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禩篇
水之性柔,四處流溢,瀰漫天間。
其自身本無方圓,隨器皿而有方圓之形;
本無清濁,與物相容才有清濁之才。
那天之前,胤禩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郭絡羅格格願意主動接近他。即使是避暑山莊裏圓月當空的那個夜晚,她就坐在他身邊,他依然無法置信,甚至懷揣種種猜測。
然後,九弟胤禟找到了他們,要帶走她。胤禩從始至終都安靜的看着,看着九弟因找到她而滿臉驚喜與放鬆,看着九弟又因見他在旁而稍露不悅之情,看着她被抱入太監的懷裏,看着他們匆匆的離去。
他知道被眾人環繞的郭絡羅·瑤華格格與他沒有交集點,起碼本應是沒有的……
“八阿哥,今天很謝謝你陪我。以後如果有空的話,要常來陪我玩呀!人家在這裏很無聊的。”她微笑的望着自己,完全不擔心他會拒絕,也許在瑤華心裏他本就沒有拒絕的資格。
胤禩看到站在不遠處的九弟眼中閃過更多不快,然後又望望眼前綻放如花笑顏的瑤華。那麼天真的笑,全不似以前的她,他曾親眼目睹這個笑容的主人對十三弟胤祥的殘忍,更曾在她眼裏找到過對他這個身份卑下皇子的不屑,但今天這些全如過眼雲煙般消失不見,留下的只有她溫柔的笑。
“好。”他溫和的笑答,他沒有拒絕的資格。
於是,他拉着她粉嫩的手定下了約定,在他想來這不過是瑤華格格的一時興起,沒有任何意義,甚至有可能是她作弄人的新花樣,也許因為總是欺負十三弟的瑤華厭倦了,想換換口味。
胤禩的笑容越發溫和,清冷如水的月光在他臉上染了一層淡淡的銀,亮得耀眼的同時使他的五官更加朦朧,仿如隱在香爐后的菩薩,帶着普度眾生的笑,讓人忍不住跪拜懇求,卻又笑得如許無情,從不答應任何人的要求,只是靜靜的看着。
她很快會明白,他不是第二個十三弟。胤禩目送他們離去時暗想,如果她想在他身上找樂子,她一定會後悔的。
胤禩之後的生活又恢復平靜,瑤華格格並沒有來找他麻煩,而他則在皇阿瑪佈置的課業中忙得昏天黑地,連記起那個約定的時間都沒有。
直到從避暑山莊回京的路上,他偶然經過她帳前,聽到帳里瑤華和九弟歡快的大笑聲,那麼囂張的笑,前一聲撞上后一聲,片片破碎,又溶在一起。胤禩心中忽然升起幾分艷羨,覺得如果這笑里也有自己該多好,可惜沒有他的份……或者說從來不會有他的份……
所以當瑤華的貼身侍女招呼他時,他選擇轉身離去,想溶入那笑聲的代價,他付不起。
紫禁城裏的生活一成不變,就連他聽到關於瑤華的一切也沒什麼變化。她依舊與九弟胤禟、十弟胤礻我交好,她仍然很討厭太子胤礽;可又似乎哪裏不同了,她不再欺負十三弟胤祥,她喜歡上了她一向不太看得起的四哥胤禛……
胤禩忽然發現自己對她的關注似乎多了點,他無奈的苦笑着安慰自己,她的變化太大,宮裏人有目共睹,即使這一切發生在只有七歲的孩子身上,也還是太醒目了。何況這是皇宮,是個人們一言一行都被賦予最隱晦、最深沉含義的地方,而從小就不按牌理出牌的瑤華格格這一次的變化又代表了什麼?
他想不明白,也許他還是太過年輕,沒有皇阿瑪高深目光的他,只能猜測……
可一切的猜測卻又在一個平淡如水的日子被她打碎,那是他隨駕出征噶爾丹前最後一次去給養母惠妃納蘭氏請安。在去惠妃宮的路上,他邊走邊用笑容掩去滿心的苦澀,眼睛不由自主的望向另一頭的宮牆。
這一年的胤禩只有十五歲,即使平時再老成持重,依舊掩飾不住自己對生母衛氏的擔憂。額娘才剛剛病癒,他就要隨皇阿瑪出征,還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回來,他此時卻連見額娘一面都如此艱難,這樣的日子到底要熬到什麼時候?
