尼打着他的黃銅打火機,結果手捲煙前面一英寸都被突然躥出的火苗點着了,變成灰燼。“還記得我教你怎麼變出一枚金幣嗎?你還記得嗎?”“是的,”影子說。他彷彿又在腦海中看到了那枚金幣,看見它在空中翻滾了幾圈,落到勞拉的棺材上,看見它掛在勞拉的頸中。“我記得。”“你拿錯金幣了,老兄。”一輛車子朝黑暗的橋下開來,刺眼的車燈讓他們睜不開眼睛。車子在他們身邊減速,然後停下,一扇車窗搖了下來。“這兒沒什麼事吧,先生們?”“一切都很好,謝謝,警官。”影子說,“我們只是早晨出來走走。”“那好。”警察說。不過他似乎不太相信這裏一切正常,仍在旁邊等着。影子把手放在瘋子斯維尼的肩膀上,推着他一起往前走,走出城鎮邊緣,走出那輛警車的視線範圍。他聽見背後傳來車窗關閉的聲音,但警車還是停在原地沒動。
影子慢慢走着,瘋子斯維尼也跟着走,偶爾蹣跚一下。
警車從他們身邊緩緩開過,然後調頭返回市區,在雪地上逐漸加速離開。
“好了,告訴我你有什麼煩心事。”影子問。
“我按他說的做了,完全按他說的做。可我給錯金幣了。不應該是那一枚,那枚是神聖的。你明白嗎?我甚至不該碰它。那一枚是應該給予美國之王的金幣,不是像你我這樣的混蛋可以隨便碰的。現在我惹了大麻煩了,快點把金幣還給我,老兄。你不會再見到我了,如果你再見到我,我就是他媽的大混蛋。好不好?我發誓,從此以後,我只待在該死的樹林裏,絕不出來。”“你照誰說的話做了,斯維尼?”“吉密爾。就是你叫做星期三的那個傢伙。你知道他是誰嗎?他的真正身份?”“是的,我猜我知道。”這個愛爾蘭人瘋狂的藍眼睛裏露出驚慌失措的神情。“他讓我做的也不是什麼壞事,總之你能應付——不是什麼壞事。他只是告訴我,那天那個時候到那家酒吧,和你打上一架。他說他想看看你的身手怎麼樣。”“他還要你做別的什麼事嗎?”斯維尼開始無法控制地顫抖起來,還不時地抽搐一下。影子一開始還以為他是覺得冷,然後才明白自己曾經在哪裏見過這種戰慄式的抽搐。是在監獄裏,那是吸毒者毒癮發作時的顫抖。斯維尼似乎被什麼東西控制住了。影子打賭一定是海洛英。一個吸毒上癮的妖精?瘋子斯維尼扯下燃燒的煙頭,拋在地上,把剩下沒抽完的黃色煙絲放回口袋裏。他摩擦着髒得發黑的手指,衝著手指哈氣,然後繼續摩擦,想讓手指暖和起來。他的聲音透出一絲抱怨和嗚咽。“聽着,還給我那枚該死的金幣,老兄。我會給你另外一枚的,和原來那個一樣好。嘿,我會給你一大把金幣。”他摘下油膩膩的棒球帽,右手一伸,在空中抓出一枚巨大的金幣。他把金幣丟進帽子裏,又從呼吸的霧氣中抓出一枚金幣,又抓出一枚。他不停地從寂靜的早晨空氣中變出金幣,直到棒球帽里的金幣多得溢了出來,斯維尼不得不用兩隻手捧住帽子。
他把裝滿金幣的棒球帽遞給影子。“給你,”他說,“全部收下,老兄。只要你還給我當初我給你的那一枚。”影子低頭看着帽子,想知道裏面到底盛着多大一筆財富。
