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蔓生菌叢

第六章 蔓生菌叢

紙上談兵何等輕鬆,不過是用白紙黑字去描繪遙遠而抽象的戰爭。視頻報道那種冷靜、超然的姿態,對沒有親臨現場的觀眾而言,同樣如涼風拂面一般,無關痛癢。也就是說,人們根本不可能通過媒體了解到,真正的戰爭有多麼殘酷。

新聞報道起着一種隔離層的作用,它篩掉事實中最血腥的部分,讓讀者和觀眾只能了解到從可怕的真相中剝離出來的報道和統計數字。這正是為什麼那些指揮大軍的統帥可以將種種暴行強加在自己部屬身上的原因,這種暴行是任何有理智的人不敢直面正視的,因此,他們根本不去正視它。

但是,終究有一天,你將面對死亡,擺在你面前的是讓別人去死,或是你自己送命,到了這樣的最後關頭,一切便截然不同了。

到那時,再也沒有什麼隔離層,你只得直面瘋狂。

——利伯蒂的自述

“他們稱這些東西為澤格族。”馬歇爾·雷納跨上摩托時說,“小的那種叫澤格林剝皮犬。我們炸死的那個蛇一樣的叫做海德拉刺蛇,它們可能比那種剝皮狗聰明一些。”

邁克還感覺嘴裏像剛用髒水漱過口一樣難受,但他還是開口問道:“誰那樣稱呼它們?誰把它們命名為澤格族?”

雷納回答,“陸戰隊的人。我從他們那兒聽來的。”

“懂了。那些陸戰隊的人和你提到過普羅托斯族沒有?”

“當然提到過。”雷納說,一邊給記者拴好摩托車的安全帶,“他們駕駛着金光閃閃的飛船,炸掉了切奧·薩拉;說不定他們正準備到這兒來。這就是為什麼大家都急着要逃走的原因。”

“他們會不會是一夥的?”

“不知道。你認為呢?”

邁克聳聳肩,“我在切奧·薩拉的空間軌道上見過普羅托斯族的飛船。我很驚奇地發現……那種事物……表現出一種大權在握的姿態。也許瑪爾·薩拉上這些東西是他們的盟友?要不是他們的奴隸?”

“也許吧。總之比另外一種可能性好。”

“哪種?”

“那就是,他們相互為敵。”雷納說,一邊打火發動摩托車的主引擎,“最慘的事莫過於夾在交火雙方的中間受夾板氣。”

最後,兩人環視死寂的安瑟姆鎮,利伯蒂用他的攝錄器記錄下這片破敗的景象。雷納拉開一個爆裂手榴彈的拉環,扔進木結構的房子裏。他們離開時,身後的煙柱拔地而起。

雷納解釋說他正騎着摩托追趕一群難民,那伙難民是當地的政府官員。他們再往前走幾公里,可以到一個叫班克沃特的站點去。

“沿這條路往後三公里,有個難民營。”邁克向後指了一下,“不往那邊去?”

“不,有消息說班克沃特遇到點麻煩,我們得去看看。”

“你得到的消息中一點兒也沒提起難民營?”邁克問。

“沒有。看來,聯邦正是想要行星上大多數的居民四處逃命,像沒腦袋的蠢雞一樣。”

“來這裏之前,我剛聽另一個人說過類似的話。”

“不管是誰這樣給你說,”雷納讚許道,“至少說明這人的頭腦是清醒的。”

他們在粗糙的路面上穩穩地貼着地飛行,雷納只在遇到太大的路障時才略微調節一下方向。禿鷹摩托是一種有着長長的楔形車頭的交通工具,電腦和傳感器固定在楔形車頭內。這種摩托使用了一點懸浮技術,底部始終離地一英尺,小石頭和低矮灌木對它的前進沒有絲毫影響。

坐在後座拴着安全帶的邁克想,我必須想法子弄一輛這種摩托……還有,得找一套合身的強力戰鬥服。他又想起艾米莉中尉,忽然間很想知道,要是她鑽進那種像繭一樣的新式防衛裝備中,剛才那樣的事還會不會發生。

