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初吻
又行幾日,我們來到塞罕壩。這裏山高林密、水草豐美,野豬、豹子、鹿、天鵝等動物多居於此,是打獵佳地。
紮營休息一宿后,第二天清晨,康熙便帶着眾皇子及貴族子弟入山打獵。看着他們腰懸寶刀、背挎雕弓、前呼後擁地離去,我就會忍不住想,這要是放到現代,獵殺保護動物的罪名肯定跑不了;如果讓人抓住,被起訴、關到監獄……
我邊想邊暗暗偷笑,光是想像康熙及眾皇子被關到現代化監獄的場面,就挺爆笑的。等我清醒過來時,狩獵人馬已去得遠了,四周除了我和喜福外,只有另兩個即將離開的宮裝少女。其中一個少女髮鬢垂在耳邊,把她鵝蛋形面龐襯托得恰到好處,充滿需要人保護的柔弱美態。但她那雙嵌在修眉下的眼卻透露着另一種美麗,她的眼睛非常明亮、深透,裏面滿是對美好生命的熱切嚮往。兩種截然不同的美在她身上卻異樣的協調,彷彿她就該是這樣矛盾,既羞澀又大膽、既溫柔又熱情。
她的年齡只有十五六歲,氣質卻很是出眾,不似一般宮女。她是誰?我有些呆愣地看着她。那少女見我盯着她猛瞧,和我四目一對,隱約露出抹羞澀的笑容,和另一少女一起向我福了福身,轉身離去。
“格格!格格!”喜福的叫聲拉回我恍惚的神志,我茫然地看向她問:“她是誰?剛才左邊那個少女是誰?”
喜福奇怪地看着我:“原來格格不認識晴華姑娘啊!她是內大臣費揚古的女兒,一年前入宮侍候,很得萬歲爺喜愛。宮裏人還說,格格您和晴華姑娘是皇上心頭的雙華呢!”
內大臣費揚古的女兒?那拉氏?胤禛的嫡福晉?雍正的皇后?我驚訝地又向那兩個少女離去的方向望去,但她們已蹤跡渺然。低下頭,我自嘲地一笑,自己是不是有些神經過敏?費揚古的女兒也不知道有幾個,也許根本不是這個,再說就算是,現在也和我沒關係了,既然我不願再和胤禛有牽扯,那他未來的老婆當然也和我無關。
“走!走!回營!”我揮着手大喊,反把喜福唬得獃獃的。
就聽跟在我後面的她小聲嘀咕:“格格今兒個真是奇怪,一會兒發獃,一會兒又吵得厲害,也太……”直到我回頭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她才不甘願地住口,真是奴大欺主呀!
在營地里閑坐半晌,實在無聊,我支走喜福,想一個人偷偷溜出去透氣。因為大部分侍衛都隨康熙出去打獵,所以營地的管理十分鬆散,讓我輕鬆過關。
出了營地,見遠處峰巒連綿起伏,聞近處林中草木氣息芬芳香郁。因為是秋天,樹木開始抹上古銅綠的色調,土地也滿是濃艷的顏色,組成一幅華麗、隆重的艷彩山水畫。我不由得感嘆古代人生活的自然環境之美好,而現代人所謂的郊遊踏青、回歸自然根本無法和其比擬。
走着,走着,忽見前方一隻小鹿蹦了出來,我們倆四目相對,全傻在那裏。
我無措地看着不遠處的可愛小鹿,一時間不知該進還是該退,生恐驚擾了這美麗的生靈。小鹿兩眼靈動地看着我,豎起的耳朵一動一動。片刻后,它靈巧地跳躍着向林子深處跑去。我有些心動地想跟上,但又怕迷路回不了營地,正猶疑不定時,一隻閃着寒光的利箭從林中射出,迅如雷電般命中小鹿。
小鹿悲鳴一聲,倒在地上。我失色環顧,嗒嗒的馬蹄聲傳來,稍頃,四阿哥胤禛騎着馬的孤絕身影映入眼帘。
我看看地上僅有微弱氣息的小鹿,又看看端坐馬上面無表情望着我的胤禛,心裏突然一股火氣湧上,也不向他請安,扭頭轉身就走。走出沒幾步,身後馬蹄聲越來越響。我毫不理會,繼續加大步子向前。驀地,一隻手搭上我的腰,身體隨着那有力的手向上凌空而起,下一秒,我已安坐於胤禛身前。
我怒極反笑,問道:“四貝勒,不知您為何如此失禮?”這些阿哥果然是同一品種,有品質保障,連做的事情都一樣。胤禟這樣,胤禛也這樣,以為我是沙包,拖來丟去的好玩嗎?
“瑤妹妹不是想騎馬嗎?我可是滿足了你的願望,你該謝謝我的。”他從後面握緊韁繩,把我環在胸前,語氣是一徑的輕佻。
我側首看着他仍舊冷厲的面容,滿腔怒火立刻熄滅,簡直比消防隊還管用。這個可是未來的雍正,不要得罪他,我在心裏默念,同時無奈地問:“好吧!謝謝四貝勒關愛,現在您可以放我下去了嗎?”
