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鐵船長
北風吹拂,無敵鐵種號繞過陸岬,駛入聖地娜伽搖籃灣。
維克塔利昂來到站在船頭的“理髮師”紐特身邊。前方隱約可見老威克島的神聖海岸,上方是荒草遍佈的山嶺,娜伽的肋骨從地底冒出來,彷彿巨大的白色樹榦,跟大帆船的桅杆一般粗細,高度則有桅杆的兩倍。
灰海王大廳的骨骼。維克塔利昂能感受到此處的魔力。“巴隆第十次自立為王時,就站在這些骨頭底下,”他邊回憶邊說道,“他發誓為我們贏回自由,‘三淹人’塔勒便將一頂浮木王冠戴到他頭上。‘巴隆!’鐵民們高喊,‘巴隆!巴隆國王!’”
“他們呼喊你的名字時也會一樣響亮。”紐特評論。
維克塔利昂點點頭,但沒“理髮師”那麼肯定。畢竟,巴隆有過三個兒子,還有一個非常寵愛的女兒。
他在卡林灣對自己的船長們也是這麼說的,他們都敦促他儘早下手奪取海石之位。“巴隆的兒子死光了,”紅拉弗·斯通浩斯爭辯,“而阿莎是女人,你是你兄長的得力助手,必須由你撿起他的劍。”維克塔利昂提醒他們,巴隆明令他扼守卡林灣,抵禦北方人的反撲,拉弗·肯寧說,“狼仔們經受了數次重創,已不足為患,大人。而您若枯守着這片沼澤,聽任鐵群島落入別人手中,有什麼意義呢?”“跛子”拉弗補充道,“鴉眼是外人,他不了解我們。”
攸倫·葛雷喬伊,鐵群島之王和北境之王。只需想想,便能喚醒他心中舊日的怒火,但是……
“言語就像風,”維克塔利昂告訴他們,“鼓動船帆的才有用。你們要我跟鴉眼開戰?兄弟對兄弟,鐵種對鐵種?”無論他倆之間有多少嫌怨,攸倫畢竟是他的兄長。弒親者將遭到永世詛咒。
但濕發發出選王會的號召之後,一切就不同了。伊倫是淹神的代言人,維克塔利昂提醒自己,假如淹神要我坐上海石之位……消息傳來的第二十天,他便將卡林灣的指揮權交給拉弗·肯寧,自己忙不迭地前往熱浪河,鐵島艦隊就停泊在河邊的蘆葦和楊柳叢中。波濤洶湧的大海和變幻無常的風浪拖延了他回師的速度,但回到家鄉時,他只損失了一艘船。
悲傷號和復仇鐵種號緊跟着無敵鐵種號繞過陸岬,後面是強手號、鐵風號、灰靈號、科倫大王號、維肯大王號、達袞大王號等等,這些大船佔了鐵島艦隊的十分之一,其他較小的船隻趁着晚潮航行,排成參差不齊的一列縱隊,向後延伸好幾里格。望着那些船帆,維克塔利昂·葛雷喬伊意氣風發。艦隊司令愛他的艦隊更甚於男人愛妻子。
已抵達的長船沿老威克島的神聖海灘一字排開,延伸至目力極限,桅杆如長矛林立。深水處停靠着戰利品:平底貨船,寬身帆船,大帆船……都是劫掠或戰鬥中贏來的,它們吃水深體積大,無法靠近岸邊。各船船頭、船尾和桅杆上飄蕩着熟悉的旗幟。
“理髮師”紐特眯起眼睛,“那是哈爾洛大人的海歌號?”“理髮師”體格粗壯,羅圈腿,長胳膊,但他的眼神不如年輕時那麼銳利了。當年他的飛斧非常精準,人們說他可以用斧子替人刮鬍子。
“是的,海歌號。”看來,就連“讀書人”羅德利克也離開了他的書本,前來湊熱鬧了。“還有老卓鼓的怒吼者號和布萊克泰斯的夜行者號。”維克塔利昂的眼睛一如既往的尖銳——他是鐵島艦隊總司令,即便對方收起船帆,耷拉着旗幟,他也統統認得出來。“還有‘銀鰭號’,它屬於沙汶·波特利的某位親戚。”維克塔利昂聽說鴉眼淹死了波特利頭領,而他的繼承人死在卡林灣,但他還有兄弟和別的兒子。有多少?四個?不,五個,而他們中沒人有理由喜歡鴉眼。
