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斷弦
千佛閣是一座三層屋檐樓閣式建築,閣內正中供奉有釋迦牟尼銅像,另供有一千多個形態各異的小佛像,這就是千佛閣名稱的由來。
千佛閣中,那個信守諾言,沒有踏進牡丹院一步的胤禛跪在佛前,若無其事的等着我來找他,用喜福肚子裏的孩子考驗我最後的一絲善良。
我心中怨恨不斷加深,雙眼狠盯着跪在佛前那抹狀似虔誠的背影,這個連站立之處都染滿鮮血的人有什麼資格跪在這裏?被他拜過的佛真是悲哀,因為他只會褻瀆神靈。
大殿中佛龕上的佛象都忽然生出了表情,各種詛咒般的話語在我耳邊迴響:讓他去死,讓他去死,只要他死了,歷史還有什麼改變不了的。
“你來了。”胤禛手裏捻着念珠,低頭跪在佛前,聲音卻沒有一點遲疑,彷彿他親眼看到進來的就是我,好像我原就該來似的。
我冷笑着走到他背後:“是的,終於讓你趁心如意。”
他一聲不吭地承受我的怒氣,我站在他背後,那背影高大得像座無法逾越的山。
“在你眼裏,到底有沒有東西是不能交換的?無論任何代價都不能。”
胤禛似乎並沒有認真聽我講話,他仍舊在捻着念珠,只是捻動速度卻變得緩慢而艱難,彷彿他不是在捻念珠,而是在用儘力氣去推一塊大石。長久的沉默,沉默到我以為他不會回答這個問題時,他才冷冷的道:“沒有,從來沒有。只要付出足夠的代價,就算是神佛也會允諾我的要求。”
我無奈的看着他,一腔恨意忽然找不到發泄的方向,為什麼恨一個人也這樣艱難?
大殿中的佛像俯視着我,剛才還滿臉憤恨地慫恿我的他們如今只陰森森的看着——透過香爐中燃着的香霧看我。原來他們的表情都只源於我的心情,這世間本沒有菩薩,有的只是被慾望侵蝕的人類的眼睛,他們自愚着相信看見了佛。
我苦笑,疲憊的道:“你送喜福走吧,我不想再見她。”
“你不怕我殺了她?”
“隨便你,為你而死,恐怕正是她求之不得的!”有時一個女人能為一個男人犧牲很多,只為換來那人轉身時的一個眼神。如果只看這點的話,我無論如何也比不上喜福,我做不到用全部的愛去愛一個連眼神都吝嗇施捨給我的男人,更做不到愛一個會隨時為了理想出賣我的人。
“明天我送她離開,今天你陪陪我,好嗎?”
“這是不是你的另一個交換條件?”
他忽然站起,轉頭望我道:“不是,這回真的不是,是我請求你,只有今天,行嗎?”
孤寂、痛苦、放棄抵抗,對命運的屈服,我第一次從他眼中讀出如此多的完全不應該出現在他身上的東西,彷彿下一秒他就會滾落滅亡的深淵。可下一秒他並沒有毀滅,他只是匆匆的別開眼,就好像一個做錯事的孩子被大人發現錯處時的反應——逃避。
於是,我陪他來到院中,靜靜的坐着。經過這麼多年、這麼多事,我忽然發現和他之間除了爭吵與算計,竟然再也找不到其他話題。
“來放風箏吧!”他輕描淡寫地開口,好像這是件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我詫異的望着他,感覺今天的他如此陌生。
“你等我。”他邊說邊起身向院外走去,一會兒就拿回個半舊的燕子形態的風箏。
那隻風箏雖然做工精緻,卻有些老舊得過分,色彩暗淡到發白,也不知是多少年前的東西被他拿了出來。我狐疑的看着胤禛,突然懷疑這是不是他的另一個陰謀,可他剛才痛苦的眼神又不像作偽。就在我的疑慮里,這個破舊的風箏緩緩升上天空,彷彿要衝破一切束縛。
我仰望着天上越飄越高的風箏,又轉頭看看不遠處剛停下跑動的胤禛。他連一絲做過劇烈運動的樣子也沒有,呼吸平穩的站在那裏,冰冷依舊。
“你要不要試試?”面對這個異於平常的胤禛,我只能傻看他,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真的不試嗎?這可能是最後一次了。”隱約中我聽到他這樣低語,但又不能完全確定,似乎這句話只是我的想像。然後我清楚的看到他自腰間抽出一把匕首,利落的割斷那根束縛風箏的線。看着那風箏無力的墜下,像是失去生命的神隕落了,漸漸消失於視野。