“你在生氣?”他不答反問。
我只是沉默。
“你在生氣。”他肯定地說,但語氣卻有些茫然,他看了看地上已經斷氣的小鹿,“你喜歡它,我射給你,你看我的箭射在它頭上,連皮毛都沒有損傷,你可以得到完整的它,為什麼還不高興?”他的臉色越說越陰沉,眼中閃動着不明的光。
我慌亂地想退離他的懷抱,卻身子一歪,差點摔下馬,多虧胤禛及時摟住我。
他把臉湊到我眼前,近到我能感覺他的呼吸、他毛孔的收縮,並在他漆黑的眼中看見映着的如剪影般驚慌失措的自己。
“雖然你還小,卻是我第一個費心思討好的女人,你以前不是也很喜歡接近我嗎?為什麼現在又不領情了呢?”和我對視半晌,他幽幽地問。
聽了他的話后我挑挑眉,所有的恐懼、害怕這會兒忽然都飄走了,直視他道:“既然四貝勒把話挑明了,也就沒什麼不能說的。四貝勒為什麼要討好我?是因為皇上吧?您真的認為皇上會因為您娶一個他寵愛的女孩,就對您另眼相看嗎?那您真是高估瑤華在皇上心中的地位了,再說您所謂的討好,”我瞅瞅地上已經咽氣多時的小鹿,接着道,“並不是我想要的,比如說這隻鹿,我喜歡它,是因為它活着時候的美麗,而不是想要它的毛皮來裝點自己。”
滔滔不絕地說完,我緊盯着他,想看出些他的想法。起碼剛才我就在他臉上看到了和平日不一樣的表情,雖然那樣子很嚇人,卻讓我終於感到胤禛也只是普通人而已。可惜我什麼都沒看見,他又恢復了平素那張萬年寒冰臉,甚至比以前更加冷漠。
“你是誰?”他邊問邊冷冷地上下打量我,彷彿在看一個從來都沒見過的陌生人。
我被他問得一個激靈,表面上卻力圖鎮靜地道:“四貝勒,您怎麼了?我是瑤華啊!”
“是七歲以後的瑤華吧?”他波瀾不興地道,對我卻無疑是晴天霹靂。他看出來了?他怎麼看出來的?他……我使勁壓制着恐懼,不斷告訴自己:不可能,他不可能看出來,畢竟連胤禟他們都沒看出來,不是嗎?
胤禛似乎看透我的心思,眼中再次浮現當年算計我成功時幽幽的光:“其實我早就懷疑,只不過沒機會測試。沒想到今天有這麼好的機會,”說著他又看看地上的死鹿,繼續道,“果然一試就被我試了出來。瑤妹妹,你不知道吧?你七歲在承德從樹上摔下來的前兩天,去過那裏的木蘭圍場。那次狩獵,你的一句話讓我印象深刻,那回我們也是看見這麼一隻鹿,你拚命喊着射死它,而且不能傷到它的皮毛,並說那隻鹿之所以美麗,是因為它的毛皮能夠映襯你的美麗。另外,前一陣子你安慰胤祥的話,他都和我說了,你認為七歲以前的你會這樣做嗎?更別提什麼人死後化為星星之類奇怪的話。看看當時的你,再看看今天的你,你說我能相信你是以前的瑤華嗎?就算失憶,但人的性格真能反差如此之大?”接着他眯了眯眼,懶懶地道,“至於說九弟、十弟沒發現,我只能說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
我深吸口氣,看着他侃侃而談,我的心反平靜了下來。沒想到千防萬防,卻還是又被他算計到,難道剛才他那一系列和平常完全不同的表現只是為了讓我放鬆警惕?
可惜他還是想錯了一件事,我的身體的確是瑤華,貨真價實,而靈魂之事終是虛無縹緲,只要死不認賬,他又能耐我何?於是,我淡笑道:“四貝勒,您在說什麼?瑤華不明白。七歲前的我太小不懂事,可能有些事做出了格,但受傷后這些事我就不記得了,因此變得和從前不一樣,也沒什麼好奇怪吧?”