然後他看到了那艘單桅戰艦,暗紅色船身細長低矮,船帆漆黑猶如無星的夜空,此刻已然收捲起來。即使在停泊中,寧靜號仍舊顯得無情、殘忍而迅捷。船頭是一尊黑鐵處女像,單臂向外伸展。她腰身細窄,胸脯高傲地挺起,大腿修長而勻稱,濃密的黑鐵長發在腦後飄蕩,她的眼睛由珍珠母製成,可她沒有嘴巴。
維克塔利昂雙手緊握成拳——他曾用這雙手打死四個男人和一個老婆。儘管星星點點的白髮已從他頭上冒出來,但他一如既往的強壯,擁有公牛般寬闊的胸膛和年輕人的平肚子。弒親者將遭到神和人的永世詛咒,巴隆趕走鴉眼那天提醒過他。
“他來了,”維克塔利昂告訴“理髮師”,“收帆,划槳。傳令下去,悲傷號和復仇鐵種號出列,隔斷寧靜號出海的通道。其餘艦隊封鎖海灣。沒有我的允許,不管人還是烏鴉都不準離開。”
岸上的人看見了他們的帆,朋友親人們隔着水面互相吆喝打招呼,但寧靜號甲板上形形色色的啞巴和混血雜種一言不發。無敵鐵種號漸漸靠近,他不僅目睹了皮膚暗如瀝青的黑人,還有矮小多毛,彷彿索斯羅斯猿猴般的傢伙。一群怪物,維克塔利昂心想。
他們在距離寧靜號第二十碼處拋錨。“放條小船。我要上岸。”槳手們準備的同時,他扣上劍帶;長劍懸在一側腰間,另一邊是一把匕首。“理髮師”紐特繫緊司令官肩頭的披風,它由九層金絲織就,縫成葛雷喬伊家族的海怪形狀,海怪之臂懸垂至靴。披風下面,他穿着沉重的灰鎖甲,內襯黑色熟皮甲。在卡林灣,他不得不日夜穿戴盔甲,腰酸背痛總比腸穿肚爛好。沼澤深處住的是魔鬼,只要被他們的毒箭擦破一點皮,幾小時之後,就會在號叫中送命,伴隨着兩腿之間止不住的一團團紅色與褐色的排泄物。不管誰贏得海石之位,我都要回去解決那些沼澤魔鬼。
維克塔利昂戴上一頂高聳的黑色戰盔,鐵盔打製成海怪形狀,海怪之臂環繞臉頰,在下巴底下相連。小船準備好了。“我把箱子交給你保管,”他一邊吩咐紐特一邊跨過船沿,“不得有誤。”這些箱子事關重大。
“遵命,陛下。”
對此,維克塔利昂不快地皺起眉頭。“我還不是國王。”他爬進小船。
伊倫·濕發站在波浪中等他,水袋懸在一條胳膊底下。牧師又瘦又高,但比維克塔利昂要矮一些,他的鼻子彷彿鯊魚的鰭,從瘦骨嶙岣的臉上冒出來,他的眼睛猶如鋼鐵,鬍鬚垂至腰間,一束束繩索般的長發隨風拍打着大腿背後。“哥哥,”冰冷的白色浪花衝擊着他們的腳踝,“逝者不死。”
“必將再起,其勢更烈。”維克塔利昂摘掉頭盔,跪了下來。海水灌滿他的靴子,浸透他的長褲,伊倫將鹽水倒在他額頭上。他們繼續禱告。
完畢之後,司令官問濕發伊倫,“我們的哥哥鴉眼何在?”
“他住在巨大的金絲帳篷內,裏面嘈雜喧鬧。他身邊儘是些不敬神的人和蠻夷番邦的怪物,比以前更糟糕。我們父親的血在他體內變了質。”
“還有我們母親的血。”站在娜伽的肋骨和灰海王大廳底下的這片聖地,維克塔利昂不願提及弒親的話題,但許多個夜晚,他都夢見自己用鐵拳砸向攸倫微笑的臉,砸爛血肉,令對方變質的鮮血噴涌而出。不行。我向巴隆立過誓。“都來了?”他問擔任牧師的弟弟。
“有地位的人都來了。所有的船長和頭領。”在鐵群島,船長與頭領是一回事,每個船長都必須是自己船上的國王,而每一個頭領都必須是船長。“你是來繼承兄長的王冠的嗎?”