“啊!”我下意識的掩嘴輕叫,不明白他為什麼要割斷線。
“那隻風箏太舊,我不要了。你相信嗎?那是我做的風箏。”
“你是不是出了什麼事?”我小心措詞,心裏不覺有幾分好奇。
被我一問,胤禛彷彿突然從一個悠長的夢裏清醒了,神情更加冰冷,挑眉看我道:“我能出什麼事?不過低估了八弟的實力,這種錯誤我輕而易舉就可以改正。”
“胤禩……你說胤禩怎麼了?”我突然緊張起來,只因聽到他的名字。原以為自己就算一年不見他,起碼錶面可以若無其事,最少在人前不露分毫。可我錯得離譜,分離的日子度日如年,而今聽到胤禛提起他,我連掩飾的力氣都沒有了。
他面無表情的望着我,只一雙墨色的眼睛沸騰了,似乎隨時有東西要從裏面湧出,像切齒的痛恨,又彷彿悲哀到絕望:“有時候,你太殘忍,殘忍到讓我想殺了你。”他用一貫低沉的嗓音說著,我忽然覺得整個天空像被蒙上了黑紗,一切都昏暗得可怕。
我緊咬住下唇道:“對敵人仁慈就是對自己殘忍,可惜我做的還是不夠。”
“敵人?”他輕笑着搖頭,慢慢走到我面前,用一種罕見的溫柔表情凝視我:“我從來不認為你是敵人,不過還是要謝謝你的提醒。”他邊說邊伸出手,我本能的向後退,卻沒有快過他的手。
下一秒,我落入那冰冷的懷抱,他身上散發出的寒氣幾乎要把我凍僵,只耳邊被他嘴中吐出的灼熱氣息包圍着,滾燙得嚇人。冰與火的強烈對比讓我瞬間失神,無措的任他抱着。眼角瞄到院門前一閃而過的熟悉身影以及那身影眼中不容錯辨的刻骨恨意,是喜福,我一震的清醒過來,掙扎着怒斥:“放開我!”
胤禛的雙手卻像生了根,牢牢固定在我腰間,壓得我生痛。他一邊使勁按住躁動的我,一邊低喝:“別動,就這樣不要動!給我點時間,一會兒就好。”他的語氣不容拒絕,抱我的手更是力量大得嚇人,似乎我窮盡一生也無法掙脫。
在他冰冷的懷抱里,我幾乎窒息,耳邊響着他心臟有力的跳動聲,“怦~~怦~~”,一下又一下,規律均勻,隨之而來的還有他的喃喃:“我的心也會痛,為什麼你感覺不到?”
為什麼你感覺不到……這句話彷彿有數之不盡的迴音,在我腦海里一遍遍迴響。眼前閃過多年前那個奏着喜樂的夜晚,他在我窗前悲傷的眼;然後是德妃宮中他抱着弘旺時,溫柔到讓人心醉地目光……
往事此時竟像洪水般全湧入我的腦海,湖邊初遇時,他嘴裏說著送我回去,臉上卻滿是不甘的表情,那時的他還沒有學會隱藏心事。多年前秋狩時,林中肩並肩的行走,在那個小小的“意外”后,他若無其事的離開,似乎正預示着我們今日的陌路。
我閉上眼,心中像是忽然下了場大霧——粘濕而冷酷的霧氣緩緩飄過,一點一滴的抹去每個有他的記憶。接着霧散了,留在眼前的變成一大一小兩張笑臉,大的溫和、小的喜氣,他們全都向我招手,等着我回去。
“我只有一顆心,無法再分給你,自然感受不到你的痛苦。胤禛,我求你,放手吧!只要你睜開眼,一定會看到一個真正能感覺你心中痛苦的人。”
他把頭埋在我的發間,很久很久后輕聲說:“可那都不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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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胤禛一起的一天真的很累,是那種連心也累的疲憊。他先是抱着我不肯放手,然後又拖着我滿寺的走,地藏殿、天王殿、大雄寶殿,所有能去的殿他都進了,所有能拜的佛他也都拜了。
我一直沉默的跟在他身後,實在弄不明白他這麼做的原因。在我看來,胤禛所謂的崇佛不過是做給康熙看,好表明自己與世無爭的立場,從來不認為他真的信佛。可當他一次次虔誠而專註的跪在佛前時,我不得不懷疑自己的論斷。
我沒有再向他問胤禩的事情,感覺我們似乎已經達成了默契,這一天,我什麼都不問,只是看着、聽着,等待着。
“你知道我求的是什麼嗎?”當拜完最後一尊佛時,他忽然抬頭問我,然後不等我回答便牽着早已飢腸轆轆的我去吃午飯。
也許他希望我永遠也不要回答這個問題吧?