“不奇怪嗎?”他大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不過,你這樣挺好,所以這件事到此為止。”說著一挽韁繩,看也不再看地上的死鹿,撥轉馬頭向林中馳去。
林中的小道不平,我坐在他身前,只覺難受得要命。他不追究我反常舉止的事,我自然鬆了口氣。但是,必須要用劇烈的顛簸來換取嗎?老天!說什麼我下回也不嚷着要騎馬了,根本就不是人乾的。
“四貝勒,您快放我下去,我要回營。”我白着臉抗議。
“反正回營你也沒事幹,不如我帶你四處轉轉。”他的話全無商量餘地。
順着林間小路,我們一路疾馳,不一會兒就到了樹林深處,樹木交錯,枝繁葉茂,很難再騎馬前行。胤禛甩蹬下馬,接着把我也抱下馬來。
“這附近風景不錯,咱們四處看看吧!”他邊說邊牽着馬慢步前行。
秋天的樹林,滿目皆是金葉、枯草,一陣風吹過,葉子便發出簌簌之聲掉落,猶如天女散花,果然別有一番情趣。
我跟在胤禛身後又向前走了一陣,猜測他下一步要幹什麼。對於他,根本不能有一點的鬆懈,否則只會在不知不覺間讓他抓住更多把柄。如果他確切地知道我是借屍還魂,會不會一把火燒死我這個妖女。我抖了抖身子,想想都覺得恐怖。
忽然,一隻冰冷的手牽起我的手,胤禛無奈的聲音也在同時響起:“別走神,會摔倒的。”
我聳聳肩,無所謂地任他牽着前行。在這不冷不熱的秋天,被他冰涼的手握着,還算舒服。而且此時和我手牽手走在密林中的人可是未來的雍正皇帝,我這樣算不算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呢!我胡思亂想着,雖然今年只有二十二歲的胤禛心思難測,又老喜歡算計我,但他是未來的皇帝,是在九王奪嫡中脫穎而出的人,會使手段也是正常的事情。
“別動!”他握着我的手忽然一緊,硬把我扯住。我不明所以地看向他,他卻只是盯着我腳邊。
怎麼了?我奇怪地向自己腳下望去,就在同時胤禛腰間寶劍出鞘,一道劍光向我腳下激射而去。
哇!難道他認為我是妖女,終於下定決心要趁四下無人殺我滅口?!我腦中百轉千回,卻只是電光火石的一剎那。心裏也明白,這不太可能,但人遇事總愛往壞處想。所以當我看到腳邊那被刺中七寸的毒蛇時,不禁悄悄鬆了口氣。
慢着!似乎有什麼事被我忽略了。我僵硬地又向腳下瞄去,看到那條色彩斑斕的蛇以及它那雙惡毒的亮晶晶的小眼睛。
“啊!!!”我仰天尖叫,驚起飛鳥無數。我甩開胤禛的手,揮舞着手臂後退,向來對爬蟲類動物避而遠之的我,忽然見到一條蛇在腳邊,即使是一條死蛇,也照樣覺得噁心。腳下一絆,我向後倒去,卻被胤禛一把抱住,可惜還沒等我慶幸,他竟然也因小路不平被絆倒,抱着我向地上摔去。
慘了!我閉上眼,等待疼痛降臨,卻只感到身下一軟,隨後唇上傳來溫溫、軟軟的異樣感覺。
我睜開眼,發現自己正趴在胤禛身上,在這個位置我能清楚地看到他長長的睫毛及毫無變化的黑瞳。如果只看這些,沒有唇上那種柔軟、溫暖的感覺,我一定會認為我們倆什麼也沒發生。
可是……
我一下子從他身上跳起來,手捂着唇,無措地站着。雖然以前在現代時,談戀愛時也接過吻,但對瑤華來說,這可是初吻,怎麼會就不明不白地葬送了呢?欲哭無淚呀!
胤禛慢條斯理地從地上站起來,看着我道:“不早了,我送你回去。”語氣是完全的若無其事,我的心竟因此湧起不快的感覺。
順着來路,我們一前一後地走着,我看着在身前一步的他,手又不自覺撫上自己的唇,原來那樣冰冷的人,唇卻是溫熱的。就在這時,他忽然回頭看向我,我立刻像做賊般飛快地把手放到背後。也不知道他是真沒看見,還是裝的,只冷淡地對我道:“有人來了。”
有人?我向四處張望,卻沒看見人影,不過沒多久,急促的馬蹄聲便響了起來。
只見順着我們來的路上,有一騎奔來,到了近前,那人勒馬甩蹬而下,緊走兩步至我們面前,行禮道:“奴才御前一等侍衛巴爾珠爾給四貝勒、瑤華格格請安,主子們吉祥。”
“起來吧!”胤禛問,“你來得這樣匆忙,有事嗎?”
“回四貝勒,是宜妃娘娘見瑤華格格不在營地,特吩咐奴才們出來找。”
我打量着這個叫巴爾珠爾的男子,只覺有些面熟,卻又想不起曾在哪裏見過。他一身侍衛打扮,腰懸寶刀,氣宇不凡,即使面對四皇子胤禛也不卑不亢,全無逢迎討好之色。
“那你就護送格格先回去。”胤禛和他說完后又冷漠地對我道,“我還要去追皇阿瑪,格格先隨巴爾珠爾回營吧!”說完也不等我回答,翻身上馬逕自離開。
我獃獃望着他遠去的背影,心裏五味雜陳,他為什麼又對我這麼冷淡?因為剛才的那個意外嗎?我完全摸不透他的心思,只覺得史書上說的果然不錯,胤禛實是喜怒無常。我突然一怔,忽然發現自己竟總圍着他的事思來想去。這可不是什麼好兆頭,我使勁搖頭,想把所有關於他的事情都搖出去。
“格格請上馬。”巴爾珠爾恭敬的話打斷我的沉思,我害怕地看了眼那匹打着響鼻似乎脾氣不太好的棕色大馬,強笑道:“不用了,我想散會步,咱們走走吧!”有了兩次騎馬的恐怖經驗,我想我已經患上騎馬恐懼症了。
“喳!”他恭身回答。
我們兩人慢慢向營地走去。離營地不遠時,就見喜福正焦急地在營門附近張望,見我回來急忙迎上來,道:“我的好格格,您這是去哪了?剛才宜主子又來傳,真真急死奴婢了。”
“我這不是回來了嗎?你放心,我這就去給姑姑請安,罰不到你頭上。”我笑道。
“格格,如果沒事,奴才告退了。”一直跟在我後面沉默不語的巴爾珠爾忽然開口。
我沖他點頭道:“你去吧!謝謝你送我回來。”
他因我的話愣了愣,方恭身答道:“格格客氣了,這是奴才的本分。”說完轉身離去。
我又看了他的背影一眼,覺得這人絕不簡單,但也沒怎麼上心,邁步就想去見宜妃。突然,從巴爾珠爾說話后,便沒再開口的喜福大叫道:“啊!我想起來了,是他!”