不到一個小時,他們趕上了雷納說的那群難民。雷納說得不錯,在陸戰隊的命令下,政府官員們也被草草地打發到荒野上來了。邁克想像得出杜克上校發佈有關命令后的得意樣子。行軍隊伍不知為何停頓下來,雷納上去和一個殿後的衛兵搭訕。

“前面發現可疑情況。”一個穿着CMC—300型戰鬥服的當地民兵說,“看上去像一個廢舊的指揮部。”

“是我們的嗎?”雷納問。

“應該是吧,但這個地區的地圖上沒有標出。我們已經派偵察隊去探查。”

雷納從駕駛座上轉回身,“想不想去看看?”

“我現在只想跑到這個星球之外去。”邁克說,“不過既然身在此地,還是去看看吧,這是工作,也是我的職業習慣。”他突然想起廢棄的安瑟姆鎮,覺得一切廢棄或破舊的建築物都很可怕。

雷納嘟噥了一聲表示贊同,加大油門向前駛去。摩托車越過一個低矮的小山包,他們發現指揮部建在這個山包的另一側。

邁克知道指揮部是個什麼樣子,它們大致都差不多,甚至塔索尼斯的也不例外。配置着傳感設施和電腦的半球形圓頂屋,只比基建車造出來在當地採礦的自動化廠房強點,沒幾個參謀人員,也談不上什麼防禦手段。一些精明的設計人員給這種建築物的底部安上噴氣推進裝置,使它能方便地移動到指定地點。美中不足的是,你在移動它們的同時,得關閉內部所有其它的設備。

眼前這個也一樣,但是,細看又有些不同。它的一側沾着點稀糊糊的東西,從表面看並沒有被損壞的跡象,可內部像是發生了某種收縮,恰如一個被太陽曬蔫的蘋果。外圍有一邊密匝匝地簇生着絞成一團的荊棘。殖民地的地方武裝部隊,一些穿着綠色的破舊戰鬥盔甲的民兵,正圍成一個半圓的扇形,小心翼翼地逼上去。

“從沒瞧見過這樣的植物。”雷納說,“一攤子亂七八糟,樹棵子都長瘋了,殖民地建立之前肯定就長起來了吧。”

邁克看到指揮部牆基附近的地面,他伸手一指說,“看那兒!”

“哪兒?”

“那裏的地面,貼在地上長的那種稀溜溜的灰黑東西。在安瑟姆,澤格族攻擊我們之前,我見過。”

“你覺得這兩者有關嗎?”

“噢,當然有關。”邁克毫不猶豫地點頭。

“那裏面肯定有澤格族的傢伙。”雷納說,手指點開摩托上的通訊麥克風,“大家小心,指揮部里有澤格族生物!小夥子們,別放過它們!”

邁克拿過攝錄器打開,一邊說:“提醒他們注意澤格林剝皮犬。它們愛藏在地洞裏。”

不用提醒,指揮部前的地面突然掀開一大塊,兩隊不長皮的澤格林剝皮犬向外擁出。民兵們早有準備,立刻開槍掃射,沒給澤格林剝皮犬任何撲上來的機會。剝皮犬紛紛怪叫着倒在彈雨中。完成第一次打擊之後,民兵們將燃燒彈投進指揮部,火焰向上直躥,建築物燃了起來。

雷納坐在摩托上,端起短筒槍榴彈發射器,對準指揮部打出一顆爆裂榴彈。球形圓頂像雞蛋殼一樣被炸成碎片。現在邁克能看到裏面的情形了:整個指揮部內的結構像一團亂麻,令人噁心的橘色、綠色和紫色的攀緣物蔓生其間。某種原始生物狀的泡囊雜亂地長在上面,懸滿了一面牆。火焰燒到它們,響起一片“唧唧吱吱”的叫聲。

等指揮部全部塌下,把這片滋生怪物的冒煙的廢墟完全埋住后,雷納開口問道,“全拍下來了?”