午飯都是些寺里常見的齋菜,望着冒熱氣的飯菜,我厭惡的皺眉。任何一個正常人在連吃N月素菜,連油都見不到多少的情況下,再看到這些齋菜想不皺眉也難。本以為和“尊貴”的雍親王用飯,伙食怎麼也得改善一下,沒想到這頓飯簡直比我平時吃的還不如。
“吃吧!別浪費。”胤禛平靜的把筷子塞到我手上,表情是一貫的淡然,卻在我接過筷子的剎那,看到他眼中閃過促狹的光,像是等着看我的好戲。可當我以懷疑的眼神審視他時,他只是木然的回望,等着我動筷,讓我以為是自己眼花了。
吃過味同嚼蠟的齋菜后,他又拉着我到院中,那裏的石桌上不知何時已擺上一把古琴。
胤禛優雅的踱到琴前,手指若有若無的撫過琴弦,半晌后抬頭望我:“你來彈,好嗎?”
“我?”
他肯定的點頭,然後閉上眼,彷彿陷入對往事的追憶:“對,你來彈。彈你在絳雪軒里喜歡彈的那些稀奇古怪的曲子。”他邊說邊用手指勾動琴弦,伴着古琴發出的單音吟念:“愛到不能愛,聚到終需散,繁華過後成一夢。”
“啊!”我驚訝的張大嘴,記憶里這歌只有胤禩聽過,連九阿哥胤禟和十阿哥胤礻我也沒聽過,他又是從何得知。忽然轉念間想到喜福,心裏不覺湧起絲絲苦澀,是了,他原就安排了卧底在我身邊,會知道這些也沒什麼新鮮。
他一眼看穿我的心事,輕嘲:“和喜福沒關係,你不會以為她要報告到如此詳細的地步吧?就算她想,我也沒興趣聽!”他直直注視我的雙眼,一字一頓的道:“我只是想告訴你,八弟能記住一輩子的事,我也能。”
被他那雙如冰般冷厲的眼盯着,我多年前近乎褪色的記憶一下湧入腦海,我附和着胤禩說“問情”這個名字很雅緻,滿腦子想着終於搪塞過去,不會被追問為什麼會唱這首歌。然後一聲輕嘆飄來,含着淡淡的憂鬱與惋惜,可當我因這聲嘆息疑惑的望向胤禩時,他的笑容卻沒有一絲苦澀,害我懷疑自己出現幻聽。
“你當時也在?”我遲疑的問,他不是先走了嗎?
“我根本沒走,我……”他艱澀的說著,又馬上搖頭,以不容拒絕的語氣道:“好了,不說這些,還是來彈琴吧!”
下意識的不想拒絕這樣的胤禛,我坐到琴前,腦中忽然浮現一首老歌。曲子不知不覺從指間流瀉而出,嘴上也輕聲應唱。
【英雄美人,情關難留。
是什麼時代什麼樣的人,才能完成這個夢。
我本有心,我本有情,奈何沒有了天,愛恨在淚中間,聚散轉眼成煙。
秋風落葉愁滿樓,兒女情長誰捉弄,這次孤行沒人相送,看來只有揮揮衣袖。
飄呀飄呀飄的風,吹的是誰的痛,欠山欠水欠你的最多,但願來世有始有終。】
胤禛靜靜地聽着,唱歌的空隙,我瞅見他手裏不住捻着那串始終帶在身上的念珠,一遍又一遍。我的琴聲也隨那轉動的念珠不停的響,一首又一首的唱,像是要把今生能唱的全部唱盡似的。
不要停!不要停!胤禛雖然沒說話,我卻像是聽到他心裏不斷的吶喊聲。
“怦!”本以為永遠沒有盡頭的曲,本以為要唱到喉嚨沙啞才會停止的歌,卻那樣匆匆而輕易的停止,如此簡單,只因為——弦斷了。
胤禛慌忙抓住我的手,一疊聲的問:“怎麼樣?有沒有傷到?”