維克塔利昂想像自己坐在海石之位上的模樣,“假如那是淹神的意旨的話。”
“浪濤會傳達淹神的意旨,”濕發伊倫背轉身去,“仔細傾聽大海的聲音,哥哥。”
“是。”他想像自己的名字經由海浪輕聲道出是什麼樣,由船長們喊出又是什麼樣。如果杯子傳到我手裏,我不會推辭。
人群在他四周聚集,祝他好運,企圖博取好感。每座島上的人都來了:布萊克泰斯、陶尼、奧克伍、斯通垂、溫奇,還有其他許多家族。老威克島的古柏勒,大威克島的古柏勒和橡島的古柏勒齊聚一堂。連考德家的人也在,儘管每個體面人都鄙視他們。次等的謝牧德家族、維紡家族或奈特立家族的人跟古老驕傲的世家成員肩並肩擠在一起,人群中甚至有卑微的漢博利家族,他們是奴工與鹽妾的後代。某位沃馬克家的人拍拍他肩膀,兩個斯帕家的人則將一袋酒塞入他手中。他深深啜飲,擦了擦嘴,讓人們簇擁着來到篝火邊,談論戰爭、王冠和戰利品,談論在他統治之下的榮耀與自由。
當晚,鐵艦隊的人們在潮線上搭起一座帆布大帳篷,好讓維克塔利昂用烤乳羊、腌鱈魚和龍蝦宴請數十位著名的船長。伊倫也來了,但他吃魚喝水,不若船長們大口灌下的麥酒似乎足以讓鐵艦隊漂浮起來。許多人一口答應支持他:“強健的”弗拉萊格,“聰明的”艾文·夏普,“駝背”何索·哈爾洛——何索提出把女兒嫁給他當王后。“我無幸娶妻。”維克塔利昂告訴他。他的元配死在產床上,留下一個死產的女兒,續弦妻染上麻疹,而第三十任……
“國王必須有子嗣,”何索堅持,“鴉眼就帶來了三個兒子,準備在選王會上展示。”
“一群混血雜種。你女兒究竟多大?”
“十二歲,”何索說,“美麗豐饒,剛剛初潮,頭髮是蜂蜜的顏色。她的胸脯現在還小,但臀部很好。她更像她母親,不像我。”
維克塔利昂明白他的意思是指那女孩並非駝背。然而當他想像她的模樣,看見的卻是被自己親手殺死的妻子。他一拳一拳地打她,自己卻一直在哭泣,事後他抱她走下海灘,放到岩石之間,將她交付給螃蟹。“加冕后,我很樂意見見那女孩。”他說。何索最多也只敢期望這樣的回答,於是心滿意足地蹣跚着走開了。
貝勒·布萊克泰斯更難滿足。他坐在維克塔利昂身邊,身穿羔羊毛黑綠皮紋外套,光滑的臉頗顯得幾分俊俏,黑貂皮披風別了一顆銀制七芒星。由於在舊鎮當過八年人質,他回來時成了青綠之地七神的信徒。“巴隆是個瘋子,伊倫也是,而攸倫比他們兩個更瘋狂,”貝勒頭領評論,“你呢,總司令大人?如果我喊出你的名字,你會不會終止這場瘋狂的戰爭?”
維克塔利昂皺起眉頭。“你要我屈膝下跪?”
