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瑪爾·薩拉行星
任何戰爭中,第一次打擊與第二次打擊之間都會有一段停頓。
這個停頓通常是個安靜的時刻,甚至可以說是寧靜的時刻。大家驚魂甫定,剛剛認識到發生了什麼事,每個人都以為自己清楚接下來會繼續發生什麼事。有人打算逃走,有人打算抵抗。奇怪的是,沒人採取真正的行動。是的,我們只有打算,沒有行動。
拋到空中的球,在最高點暫時停滯不動。這,就是那個致命的停頓。球剛擲出時,方方面面都手忙腳亂,應接不暇。但現在,大家卻呆在原地,仰面朝天,傻愣愣地望着定在半空翠的那顆球。
除了極少數不安分守己的人以外,其他人都心安理得,毫無作為。然後,球從高處落下,第二次打擊當頭而來,將所有人全部卷進驚濤駭浪之中。
——利伯蒂的自述
邁克·利伯蒂在禁閉室里足足待了兩天。星際陸戰隊在瑪爾·薩拉行星上的行動把他排斥在外。艾米莉中尉和她的一個經過“神經中樞社會化再造’’的同志,負責在邁克住所前看守。這之後,他才在特別護送下登上交通艇,搭乘穿梭機飛往美麗的瑪爾·薩拉星球。
現在,又過了一天,邁克正與一夥當地記者混在一起玩撲克,詐取他們的生活積蓄,同時等待官方公佈更為詳盡的情況。
官方的正式新聞發佈會上,發佈的不過是些預先定好調子的陳辭濫調,強調切奧·薩拉遭受攻擊的突然性啦,向杜克和諾德Ⅱ的全體官兵致敬啦……等等。杜克一伙人被渲染成挺身而出面對強敵的英雄。官方還宣稱,正是由於聯邦採取了高度戒備的應對措施,瑪爾·薩拉才得保太平。普羅托斯族(還是沒有說清楚這個名稱的來歷)被描繪成那種一動起真拳頭來就告饒示弱的膽小鬼。那些一閃即逝的靈巧飛船,給人們的印象尤其深刻,這進一步證實普羅托斯族是一群懦夫。他們虛晃一槍,隨即抱頭鼠竄,究其原因,當然是害怕被我們的人逮着狠揍一頓。
真是漂亮的故事,不管實際情形怎樣吧,總之星際陸戰隊需要用這種故事來鼓舞士氣。事實上,新聞圈子裏誰的報道如果與官方版本偏離太遠,這些報道在發送時就會突然出錯,消失得無影無蹤。政府這樣做,當然是為了維持地方上的管理秩序。
記者們都領到帶條碼的通行證,隨時檢查,隨時出示。邁克知道其中底細,通行證能發射信號,持證者在什麼地方活動,官方一清二楚。
圈子內的新聞記者,都知道利伯蒂在諾德Ⅱ上的經歷,但沒有誰試着在自己的報道中運用這些材料。
對外面的世界而言,瑪爾·薩拉的消息封鎖得很成功。按官方的說法,這裏實施了旨在保護平民的措施(引白官方向新聞界發佈的簡報),說穿了就是軍事管制,軍方已經接管當地政府的一切權力。
瑪爾·薩拉的居民們,被軍隊驅趕到一些臨時駐地集中,據說那些地方撤退起來很方便,其實就算有一個放棄行星的時間表,也沒人知道關鍵時刻救生飛船會從哪邊飛來接他們。在此期間,城市的每個角落都有陸戰隊士兵來回巡邏,那些待在城裏沒走的市民,現在的樣子全都非常緊張不安。
沒什麼好報道的東西,記者們無所事事,聚在賓館前面的咖啡廳里打撲克,等待下一批官方允許發佈的“新聞”出台,同時拚命瞎猜。邁克也在這裏消磨時間,他穿着他的大氅,看上去比周圍那些記者更像土生土長的當地人。
“夥計們,我才不認為那是什麼外來的種族呢。”雙手捧着撲克牌的若爾克說。若爾克是個火紅頭髮的大個子,前額上有一長條彎曲的疤痕。“我想是‘柯哈之子’終於羽翼豐滿,開始為他們被毀的家園向聯邦發動核報復了。”
“別亂嚼舌根。”曼格斯說。這是一個為當地日報工作的執拗的老傢伙。“拿柯哈隨便開玩笑,你想挨槍子兒呀。”
“那你有什麼高見,夥計?”若爾克不服氣。
“他們是人類,但不是我們這種類型。”老記者說,“他們來自古老的地球。我想他們可能太看重遺傳的純粹性了,不然最初也不至於把我們那些有犯罪基因的祖先流放到這兒來。他們現在用克隆技術傳宗接代。到這裏來,目的是為了清除人類遺傳基因中的雜質。”
若爾克點點頭,“我聽過這種說法。在郵局工作的撒迪厄斯說,他們是機械人,內部有一種程序,不允許他們為自身安全而進行防衛。為什麼諾德Ⅱ一出現,他們撒腿就跑呢?原因就在這裏。”
“你們全弄錯了。”來自某個宗教類新聞網的特約記者默里說,“他們是天使,上帝對人類的末日審判到啦!”
