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八章 夢醒時分
寒芳失魂落魄地哭了好一陣,才叫李斯進來沉聲吩咐道:“把秦煜找來。”
不多時,秦煜急匆匆跑來。
寒芳強忍着悲痛說:“秦煜,按君侯級別厚葬浩然,這件事就交給你了。”
“娘娘!”秦煜雙膝跪下,呈上一卷竹簡,“這個給您。”
“這是什麼?”寒芳茫然地問。
“是……遺書。”
“遺書?”寒芳抬手想要拿起來,又把手縮了回來,深吸了一口氣道,“你給我說說,上面都寫了些什麼。”
秦煜點頭道:“這遺書是他寫給李斯大人的,是他臨死前的最後一個要求,他要求在他死後,把屍體焚了,然後把骨灰撒進上河。他說這樣他會順着河流回到家鄉,他會在那裏上岸,回到親人身旁……”秦煜哽咽着說不下去,眼淚撲簌簌掉下來。
“浩然!”寒芳仰天悲呼一聲,身體一晃,幾乎暈了過去。
“娘娘!”秦煜忙跪行幾步,扶住她,“娘娘節哀,保重身體。”
寒芳伏在秦煜肩上放聲痛哭道:“秦煜,他告訴我他要回家,但是我沒有想到他是以這種方式回家。他要走了我的發簪,原來是想徹底斬斷我對他的思念,我現在才知道,當日我離開邯鄲時,他在我耳邊說的那三個字是:忘了我。”
秦煜心如刀絞,半撐在地上扶住她。
“浩然為我默默付出了一輩子,我卻負了他……”寒芳流着淚傾訴,“十五年前,我因為摘了一個上林苑的果子,被罰去修王陵,後來我被釋放,當時王翦告訴我,因為我是過失犯罪,又有人從中周旋,我就被放了出來。我就單純地信以為真。”
秦煜滿面淚痕悲傷地望着她。
“我被放出來的當晚浩然就不辭而別,我追到函谷關也沒有追上……是浩然用他自己的自由換回了我的自由,他為我默默付出了一輩子……他到死都不肯對我說一個字,他到死都是一個人默默承受……他選擇悄悄地離開,不願意讓我看到……他總是把最好的一面留給我……浩然,為何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在為我着想?”寒芳五臟俱裂,號啕大哭起來。
“我知道,我現在全知道了。”秦煜不停地安慰着她。
秦煜等到寒芳哭累了,低聲請示道:“娘娘,您說怎麼辦?是按他的遺囑還是厚葬?”
寒芳哭得頭昏腦漲,低頭思量片刻,凄然說:“按照他的遺囑辦。”
“是!”秦煜默然點頭。
寒芳從李斯的府衙出來,走在街道上。她只覺得咸陽的街道一下子變得那麼陌生,那麼遙遠,那麼灰濛濛冷冰冰。街上的行人似乎也窺破了她的心思,投來憐憫和諷刺的目光。
嬴政——我的丈夫,你究竟有多少事在騙我,你究竟哪句話是真?哪句話是假?寒芳想到這裏打了個寒戰。她感受到的不僅僅是痛苦、愧悔,她覺得周圍的一切都有一種近乎麻木的冷酷,她的心像泡在冰水裏一樣,徹骨的冷,好冷……
寒芳回到豆坊,戀戀不捨地再看浩然一眼。
浩然的臉上還帶着遙遠的笑容,只是這笑容已經不屬於這個塵世。
寒芳像個木偶一樣獃獃地站着,麻木地看着有人給浩然凈面、梳頭。
有人要給浩然更衣,秦煜上前阻止,低聲讓那人退下。
高高的柴堆架起,幾個人過來抬浩然的遺體。