我搖頭,復又默然的低頭看着已斷弦的琴。他順着我的目光望去,也沉默了。
“太子被廢了。”他放開我的手,平淡的陳述:“不過這局我沒贏,贏的是八弟,這是他給你的。”
太子再次被廢是意料之中的事,我雖然心情沉重,但並不慌亂。可聽到胤禩名字的剎那,四周的一切都開始飛速旋轉。他贏了什麼?又要給我什麼?他為什麼知道我在這裏?我驚恐的望着胤禛遞來的白色宣紙,上面的墨跡似乎要張牙舞爪的撲到我面前,把我生吞活剝。
“你沒想到吧,其實我也沒想到,原來這一局我輸得這麼徹底。”胤禛苦笑着把紙塞入我手中:“拿着它離開,交易結束了,我會履行我的承諾。”
我怔怔地接過白紙,上面只有簡單的兩個字:等你。
眼前似乎看到一隻晶瑩豐潤的手毫不遲疑地落筆,順着那手向上看去,是張笑如春風的臉。從這兩個字可以看出,他知道我是自願跟胤禛離開的,他不會誤會我嗎?他不是了解歷史的我,為什麼還能如此輕鬆的原諒“背叛”他的我?
等你,無論多久都等你,因為相信你……
紙上仍舊是那兩個簡單的字,但引申的意義似乎是無限的。
我木然向院外走去,離開胤禛的視線,腳下一個踉蹌的我跌坐在地后,就渾身僵硬得再也動不了。
良久,院中傳出陣陣奇怪的聲音,我悄悄探頭。胤禛半蹲着,雙手不住扒地。我緊咬下唇,看着他身邊刨出的土越堆越高,然後他把桌上的琴放入土中,再慢慢把琴掩埋。
我縮回頭,靜悄悄的長吸口氣,淚無聲地落在紙上,把兩個黑字渲染成一片模糊,心不知何時已經亂了。
胤禩,我到底該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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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到牡丹院的時候,圓月已經升起,如同高掛在空中的一盞燈籠,把整個院落照成慘白色,越發顯得荒涼。風吹過樹梢,發出一種顫抖的簌簌聲,月光像是隨着搖動的樹枝在它的縫隙間翩翩起舞,把樹下的暗影徹底打散。
身後細碎的腳步聲突如其來的出現,在這除了月光再無其它光亮的夜晚格外嚇人。我驚懼的停下腳步,戒備的回身喝問:“是誰?”
來人似乎每一步都踩在荊棘叢中,慢得像要腐蝕人心。我倒吸口涼氣,以前看的各種鬼片紛紛湧入腦海,清晰的讓我恨不得把自己打暈。
這時,那人來到光亮處,露出張異常熟悉的面孔。
“喜福。”我提到嗓子眼的心終於放下,暗怪自己大驚小怪,這牡丹院就只住我和她,除了她還能有誰,嘴上抱怨:“怎麼不出聲?知不知道人嚇人……”邊說邊仔細看向她,卻猛的咽下到嘴的抱怨,順道還把夜晚的涼風灌到肚子裏不少。
喜福的頭髮紛亂的披散在脖子和雙肩上,衣服多處被撕破,身上、臉上沾滿了黑黑的東西。但她似乎毫不在意,雙眼直直的盯着我,手上則緊攥着個黑乎乎的東西。
“你……出什麼事了?”我雙腿有些發軟,她現在的樣子像極了夜半徘徊的怨魂。再聯想到胤禛說要殺她的話,難不成那不是試探?