“我在哪裏可以花這些金幣,瘋子斯維尼?”影子問,“有多少地方能把金幣兌成現鈔?”有那麼一瞬,他覺得這個愛爾蘭人可能會給他一拳。但那一瞬間過去了,瘋子斯維尼只是站在那裏,雙手拿着他盛滿金幣的帽子,就像《霧都孤兒》裏的奧利佛·退斯特。接着,眼淚從他藍色的眼睛裏涌了出來,順着臉頰流下來。他拿起帽子,把它——現在裏面除了油膩的汗漬,什麼都沒有了——戴回他消瘦的腦袋上。“你一定得還給我,老兄。”他說,“我不是教給你怎麼變金幣嗎?我告訴過你怎麼從密藏的寶庫里拿出金幣,我告訴過你寶庫到底藏在什麼地方。只要把最初那枚金幣還給我就好,它不是我的。”“那枚金幣已經不在我這裏了。”瘋子斯維尼的眼淚突然停住,臉頰上浮現出不正常的色斑。“你,你這個雜種——”他說。然後,他的聲音突然消失了,嘴巴一張一合,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我說的是實話。”影子說,“我很抱歉。如果金幣在我手上的話,我一定會還給你。可我把它送人了。”斯維尼的臟手抓住影子的肩膀,用一雙灰藍色的眼睛死死瞪着他。眼淚在瘋子斯維尼的臉上留下一條條臟印。“該死的。”他說。影子可以聞到他身上的煙草、陳腐的啤酒和威士忌混合的味道。“你說的是實話,你這該死的雜種。送人了,而且是自願送人了。你這該死的黑眼睛,你居然把它他媽的送人了!”“我很抱歉。”影子想起了金幣落在勞拉棺材上發出的沉悶聲音。
“抱歉還是不抱歉,都一樣。我死定了,註定要完蛋了。”他用衣袖擦拭着鼻子和眼睛,把臉抹得更髒了。
影子有些笨拙地拍拍瘋子斯維尼的上臂,想給他一點男人間的安慰。
“我從沒想過會發生這種事。”他拖着長音說,然後突然抬起頭來,“你給了他金幣的那傢伙,他會把金幣還回來嗎?”“是個女人。我不知道她現在哪裏。不過,我想她不會交還金幣的。”瘋子斯維尼悲哀地嘆息一聲。“當我還年輕、還是個傻小子的時候,”他說,“我在星光下遇見一個女人。她讓我撫弄她的乳房,還告訴我未來的命運。她說,我將在西方日落的地方完蛋,被人遺棄、遺忘,一個死去女人身上的小玩意兒將導致我的死亡。當時我大笑着灌下更多的葡萄酒,更加起勁地玩弄她的酥胸,親吻她漂亮的嘴唇。那是多麼美好的日子啊:最初一批身穿灰衣的僧侶還沒有來到我們的土地,也沒有跨過綠色的海洋到西邊去。而現在。”他突然停了下來。他轉過頭,凝視着影子。“你不應該信任他。”他用責備的口氣對他說。
“誰?”“星期三。你一定不能信任他。”“我不需要信任他。我只是為他工作。”“你還記得怎麼做嗎?”“什麼?”影子覺得他彷彿同時在和十來個不同的人說話。自稱是妖精的這個人氣急敗壞地說著話,從一種人格跳躍到另一種人格,從一個話題跳躍到另一個話題,彷彿他大腦里殘存的幾簇腦細胞都在熾烈地燃燒着,然後永遠熄滅。
“金幣,老兄!金幣!我教給你了,還記得嗎?”他在他面前揚起兩根手指,眼睛看着他,然後從嘴巴里掏出一枚金幣。他把金幣拋給影子。影子伸手接住時,卻發現手中根本沒有金幣。
“我當時喝醉了,”影子說,“我不記得了。”斯維尼腳步蹣跚地穿過街道。天已經亮了,周圍的世界變成灰白相間的天地。影子跟在他後面。斯維尼沿着一條長長的向下的斜坡走,好像隨時都會摔倒,但他的腿每次總能及時停穩,然後開始下一個蹣跚的腳步。他們走到橋邊,他扶着橋上的石頭轉過身。“你身上有錢嗎?我不要太多,只要夠買車票離開這個地方就行。二十塊錢就好。只要二十塊,有嗎?”“二十美元的車票能去哪兒?”影子問他。