“是的。”邁克關了手裏的攝錄器,“不過還需要找個地方,整理一下這些記錄。”

雷納微笑道,“我告訴過你,這支隊伍里的難民是地方政府官員。如果說瑪爾·薩拉現在誰有完備的通訊系統,那就是他們啦。”

馬歇爾·雷納說得不錯,這支難民隊伍擁有實用的通訊設備,而且始終保持着連結,線路通暢。但是邁克登錄時,系統的某些連結發生了全球性通訊故障。網絡上顯然有些頻段死點,高頻段上只有一片背景噪聲。

他竭力想找一種能使各方感到滿意的敘述方式。邁克有點擔心軍事檢查在他把報道傳回UNN之前就剔掉,也擔心漢迪·安德森會撤換他的稿子,還有必須考慮觀眾,不管這些故事最後以怎樣的方式發表,他們希望了解的永遠是真相。

邁克將難民營中收集來的大量材料寫成新聞故事,但沒有提艾米莉和凱麗甘之間的口角。他說明安瑟姆小鎮的詳細情形,把火燒指揮部的錄相資料插進報道。結束時他提到一句,這個指揮部在殖民地地圖上並沒有被標出,他知道這句在檢查時一定會被刪掉,不過總得給軍方留一點可刪的東西吧,不然他們反而會不舒服啦。

英勇的民兵掃射澤格林剝皮犬這一節,邁克有把握通過檢查。軍方對自己這邊取得勝利的戰鬥行動,總是津津樂道的。

報道輸入電腦,滲過屏障,進入了公共網絡。邁克鬆口氣,起身拍拍大氅上橙色的灰土,去找雷納。他在一頂大帳篷里找到雷納,這個沙金色頭髮的男人提議他喝杯咖啡,軍隊風格的二等咖啡——煮成黏糊糊后再晾冷,人口的感覺像是在喝稀瀝青。

“報道發出去啦?”雷納問。

“唔,嗯。”邁克回答,“做得夠仔細,連你的名字都拼寫得一字不差。”他咧開嘴,勉強笑了笑。

“你沒事吧?”雷納問。

邁克聳聳肩,“有事也得硬撐下去呀,能寫點東西打發時間,心裏會覺得好受些。”

“你以前也見過死亡,對吧?”

邁克再次聳聳肩,“在塔索尼斯?見得多啦。被亂槍掃死的、自殺的、打群架暴死街頭的、車輪子撞死的。有的甚至和安瑟姆酒吧里吊著的那些屍體一樣難看。”他倒吸一口氣,“但我的確……沒見過中尉那樣的慘死,從來沒見過。”

“呃,遇難者幾分鐘前還和你在一起說話,這樣的事最讓人難受。”雷納說,端起另一杯瀝青咖啡,“一切發生得太突然了,這你自己也知道。呃,我是想說,你沒有做錯什麼。”

“你怎麼知道?”邁克問,突然感到惱怒。他想恰恰是自己把艾米莉帶到安瑟姆去,才造成了她的慘死。

“我當然知道。我是個戰地指揮官。儘管沒遇見過安瑟姆那樣的場面,但生生死死的場面經歷得多啦。生者往往會因為自己還好端端地活着,事後產生一種難以排遣的負疚感。”

邁克悶了好一會兒才說:“對這種心理病,你有什麼好的建議,雷納醫生?”

雷納聳聳肩,“像你現在這樣做下去,繼續生活,做自己想做的事。別陷在裏面。你只是暫時不知所措,最終會擺脫煩惱的。”

邁克點點頭,“嗯,說起過好以後的日子,我現在倒有件想做的事。”

“什麼事?”

“學會使用戰鬥服,在諾德Ⅱ上我錯過機會,想起就後悔。看來這玩意兒在這個鬼地方很有用。”

“是很有用。”雷納的眼光從手裏端着的咖啡杯上方向邁克看去,“這個容易,我馬上就去找兩套備用的200型戰鬥服來。反正我們得等候陸戰隊的指令,要在這裏紮營。你正好有時間練習。”

找到一套勉強合身的戰鬥服,花了十分鐘。穿好這套稀奇古怪的服裝,花了二十分鐘。半小時后,邁克總算在雷納大帳篷外的空地上,首次鑽進這種戰鬥甲殼裏。他知道艾米莉最快的時候只須三分鐘就能利索地穿好戰鬥服,太他媽的神速了。邁克暗暗給自己打氣:走之前先要學會爬。