她陰森森地盯着我,就像之前胤禛抱住我時她在院門看我的眼神。半晌后,她忽然把手上的東西遞向我:“格格,奴婢撿回了王爺掉的東西,煩勞格格明天送還王爺。”
我這才看清被她拿在手上的竟是個燕子風箏,難道她去把胤禛扔的風箏撿了回來?當時風箏墜落的地方明顯離寺院很遠,她竟然還能找到,不過也難怪會弄的這麼狼狽。
“天,喜福,你跑那麼遠去撿這東西?”我撫頭嘆氣,感覺對她已經完全無力,想恨也恨不起來。為了胤禛捨棄的東西,她跑出那麼遠。
聽到我無奈的話,她的臉上竟彷彿放出光來,像要把漆黑的夜點燃:“這是王爺最喜歡的一件東西,它是王爺親自做來哄十三阿哥的。”
胤祥?沒想到會在這裏聽到他的名字,我有些詫異。自己也曾對風箏的含義做過多種推測,但無論哪種推測里都沒有胤祥。心隱約覺得不妥,似乎有什麼被現在異常混亂的我所忽略了。
喜福在我楞神的工夫,執著的要把風箏塞入我手中。我下意識的縮手,嘟囔道:“他說太舊,不想要了。”
遞到我面前的風箏像被凍結了,喜福僵硬的站在那裏,眼中滿是無助與凄苦。我懊悔着自己的口快,急忙伸手補救:“不是,我是說我明天拿給他。”
她卻緩慢而堅定的縮回手,認真審視着手中的風箏:“他說過會一生珍視,從小他就護着十三阿哥。你知道嗎?他不可能只因為舊了,就把它丟掉。”接着也不等我回答,又搖頭道:“你怎麼會知道?你從來不了解他,從來也不懂他。”
我定定神,對神色越來越詭異的喜福勸道:“你累了,還是去休息吧。”
喜福對我的勸告視而不見,只是絮叨着:“你知道他的難處嗎?你在他的立場上考慮過嗎?你知道我為他付出多少嗎?為了他,我作踐自己,連命也可以不要,而什麼都沒做的你,憑什麼用這麼輕視的語氣說他不想要了?你眼裏只有八阿哥,你真以為他比四王爺乾淨,別天真了。”
聽她提到胤禩,我隱忍的怒火升起,毫不猶豫的反擊:“我們兩個到底誰比較天真?胤禩是怎樣的人,我很清楚,不用別人提醒,倒是你該夢醒了,他根本沒愛過你。”
“呵呵。”她詭異的笑着,語帶輕蔑的道:“怕了?心虛了?有時我真不明白,王爺看上你什麼?青春,還是權勢?”月光照在她的笑面上,如此近的距離,能讓我清晰的看到她眼角的細紋在臉上醜陋的扭曲。
我瞥開頭,悲哀的問:“你以為一個女人能被男人記住的只有容貌和權勢嗎?”難道這個時代根深蒂固的觀念根本無法改變,即使和我相處這麼多年的她也不行。
“我們原就是他們的附屬品。”太子妃石氏的話突兀的出現在腦海,近幾個月的遭遇一件件浮現,說著不會傷害我卻毫不猶豫利用我的人,他們就算對我再另眼相看,恐怕仍脫不出“附屬品”的範疇。
“我不需要你憐憫。”大約是感覺到我話中濃濃的悲哀,喜福冷硬的道。
“我是在憐憫自己,竟然一直把你當成姐妹。”
“姐妹?哈哈……”她誇張的嘲笑我,笑聲在寂靜的夜裏更像凄厲的嚎叫:“你以為我們是姐妹?我最恨你的就是這點,明知道身份不同,卻自以為別人和你一樣,你根本沒資格說這話。奴才永遠是奴才,永遠也變不成主子。”
“看來我們是話不投機,明天他會帶你走,希望我們以後不要再見。”我轉身準備回屋。現在說什麼,也是枉然。
忽然,腦後一陣勁風襲來,瘋狂的喜福把我推倒在地。
“你瘋了嗎?”我邊驚喊邊想爬起,可她根本不給我機會的撲上來壓在我身上,雙手死死掐住我的脖子。她此時的力氣大得嚇人,無論我如何反抗都無濟於事。
“去死!只要你死了,他就再也不會猶豫。”她在我身上狂叫,風吹動她的長發微微飄起,混亂中彷彿無數折斷的琴弦在我身邊飛揚。
又是為胤禛?難道除了胤禛,她就再也看不見任何東西?