“可以帶我離開這裏,”斯維尼說,“我可以在風暴來之前離開這裏。離開這個鴉片成為大眾信仰的世界,遠遠離開!”他停下來,手背擦了一下鼻涕,然後在袖子上抹乾凈。
影子的手伸進牛仔褲,掏出一張二十美元的鈔票遞給斯維尼。“給你。”斯維尼一把抓過去,塞進沾滿油污的粗斜紋棉布外套的貼胸口袋。他點點頭。“這些錢可以幫我去我要去的地方。”他說。
他倚在橋身的石頭上,在口袋裏摸來摸去,最後終於找到早先他丟掉的沒抽完的煙頭。他小心地點上煙,注意着不要燒到手指或者鬍子。“我要告訴你點兒事,”他說,好像這一天裏他什麼話都沒說過一樣。“你正在往通向絞架的路上走,繩索已經套在你的脖子上,兩邊肩膀上各站着一隻烏鴉,等着啄掉你的眼睛。當作絞架的那棵樹有深深的根脈,那棵樹從天堂一直伸展到地獄,我們的世界只是垂下絞索的那根樹枝。”他停頓片刻,“我要在這兒休息一陣子。”他說,蜷縮着身體蹲了下去,後背倚着黑色的磚石。
“祝你好運。”影子說。
“嘿,我正倒大霉呢。”瘋子斯維尼抱怨說,“不管怎麼說,還是謝謝你。”影子走回鎮上。現在是早晨8:00,開羅市剛剛醒來。他回頭看了一眼橋那邊,看到斯維尼蒼白的臉色,臉上佈滿眼淚和髒東西,他正在目送他離開。
這是影子最後一次看到活着的瘋子斯維尼。
聖誕節前的這段冬日時光,感覺就像間雜在漫長冬夜之間的短暫白晝。在這幢供死者居留的殯儀館中,白晝更是轉瞬即逝。
這一天是12月23日,傑奎爾和艾比斯殯儀館為麗拉·古德切德舉辦追悼儀式。女人們擠滿了廚房,她們帶來了各種各樣的桶、醬汁盤子、煮鍋和裝食物的塑料盒子。死者安靜地躺在葬禮室前廳她的棺材裏,身邊堆滿溫室鮮花。房間的另一端還有一張桌子,上面堆滿涼拌捲心菜、豆子、墨西哥玉米卷、雞肉、豬排和黑豌豆。到了下午,房間裏已經擠滿了人,有的哭,有的笑,有的和牧師握手聊天。在傑奎爾和艾比斯兩位先生的精心組織和嚴密監視下,一切都在順利進行着。葬禮將在第二天一早舉行。
大廳的電話響了起來。這是一部老式黑色塑膠電話,機座上還有一個旋轉式撥號盤。艾比斯先生聽完電話后,把影子拉到一旁。“是警察打來的,”他說,“你能去接屍體嗎?”“當然可以。”“小心點。給你。”他在一張紙條上寫下地址,遞給影子。影子看了一眼那個用漂亮的手寫體寫下的地址,把紙條折起來放進口袋。“那裏會有部警車等你。”艾比斯又加上一句。
影子來到後門停放靈車的地方。傑奎爾先生和艾比斯先生兩個人分別向他強調過,靈車按說只應該用於葬禮,真的,至於接屍體,他們有一部專用的貨車。問題是貨車正在維修,已經有三周不能用了,所以只好用靈車。開那部靈車時一定得小心更小心,知道嗎?影子小心翼翼地開車沿着街道走。路上的積雪已經被鏟車清理乾淨了,但他還是喜歡這樣慢慢開車。靈車就是該慢慢走,開快車感覺不合適。不過,他不記得上次是什麼時候看到街上有靈車駛過。影子心想,死亡正從美國的道路上消失。現在,死亡只發生在醫院的病房裏和救護車裏。影子想,不能用死亡讓活人心驚肉?0?人瓜壬??嫠咚??諛承┮皆豪錚??怯帽礱嬋瓷先ナ強盞牡<艹道醋?撲勒擼??逄稍詒淮駁ジ親〉某道錈嫻募蘢由稀K勒呦衩擅嬋退頻模?低得??厴下貳一輛深藍色警車停在一棵樹旁,影子把靈車停在警車後面。警車裏有兩個警察,正用保溫壺的蓋子喝咖啡,讓車子的發動機保持運轉來取暖。影子敲敲警車側面的車窗。