這種戰鬥服的使用方式,看上去與諾德Ⅱ官兵用的那種動力推進戰鬥盔甲差不多。小型武器丸法穿透,配置有一定的維持生命的資源,夾層里填着一層防核子生化的材料。但是,相對於標準陸戰隊戰鬥服來說,這型號早過時了,幾乎算得上是古董。很明顯,這是聯邦賞給地方政府的淘汰貨。

穿好戰鬥服的邁克被足足墊高了一英尺,特大號的靴子自身帶有電腦平衡裝置,使裏面的人能保持直立。但邁克發現戰鬥服的襠部略高了些,雷納指點他如何利用操控桿作些微調,以使自己更舒適些。這種戰鬥服密封以後,利用廢物循環再生的方式,能夠保持七天的正常運行。不過這樣的刺激邁克可不想領教。

戰鬥服的雙肩十分寬大,內裝備用彈藥,排列着傳感器。大型背包起空調作用,可以在戰鬥服內部營造一個微型氣候環境。陸戰隊現在用的那種型號當然更高級,還可以屏蔽噪音和熱信號。但這件是老式的,而且不知被人穿過多少次了,有多處明顯的修補痕迹。

包住胳膊和腿的地方還算勉強合身。其餘部分都松垮垮的。

“緊的這個地方是急救系統的一部分。”雷納一邊講解,一邊給邁克系好安全帶,“如果你受傷,戰鬥服會立即自動封閉傷處,形成止血帶。這樣,身上就算被打掉一塊,剩下的部分也還能挺住。”

“胳膊下面這塊好像有點空。”邁克說。

“是的,呃,這是陸戰隊用剩下的。放興奮劑的地方。民兵可不用這玩意兒。大多數人一陷進去就再也出不來了。”雷納鎖好戰鬥服最後一道鎖扣,這就算穿戴齊整了。

邁克左支右拙,前搖后晃,覺得自己像一隻踩在高蹺上的海龜。

雷納也穿好自己的戰鬥服,他的戰鬥服同樣磨損得陳舊不堪。他掀起頭盔面罩,向邁克點點頭說,“這副盔甲可以擋住大多數普通射彈槍的打擊,但是釘刺槍能夠穿透它。這就是為什麼前線的軍隊普遍配用八毫米口徑的C—14釘刺磁力槍的原因。”

“我該怎麼做?”

“現在,你先學走步子。”雷納說。這時有幾個民兵,在大帳篷門口聚成一小堆,正看着他們。雷納再一次點點頭,鼓勵道,“可以朝前走了。”

邁克看了一下自己面頰邊的信號儀。他在諾德Ⅱ上無聊時讀過《戰鬥服使用手冊》,知道現在發著綠光的這圈小指示燈意味着一切就緒。他向前邁步。

本以為穿上這種衣服,走起路會和在泥濘中跋涉差不多,所以邁克憋足勁,猛一提腳。但是結果遠遠超過預料,串聯着傳感器和大堆線纜的腳一下就抬了起來,幾乎高齊腰際。

他媽的,好高一步。邁克失去平衡,上身後仰。伺服系統發出一種如泣如訴的報警音,他只來得及扭了一下身軀,就“砰”的一聲,結結實實摔在地上。

雷納不禁失笑,他舉起一隻手放到自己面罩前,想努力顯得嚴肅些。但五指簡直遮不住他臉上盛開的笑意。邁克看到那幾個瞧熱鬧的民兵手裏抓着錢,來來回回交換。心想,好啊,狗日的拿我打賭呢。面頰邊一排示警的黃燈閃爍起來,邁克看着它們,在記憶中竭力搜尋手冊上的相關內容。最後確定,所有黃燈表達的其實都是一個意思:“嗨,笨蛋,你跌倒啦。”