胤禩很茫然,卻不能向任何人傾訴,即使是他從小最尊敬的皇阿瑪也不行。於是他邁出的步子越來越緩慢,彷彿有什麼東西在前頭頂着,就是不願意讓他再往前走一步。
回去回去,去見額娘,自她病後,你還沒見過她,你應該現在就去。有一個聲音在他心裏小聲的嘀咕,不住的引誘他:你是皇子,你有權做任何事,你姓愛新覺羅,你可以任性。
他停在惠妃宮門前良久,卻只是輕嘆後繼續向里行去。他是姓愛新覺羅,也的確是大清康熙帝的兒子。但他的名字叫愛新覺羅·胤禩,他是康熙帝的第八子,他的生母是衛氏,所以他便沒了任性的資格。
惠妃宮中的太監遠遠的見了胤禩便迎了出來,打千請安后笑嘻嘻的道:“八阿哥今兒來的晚了,不過俗話說來得早不如來得巧,這會兒娘娘宮裏正熱鬧着,衛主子和瑤華格格都在此小坐閑聊呢!”
胤禩聽后心中一抖,面上卻只做平常顏色,溫和笑道:“是嗎?那這熱鬧我可是要湊湊的。”
惠妃寢宮越走越近,他的心也越跳越快,真的是自己的額娘來了嗎?還是他剛才聽錯了,他看着前邊領路的太監,猛地湧起了抓住他再問一遍的衝動。
真的是我額娘,真的是我額娘嗎?他在心裏一遍遍的問,短短的一段路,這個問題卻似乎被他問了千萬遍。可他又一句也沒問出口,因為他叫愛新覺羅·胤禩,所以他便沒有了這樣做的資格。
這時,他又想到瑤華格格,她為什麼也在這裏,是巧合,還是有意為之?就連他額娘也不應該出現,這些和瑤華有關係嗎?
胤禩腦中正亂做一團時,迎面碰見了衛氏,於是他的腦子更混亂了,更什麼也想不起,叫了一聲額娘后,只剩下傻乎乎的笑,一直笑……
那一年,他十五歲,本應還有任性的權利,卻被宮廷生活早早的掩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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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三十七年的乾清宮裏鼎焚香,瓶插蕊,溫暖如春,屋外正下着滿天大雪,嚴寒凜冽,可刮不進宮中眾人的心裏。
胤禩看着面前遞來的一杯又一杯的酒,連眉頭也沒有皺的全部喝掉。
“好酒量,好酒量啊,八哥!”十阿哥胤礻我舉着杯子興奮的喊。
胤禩回給他一個溫和的笑,這次康熙封賞諸子,他是被封賞中年紀最小的,再加上母妃的身份問題,自然招致很多人眼紅,一杯又一杯以祝賀為名的酒端來,他一次次的喝乾喝凈,冷眼看着這些人還有什麼新的花招。但十弟胤礻我卻和這些人不同,胤禩看着他興奮的眼,就明白他是真的很喜歡湊熱鬧,只不過他也是這些人里鬧得最歡的,讓他頗覺無奈。
“瑤華格格到。”小太監的一聲通報,讓所有人都不自覺的停下望向門口。
胤禩也不例外的抬頭望去,一個踉蹌的身影映入眼帘,眼看就要與大地親吻。他好笑的閉上眼,不忍目睹她的凄慘。但馬上他又睜開了眼,因為看見在她旁邊正站着四哥胤禛,以他們這兩年的關係,他想必是不會讓她摔倒的。