“什麼事?”“我是殯儀館派來的。”影子說。
“還得等驗屍官來做檢查。”警察說。影子不知道他是否就是那天在橋下和他說話的那個警察。這個警察是個黑人,他走出車子,把他的同事留在駕駛座上,帶着影子走到垃圾堆旁。
瘋子斯維尼坐在垃圾堆旁的雪地上。他的大腿上放着一個深綠色的酒瓶,臉上和棒球帽、肩膀上掛着髒兮兮的冰雪,眼睛緊緊閉着。
“凍死的酒鬼。”警察說。
“看樣子是。”影子說。
“什麼都別碰,”警察說,“驗屍官隨時會到。照我看,我說這傢伙喝醉后昏迷了,然後就坐在這兒,凍他的屁股。”“是,”影子同意說,“看起來顯然是這麼回事。”他蹲下來看看斯維尼腿上的酒瓶,是一瓶詹姆森牌愛爾蘭威士忌。這就是斯維尼離開這個世界的車票,花二十塊錢買的。一輛綠色小尼桑車停下來,一個滿臉厭倦神情、沙色頭髮、沙色鬍子的中年男人下車走過來。他碰碰屍體的脖子。他的工作就是踢屍體一腳,影子想起艾比斯先生的話,如果屍體不踢回他……“死了。”驗屍官說,“有身份證明嗎?”“是個無名氏。”警察說。
驗屍官看了影子一眼。“你在傑奎爾和艾比斯殯儀館工作?”他問。
“是的。”影子回答。
“告訴傑奎爾留下齒模和指紋,用來查證身份,還要拍大頭照。用不着解剖,抽血做毒物鑒定就行。你都記住了嗎?要不要我寫下來給你?”“不用了,”影子說,“這樣就行,我記得住。”那人很快地皺了皺眉,從錢夾里掏出一張名片,在上面草草寫了幾筆,遞給影子,說:“把這個交給傑奎爾。”驗屍官對每個人說了一句“聖誕快樂”,然後走了。警察拿走了空酒瓶。
影子簽字為無名氏收屍,把他放在擔架車上。屍體凍得硬梆梆的,影子無法將他從坐姿改變成其他姿勢。他胡亂擺弄着擔架車,發現可以把它的一端升起來,做個支撐。他用皮帶綁好在擔架車上坐着的無名氏,把他塞進靈車後車廂。影子讓他面朝前坐着,或許這樣可以讓他坐得舒服些。他關上車尾廂,開車回殯儀館。
靈車在交通燈前停下。就在這時,影子聽到一個嘶啞的聲音。“我想要個守靈儀式,具體是這樣的:一切都要做到完美無缺——漂亮的女人為我哀傷流淚,撕扯着她們的衣服,悲痛不已;英勇的男人為我哀悼慟哭,講述着我最輝煌的日子裏的故事。”“你已經死了,瘋子斯維尼。”影子提醒他說,“既然死了,無論有沒有守靈儀式,你都得接受。”“唉,是呀。”坐在靈車後面的男人嘆息說。毒癮發作的嗚咽聲已經從他的聲音中消失了,變得平板單調,聽天由命,每個字都像來自很遠很遠處的無線電波。這是從死亡的頻道上傳來的死亡的語言。
綠燈亮了,影子輕輕踩下油門。
“不管怎麼說,反正得給我辦一個守靈儀式。”瘋子斯維尼要求道,“把我放在檯子上供人瞻仰,醉醺醺地守靈。是你害死了我,影子,你欠我的。”“我從來沒害死過你,瘋子斯維尼。”影子反駁道。是那二十塊錢,他想,二十塊錢買了一張離開這裏的票。“是酗酒和寒冷害死了你,不是我。”死人沒有回答。開回殯儀館剩下的路途中,車子裏一直保持着安靜。影子把車停在後門,把擔架車從靈車裏推出來,一直推進停屍房。他把瘋子斯維尼扛上防腐工作枱,像扛半扇牛肉一樣。