什麼是他?我奇怪地看着忽然變得興奮的喜福,她正望着我:“格格不記得了嗎?那天就是他送受傷的格格回來。聽說當時格格被刺客圍攻也是他把您救下的,因此從三等侍衛升到一等。其實我聽宮裏人說要不是因為他是噶爾丹的兒子,以他的身手早就應該晉陞的。”
我恍然大悟,難怪看他有些面熟,依稀記起那夜被圍攻倒下時,接住我的人可不就是他嘛!噶爾丹的兒子?好像是上回康熙征剿噶爾丹時被捉來的,沒想到竟在皇宮中當了侍衛,還成了我的救命恩人,下回見面,一定要好好謝謝他。
傍晚時分,康熙帶着眾人回營,號角聲、人喊馬嘶聲老遠就傳了過來,在營里無聊一天的我,急忙跑出去湊熱鬧。
剛出了帳篷,隔着老遠就聽到胤礻我的大嗓門:“瑤妹妹!瑤妹妹!”
我聽得暗暗皺眉,這種叫法全營恐怕都聽得到,急忙迎上去。胤禩、胤禟、胤礻我和胤禵都在一起,胤礻我見我過來,笑道:“瑤妹妹,這回打獵我和九哥獵了幾隻毛色不錯的狐狸,等回去讓人給你趕製件披風,也好冬天禦寒。”他邊說邊四下環顧,顧盼間說不出的自豪,顯然對能抓住這麼多以狡猾著稱的狐狸很是興奮。
我點點頭,剛想說謝謝,不料被一陣爽笑聲打斷,我向發出聲音的地方看去,就見胤祥正被人群簇擁在中間,手舞足蹈地說著什麼。
“哼!有什麼可炫耀的!不就是運氣好,獵到只豹子。我要是碰見也照樣獵得回來。”胤礻我不滿地自言自語,聲音高到附近皆聞。
眾人不由自主地都看向他,連正說得興高采烈的胤祥也停下話頭,嘻笑道:“可不是嘛!十哥這話在理,我也就是運氣好。要是十哥碰見,還不是手到擒來。”他邊說邊一勁向我擠眉弄眼,做出副小生怕怕、不敢領教的樣子。
“你……”胤礻我臉漲得通紅,他本就不善口舌爭利,這會兒一急,更是說不出話來。
“好了,好了,有什麼好爭的?想獵什麼,明天再去就是。”胤禩笑着打圓場。
胤祥無所謂地聳肩:“八哥說得是,我還有事,先失陪了。”說著轉身就走。
我怔怔地看着胤祥的背影,覺得他似乎變了很多。胤礻我在我旁邊嘀咕:“瑤妹妹,你是不是也覺得那小子不太一樣了,以前明明很好欺負,不知為什麼,最近卻滑溜得很,我看再這樣下去十四弟要被他比下去了。”
“十哥,你這是什麼話?難道我以前很滑溜嗎?”胤禵抗議。他接着又滔滔不絕地說了一堆,我卻因想着胤祥的變化,全都沒聽進去。最近才變的嗎?是因為那晚我對他說的寬心話,還是其他什麼原因,竟可以讓他變得這麼開朗。胤禩若有所思的目光向我投來,他也想起了那個繁星滿天的夜晚嗎?我低下頭,裝作沒看見地想。
人喊馬嘶聲此起彼伏,號角被不斷吹響,震得我耳朵生疼卻不敢伸手去堵。雙手死抓着馬韁,我幾乎是趴在馬背上。感受着馬上的晃動,想起前兩次不愉快的馬上行,我難受得更加厲害,開始後悔自己一時逞強,同時在心裏第N次“問候”太子胤礽。
事件起因是胤礽親自送來匹溫順的白色小馬給我,順帶不懷好意地笑道:“聽說瑤妹妹想學騎馬,我就特別挑了匹最溫順的馬來。瑤妹妹你也是滿清貴胄,可不要學那些連馬都不會騎的漢女才好。”他越說臉上笑容越陰險,明顯是想看我出醜。
清朝貴婦雖然不能騎馬趕路,但在狩獵時,卻是可以騎馬的。
我就是不會騎馬的漢女,你這狗拿耗子的小人管得着嗎?我在心裏大聲怒斥,表面卻皮笑肉不笑地道:“些許小事還讓太子您親自跑一趟,真是不好意思,瑤華謝過了。”
“瑤妹妹何必客氣,咱們從小親厚,這是我應該做的,不如讓我來教你如何?”