果然,四哥毫不猶豫的抱住了瑤華,胤禩笑着收回目光,卻正見到坐在不遠處的九弟胤禟晦澀的眼神。
似乎很有趣,他的目光在三人間游移,唇邊噙着抹淺笑。
瑤華格格好像太陽,總是光芒萬丈。她一到來,所有的目光都圍繞她旋轉,沒人再注意胤禩,自然也不用再被灌酒,這讓他很滿意。
可惜好景不長,她把話題三扯兩扯,居然又扯到了他身上。看着眼前再度擺滿酒杯,胤禩哭笑不得的望向她,她只是無辜的望回來,水汪汪的大眼中彷彿在說,我不是故意的。
不過,隨後瑤華卻替他解了圍,用十弟的名義,把那些人轟了個乾淨。胤禩的手悄悄攥緊又鬆開,心裏默數着,第二次,她第二次偷偷幫他。上次惠妃宮裏的偶遇和這次的擋酒,她自以為做的沒人知道,笑得那麼快樂又放鬆,卻不明白這宮裏的眼睛比她想像的要雪亮得多。
其實……如果把避暑山莊外的約定算上,是第三次他和她的交集。
胤禩抬起頭,毫無意外的對上四哥胤禛若有所思的眼神,接着是九弟胤禟冰冷警告的目光,最後他的眼掃過太子胤礽輕蹙的眉頭,笑着沖他們一一點頭,彷彿剛才的事根本沒有發生。又或者他的意思其實是說,就算髮生了,也不是他的錯。
時光匆匆,冬去春來,郭絡羅·瑤華格格和愛新覺羅·胤禩依舊是兩條平行的線,不再有交集。
可命運似乎從來不這麼想……
很多年後,胤禩依舊記得海棠樹下那抹孤單幼小的身影,像是牢牢嵌進他的靈魂,再也割捨不了,永遠無法剔除。
當時,他只是奉旨前去通知瑤華隨駕移居暢春園,結果看到才十歲的她身着淺紅春衫坐在海棠樹下,輕撥着琴弦。暖風吹過,她如墨綢般的髮絲絲縷縷的飄起,伴着隨風舞動的袍袖,竟透出一股無以名狀的蕭瑟意味。
胤禩本能的抬起手,像是想防止某些不知名的東西進入心裏。卻擋不住她隨着琴音而唱的歌:“山川載不動太多悲哀,歲月經不起太長的等待……一世的聰明情願糊塗,一生的遭遇向誰訴……繁華過後成一夢……”
歌聲中,海棠花瓣飄落到她的發間、衣上、琴上,又戀戀不捨的滑離她身邊。刺眼的陽光射入胤禩眼裏,恍惚中他似乎看到一個妙齡少女坐在琴前,寂寞的彈、孤獨的唱,一如他的孤獨與寂寞。
那一曲,他希望能為她伴奏,起碼那個瞬間他們不是兩條平行線。
從瑤華那裏離開時,胤禩還在為自己剛才的一時興起感到好笑,她明明只有十歲,為什麼自己會把看成大人,甚至覺得她的寂寞必是經年累月沉澱而出。
被眾人環繞的她真會寂寞嗎?正想着時,迎面碰上九弟胤禟,他冷冰冰的從胤禩身邊走過,同時低聲道:“夠了,不要再靠過來。”
兩人就這樣衣衫擦着衣衫的錯身而過,胤禩甚至能聽到互相衣服摩擦發出的“沙沙”聲,他的唇不由微翹,回頭望向越走越遠的九弟,笑容里滿含深意。
一向沉穩的九弟竟然會親自來警告他,讓他不要再靠近瑤華。這是否意味着,他已經完全慌亂了,或者說從瑤華改變的那一刻起,他就開始不安。要不然當年避暑山莊戲樓外,他不悅的神色不會表露的那麼明顯。
他在害怕嗎?害怕失去青梅竹馬的表妹,還是害怕失去表妹身後所代表的一切?