他用一張白床單蓋住瘋子斯維尼,把他獨自留下,文件也留在他身邊。走上樓梯離開停屍間時,他覺得自己聽到一個聲音,平靜而微弱,彷彿從遠處房間裏傳來的收音機的聲音。那個聲音說:“酗酒和寒冷怎麼可能殺死我?殺死擁有妖精血統的我?不,你丟失了那個小小的金太陽,這才殺死了我。影子,是你害死了我。這就如同水是濕的、時光很漫長、朋友到頭來總會讓你失望一樣真實。”影子想告訴瘋子斯維尼,說他的觀點實在太悲觀了。轉念一想,死了以後,任何人恐怕都會變得悲觀起來。
他上樓回到主廳。主廳里,一群中年女人正忙着把保鮮膜蓋在裝菜的盤子上,把蓋子蓋在裝滿放涼了的炸土豆、通心粉和芝士的塑料餐盒上。
古德切德先生,也就是死者的丈夫,把艾比斯先生逼到牆邊,仍在滔滔不絕地告訴他,說他如何早就知道子女們沒有一個會來出席葬禮,表示一下他們對母親的尊敬。上樑不正下樑歪,蘋果不會落到遠離蘋果樹的地方,他抓住任何一個肯聽他講話的人反覆抱怨,蘋果不會落到遠離蘋果樹的地方。
那天傍晚,影子在餐桌上多擺了一份餐具。他在每個人的位置上擺上一隻玻璃杯,把一瓶詹姆森金裝威士忌放在桌子中間。那是酒店裏賣得最貴的愛爾蘭威士忌。晚飯後(那些女人給他們留下了一大堆沒吃完的飯菜),影子往每隻杯子裏斟滿烈酒,他的杯子,艾比斯的杯子,傑奎爾的,還有瘋子斯維尼的。
“他這會兒正坐在地下室的擔架車上,”斟酒時,影子說,“即將踏上前往貧民墓地的道路。今晚我們為他祝酒,給他守靈。他希望有一個守靈儀式。”影子對着桌上空出來的那個位置舉起杯子。“瘋子斯維尼活着的時候,我只見過他兩次,”他說,“第一次見面時,我認為他是一個超級怪人,像魔鬼一樣精力十足。第二次見面,我認為他是個徹底垮掉了的廢物,我還給了他錢,讓他害死自己。他曾教給我一個硬幣戲法,但我不記得怎麼變了。他在我身上留下瘀傷做紀念,還聲稱自己是個矮妖精。”他喝下一口威士忌,口中瀰漫開一股煙熏的味道。另外兩個人也喝了酒,並朝空出來的椅子舉杯祝酒。
艾比斯先生把手伸進衣服內口袋,掏出一個筆記本。他翻了翻本子,找到正確的那頁,然後朗讀出瘋子斯維尼一生的概要經歷。
根據艾比斯先生的記錄,瘋子斯維尼的一生,是從為愛爾蘭一片小小的林間空地里的一塊神聖岩石做守護者開始的,那是3000年前的事了。艾比斯先生向他們講述了瘋子斯維尼的愛情、他的仇敵,還有賦予他力量的瘋狂(“他的故事至今還流傳着,但現在流傳的故事中卻沒有講述他的神性,他的古老。那些內容早就被人遺忘了。”)他告訴他們,在斯維尼的故鄉,人們過去是多麼崇拜、喜愛他,但很快,這種崇拜和喜愛變成了一種心懷戒意的尊重。到最後,他變成了人們取笑的對象。他還告訴他們,一個出生在班特瑞的女孩如何來到美國這個新世界,如何隨身帶來了她所信仰的矮妖精瘋子斯維尼。她曾在一個夜晚看見過他,他還衝她微微一笑,叫出了她的名字。後來,她成了難民,登上一艘前往新大陸的船,船上的人們都曾眼看着自己種植的馬鈴薯在地里爛成一堆爛泥,看着朋友和所愛的人因為飢餓而死。她渴望在新大陸可以填飽自己的肚子。