“假如有必要的話。聽着,我們無法對抗全維斯特洛——勞勃國王已經證明了這點——那將是一場災難。巴隆說願意為了自由‘付鐵錢’,但結果呢?結果我們的女人用空床換來巴隆的王冠。我母親就是受害者之一,面對現實吧,古道已經消逝,不會再回來了。”
“逝者不死,必將再起,其勢更烈。百年之後,人們將歌頌‘勇者’巴隆。”
“最好叫他‘寡婦製造者’。我寧願用他的自由換回我的父親。你能給我嗎?”見維克塔利昂不答,布萊克泰斯哼了一聲,自行離開了。
帳篷里的溫度逐漸升高,煙霧騰騰。葛歐得·古柏勒的兩個兒子打架時撞翻了一張桌子;威爾·漢博利賭輸了,只好吃自己的靴子;小倫伍德·陶尼拉起提琴,而羅姆尼·維紡唱着《血杯》、《鐵雨》等古代掠奪者們的歌謠;“處女”科爾和艾德里德·考德要手指舞,當艾德里德的一根手指落進“跛子”拉弗的酒杯時,人群爆發出一陣鬨笑。
笑聲中有個女人。維克塔利昂霍地起身,看到她在帳篷的布簾邊,正湊在“處女”科爾的耳邊低語,使得對方也跟着大笑起來。他原本希望她不要愚蠢地闖進他的大帳,然而見到她仍舊不自禁地露出几絲微笑。“阿莎,”他以威嚴的口吻喊道。“侄女。”
她應聲走到他身邊,精瘦柔韌的身材,腳踏浸透鹽漬的高筒皮靴,身穿綠羊毛馬褲,褐色加墊上衣,無袖緊身背心的索帶鬆開一半。“阿叔,”阿莎·葛雷喬伊在女人中算是高個子,但她得踮起腳尖才能吻到他的臉頰,“很高興在我的女王會上看到你。”
“女王會?”維克塔利昂哈哈大笑,“你喝醉了嗎,侄女?坐下。我在海灘上沒看到你的黑風號。”
“我將她停在紐恩·古柏勒的城堡下面,然後騎馬橫穿這座島。”她坐到板凳上,問也沒問便逕自拿過“理髮師”紐特的酒。紐特沒有抗議,他早已喝醉睡著了。“你留誰鎮守卡林灣?”
“拉弗·肯寧。少狼主死了之後,只剩下沼澤魔鬼騷擾我們。”
“史塔克家並非唯一的北方佬。鐵王座已任命恐怖堡領主為北境守護。”
“你要教我打仗?你吃奶的時候我就已經上戰場了。”
“而且打輸了。”阿莎喝下一口酒。
維克塔利昂不喜歡別人提起仙女島的事,“每個人年輕時都應該吃一次敗仗,以免老了以後再失敗。我希望,你不是來爭奪王位的吧?”
她以微笑揶揄他,“假如我是呢?”
“很多人仍記得你小時候光着身子在海中游泳,記得你玩布娃娃。”
“我也玩斧頭。”
“沒錯。”他不得不承認,“但女人的歸屬是丈夫,不是王冠。等我當上國王,會給你找一個。”
“阿叔對我真好。等我成為女王,要不要給你找個漂亮老婆?”
“我無幸娶妻。你返回群島多長時間了?”
“相當長,足以發現濕發叔叔喚醒的比他最初設想的多得多。知道嗎?卓鼓家族企圖奪取王位,還有人聽‘三淹人’塔勒說馬倫·沃馬克才是黑心王真正的後嗣。”
“瞎掰,國王必須在海怪家族中產生。”
“鴉眼正屬於海怪家族,而長兄優先於幼弟。”阿莎俯身靠近。“但我是巴隆國王的親生骨肉,因此排在你們倆之前。聽我說,阿叔……”
沉默突然降臨。歌聲消失了,小倫伍德·陶尼放下提琴,人們紛紛轉過頭去。甚至匕首和盤子相碰的嗒嗒聲也平息下來。
十幾個新來的人走進宴會帳篷。維克塔利昂看到“長臉”瓊恩·密瑞,“褐牙”托沃德,“左手”盧卡斯·考德,吉蒙德·波特利雙臂環抱在鍍金胸甲前——那是巴隆第十次起兵期間,他從一個蘭尼斯特船長身上扒下來的——橡島的奧克伍站在他身旁。後面是“石手”、科倫·漢博利,火紅的頭髮編成一根根辮子的“紅槳手”,“牧羊人”拉弗,君王港的拉弗,以及“奴工”科爾。
還有鴉眼,攸倫·葛雷喬伊。