很簡單的一個問題,胤禩卻直到康熙四十二年,九弟胤禟生日時,才徹底弄明白。這不能不讓他自嘲的想,他的心實在是裝了太多猜疑與虛偽,反而看不見最初的一點真。
那年,當瑤華向他提出給九弟辦生日時,他腦中剎那閃過很多念頭,但轉瞬又消失的無影無蹤。
“好,瑤妹妹放心,我一定把這個生日給九弟做得紅紅火火。”胤禩聽見自己溫柔的說著,一如平常。
但其實又怎麼可能和平常一樣?索額圖謀反敗露被抓、裕親王病逝,康熙四十二年的事一樁樁一件件,紛至沓來,連讓人喘息的機會都不給。
可她提出要求時,眼裏的光一閃一閃,全是期待,胤禩望着那樣的一雙眼睛,拒絕的話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
他忽然覺得,只要那雙眼的光不熄滅、不悲傷、依舊天真、依舊快樂,便一切都好了。
然後,胤禩轉念又想到了皇阿瑪知道這件事的後果,他會怎麼想?是暴怒,還是……如果以瑤妹妹的性格,要是發現皇阿瑪生氣,必定會把這件事的責任都攬到她自己頭上,反而會引起皇阿瑪的誤會,誤會她為了某種原因才為那個人脫罪。而某種原因,又因為瑤妹妹漸漸長大的年齡,呼之欲出。
胤禩發現他的心竟然不爭氣的狂跳了兩下,有那麼一瞬他非常期待皇阿瑪的誤會。但很快,他便平靜了下來,心跳變得緩慢得連自己都覺驚訝。
結果,他到底是不是在期待,連他自己也弄不清了。
九弟的生日宴熱鬧異常,有康熙的特別恩准,每個人臉上都洋溢着歡快的笑容。但胤禩卻發現他根本笑不起來,雖然他臉上依舊掛着絲和煦淺笑,可心裏卻越綳越緊。
他抬頭望了眼依舊魂不守舍的瑤華,笑容裏帶上了苦澀。從見到四哥和四哥府邸的年羹堯后,她的魂魄就不知飛到何處去了。
難道四哥對她真的那麼重要嗎?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胤禩依舊清晰的記得,酒醉的她拍着桌子大叫:“我要是嫁的話,必須是一夫一妻……我丈夫要是還敢娶小老婆,我就閹了他,讓他入宮當太監。”
那時的瑤華說不出的瀟洒,似乎比他這個皇子還要強上幾分,那種萬事都由自己決定的氣魄,他沒有,也不能有。他定定的凝視她,月亮彷彿也怕了她的氣魄,偷偷藏到雲層后不敢出來,沒有月光的照拂,她四周本應黑暗,但胤禩卻發現她身邊依舊亮得耀眼。轉頭望向天空,他才發現今夜的星星又多又亮,滿滿的擠了一天空,連帶着四周也光亮起來。
言猶在耳,她的人卻有些變了,是因為愛嗎?
胤禩的心忽然哆嗦了一下,他發現自己其實並不想知道答案。
宴會結束,他送醉得一塌糊塗的九弟胤禟回府,九弟飲酒一向克制,很少喝醉,但今天他卻醉得不知今夕是何夕。他抓住胤禩,嘴裏不住的念叨自己太高興了一類的話,但聽在胤禩耳里卻有欲蓋彌彰之感。
到胤禟府里時,一個婀娜美麗的少女匆匆迎了出來,眼裏有不容錯辨的焦急。胤禩感覺自己也一定是喝得多了,否則為什麼會覺得這個少女長得像她。
“爺,您醒醒,奴婢扶您進去。”此時,少女的眼裏除了胤禟,再也裝不下別的,她慌張的上來攙扶他。
胤禟抬起頭,努力辨認着眼前的人,片刻后他似乎認出了她,猛的抓住少女的手,顫聲哀求:“表妹,別離開我,別離開我,我答應你的一定辦到。你相信我,我能辦到的。”
“爺,奴婢是玉兒啊,爺,您醒醒。”少女的神色有些慌張,但似乎並沒有太大震動,像是已見怪不怪,只是不住輕聲細語的規勸着胤禟。