這個來自班特瑞海灣的女孩最大的夢想是去到一個城市,單憑她一個女孩子就能賺到足夠的錢,把全家人都接到這塊新大陸來。很多到達美國的愛爾蘭移民對教義問答一無所知,但他們卻認定自己是天主教徒。實際上,他們真正知道的只有愛爾蘭的神話傳說。他們知道班西女妖的故事(如果她們在一棟房子的牆邊悲號,死亡很快就會降臨到房子裏的某人身上);還有神聖新娘的故事——她是兩姐妹中的一個,叫布里奇特(後來有三姐妹都被人稱為聖布里奇特,三個人其實是同一個女人);還有費因的傳說,奧森的傳說,野蠻人科南的傳說,還有矮妖精的傳說(這恐怕是愛爾蘭最大的笑話了,因為那段時間裏,矮妖精們其實是個子最高的)……那天晚上在廚房裏,艾比斯先生給他們講了所有這些故事。他的影子映在牆壁上,伸展開來,彷彿是一隻鳥。影子灌下幾杯威士忌之後,他想像那個影子長着巨大的水鳥的腦袋,長而彎曲的鳥喙。喝到第二輪酒時,瘋子斯維尼開始親自講述他的故事,其中有些細節與艾比斯的敘述完全不相干(“……那姑娘多好呀,長着奶油色的胸脯,上面點綴着點點雀斑,乳房的頂端是最紅的朝陽的粉紅色……”)。斯維尼開始揮舞着雙手,極力解釋愛爾蘭神話中眾神變化的歷史。他們一批接一批地演變着:從高盧傳入的神,從西班牙和其他鬼地方傳進來的神。每一批新神的到來,都令老慌?竦o發生轉變,變成了巨怪、仙女或者別的什麼該死的怪物。最後,基督教的聖母教堂來了,然後,連聲再見都來不及說,愛爾蘭的所有神靈都變成了精靈、聖人、死去的國王等等……艾比斯先生擦擦他的金絲邊眼鏡,搖晃着手指解釋說,他是個藝術家,他的故事不是逐字逐句複述事實,而是想像力對事實的加工和再創造,比事實本身更加真實。他的吐字發音甚至比平時更加清晰精確,影子由此得知,這個人已經喝醉了(要說喝醉的跡象,除了說話的腔調之外,只有他前額上的汗珠——這個房間可是冷颼颼的)。瘋子斯維尼說:“我這就讓你瞧瞧什麼叫想像力對事實的加工和再創造,首先,我要用我想像中的拳頭再創造你那張該死的臉。”傑奎爾先生齜出牙齒,衝著斯維尼咆哮起來,是那種個頭最大的狗的咆哮。那種狗從不主動尋釁,挑起爭端,但卻總能一口咬斷對手的喉管,從而結束爭端。斯維尼聽懂了警告,老老實實坐下來,給自己再斟上一杯威士忌。
“還記得我是怎麼變硬幣小戲法的嗎?”他笑着問影子。
“不記得了。”“如果你能猜出我是怎麼變的,”瘋子斯維尼說,他的嘴唇成了紫色,藍眼睛也變得渾濁起來。“我就教你怎麼做。”“你把它藏在手掌中?”影子問。
“不是。”“是不是你用了什麼道具?在你的袖子裏面有暗袋?或者用什麼東西把硬幣彈出來讓你接住?”“也不是。還有人想加點威士忌嗎?”“我在一本書上看到過,有一種叫‘守財奴的夢想’的技巧,用乳膠覆蓋在你的手上,做出一個和皮膚顏色一樣的暗袋,你的硬幣就藏在裏面。”“對偉大的斯維尼來說,這個守靈儀式可真不怎麼樣。本人曾經像只鳥一樣飛遍了愛爾蘭,發起瘋來只吃水田芹過活。現在我死了,除了一隻鳥、一條狗還有一個白痴,誰也不來哀悼我。不,沒有暗袋。”“嗯,我只能猜到這個地步了。”影子說,“我看,你準是從虛無中變出那些金幣的。”這本來是一句挖苦的話,但他看到了斯維尼臉上的表情。“你就是那麼做的!”他說,“你的確是從虛無中把硬幣變出來的!”“這個嘛,說虛無不太準確,”瘋子斯維尼說,“不過你猜得還算靠譜。金幣是從密藏寶庫中取出來的。”“密藏寶庫。”影子說,接着,他開始想起來了,“沒錯!就是它!”“你只要在腦中想着這個寶庫就行,就能從裏面取東西了。太陽寶藏。有彩虹的時候,寶藏在彩虹那兒,有日蝕和風暴的時候,寶藏在日蝕和風暴那兒。”接下來,他教影子怎麼做。