若爾克和曼格斯不約而同地報以一串嘲笑。然後若爾克轉向邁克問:“你怎麼看,利伯蒂?你認為他們是什麼?”
“我不知道。”邁克說,“不管他們是什麼,總之,他們把隔壁那顆行星的表面煮成了一鍋粥,我親眼看見的情形就是這樣。我能肯定的只有一點,他們如果要來這裏的話,動作會比聯邦的反應快得多。而我們呢,只能坐在炸彈旁邊玩撲克牌。”
好一會兒,大家都靜默無言,連聖潔的特約記者默里都懵在那裏無話可說,牌桌上方像懸起一副有形的棺材罩。最後若爾克長長呼出一口氣,說:“你這個塔索尼斯小子,老是破壞聚會氣氛。該你摸牌還是該你出牌?”
突然間,邁克坐直身軀,目不轉睛地盯向外面的大路。默里和若爾克趕緊旋轉坐椅,順着邁克的眼光朝外看,但是他們沒發現有什麼異常情形。街上和平日一樣,散佈着一些陸戰隊士兵,有的身穿戰鬥盔甲,有的身穿標準制服。
“快!若爾克,把你的記者證給我用用。”邁克說。
火紅頭髮的大個子本能地一把捂住掛在自己脖子上的證件,好像那是他僅有的一根救命稻草,“夥計,這可不行。”
“好啦。”邁克拿出自己的星際陸戰隊身份證件,“用我的證件和你換總可以吧。”
“為什麼呢?”大個子若爾克說,雙手不自覺地把證件從脖子上取下來。
“你是本地記者。”邁克說,“他們允許你通過警戒線進入內地。”
“話雖這麼說,但我寫的東西一樣要經過軍事審查。”若爾克斷言道。他把證件遞給邁克,“總之,你什麼報道也別想發出去。”
“可能吧,不過老待在這裏我會發瘋的。拜託,再拿包煙給我。”
“我還以為你打算戒了呢,夥計。”若爾克說。
“別廢話,快點,哥們兒。”
邁克一把抓過若爾克的煙,塞進襯衫口袋,站起身飛快地衝出咖啡廳,他扔到桌子上的記者證在桌面上彈了一下才停穩。
“塔索尼斯人全是瘋子,夥計們。”若爾克盯着咖啡廳的門搖着頭,嘟嘟囔囔地說。
“你還想不想接着玩牌啦?”曼格斯慢吞吞地問若爾克。
“艾米莉中尉!”邁克喊道。他一邊跑一邊把若爾克的記者證往脖子上套,腳下揚起一路輕塵。
中尉轉過身,笑嘻嘻的臉對準邁克,“利伯蒂先生。很高興再見到你。”儘管邁克始終不能斷定,這笑容是發自真心還是程序改編后的結果,但此刻,他感到艾米莉的微笑很溫暖。
她沒穿戰鬥服,而是穿的一身土黃色卡其布軍制服。這意味着她沒有承擔監控任務。她臀部的一側別著一把應急噴射槍,另一側佩掛一柄讓人望而生畏的搏擊匕首。
邁克來到女中尉面前,從襯衫口袋裏掏出剛從若爾克那裏抓來的那包煙。艾米莉有點不好意思地微笑着,從中抽出一支。
“我還以為你戒煙了。”她說。
邁克聳聳肩,“我以為你也戒了呢。”
邁克忽然想起自己身上沒帶火,但艾米莉已經拿出一個微型打火機。打火機閃出一小束激光,點燃了香煙。
女中尉貪婪地吸一口煙,緩緩噴出來,才開口說道:“上次在諾德Ⅱ上把你強行拖開的事,我得說聲抱歉。那是我的職責。”
邁克又聳了聳肩,“沒關係。干記者這一行,常會遇上這種事,你夠客氣的啦。你怎麼樣,忙吧?”
“現在不忙,有什麼事嗎,先生?”
“我想找一輛便車和一個駕駛員,帶我到內地去看看。”邁克儘力使自己的語氣輕鬆,好像提出一個最簡單的要求,類似於討根香煙什麼的。
艾米莉的臉陰鬱了片刻,“他們允許你通過警戒線?我沒別的意思,先生,但上次指揮艙的事過後,我想上校肯定想把你攆回塔索尼斯去。”
“常言道,‘時間會撫平一切創傷’。”邁克說。他拉了拉胸前掛着的若爾克的證件,“他們給我鬆了點綁,比原來自由些。這回需要點背景材料,想採訪一下那些逃難者。”
“撤離者,先生。”艾米莉糾正道。
“不錯,是撤離者。我想到現場去,了解一下英勇的瑪爾·薩拉人民,如何以大無畏的精神,蔑視那些來自太空的威脅。你有興趣和我一同去嗎?”