我還想多活幾年呢!我在心裏嘀咕,面上只是微笑:“不用了,太子您事務繁忙,瑤華怎麼能用這點事煩您。”
“我等着聽瑤妹妹的好消息。”胤礽也不強求,說完這句話便翩然離開。
我開始本沒打算學,可如果總留守營地實在無聊,而且胤礽臨走時那副你這種嬌生慣養的女孩肯定學不會的眼神更是讓人火大。再加上那匹白馬的確非常溫順,連胤禟等人見了,也認為用這匹馬教我學騎馬是最佳選擇。
胤禟他們連教幾天,我卻因為頭兩次馬上體驗太差,每回上馬都頭髮暈眼發黑、趴在馬上一動也不敢動,結果這幾個不懂什麼叫挑戰困難的皇子討論一番后,居然下結論說我不適合騎馬,然後拍拍屁股準備放棄執教。
我當時就氣紅了臉,滿腦子全是這幾天胤礽以觀察為名行嘲笑之實的探望。每回看我在馬上發抖,他就越發揚揚得意,現在要是讓他知道我學不會,還不把我嘲笑到太平洋去。這個臉我丟不起,所以只好咬牙堅持,胤禟等人勸不住我,又見我只是在行獵時坐在馬上於後面觀看,乾脆留下替我牽馬的馬童后就隨我去了。
這日,我又在馬上練習坐姿,可惜同前幾次一樣,腰是越坐越彎,眼看就要趴到馬背上。眼角瞄到替我牽馬的小太監忍笑忍到變形的臉,我心裏無奈地哀號,托那個滿肚子壞水的胤礽的福,現在整個營地幾乎都知道瑤華格格騎馬有獨家趴坐絕技。
“嘻嘻!”低低的竊笑聲從背後傳來,我抓韁繩的手不覺又重了幾分,滿是汗水的臉不住抽動,稍側首把殺人的眼光向後投去,這幾日學馬的痛苦全都忍不住爆發出來。
哪個不要命地敢在這時候嘲笑我,真把我當病貓不成?
第十章碎裂
一張鵝蛋形笑顏映入眼帘,我驚訝地看着那拉氏?晴華策馬來到旁邊停住,初見時的柔弱之美已被英姿颯爽之氣取代,她眼中的光彷彿在燃燒生命,亮得人無法逼視。
“格格,您把韁繩松一松會更好些。”晴華輕柔的聲音中有掩飾不去的笑意。
我滿腔怒火硬被她柔軟的聲音壓了回去,尷尬地放鬆手裏緊握的韁繩道:“真是謝謝你的指點。”
“格格不用客氣,其實您只要放鬆些,一定會騎得很好。”她笑着鼓勵。
果然她說得不錯,韁繩放鬆后,感覺比剛才輕鬆不少。晴華身上似乎有股魔力,和她並騎而立,我緊張的心情漸漸和緩,之前因抓韁繩而通紅麻木的手也恢復了知覺。我稍稍坐直身子,滿臉的喜出望外,幾天來練騎馬幾乎練到絕望的心終於看到曙光。我立刻以看救星般的眼神緊盯着晴華,求她教我騎馬。
“要是格格不嫌棄,當然可以。”她有趣地望着我回答。
晴華教得很認真,她的馬術非常好,不住指點我馬上要訣。一開始我還小心謹慎地貓着腰,可後來隨着暈馬的感覺漸漸消失,我開始變得大膽,身子越坐越直。終於在她的指點下,我一抖韁繩,夾緊馬腹,開始練習騎馬慢跑。
我邊跑邊得意地感受吹來的輕風,正心裏暗爽時,突然胯下小馬一聲長嘶,速度猛然加快,如箭般向前射去。我身子一個後仰,幾乎摔下馬,嘴裏本能地尖叫起來。
身後不遠處的晴華顯然也發現我這匹馬的異常,毫不遜色於我的尖叫響起,幾乎把四周行獵的人聲掩蓋。
嗒嗒的馬蹄聲急速追來,但很快又變得若有若無,顯然這匹小馬的腳力超過了所有人的想像。
我死死抓着韁繩,馬速越來越快,我力氣太弱,根本制不住它。迎面而來的強風幾乎讓我窒息,不斷的顛簸讓我覺得骨頭都要散架了。恍惚中,似乎看到不遠處有幾個騎在馬上的身影,胯下的馬飛快地向那幾人衝去,隨着不斷接近,幾張熟悉的面孔從眼前閃過。
太子胤礽白到毫無血色的臉、八阿哥胤禩失去笑容的臉、十四阿哥胤禵不敢置信的臉一一晃過,等我意識到他們就在旁邊,想開口呼救時,我們已錯身而過。
風呼嘯着灌入我嘴中,而我嘴裏發出的是連自己都聽不清的微弱呻吟聲。
白馬還在向前狂奔,像是伸成一條線,肚皮挨着地地飛跑,手越來越麻,有幾次險些失手放開馬韁,我感覺自己快堅持不住了。
“瑤妹妹,堅持住,我這就來救你!”熟悉的聲音在身後響起,是胤禩追上來了。我的心剛升出絲希望,卻再下一秒被打破。
前方不遠,幾隻遊盪的野狼睜着貪婪的眼睛緊盯着送上門的午餐。我驚慌地在心裏詛咒,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去勒韁繩,期望這匹馬能稍微轉變方向。可惜不但毫無效果,胯下的馬甚至還加快了向狼群靠近的速度。我在心裏呻吟,沒想到自己如此鴻運當頭,竟然騎着匹敢於向狼發起衝鋒的馬。
不是我瘋了,就是馬瘋了。
那幾隻狼彷彿也被這匹異常的馬嚇住,竟然猶豫着沒有衝上來。突然,白馬似乎被什麼東西絆了一下,前腿猛然跪到。
我在馬上感到一陣恐怖的天旋地轉,原以為自己會被甩飛到狼群里。沒想到腰間一緊,胤禩從馬上飛撲下來接住了我,接着又因為重心不穩,我們兩人狼狽地滾在一起。可從始至終,他的手都牢牢護住我,防止我受到傷害。