“浩然!”寒芳心膽俱裂,撕心裂肺地慘呼一聲,抱着浩然的身體,頓足捶胸,放聲痛哭,失去控制。
秦煜傻傻地看着,默默地流淚,終於忍不住捂住臉,淚水滂沱而下。
寒芳哭得昏厥過去,眾人慌作一團。
寒芳醒來時浩然的遺體已被火化。秦煜雙手恭敬地把骨灰罈捧上。她小心翼翼地把骨灰罈接過來,緊緊抱進懷裏。抱着冰冷的骨灰罈,寒芳再也找不到往日溫暖的感覺。
樹上的桃花已經落盡,落入泥土裏化成春泥。地上殘存的花瓣也被風卷得沒有一絲痕迹。桃花樹下,還是那個几案,几案邊的蒲席還是往日的模樣,可那張明媚的笑臉已經永遠地消失了。
寒芳凄涼地笑了。她抱着骨灰罈,緩步進到屋內。
她把牆角的牌匾拿起來,習慣性地用袖子擦了擦上面的灰塵,淚水一滴一滴落在“快樂”二字上。她翻過牌匾,赫然發現每一個“愛”字都是紅的,暗紅的顏色刺人眼目,震懾心靈。
寒芳突然明白了浩然手臂上的傷是怎麼回事。這一定是浩然的鮮血,這每一個字都是被鮮血染紅的。
秦煜立在她身後凄然說:“他在遺囑里讓把這塊匾也燒了,末將擅自做主沒有燒。”說完識相地退到屋外。
窗外漸漸黯淡下來,月亮把樹影投到窗紗上,好似綉上的一樣。
寒芳抱着牌匾感覺像抱着浩然的身體。她用手指描着浩然的筆跡,牌匾上寫滿的“愛”是浩然生命的訴說,他在用生命書寫對她的愛。
寒芳低頭看看懷中的牌匾,再看看一旁的骨灰罈。小小的骨灰罈孤零零地擺在几案上。窗外,清冷的月光灑在几案上,照在骨灰罈上,顯得格外的凄涼。
寒芳顫抖着手,把骨灰罈抱起來,抱在懷裏。她輕喚了一聲:浩然!彎下了腰,卻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淚。
寂靜的深夜,寂靜的房內,只聽見嚶嚶的哭泣……
窗紗漸漸泛白,天快亮了。
寒芳抱起骨灰罈打開房門,緩緩走到院內。一夜之間,院內的幾棵桃樹長滿了嫩綠的新芽。
寒芳抱着骨灰罈在院內緩緩走着,回憶着一點一滴的過去。
寒芳輕輕撫摸着石磨那上面似乎還有他的溫度。
總覺得浩然就在身邊,她看見他剛裝好豆腐挑起扁擔站在門口沖她笑着招手。
“浩然!”寒芳欣喜地叫道,撲過去,可是一走近,浩然就消失了,只剩下懷裏冰冷的骨灰罈。
院外傳來腳步聲,院門“吱呀”一聲打開,走進一個人來,秦煜走上前無聲地阻止。
寒芳聽見腳步聲,抬頭一看愣住了。她以為自己眼花了,揉揉眼睛再看,輕呼一聲:“青?”
青看到寒芳失魂落魄的神情一愣,問道:“芳,你怎麼了?”
秦煜見她認識來人,閃身退到一旁。
寒芳恍恍惚惚地問:“青,是你嗎?你怎麼來了?”
“我……”青低下頭,冷峻的眼眸中盪起些許柔情,“我只是想來看看你。”
寒芳的淚水湧出眼眶:“你還好嗎?”
青微微一頓,點點頭回答:“還好,你呢?”
“我?”寒芳垂下頭,看看懷中的骨灰罈,哭泣着說,“我……”
“不要哭。”青手足無措,環顧四周,茫然問道,“浩然兄弟呢?”
“他?”寒芳看着懷裏的骨灰罈,悲從中來,哭得更加傷心。
青這才注意到她懷裏的罈子,張大了嘴問道:“這是什麼?”
寒芳深吸了一口氣,啜泣着說:“是浩然的骨灰。”
青渾身一震,高大的身軀晃了一下,不知所措地看着她,半晌才驚駭地問:“發生了何事?”