他看上去一點沒變,維克塔利昂心想,他看上去跟嘲笑我之後離開那天一模一樣。攸倫的長相在科倫大王幾個兒子中最為英俊,三年的流放生活並沒改變這點。他的頭髮仍如午夜汪洋般漆黑,沒有一根白絲,而他的臉依然平整白皙,留着整潔的黑鬍子。一片黑皮革遮住攸倫的左眼,但他的右眼像盛夏的天空一樣湛藍。
他那隻微笑的眼睛,維克塔利昂心想。“鴉眼。”他招呼。
“是鴉眼國王,弟弟。”攸倫微笑道。他的嘴唇在燈光下又黑又藍,好似淤青。
“選王會才能決定誰是國王,”濕發站起來,“而不敬神的人將永不能——”
“——坐上海石之位。說得好。”攸倫環視帳內。“巧的是最近我天天坐在海石之位上,卻沒人提出異議。”他那隻微笑的眼睛爍爍閃光。“瞧,有誰比我更了解神靈呢?馬神,火神,鑲寶石眼睛的黃金神,雪松木雕的神,刻在山岩上的神,沒有形體的神……我通通知道。我見到人們向他們獻花,以他們的名義宰殺山羊、公牛和兒童。我聽到人們用幾十種不同的語言祈禱:治癒我萎縮的腿,讓那位處女愛上我,給我一個健康的兒子……保護我!保護我免遭敵人的傷害,保護我免受黑暗的侵襲,保護我,在馬王、雇傭兵、奴隸販子和我肚子裏的螃蟹面前保護我!保護我免受寧靜號的掠奪。”他狂笑不止。“不敬神?天哪,伊倫,我是世上最最敬神的水手!你侍奉的只是一個神,濕發,但我侍奉着成千上萬個神。從伊班到亞夏,無論是誰,看見我的船帆就會祈禱。”
牧師伸出一根瘦骨嶙岣的手指,“他們向樹木,黃金做的偶像和羊頭怪物祈禱。那些是虛偽的神……”
“就是這樣,”攸倫說,“為這不敬神的罪惡,我把他們殺光了。我讓他們血灑大海,然後把自己的種子播進他們哭叫着的女人體內。你說得對,他們那些微不足道的、虛偽的神無法阻止我,你瞧瞧,我比你更虔誠,伊倫。或許你應該跪下向我祈福。”
“紅槳手”縱聲長笑,其餘人也跟着笑。
“傻瓜,”牧師說,“一群傻瓜、惡仆和瞎子。你們就看不清站在你們面前的是個什麼東西嗎?”
“是國王。”科倫·漢博利說。
濕發啐了一口,大步踏入夜色之中。
等他走後,鴉眼將微笑的眼睛轉向維克塔利昂,“司令大人,你不向許久不見的哥哥問好?還有你,阿莎?你母親還好嗎?”
“不好,”阿莎說,“有人讓她做了寡婦。”
攸倫聳聳肩,“我只聽說風暴之神捲走了巴隆。他是誰殺的?告訴我,侄女,我會親自替他復仇。”
阿莎也站起身,“這個人的名字你跟我一樣清楚。你離開了三年,然而我父親大人去世才一天,寧靜號就回來了。”
“你是在指控我嗎?”攸倫和藹地問。
“我需要指控你嗎?”阿莎尖銳的語氣令維克塔利昂皺眉。如此對鴉眼講話很危險,即便他的眼睛仍在微笑,仍然興味盎然地閃爍着。
“我能操控風向?”鴉眼詢問他的黨羽。
“不能,陛下。”橡島的奧克伍說。
“沒人能控制風。”吉蒙德·波特利道。
“若是您能就好了,”“紅槳手”道,“想去哪裏就去哪裏,永不停航。”
“你聽到了吧,這是三位勇士的證詞,”攸倫說,“巴隆去世時,寧靜號正在海上。你若不相信叔叔的話,叔叔准許你詢問船員。”
“詢問一群啞巴?天啊,真他媽管用。”
“你應該找個管用的丈夫。”攸倫再次轉向他的追隨者們。“托沃德,我忘了,你有老婆嗎?”
“只有一個。”“褐牙”托沃德咧嘴一笑,揭示出他的外號由何而來。
“我還沒結婚。”“左手”盧卡斯·考德宣佈。
“那是有理由的,”阿莎說,“女人們也鄙視考德家族。別那麼傷心地看着我,盧卡斯,你還有一隻手嘛。”她的手握成管狀前後蠕動。
考德咒罵起來,鴉眼用一隻手抵住他胸口,“這就是你的禮貌嗎,阿莎?取笑盧卡斯的缺陷?”