“搭只手?”邁克說。

“你最好學會自己站起來。”雷納的話音中帶着笑意。

好吧,邁克咬咬牙,慢慢打個滾,腹部貼地。他發現可以用一月手拄地把自己撐起來,只要腿能密切配合手的動作就行。好不容易,他總算從地上爬起來,回復到直立狀態。

“很好。”雷納說,“現在繼續邁步,向前走。”

這回邁克不敢抬腳,他試着用拖動的方法起步。盔甲開始作出反應,艱難地向前移動,腳下攪起橙色的灰土。他拖着腳向前走十步,然後轉身,再往後走十步。轉過幾次身以後,他覺得自己把握住了一些移步的要領。再過一小會兒,他把腳稍稍抬起,終於可以比較正常地行走。信號儀閃着小綠燈,他放心了,剛才那一跤沒把戰鬥服摔壞。他想起諾德Ⅱ上那些身穿戰鬥服進行訓練的新兵蛋子,為自己當時沒有過分D朝笑他們而感到高興。

雷納到民兵那邊去要過來一支磁力步槍。他遞給邁克。

“給你,打那個大石頭。”雷納說,同時努力使自己臉上不要露出笑意。

邁克想,雷納一定是拿自己笨拙的表演來尋開心。但舉槍瞄準時,他把注意力集中到了射擊這個動作上。現在,踩着高蹺的披甲海龜準備開火了。

“準備就緒。”他說,“這槍的後座力大不大?”

雷納轉向那堆民兵,“看見啦?給你們說這個人比看上去要聰明些吧!”民兵中的兩三個開始從皮夾往外掏錢。邁克心中好笑,原來雷納是把賭注押在自己身上。

雷納收完錢,轉身對邁克說,“端穩槍,兩腿分開一些。戰鬥服懂你動作的意思,會自動校正拿着槍的胳膊。”

邁克背過身,面向那塊大石頭站定,開槍,密集的子彈從槍口向目標疾射而出。碎石片濺向四周,邁克看到石頭的外表被子彈打出數不清的白色傷痕。

“打得好。”雷納稱讚道。整個臉都笑開了花,“這塊石頭往後要是打算襲擊敬畏上帝的好人,動手之前它准得多考慮考慮後果。”

邁克一下覺得心裏輕鬆了許多。雖然艾米莉死了,雖然現在到處都是異形生物,雖然荒野上遍佈難民,但是,至少他沒有被這一切嚇得不知所措。

就個人而言,他完成了一樁腳踏實地的工作,那就是學會使用戰鬥服。他邁出了重要的,頂盔貫甲的第一步。

雷納這支隊伍駐紮在這裏等候陸戰隊的命令。邁克估計,最多再和雷納的人一起待一天,或者兩天,然後,就可以搭陸戰隊的便車回城,或者自己找輛車開回去。媽的,一旦民兵與澤格族交火的消息通過地方新聞播發,路上逃難的人群不知會擠成什麼樣子。

他並不擔心自己的報道,直到第二天晚些時候,正牌陸戰隊到達以後,他才覺得有些不妙。

鋼鐵履帶發出的轟隆隆的怒吼聲鋪天蓋地而來,聯邦的運輸艇對難民營擺出合圍的陣勢,像是防止誰逃跑。裝滿陸戰隊員的運輸艇剛停下,身穿新式戰鬥盔甲的陸戰隊士兵就從裏面鑽出來。跟他們一起的,還有一些噴火兵,他們是用等離子火焰噴射器武裝起來的特種兵。一個哥利亞機械人從一艘運輸艇的中腹闊步走出,到營地的盡頭處站定。

陸戰隊很快包圍營地並推進到難民中間。他們在營地中四處巡邏,遇上民兵,就命令他們放下武器,立即投降。不知是因為沒反應過來還是缺乏自信,民兵們都沒有抵抗,乖乖地繳了槍。

邁克,現在已經換上他的平民裝備,穿着大氅,一頭鑽進雷納的大帳篷。剛才雷納在他的通訊屏幕上呼叫他。

“你瘋啦?如果我們不剷除那個繁衍澤格族生物的窩點,它們一定會在整個殖民地泛濫成災!如果你來這裏時把尊步挪快點兒,就趕上看好戲……”

“這是第一次,年輕人,所以我客客氣氣跟你說話。”一個熟悉的聲音從雷納的通訊屏幕上傳出,邁克感到心中一涼。他看不到畫面,但一聽就知道視頻通訊線另一端的人是杜克上校。只聽上校語氣嚴厲:“我來這兒可不是和你閑聊天的。現在,放下武器!”