寒芳顫抖着,眼中淌出眼淚:“浩然他……”她目光茫然,緊緊盯着地面,哽咽着說,“一言難盡……”
青眼睛微紅,看了看手裏提的一壇酒,苦澀地一笑:“我原是來找浩然兄弟喝酒的……”話沒說完,情腸一動,眼淚已無聲地落下。
二人隔着几案默默坐着,都沒有說話。
“青,這些年你去了哪裏?”寒芳止住悲聲問道。
青苦澀地一笑:“四處流浪,居無定所。”他拿起酒罈,啟開酒封,一仰頭,一陣豪飲。
寒芳抬起頭,望着他。青的周身都散發著浪子的放蕩不羈,劍客的桀驁不馴。他的臉上沾滿了僕僕風塵,冷峻的眼眸里寫滿了孤獨和寂寞。
青似乎感覺到她在看他,轉頭望向她,冷峻的眼眸下閃過一絲稍縱即逝的柔情。
寒芳如鯁在喉,無語地望着他。
青久久望着她,遲疑着問:“浩然不在了,你作何打算?”
寒芳默默搖頭。
“你們的孩子呢?”青茫然四顧。
寒芳凄然地說:“我……沒有嫁給浩然。”
青愣愣地看着她,難以置信,少頃,又是一陣豪飲,飲罷苦澀地一笑。
一個內侍躬身進來,跪下道:“啟奏王后,馬車已經備好,請王後起駕。”
青
臉色大變,手裏的酒罈“當”的一聲掉到几案上,目瞪口呆地望着她,半晌咽了口吐沫,舔了舔嘴唇問道:“你……”
寒芳苦澀地笑笑:“我嫁給了秦王,負了浩然。”她站起身,低頭望着懷中的骨灰罈道,“現在,我要送浩然回家。”言罷含着眼淚緩步往外走。
青望着她悲傷的背影,許久,顫抖着手拿起几案上的酒罈子,舉着酒罈一陣狂飲。
寒芳登上馬車,逐漸回過神來,轉頭對秦煜說:“秦煜,幫我打聽青的住處,看他有什麼需要幫助的,多給他些照應,”頓了一下補充道,“不必讓他知道。”
“是!”秦煜躬身領命。
馬車走在咸陽城熟悉的街道上。
寒芳命人把馬車的車簾全部卷開,抱着骨灰罈坐在馬車上,緩緩說道:“浩然,你看,那裏是鄰居贏德的家,他的孩子嬴寶、嬴佳都已經長成大人了,嬴佳已經嫁人,有了自己的孩子……浩然,這個街角你還記得嗎?我們第一次擺攤賣豆腐就是在這裏……這個府邸你還記得嗎?你瞞着我偷偷在這裏扛木頭、做苦力,這個府邸是成蟜的府邸,成蟜現在也不在了……為何你們都不在了……”淚水一滴一滴落在骨灰罈上,順着壇身滑落到裙子上,打濕了衣裙。
突如其來的一場春寒使天陰得很重,馬車緩緩地駛出了古老的咸陽城,走在馳道上發出沉悶的咯吱聲。
傍晚天空中竟然零零星星飄起雪花,不一會兒,地上薄薄地蓋了一層白霜。寒芳撫摸着懷中冰冷的骨灰罈,怔怔看着零散飄落的雪花,一動不動。
古老的上河水輕輕地流淌,夕陽將河水映得波光粼粼。
寒芳站在黃河邊,輕輕把骨灰罈打開,“浩然,我們回家了……”寒芳流着眼淚,小心翼翼捧起一把骨灰,輕輕撒進滾滾的河水中。
骨灰隨風揚起,慢慢飄遠,流走。
寒芳覺得自己的心也隨着飄遠、流走。
寒芳抬手輕輕去捧第二把骨灰,感覺到手指觸到了異物,取出一看,是兩支玉簪。
玉簪上天荒地老的誓言還在,可是人已渺然。
她扯下頭髮,把兩支玉簪牢牢捆在一起:“浩然,今生我負了你,來世我一定和你做結髮夫妻,相守一輩子!”揚手把玉簪拋向黃河,玉簪“咚”一聲跌入河流的漩渦中,消失得無影無蹤。
寒芳將最後一把骨灰撒進黃河,看着它隨着滾滾東逝的河水流走。
她精神恍惚地望着眼前奔流不息的河水,只覺得天旋地轉,突然內心湧起波瀾。
“浩然,等着我,等着我和你一起回家……”寒芳不覺緩緩閉上了眼睛,張開雙臂,身體慢慢向前傾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