“缺陷?哼,都怪我,我沒法把他的小雞雞剁下來,一勞永逸地幫上忙。論扔斧子,我不比任何男人差,但目標這麼小……”
“這女孩簡直忘了自己的身份,”“長臉”瓊恩·彌瑞吼道,“巴隆讓她以為自己是男人——”
“對你,你父親也犯了同樣的錯誤。”阿莎說。
“把她交給我,攸倫,”“紅槳手”提議,“讓我打她幾頓屁股,打得跟我的頭髮一樣紅。”
“來試試看,”阿莎說,“不怕當‘紅太監’的話就試試看。”她手中忽然出現了一把飛斧。她將它拋到空中,然後靈巧地接住。“這就是我的丈夫,阿叔,誰想要我,先過他這關。”
維克塔利昂一拳砸在桌子上。“我不允許在這裏發生流血事件。攸倫,帶着你的……狐朋狗黨……離開。”
“我本來期待得到你更熱情的歡迎,弟弟。我比你年長……很快就是你法定的國王了。”
維克塔利昂的臉沉下來。“選王會召開后,我們來看看誰將戴上浮木王冠。”
“這點我們意見一致。”攸倫伸出兩根手指碰碰左眼上的眼罩,告辭離去。其他人像群雜種狗一樣緊跟着他。他們走後,一片沉默,直到小倫伍德·陶尼繼續拉起提琴,人們才又開始暢飲葡萄酒與麥酒,但許多賓客已然失去了胃口。艾德里德·考德抱着血淋淋的手首先溜了出去,接着是威爾·漢博利,何索·哈爾洛,以及好幾個古柏勒。
“阿叔。”阿莎將一隻手搭到他肩膀上,“跟我一起走走,要是你願意的話。”
帳外起風了。雲層掠過月亮蒼白的臉,猶如戰艦,競相奮力衝刺,達到撞錘速度。星星稀少而黯淡。無數長船沿海灘停歇,桅杆高聳,彷彿岸邊的森林。維克塔利昂聽見擱在沙灘上的船殼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響,船上的繩索在風中嗚咽,旗幟獵獵飄蕩。遠處深水海灣里,停泊的大船上下搖晃,霧氣繚繞中只能看見陰沉沉的影子。
他們沿海岸行走,行在潮線邊,遠離營地與篝火。“告訴我實情,阿叔,”阿莎道,“為何攸倫走得如此突兀?”
“鴉眼經常出去打劫。”
“但從沒離開那麼久。”
“他駕駛寧靜號去了東方,那是一段漫長的航程。”
“我問的是他為什麼離開,不是他去了哪裏。”見他不答,阿莎續道,“寧靜號起航時我不在,我率黑風號繞過青亭島,前往石階列島,去跟里斯海盜競爭。當我回家,攸倫已經離開,而你的新婚妻子卻死了。”
“她只是個鹽妾。”但自從將她交付給螃蟹之後,他沒碰過別的女人。等當上國王,我必須娶妻。娶一個真正的岩妻,做我的王后,為我生子。國王必須有子嗣。
“我父親拒絕提起她。”阿莎說。
“提那些無可挽回的事毫無益處。”他對這個話題感到厭煩,“我看見了‘讀書人’的長船。”
“我施盡渾身解數才把他拉出藏書塔。”
那麼,她至少獲得了哈爾洛家族的支持。維克塔利昂的眉頭越皺越緊。“你不可能統治鐵群島。你是個女人。”
“原來鐵島之王是比賽撒尿決出的?”阿莎大笑,“阿叔,聽你這麼說我很難過,不過你也許是對的。我跟船長和頭領們喝了四天四夜的酒,傾聽他們說的話……還有他們不願意講出口的東西。我的手下堅定地支持我,外加許多哈爾洛家的人,我還得到了特里斯·波特利,以及其他少數人的支持。但這不夠,遠遠不夠。”她踢起一塊岩石,濺入兩艘長船之間的水中。“我考慮呼喊阿叔的名字。”
“哪一個?”他問,“你有三個叔叔。”
“加上舅舅一共四個。阿叔,聽我說,我會親自把浮木王冠戴到你頭上……只要你同意跟我共治。”
“共治?那怎麼可能?”這女人什麼意思?她想當我的王后?維克塔利昂發現自己以一種前所未過的方式看待阿莎,命根子也隨之變硬。她是巴隆的女兒,他提醒自己,他還記得她小時候朝一扇門反覆扔斧子。於是他雙臂環抱胸前,“海石之位上只能坐一人。”
“那就阿叔坐吧,”阿莎說,“我站在你身後,警衛你的後背,並在你耳邊低語諫言。沒有哪個國王能獨自統治,即使是鐵王座上的龍王也需要有人輔佐。國王之手。任命我為你的國王之手,阿叔。”
鐵群島之王從不需要國王之手,遑論女人了。船長和頭領們醉酒時會笑死我的。“當我的國王之手?你想幹什麼?”