胤禟卻彷彿根本聽不見少女的話,只是一遍遍重複:“我真的能做到,我能做到。”
“好,奴婢相信爺,奴婢一直都相信爺的。”少女無奈的輕嘆,繼續柔聲安慰他。
看着眼前的一幕,胤禩感覺心無端的煩亂,一刻也不想多待,轉身離去。
“你相信就好,表妹,我一定會讓你當皇后……”胤禟細碎的呢喃飄蕩在天地間,立刻被清風吹走,不留一絲痕迹。
胤禩邁出的步子稍頓,然後繼續快步離開,彷彿根本沒聽見他說了什麼。
胤禩緊握着那隻如玉般豐潤瑩白的手,感覺着從那手上傳來的熱度,這才發現自己手上的冰涼以滲透入每一寸肌膚。他下意識的抓緊它,不想輕易放開。
“我……”瑤華張嘴想回答康熙問題時,似乎感到他手上的加力,猶疑的望了過來。
他定定的注視她,靜等她的判決,只要她說一聲兩人毫無關係,胤禩一切的努力就付諸東流。
那是康熙四十三年,他們一起隨駕大草原的事情。那次,是胤禩第一次在沒有完全衡量好一切得失前的衝動,而原因不過是他不想看到她臉上那種絕望到心死的表情。
當瑤華在他懷裏嬌笑着說:“我也好、你也好、胤禟他們也好,都躲不過一種東西,你知道是什麼嗎?是命運!誰都躲不過,今天是我,以後就輪到你們,誰也躲不過。”時,他忽然覺得無法呼吸,心瑟瑟的顫抖,想沖她大叫,命運算什麼,我從來不相信它,我只相信自己。
但他沒叫出來,而是用行動向她表明自己的堅決,他要讓她明白,就算有命運,也只不過是他們腳邊的一縷塵埃,唯一的作用就是被他們踩在腳底踐踏。
他不但要向皇阿瑪求娶尊貴的郭羅絡·瑤華格格,還要在往後的歲月中,讓她的名字載入史冊,冠絕後宮。
皇阿瑪又開始問瑤華的意見,胤禩看見她張了張嘴,卻沒有聽見一絲聲音。然後他們一起退出了皇阿瑪的營帳,他握着她的手,帶她往回走。她的表情就像迷路的孩子,迷茫無助,胤禩看在眼裏,只是下意識的緊了緊握她的手,繼續在前面帶路。
她的手那麼溫暖,讓他一刻也不想放開。胤禩忽然想起多年前她為自己擋劍受傷昏迷的時候,那時他也不敢鬆開她的手,無時無刻的握着。和現在不同的是,那會兒她的手冰冷異常,讓他覺得自己一鬆手,她就會消失不見。
草原之行不歡而散,他們又回到紫禁城,但更大的暴風雨也等待在這片天空下。胤禩知道這次要麼他被徹底衝垮,要麼迎來雨後的彩虹,而他一向對自己有信心。
即使他去給額娘請安,打算稟明婚事,被向來對他的事放任的額娘先一步反對時,他的心也沒有動搖。
“我聽說,你向萬歲求娶郭絡羅格格。”沉吟良久,額娘淡淡的問他。
“是,兒臣正想向額娘稟明這件事。”
額娘的眼神依舊淡然,話聲也還是淡淡的,但胤禩卻從中聽出了幾分不同尋常:“你想清楚了嗎?”
“兒臣想的很清楚,郭絡羅格格身份顯貴,又得皇阿瑪寵愛,正是兒臣嫡福晉的不二人選,額娘一定能明白兒臣的意思。”他恭敬的回答,一幅成竹在胸的樣子,沒人比他更清楚娶了瑤華代表什麼,他想要的,她也想要,而他願意傾其所有的給她。
良妃靜靜的望着他,眼中似有悲哀閃過,卻因太快而沒讓胤禩發現。
“你們不合適,你若還信額娘,就去回了這門親事。”
胤禩臉色瞬間蒼白,他想了一萬種額娘知道這件事後的反應,卻獨獨沒想到她會反對。他的手牢牢攥住,抬頭對上額娘不容反駁的眼神,他不明白這到底是怎麼了?一向柔弱的額娘為什麼要反對這件於他及其有利的婚事?