雷納喃喃自語,“看來不做個徹頭徹尾的大混蛋,就當不成聯邦的人。”他拔下通訊接頭,轉向邁克說,“典型的聯邦作派,我們幫他們幹了事,認為我們在搶功,發脾氣啦。”

帳篷門口出現兩個全副武裝的陸戰隊士兵,其中一個一進來就對着他倆說,“吉姆·雷納,因為你的叛國行為,我們被授權來拘押你…....”

“得啦得啦。”雷納長嘆一聲,揮揮手說,“我已經從你們上校那裏聽到這個好消息了。”他把手槍放到桌子上。

“攻打指揮部的時候,還有一個叫邁克·利伯蒂的UNN記者在現場。”另一個陸戰隊士兵說,轉過身對着邁克。

“呃,他是——”雷納開口道。

“邁克已經走啦,我叫若爾克。”邁克連忙打斷雷納的話頭,舉起他的記者證,“若爾克·岡,我是本地記者。你們問的那個塔索尼斯人,他昨天發過報道就走了。”

陸戰隊士兵接過邁克遞上來的身份證,打進讀卡機,咕噥一聲。邁克心中暗暗念叨:千萬別驗證照片。

只聽那個士兵客氣地說,“若爾克先生,現在你處在受限制的區域,你必須馬上離開這裏。”

雷納一時有些摸不着頭腦。他說,“這是……”

邁克立即提高聲調,“明白了,先生。我馬上就走。”

士兵接著說,“我必須提醒你,在戒嚴法之下,你所有的報道都須經過軍事檢查。一旦查到任何歪曲聯邦的內容,作者都將受到法律嚴懲。”

“是。我清楚這點,先生。”邁克說。

雷納反應過來,向邁克大聲說:“嗨,若爾克,你最好騎我的摩托走。”他把車鑰匙扔給記者,“看來我好一陣子用不上它啦。”

“是這樣的,吉姆。”邁克說。

雷納盯住邁克的眼睛,“另外你如果見到那個叫利伯蒂的傢伙,”他用的是一種冷淡的語氣,“順便轉告一聲,我希望他能為這個爛攤子做點有益的事。你聽清楚了?”

“聽清楚啦,夥計。”邁克說,“非常清楚。”

離開難民營足有五公里遠,邁克才稍稍放鬆下來。他走的時候,雷納的人正被趕到運輸艇里去。如果杜克依照標準的軍隊程序處理,他們將被關進破爛的監獄飛船,然後放逐到高空間軌道上去。

邁克安慰自己,在空間軌道上,他們至少比較安全,不至於立刻被普羅托斯族和澤格族消滅,而繼續待在這顆行星上可就凶多吉少了。

本來邁克的計劃是回城后先搭上一艘離開行星的飛船,等回到塔索尼斯,再向漢迪·安德森說清楚自己那些自作主張的越權採訪。但留下雷納,任由他和他的手下在監獄船里腐爛,這種想像讓他很不舒服。雷納是個質樸的漢子,心地善良,如果不是他出手搭救,自己在安瑟姆鎮早就一命歸西了。

有那麼一陣,艾米莉中尉的面孑L浮現在邁克眼前。她幫助過自己,但自己卻在她最需要幫助的緊要關頭捨棄了她。不管雷納怎麼開導吧,邁克還是覺得自己有責任。現在他不是又將雷納捨棄了嗎?