還沒等我從落馬的恐怖感覺中清醒過來,幾隻眼露凶光的狼便向我們撲來。弓弦聲響,一隻撲到近前的狼慘嚎着摔倒在地,它身上插着利箭。
我看向發箭處,胤禵在稍遠的地方端坐馬上,正手搭彎弓一箭向另一隻狼射去。可惜這次卻失了準頭,沒有射中,他畢竟太小,弓馬還不純熟。不過,只是這麼把狼阻了阻已經足夠胤禩站好,拔劍砍向再次撲來的野狼。胤禩劍法凌厲,下手狠決,眨眼間就有狼斃於他劍下。
一聲狼嚎,剩下的幾隻狼見勢不妙,夾着尾巴奪路而逃。我狂喘口氣,心想幸虧這回碰上的狼不多,否則恐怕會死得很難看。
突然,一條黑影從草叢裏躥出,向我衝來。還沒等我弄清楚是怎麼回事,胤禩的胳膊已護住了我。
溫熱的水珠濺到臉上,我獃獃地望向胤禩的胳膊,一隻狼崽子正狠咬着那裏。他雪白的衣袖已開始被紅色暈開,像是朵突然綻放的紅花,鮮艷又妖異。花中噴出紅色露珠,濺到我臉上,滾燙地燒灼我的肌膚,侵入我的骨髓。
“不!”我驚叫,同時胤禵已衝到我們面前,舉劍準備劈死那隻不知死活的小狼。
“別殺他!”胤禩邊沉聲喝止邊用手去掰小狼的嘴。小狼毫不猶豫地張嘴咬住他的手,血又一次從他手中留出。
“八哥!”胤禵再次舉劍。
“我說別動!”胤禩冷聲阻止。
小狼閃着光的眼對上胤禩的眼,忽然鬆開口,哀鳴一聲後轉身跳開,衝到一頭死去的野狼身邊不住徘徊。那應該是它的親人之一,剛才慘死在胤禩劍下。
我匆匆一瞥,便轉開頭檢查胤禩的傷勢,此時實在沒心情再同情要吃我的野狼,因為滿眼都是他手臂上的鮮血。
“別擔心,那隻狼太小,傷口不深,沒什麼大礙。”他安慰我的同時,臉上再度顯現雲淡風清的笑容。
我掏出隨身的絲巾先緊急替他包紮后,才氣道:“血都流了這麼多,到底要怎樣才算大礙?你難道不能對自己的身體再重視些嗎?居然還笑得出來,我要是你早就哭了。”
旁邊同樣臉色難看的胤禵聽見我的話后,突然搖頭失笑道:“小瑤子,我可是第一次看你生這麼大氣,你……”
“你住嘴!”我厲喝,“傻站着幹嗎?還不快送八阿哥回去療傷!”
胤禵被我唬得一呆,無奈地上前去扶胤禩,嘴裏還不甘心地嘟囔:“明明好心來救你,還被你罵,就我倒霉……”
胤禩揮手制止胤禵的攙扶,問我道:“瑤妹妹,你的馬怎麼會失控?”
我皺眉苦思卻全無頭緒,只記得自己在練慢跑時,那馬就突然發瘋。我一五一十地向他們兩人說了一遍,胤禵和我一樣是滿臉莫名其妙,而胤禩卻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
胤禩默默走到那匹已被野狼咬斷喉嚨的馬旁仔細查看,不一會兒從馬鞍下撥出根深深插入馬背的細針。望着在陽光下閃閃發光的細針,我倒抽口涼氣,心底湧起惡寒,再也說不出話。
“有人在馬背上劃開道傷口,然後把針放在了上面。如果瑤妹妹只是坐在馬上不動,因為身體輕,壓不到傷處,自然沒事;可只要讓馬奔跑,那根針就會扎入,然後越扎越深,刺激馬發狂。”胤禩舉着針,冷靜地望着我下結論。
我聽得頭皮陣陣發麻,是誰要這樣做?
“是他,一定是他!”胤禵忽然大叫道,“昨天我看見他手下養馬的奴才來檢查這匹馬,說什麼怕馬認生,不適應新主人。根本是胡說,誰不知道這馬最是溫順,我看他當初送馬過來的時候就不安好心,誰不知道他和小瑤子……”
“十四弟!”胤禩高聲打斷他的話,面上露出少有的嚴肅表情,“沒看清的事不要胡說。”
“誰說我沒看清,我看得清楚極了,就是當著皇阿瑪的面,我也這麼說。而且,我記得這附近明明沒有狼,可……”
我大腦一片混亂,胤禵說的那個人自然是太子胤礽無疑。可他為什麼這麼做?就算平時我們兩人關係惡劣,但也不到要殺人滅口的地步吧?又做得這麼露痕迹,我閉上眼定定神。
睜開眼的同時,我一把搶過胤禩手裏的針,慌亂中針尖差點插入我手中。顧不上這些,我抬起手把那根晶亮的細針向遠處扔去,用足全身力氣,以彷彿要把它扔到北極去的氣勢扔了出去。
“啊!!”胤禵疑惑地大叫,顯然不明白我為什麼要把這麼明顯的證據扔掉。
“我的馬不小心被蛇驚到,幸虧有兩位阿哥及時相救,瑤華在這裏謝謝了。”我盡量鎮靜地說著,不容許內心深處一絲一毫的顫抖透露出來。
“小瑤子,你……”
“瑤妹妹客氣了。現在天色不早,咱們還是趕緊回去為妙,以免皇阿瑪擔心。”胤禩望我的眼光芒閃爍,隱約有絲欣賞、有絲憐惜掩埋其中。
胤禵瞪着我們兩個半晌,終於沉默下來,一言不發地轉身去牽馬。由於我的馬死了,胤禵騎的馬又太小,我只能和胤禩共乘一騎,還好他手傷並不嚴重,可以控制住馬。
我們三人準備上馬離去時,那頭一直守在死去的野狼身邊的小狼突然抬起頭,我竟從它尖利的眼中看到無數指控的光,為什麼要殺我的親人?