瑤華絕望的神情再次出現在眼前,然後又換上她平時囂張的笑、明亮的眼、一往無前的勇氣,一切都像走馬燈似的在他腦海里上演。
“不!!”他在心裏大喊,他不要她嫁給別人,他要她的一切全都屬於他,和別人再也沒關係,沒有四哥的份、沒有九弟的份,沒有那個什麼台吉策凌的份,只屬於他……
抬起頭,對上額娘錯愕的眼,他才發現自己剛才已經把那個“不”字喊了出來,腔調又是那麼撕心裂肺。
“我想多了,你不是他。”他聽見額娘喃喃着自己聽不懂的話,然後又提高聲音對他說:“胤禩,你長大了,有能力自己決定事情,額娘不攔你。但額娘希望你在決定這件事的同時,也有承擔一切的覺悟。你要想清楚,娶她,並不是你最好的選擇。”
“我只想娶她。”胤禩堅決的回答,這一刻的他只是一個男人,想娶一個自己最愛的女人。
她顯赫的身世、皇阿瑪的寵愛、九弟酒後吐出的約定,原來所有的借口都那麼可笑,唯一留在他心中的只有她——笑的她、哭的她、生氣的她、絕望的她,他只想把所有的她都藏入懷中,再也不和別人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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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四十五年十月初八是胤禩生命中最重要的時刻,即使那天的天氣不好,也沒能影響他的好心情。他笑着面對每一個來祝賀的人,感覺心滿滿的,如果不笑,就會把他憋爆。
這一天,他等待了太長時間,即使他的耐心十足,但當面對這一天時,他還是發現自己一向引以為傲的自制力徹底消失了,剩下的只有雀躍的心,就像一個什麼都不懂的毛頭小子。
這一天,他成婚了。
他看着喜娘把她扶到堂前,看着她頭上的紅蓋頭被燭光映得像在燃燒,晃來晃去,覺得他的心也隨之晃來晃去。
後來被眾人圍着敬酒的胤禩完全心不在焉,只是不斷回想剛才的那抹紅。然後想到紅色下的嬌顏,心裏熱乎乎的,加快了喝酒的速度,只要有人敬酒,他立刻喝得涓滴不剩,只盼着早早見到紅色下的她。
本來如果再灌下去,酒量向來不錯的胤禩也一定會趴下,幸好後面的酒大部分被九弟胤禟攔了下來。胤禟一杯杯的擋着那些湊熱鬧之人敬上來的酒,臉色自始至終平淡如水。他舉起酒杯一飲而盡時,狹長的眼輕輕向胤禩瞥來,隱約閃過妒恨、不甘、痛苦、絕望,但當酒杯放下時,一切都如幻夢般消失無蹤。他只是冷冷的望着胤禩,亮如星辰的眼似乎在說:你若讓她痛苦,我……
胤禩微笑不語,胤禟的臉色瞬間蒼白,那句眼中的警告就停留在“我”字上,變成絕唱。
因為胤禟從他眼中看到毫無資格的自己,他只是瑤華的表哥,以後再無瓜葛。其實,胤禟早就隱約感到這個一直笑得無害的八哥是極度危險的,他極力避免和他接觸,但偏偏命運卻把他心愛的表妹和這個危險的男人牽在一起。
直到此時,胤禟也不清楚八哥向皇阿瑪求娶表妹是真情還是假意?他唯一知道的只是自己已錯過了開口的最好時機,因為被這個危險的男人捷足先登。
皇阿瑪就算再寵愛表妹,也絕對無法容忍自己的兩個兒子同時爭一個女人,那樣做只會逼迫皇阿瑪把表妹送到蒙古去,而這是他無論如何不能允許的,所以他只能獨自吞下這枚苦果。
以表哥和弟弟的身份來參加表妹和八哥的婚禮,看着他們同樣的一身紅,就像他心頭的血。
現在八哥又用那麼簡單而殘忍的眼神告訴他,他已經失去資格,胤禟只覺得心頭一悶,似乎有什麼東西涌到喉頭又被他強咽了回去,只留下一絲絲腥甜在嘴中徘徊。