“捨棄是個多麼醜惡的字眼。”邁克嘀咕道。但是他也清楚,僅僅憑自己的能力,根本無法將雷納從杜克上校的粗暴款待中解脫出來。這樣想的時候,摩托車已經駛過市郊。他清楚自己會馬上乘坐穿梭機,回到諾德Ⅱ上,去與上校大吵一架。

媽的,也許我就要和雷納做獄友了。他想。

城市的居民現在已經完全疏散,甚至在那些主要的出人口也看不到警戒線了。街道空曠得不正常,連一個聯邦的巡邏兵都沒有。

貼着空蕩蕩的街道飛行的邁克滿腹狐疑,想弄明白那群咖啡廳里的記者們究竟遇上了什麼事。他們是待在某個別的地方,還是和其他被疏散的難民一樣被拋到了荒野中?

後面突然傳來“砰”的一聲,身下的禿鷹摩托被什麼東西撞了一下,搖擺起來。邁克回過頭,看見另一輛禿鷹摩托跟在自己左後方。通過摩托後面的偏振窗,邁克看到那個駕駛者的身影用手指了指耳朵。這是一個世界通用的手勢,意思是:“打開你的收視系統,白痴。”

邁克插好車上的通訊線,莎拉·凱麗甘的面孔出現在屏幕上。“跟我來。”她說。

“你幹嘛撞我的摩托,想整死我啊?”

“問得真蠢,你早就是個死人啦。”

“什麼?”邁克脫口而出。

“一小時以前的報道,說一小撮恐怖分子使用從噴火兵那裏偷來的裝備,襲擊了一輛坐滿記者的公共汽車。他們憑證章識別那些燒成焦炭的受害者的身份,開列出一個死人名單,你的大名高居榜首。恭喜你,利伯蒂,訃告裏說了你不少好話啊。”

“哦,上帝。”邁克覺得胃裏又有東西翻騰起來。他的記者證章在若爾克手上。是想殺我?殺錯了人?是因為自己揭露了塔索尼斯市政廳建設的黑幕?殺手居然追到這麼偏遠的地方來動手?亂紛紛的念頭在邁克腦海里一閃而過。

凱麗甘大笑起來,“與塔索尼斯的建築不相干,記者。是這個地方有些人想要你的命。你知道的事太多了,利伯蒂先生。”

邁克的胃抽搐不停,“你這話什麼意思?”

通訊線路里響起“噼噼啪啪”的雜音,“想想你從現場發出的報道,就是你那些報道讓當地民兵倒了大霉。他們和澤格族交戰,而陸戰隊卻沒有及時趕到,這個事實擺在公眾面前讓某些人感到很惱火啊。所以杜克才會逮捕當地民兵,把他們送進監獄船。杜克希望這顆星球沒有防備力量,這還不明顯嗎?你要是真想幫助本地人民,那就跟我走。”

邁克搖頭,“我如果拒絕呢?”

“那我就把你撞翻,再拴在我的車上拖死狗。”通訊線路上傳來“咯咯嚓嚓”的噪音,“哈,看你那熊樣吧,開起車來像老婆婆一樣。”

接着凱麗甘的禿鷹摩托在前面轉了個急速的左彎,邁克手忙腳亂地跟進,不得不承認自己的駕車技術實在太差勁。

他們來到一個佔地面積很大的倉庫群,多數倉庫現在已經空無一物了。凱麗甘的摩托滑進一個開着門的庫房。邁克笨拙地跟進停車時,凱麗甘已經從摩托上下來了。

“像剛才那樣撞我,很危險哪。”邁克一邊說,一邊跨下摩托,“你准以為自己是個一流的賽車手吧。”

“那當然啦,我用刀子和槍的技術也是一流。”她對着邁克的摩托抬抬下巴問道,“你那個玩意兒,是偷來的吧?”

“朋友給的。”

“你這位朋友的摩托可夠破的。”凱麗甘說,“這裏是個安全的藏身之所,不過干正事之前,還有一件事要處理。”

邁克沒來得及作出任何反應,凱麗甘的手閃電般抓下他的記者證,趁勢拋到空中。接着她抽出一把激光手槍,擊中這張正在呈弧線飄落的證件。證件在空中燃燒,落到混凝土地板上時已經燒盡,只留下一點小污漬。

“這個證件會暴露你的蹤跡。這下你明白拿你證件的那個傢伙,為什麼會倒霉了吧。他們殺錯了人,但很快會反應過來:打算搞掉的記者還活着世上。那時他們會再次尋查你的行蹤。不過現在讓我們先忙這裏吧。我要裝配一架機器。”