為什麼要殺我?坐在顛簸的馬背上,我閉着眼控制情緒,其實我比那頭小狼更加想知道,為什麼要殺我?
身後狼嚎聲響起,開頭是怨訴的低音,然後越來越響,不斷地哀嚎,越來越高,沁入骨髓地呼號着……
“應該不是他。”在我身後的胤禩淡淡開口,輕聲說出自己的觀點,同時也把他灼熱的呼吸吐在我臉上。
“我知道。”我疲憊地回答,一切不利證據都指向胤礽,卻反而不像他做的了。也許有人正等着我出事,然後坐看和我親近的胤禟等人與胤礽斗個兩敗俱傷,我不想當別人的工具。
前方,胤礽帶着大隊人馬急急趕來,因為逆光,我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惟一看到的只有無數縷陽光照在他身上,又彷彿都要尖叫着逃跑,向四面八方輻射,結果只把黑暗留給了他。
我猛地哆嗦了一下,胤禩忽然用那隻受傷的胳膊緊緊攬住我,低聲道:“別怕,我不會讓任何人傷害到你。”
低頭看到他被絲巾包裹的手臂因用力過度又滲出血絲,斑斑點點,彷彿不是他在流血,而是我在用絲巾拭淚,一滴又一滴,把心裏恐怖感通通流盡的淚……
這一年,我完全而深切地體會到皇家的可怕,對我來說這次狩獵就像場惡夢,擊碎了我對皇家最後僅存的一絲幻想。不管我如何評價這次狩獵,但在康熙眼裏卻是成功的,阿哥們的騎射都不錯,更有幾個異常拔尖。而隨行的宗室子弟也同樣出色,獵物堆得有小山般高。所有人表面都興高采烈,康熙對因騎馬而受驚的我不住安撫,卻沒有問及一句那匹馬的事情。
回宮前的晚宴上,我坐在一側,冷眼旁觀熱鬧的人群,想着這些人里有人要至我於死地,我卻還要和他舉杯共飲,命運真是諷刺。我冷冷地笑着,目光正好與太子胤礽相遇,他第一次放棄和我交鋒比拼的機會,別開眼舉起手中的酒杯一飲而盡。
我皺眉盯着他,似乎感到些做賊心虛的意味,難道真是他乾的?眼角瞥到大阿哥胤禔奇怪地望着胤礽的表情,隱隱含着絲失望。我轉頭觀察另一邊的四阿哥胤禛,他立刻面無表情地看過來,無趣地望着我,像是個看戲的觀眾對演員感到不滿。狠瞪了他一眼后挪開目光,我這個演員在戲裏差點光榮犧牲,他還有什麼可抗議的?
眼神不由自主地追向那個有着溫和笑容的少年,他似乎感知到我,抬起頭微微沖我一笑,因飲酒而蒼白的臉如梨花般美麗。望着這樣的他,我不禁想到他之前的話:我不會讓任何人傷害到你。
如此柔弱的人能履行那個諾言嗎?他彷彿感到我的疑問,眼中閃過堅定的光,緩緩對我點頭,一瞬間柔弱之氣盡去,留下的只有堅強,此時的他讓我無法懷疑。
康熙三十九年的冬天特別寒冷,天上的水和人的心似乎都結了冰,就連絳雪軒門前也變得冷清,負責洒掃庭院的宮人個個無精打采。
其實,這一切都是有原因的,前幾天,我所謂的外公家出了事,已故外公安親王岳樂被追降郡王,現任僖郡王岳希——我的舅舅,降為鎮國公。而我雖然和這件事毫無關係,但宮裏人向來深諳皇帝喜惡必和政治有千絲萬縷的聯繫。一時間,我已失康熙歡心的消息滿天飛,沒了利益,那些平日套近乎的人自然不願登門。不過,倒也讓我圖了個清靜。
“宮裏那些勢利小人不來更好,格格也能認清他們的真面目。”喜福憤憤不平,我聽了只是笑笑,在宮裏這麼多年,她還是看不開呀!