這一次,影子終於學會了。
影子的頭一陣陣悸痛,舌頭感覺像粘蠅紙。他瞥了一眼外面的陽光。他居然趴在廚房桌子上就睡著了,全身衣服穿戴得整整齊齊,只有黑色領帶解了下來。
他走下樓梯去停屍房,看到無名氏還躺在防腐工作枱上。他鬆了一口氣,但對這個結果並不覺得意外。影子把詹姆森金裝威士忌的空酒瓶從屍體已經僵硬的手指中撬了出來,然後扔掉。樓上傳來有人走動的聲音。
影子上樓后,發現星期三坐在廚房的餐桌前,正用塑料勺子吃一個塑料餐盒裏剩下的土豆沙拉。他穿着一套深灰色的西裝,白色襯衣,打着深灰色的領帶,清晨的陽光照在深灰色領帶上那枚樹型銀制領帶夾上。看見影子進來,星期三朝他微笑起來。
“啊,影子,我的孩子,真高興看到你起床了。我還以為你會一直睡下去呢。”“瘋子斯維尼死了。”影子說。
“我聽說了。”星期三說,“真是不幸呀。當然,到頭來,我們每個人都會死的。”他比劃出一根假想的繩索,套在他耳朵的高度,然後把脖子往一邊拽過去,伸出舌頭,凸出眼睛。這場讓人有些毛骨悚然的啞劇表演很快就結束了。他鬆開並不存在的繩子,又露出那種熟悉的笑容。“想吃點土豆沙拉嗎?”“不想吃。”影子飛快地瞄了一眼廚房,然後看看外面的大廳。“知道艾比斯和傑奎爾去哪裏了嗎?”“我當然知道。他們出去埋葬麗拉·古德切德了。他們本希望你能搭把手,不過我讓他們別吵醒你。你還得開車,開很長一段距離。”“我們要走?”“一個小時之內。”“我應該和他們道個別。”“不用道別。你很快就會再次見到他們了。我確信,在我們這件事料理完之前,你還能見到他們。”從第一天晚上住在這裏直到現在,影子頭一次發現那隻褐色小貓躺在她的貓籃里睡覺。她睜開琥珀色的眼睛,毫無興趣地看着他離開。
就這樣,影子離開了死者之家。薄冰覆蓋在冬天黑色的灌木和樹木上,彷彿變成了夢幻王國里的某種絕緣體。道路很滑。
星期三在前面帶路,走到影子停在路邊的白色雪佛蘭車旁。車子現在已經非常乾淨了,威斯康星州的車牌也換成了明尼蘇達車牌。星期三的行李箱放在汽車後座,他用一把複製的鑰匙打開車門。影子原來的那把鑰匙還在他自己的口袋裏。
“我來開車。”星期三說,“恐怕還得一個小時,你才能完全清醒過來。”他們開車向北,密西西比河在車身左側流淌。灰濛濛的天空下,這條寬闊的大河閃爍着銀色波光。他們駛過路邊一棵沒有樹葉的灰色大樹。這時,影子看到一隻巨大的白褐色的鷹,正用一雙瘋狂的眼睛低頭凝視着他們。然後,它揚起翅膀,緩慢地向高空飛去,在天空中盤旋。
影子意識到,在死者之家的這段時間只是一次短暫的休憩。離開那裏還沒多久,但那段生活已經像是發生在另外某個人身上的事,發生在許久之前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