凱麗甘轉過身,留下邁克獨自嘟噥。她開始移動身後的一些儀器。

“你瞧,現在你已經知道杜克不可靠了吧,為什麼不跟着我們干呢?”她彎下腰去檢查接線插頭。

邁克認出凱麗甘擺弄的機器,“嗬,一套完整的全息傳送設備。”

“尖端技術。”凱麗甘微笑道,“我的上司運氣不賴,得到了這套最好的東西。”

“的確是最好的,他連你這樣的通靈者都供得起,弄到手的設備當然不會差啦。”

凱麗甘愣住片刻,邁克得意地笑了。

“是的,嗯。”她說,“我有精神感應能力,不過這方面我並沒有故意藏着掖着呀,對不對?”

“我倒是很想相信你是我的熱心讀者。”邁克說,“但我剛進城,你就能找到我,這有點過分碰巧了。我原來還以為只有聯邦陸戰隊的幽靈特工才會通靈術呢。”

“嗯,我原來干過幽靈特工。後來太厭倦,就擺脫出來了。”

“我不需要精神感應能力也知道,這裏面有不少秘密。”邁克攤開雙手聳聳肩,又說,“你乾的那種差事可不是什麼能隨便退休的工作,我還以為能有什麼手段可以抑制你們這種人,免得你們為所欲為,隨便打探像我這樣的普通老百姓的思維活動。”

“你只說到一方面,其實還有另一方面。”凱麗甘說,話音里有一絲苦澀,“我在感知範圍內能察覺到周圍人的那些壞念頭。但是當你在某種程度上察覺到周圍的人都不可信時,你會非常痛苦的。”她的綠眼睛閃動,恨恨地看着邁克。

邁克突然覺得自己想上廁所。只聽凱麗甘冷冷地說:“廁所就在後面,那裏可沒有能讓你偷偷溜走的窗戶。另外,我是不願意用射穿你膝蓋的方式把你留在這裏的,但你要清楚,我這個人什麼事都做得出來。”

“你為什麼找上我?”邁克嘀咕着向那個廁所走去。

“因為,你是個白痴。”凱麗甘在庫房那頭喊道,“你對我們來說很重要,抓緊時間,完了事快點過來。”

邁克完了事再過來時,凱麗甘已經裝配好全息通訊設備。這個機器配有一個一人多高的投影圖版,但整體小巧玲瓏,拆卸開能放進一個普通的旅行箱中。

邁克心想,我要是會通靈術,採訪就容易多了。

“不適合。你應該知道。”凱麗甘說。

“什麼,你說一個記者不適合作個通靈者?”邁克現在有些迷上了跟通靈者的這種簡潔的對話方式。

“是的。”凱麗甘搖頭說,“記者不適合,因為通靈者只能探查到表層的念頭,而且這些表層念頭常常骯髒無比,許多都是動物需求方面的。這是秘密。媽的,我整個的生活都被秘密填滿了。”

“抱歉。”邁克說,突然間他不能確定自己是不是真心抱歉。

“啊哈,你是真心抱歉,不過你自己不能確定罷啦。另外,我身上可沒帶香煙,你別一緊張就想抽煙。來,我們開始吧。”

她按動一個開關,對着麥克風輕輕說了句話。投影圖板開始緩慢地轉動,發出“呼呼”聲,一個內部發光的人形漸漸清晰,像被光慢慢雕塑出來一般。一個大塊頭的男人,雙肩寬闊,類似軍制服的穿着。眉毛又厚又濃;高挺的鼻子,顯眼的唇髭和結實有力的下巴,表情毅然。他的黑髮中夾着些灰發,但總體看黑髮要多得多。

邁克立即認出了這張在聯邦通緝令上頻頻出現的面孔。

“利伯蒂先生,很高興你能來到我們這裏。”發光的影子說,“我是阿卡提諾斯·孟斯克,‘柯哈之子’的領袖。現在,我誠心邀請你加入到我們中間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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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伯蒂的遠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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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蔓生菌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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