強烈的窒息感侵蝕着我的神經,耳朵里嗡嗡地響,我又嘗到當初索額圖要殺我時的恐怖感覺,上次我有過放棄的念頭,想着死了也許能回現代,可這回不同。
等你,紙上的字跡又一次閃現在眼前,被我貼身收藏的那張紙此時竟似乎代替了我的心臟不住的跳動。
我不能死,我要回家見他和孩子。胤禛說過我可以回家了。我猛地睜大雙眼,瞪着臉孔扭曲的喜福,一隻手胡亂摸索,終於在袖中摸到那把為逃離太子宮而準備的匕首。不知有意還是無意,胤禛當初並沒收走它。我抽出匕首,一把刺入喜福體內。她掐我的手一松,雙眼大睜,不能置信的望着我。
如果我們兩個非要有一個人死才能成全另一個,那也一定是你。眼神交會的瞬間,她明白了我的意思。感覺她的手還掐在我脖子上不肯離開,我瘋了般的拔出插入她身體的匕首,又一次刺入。我不能死,死了就再也見不到他了,我不要。
喜福的手無力的垂下,嘴角有紅色液體流出,混合著眼角的晶瑩一起落下,鮮艷到妖異的紅變成了溫暖人心的淡紅,她仰身向後摔去。
一張焦急的臉取代了喜福扭曲的臉,胤禛站在我面前死死的盯着我,他眼裏閃過的感情多到我負擔不了,狂怒、驚懼、痛惜……
我的嗓子冒煙一樣的痛,痛得我的眼睛都開始模糊。模糊的眼卻仍舊看到他身後艱難爬行的喜福,她手裏高舉着那個燕子風箏。
胤禛順着我的目光望去。當他看到被喜福帶血的手染紅了半邊的風箏后,厭惡的皺眉,一把揮開阻擋在眼前的風箏,轉身抱我向院外走去。
“王……爺,您的……風箏。”喜福悲哀的望着他的背影,眼中的光越來越弱。
麻木不仁的感覺完全消失,我猛的意識到,自己殺人了。
“不……”我使勁的在他懷裏掙扎,沙啞的喊。
“別動,你必須馬上看大夫。”他抱緊我,語氣緊繃。
“可是她……”
“沒救了。”
喜福仍在頑強的高舉着風箏,但那舉風箏的手卻彷彿是風雨中飄搖的一根蘆葦,隨時會倒下。鮮血染紅了她的衣服,紅得像一件嫁衣——用不詳與詛咒織成的最美嫁衣。
我掙扎得更加激烈,胤禛只得妥協得放下我,我跪在喜福身邊,淚眼模糊的看着她。
喜福微笑着把風箏遞給我,幸福的念着:“我就知道……王爺……是不會不要它的。”
“對,我會一直留着它,一直留着。”我低聲說,嗓子裂開似的痛,一直蔓延到心裏,侵蝕着我的骨髓,為什麼會是這樣的結局?
聽了我的話,她笑得更加甜美,又忽然止住笑,怔怔的望着我:“是格格……你怎麼在這裏?我們一起回……絳雪軒看海棠,好不好?”
“我們這就……回去……”
她忽然激動的抓住我的手:“格格,我對不起……我告訴你……別……”話聲戛然而止,喜福瞪大了眼,再也說不出一個字。
我試探的摸摸她鼻下,那裏氣息全無,她死了。
我發瘋般搖晃着她狂叫:“啊!!!”手臂被人一把抓住,我看見胤禛對我說著什麼,可卻一句也聽不見,只是不停的用沙啞的聲音喊叫:“她死了,我殺人了,連她的孩子也殺了!可我只是想活下來,這到底是為什麼?”
“不是!”他粗暴的抱住我,聲音如炸雷般響起:“不是你殺的!和你沒關係!現在,你需要安靜!”他越說聲音越低,誘哄着:“我求你安靜,我們去看大夫,一切都會好的。”
我無力的靠在他懷裏,眼皮越來越重,大腦一片空白,渾身輕飄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