“終結這場戰爭,以免被戰爭所終結。我們已經贏得了一切能贏得的東西……若不見好就收,轉眼間,所有戰利品都可能化為烏有。我對葛洛佛夫人極盡禮數,她發誓她的夫君會跟我們講和,倘若我們交還深林堡、托倫方城和卡林灣,她保證北方人將割讓海龍角和整個磐石海岸。那裏雖然地廣人稀,卻比整個鐵群島加起來還大十倍。和約締結時將交換人質,從此雙方互為犄角,以防鐵王座干涉——”
維克塔利昂啞然失笑,“這個葛洛佛夫人把你當白痴耍,侄女。海龍角和磐石海岸已在我們手中,換什麼換呢?臨冬城燃燒焚毀,化為灰燼,少狼主丟了腦袋,腐爛成泥。我們即將佔有整個北境,正如你父親大人夢想的那樣。”
“等到長船能在森林裏行駛的那天,你的話才能成為現實。聽着,一個漁夫或許能釣到灰色海怪,但他若不割斷繩線,就會被拖進海底。北境實在太大,又住滿了仇視我們的北方人,我們無法控制。”
“回去玩你的布娃娃吧,侄女,讓戰士們來贏取勝利。”維克塔利昂給她看看自己的拳頭。“我的兩隻手可是完好無缺,不多也不少。”
“有個人需要哈爾洛家族。”
“駝背何索提出把女兒嫁給我當王后。只要我答應,便擁有了哈爾洛家族。”
這話似乎讓那女孩吃了一驚,“哈爾洛家族屬於羅德利克大人。”
“羅德利克沒有女兒,只有書籍。何索將成為他的繼承人,而我將成為國王。”大聲講出來,這話顯得很真實。“鴉眼離開得太久了。”
“有的人離得越遠便顯得越可怕,”阿莎警告,“有膽你就去篝火間走走、聽聽。人們講的故事中既沒提及你的力量,也沒讚美我的美貌。他們談論的只有鴉眼,談論他見識的遠方土地,談論他強暴過的女子,談論他殺死的男人,談論被他洗劫的城市,談論他在蘭尼斯港焚燒泰溫公爵艦隊的手段……”
“獅子的艦隊是我燒的,”維克塔利昂強調,“我親手將第十支火炬扔上他的旗艦。”
“但整個計劃由鴉眼制訂。”阿莎把手搭上他胳膊。“他殺了你妻子……對嗎?”
巴隆嚴令不準提及此事,但巴隆已死。“他讓她懷了孩子,我不得不下手。我也想殺了他,可巴隆不準在自家廳堂里發生弒親行為。他放逐了攸倫,永遠不準回來……”
“……只要巴隆活着?”
維克塔利昂望向自己的拳頭。“她給我戴綠帽子。我別無選擇。”消息傳出去,人們會笑話我,就像我跟鴉眼對質時,他嘲笑我那樣。“她是心甘情願的,她那兒濕得要命,”他炫耀道,“看來,咱們的維克塔利昂渾身上下都高大,除了最關鍵的地方。”但他不能告訴她這些。
“我為你難過,”阿莎說,“更為她難過……可惜,你也讓我別無選擇,只能靠自己的力量去奪取海石之位。”
你辦不到。“你要浪費口舌是你自己的事,女人。”
“我們走着瞧吧,”她說,然後離開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