胤禩平靜的低下頭,連他也詫異自己剛才為什麼如此殘忍,如此憤怒。只是當九弟用那雙如寒星般的眸緊盯着他時,他就不由自主想起很多年前帳篷里的大笑聲,那些沒有他份的笑聲,似乎向所有人昭示着他只是個無關之人。但天知道他才是今天的新郎,宴席的主角,就算新娘並不愛他,但起碼她也不愛九弟……
胤禩閉了閉眼,也許因為酒喝的太多,他開始頭暈目眩起來,扶着頭往旁邊靠了靠,眼光不期然落到角落裏神色冷峻的四哥胤禛身上。他正自斟自酌,對身邊的熱鬧不聞不問,似乎是感受到了來自胤禩的目光,他抬頭望來,一貫冷淡無波的眼在對上胤禩充盈着喜色的眼后,幾不可察的輕眯了一下,掩飾不住的露出一絲嘲笑,看他的目光就像在看一個笑話。
兩人眼神交匯的瞬間就各自若無其事的撇開了頭,胤禩再度望向身邊依舊在替他擋酒的九弟,忽然覺得剛才喝下的酒滿是苦味,不禁輕咽了一口唾沫,似乎把苦味也一同咽了下去,在心裏慢慢融化,混入血液,流遍四肢百骸。
本以為他今天再也無法興奮,但當進入洞房,看着喜床上坐着的那個紅彤彤的身影時,他的心又開始急速的狂跳。
他用喜稱挑起她的頭帕,他和她一起喝下合巹酒,他抱住她,聽着她“怦怦”的心跳聲,忽然覺得一切都那麼不真實,也許下一秒他就會從夢中醒來,然後他依舊在那個帳篷外,聽着她和九弟、十弟在裏面快樂的大笑。
“瑤兒,我們成親了,對嗎?”這句話等他發現時,已經問出了口。而他的新娘——郭絡羅·瑤華則手足無措的看着他,似乎他的問題是那麼的傻。
他笑着抱她躺在床上,一遍遍吻過她臉上的每寸肌膚,然後滿足的嘆息,他的確太傻了,瑤兒就在他眼前,滿面嬌羞的望着他,他為什麼還要問呢?
結果,他什麼都沒做,而是假裝睡去。他看的出來她很緊張,他並不想逼她,他答應過她,會給她時間,會一直等,因為他們有一輩子那麼長。
胤禩雖然閉着眼,但能感到瑤兒的目光在他身上游移,怕她發現自己在裝睡,他一動也不敢動。半晌后,瑤兒柔嫩的手撫上他臉,胤禩心裏一熱,幾乎想立刻抓住那隻不安分的手,但隨後瑤兒的一聲輕嘆阻止了他:“我和你真的會幸福嗎?”
他聽見她這樣說時,心彷彿被人用鈍器砸了一下似的,明明疼痛,卻不見傷痕,無法向人訴說。
會的,會的,我們會一直幸福,就算我不幸,也會讓你一直幸福的。他聽見心裏有個聲音這麼喊着,但偏偏就是說不出口。
夜色漸深,但胤禩感到枕邊人依舊毫無睡意,他卻什麼也不能說,只是默默的陪着她。然後,他聽到她下床的聲音,接着是推窗聲,他悄悄的睜開眼,望着她站在窗前的背影,依舊是那身紅,但此時卻暗淡得彷彿凝固了一樣,完全沒有拜堂時燭光下的喜氣,有的只是蕭瑟。
他就這麼痴痴的望着她的背影,想着她此時臉上的表情,彷彿過了很久,又或者只是瞬間,他看到她決然的關上窗,急忙閉上眼,片刻后感到她再度回到自己身邊。
然後,她的呼吸漸漸平穩,他知道她睡著了,可胤禩卻依舊沒有睡意。
他覺得瑤兒剛才一定是看見了什麼,於是想起身去窗邊看看,可身子剛動了動,瑤兒的手卻於此時攀上他的腰。睡夢中的她本能的尋找溫暖,就這麼毫無防備的抱住他,在他懷裏挪動了個舒適的睡姿,然後繼續幸福的睡着。
胤禩唇邊掛起絲寵溺的笑,伸手溫柔的摟住她,睡意漸濃,再也沒有了去窗邊一探究竟的想法。無論外面是什麼,都如當年帳篷外的他一般無關緊要。只是如今他既然在帳篷里了,就不會再給任何人走進帳篷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