這日,我正在屋中獨自發獃,忽聽敲門聲響,我心裏暗笑,喜福這丫頭什麼時候也懂起規矩來,於是清清喉嚨一本正經地道:“進來。”
可等了半天,也不見有人進來,我奇怪地推門去看,迴廊里空無一人,門前地上卻擺着個紅漆托盤,上面厚厚地放着一大疊東西,因為蓋着紅綢,也不知是什麼。
我好奇地把托盤端起,感覺頗沉,又在四下望望,還是一個人也沒有,便把那托盤端入屋中放到桌上,掀開紅綢細瞧。我不禁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原來竟是一件狐狸皮披風。
前兩日,剛聽胤礻我嚷嚷,幾個月前獵來的狐狸已做成披風,要送來給我禦寒。今兒個送是送來了,偏如此裝神弄鬼,害我以為出了什麼事情。
我邊想邊抖開披風,來回撫摩,只覺毛色亮麗、觸手柔軟,的確是件佳品。又在身上一比,很是合身。我暗想,要是在現代,哪能穿這樣的披風,看來回古代還是有諸般好處。這幾年,我都是以這種方式來尋得自我安慰,使自己不至於太懷念現代。
我高高興興地收好披風,打算等天冷時穿着禦寒。
眼看着大年三十將到,不知不覺已經又是一年。今年的春節宮中格外忙碌,聽說是康熙要讓一些近臣及女眷同在乾清宮過年。於是,那些負責採買、安排的太監、宮女因工作量加大而繁忙。
大年三十的下午,喜福領着一個端着托盤的太監進來。那太監見我打個千請了安,道:“格格,奴才是十阿哥府里的。十阿哥說前些日子做了件狐狸皮的披風本想給您送來,但因這幾日事務繁忙,就給忘了。所以今天特別吩咐小的送過來,順便看看合不合身,也好改一改。”
我聽了就是一怔,狐狸皮的披風前些日子不是已經送來了嗎?表面上卻不動聲色地道:“好啊!拿來我試試。”在皇宮多年,練得最多的就是喜怒不行於色,所以我雖然心中納悶,臉上卻還算平靜。
由着那太監一通拾掇,披風稍長還要再送去改改方合身,於是喜福又領着他走了。
等他們去遠,見四下無人,我才從箱子中拿出前些日子收到的披風,直看得出神,到底是誰送的?本來很喜歡,但如果不弄清楚,恐怕以後都穿不了,我皺眉輕嘆。
三十晚上,乾清宮擺宴,我被安排在康熙女兒們那幾桌的首席。這樣的安排不能不說十分巧妙,說我失寵吧,一個普通格格坐在公主們的首席,應該是聖眷正隆的表現;說我得寵吧,這幾年家宴我坐在康熙身邊幾成定律,這回忽然隔了八丈遠,也不像得寵的樣子。
我本人倒是無所謂,有得吃就行,不被康熙注意我還能食慾好些,可卻苦了一幫子見風駛盡舵的宮人,當真箇個猶如霧裏看花,弄不明白康熙的真正用意。
宴會氣氛有些壓抑,一是因為康熙在座,不好鬧得太開,另一方面也是因為有外臣在場,皇室子弟自然要端起架子。
宴會開到一半時,在首座正和德妃說話的康熙忽然提高聲音道:“老四,老四。”
康熙的聲音並不太高,但因為暗裏大家全都留意着首桌,這會兒他忽然叫胤禛,不知是什麼事,便都靜了下來。
胤禛從他那桌快步走到康熙桌前,福身道:“不知皇阿瑪叫兒臣有什麼事?”
“也不是什麼大事,只是剛才忽然想起這些年你也大了,卻還沒立嫡福晉,實在有些不像話。你今年差事辦得好,本來不知該賞你些什麼,朕看不如由朕做主,給你指門親事,如何?”
康熙這麼一說,屋裏人大半目光卻都落到我身上,我急忙掩飾地舉起杯子喝了口茶,心想:“那個要指給他的倒霉鬼可千萬不要是我呀!”
“一切但憑皇阿瑪做主。”胤禛低着頭恭敬地回答。
我心裏邊祈禱別是我,還要裝出不在意的樣子。環顧四周時,看到太子胤礽正盯着我笑,一副看好戲的表情,我皮皮地沖他回笑,每回見他就不爽。何況之前我還差點因他贈的馬送命,無論是不是他乾的,他都有很大責任。
“朕看費揚古的女兒晴華為人賢淑,生得又端莊美麗,便指給你吧!”就在我和胤礽“深情”相望時,康熙一語定乾坤。我的笑容一下擴大,猶如鮮花綻放,胤礽卻臉色驟變,扭開了頭。
“兒臣謝皇阿瑪。”胤禛沒有任何猶豫地伏地謝恩,這時,從康熙身後宮女中走出一女,正是晴華,她帶着幾分羞澀上前和胤禛謝恩領旨。我看着他們並肩而立,異常般配的身影,本來高興的心情忽然暗淡了,甚至還帶出幾分酸澀,不禁自問:我這是怎麼了?
只是茫然。
四周向我射來的目光中有憐憫、有幸災樂禍,好像我承受了巨大的不幸似的,卻讓我更加茫然。
眼前晃過胤礽憤怒的臉、胤禩淡笑平靜的臉、胤禟和胤礻我放鬆的臉、胤祥詫異的臉、胤禵無所謂的臉,恍惚中好像又回到了兩年前那個飄雪的三十,時間正在重疊……
當時胤禛拒絕了指婚,但這次他答應了,因為他看到我在失寵,因為他認為晴華比我更有利用價值?我有些失望地望向他,其實連自己都不明白我到底怎麼了,我在期待些什麼?他正在接受四周的道賀,一瞬間和我四目相對,他毫無表情地扭開臉,繼續應酬着下一個道賀的人。
那一刻,我覺得心中最隱秘角落的某些東西正在破碎,一片片剝落,沒有留下任何完整。到底是什麼破碎了,我卻無論如何也說不明白。
康熙三十九年的冬天真的很冷,天冷、人冷、心更冷,不知馬上將來臨的康熙四十年是否仍會如此冷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