“嗯,我倒是沒有值勤任務,先生……”艾米莉猶豫着說,邁克趕緊遞上那包煙。
“的確,”艾米莉口氣一轉,“我看不出你這樣做有什麼不好,嗯……上校真的不反對嗎?”
邁克眉開眼笑,是那種詭計得逞的笑容,他接過艾米莉的話頭說,“如果他不同意,我們在第一個檢查站就返回來。那樣的活,我們就一塊兒到咖啡廳去,我介紹你認識幾個和我一起玩撲克牌的兄弟。”
艾米莉中尉弄來一輛老式越野吉普車,敞篷的,車身寬大。若爾克的證件使他們順利通過檢查站。一個無聊的軍警將證件猛地打進讀卡機,現出一行發綠光的字:“本地記者”。這些關口的守衛好像並不在意誰要進內地去,特別是在軍事護送之下。他們似乎更擔心有人從內地出來。
曾經叢林密佈的偏僻行星切奧·薩拉被炸毀之後,它的姊妹星瑪爾·薩拉成了薩拉星系惟一可以住人的星球。瑪爾·薩拉的天空是橙灰色的。大部分地區的地面像被火烤過一樣,泥土又干又硬,間雜生長着低矮的灌木叢。當地居民用人工灌溉的笨辦法,在定居點附近開闢出一些種植區。吉普車行駛在城市外圍時,邁克看見,這些種植區的土地因為缺水,全都荒蕪了。澆水用的起重灌溉機,像衣衫襤褸的稻草人,孤零零地立在地頭。
這裏的農作物必須持續不斷地養護。邁克在他的採訪記錄器中記下自己此時的想法,對這個行星上的農作物來說,人口的遷移和來自太空的打擊同樣致命。放棄農業區是一個明確的信號,表明聯邦已經料定普羅托斯族會捲土重來。
下午三點左右,他們找到第一個難民集合點(錯了,應該叫撤離者集合點)。這是一個在曠野上用紡織品搭建的帳篷城邦。一個巨型哥利亞機械人矗立在那裏,虎視眈眈地監控着這個難民營。守衛的軍警和檢查站的那位一樣無聊,他甚至不等邁克把話說完,就將若爾克的證件猛地打進讀卡機,顯示出是本地記者,他立刻不耐煩地揮揮手,讓邁克他們進營地去。
艾米莉把吉普車停在哥利亞機械人的腳旁。
“讓我和逃難……呃,和撤離者們單獨談談。”邁克說。
“先生,我得對你的安全負責任。”艾米莉回答。
“那要注意保持距離。一個聯邦軍人靠得太近的話,可就沒誰願意打開話匣子同我說實話啦。”
艾米莉臉一沉。邁克趕緊補充道:“當然,我發任何報道都要事先經過你們的人檢查,這你又不是不知道。”這句話好像打消了艾米莉的顧慮,當邁克去忙活他的民間採風的時候,她終於留在吉普車附近,沒有跟着一起來。
這個難民營剛建好幾天,估計大概能提供一百個家庭的生活補給,也許當初就是按這個標準搭建的吧。可是現在收留了五百多家人,大大超員。那些多出來的難民,像集裝貨物一樣,正在被打包塞進方方正正的公共汽車,顯然是準備把他們運送到更偏遠的地方去安置。營地四周,垃圾堆得老高。運水車前有許多難民,排成一條等待領取凈化水的長龍。
難民們好像還沒有從喪失家園的打擊中恢復過來。離家的時候,大多數人只來得及隨手拿些東西。結果那些沒用的廢品,像情感信物之類的,就被扔掉或者用來交換食物和被褥。現在,幾天勞碌后安頓下來,人們總算有時間想想自己的處境,順便發發牢騷,咒罵把他們害到這個地步的罪魁禍首。
一點兒也不奇怪,聯邦挨的罵最多。罵他們最方便,眼前就是他們的巨型哥利亞機械人和用強力戰鬥服武裝起來的陸戰隊。從另一方面說,所謂普羅托斯族,存不存在還說不定呢,因為惟一的證據來自聯邦公佈的報告。瑪爾·薩拉當時在星系恆星的另一頭運行,大家都沒有看到他們的姊妹星慘遭焚毀的那幕景象。
邁克一邊記錄難民的狀況,一邊聽他們抱怨。難民們講述的故事豐富多彩,有別離的悲情,有把貴重物品落在家中忘了帶走的傷心,有農場和產地被聯邦強行徵用后的冤屈。形形色色的牢騷,重要的和細枝末節的,不一而足。大家都反對聯邦用軍管的方式取代地方行政,地方官員們現在淪落為難民營的小組長。沒有誰敢公開跳出來反對聯邦,但面對記者,卻人人都有一肚皮苦水。
交談中,難民們的恐懼情緒表現得十分突出。對聯邦軍隊的恐懼一如既往,是情理之中的。另外,“人類在宇宙中並不是孤獨的”這個古老猜想一夜之間成為現實,引發了一種異常的惶恐心理。瑪爾·薩拉的居民們得知切奧·薩拉被毀滅的報告后,十分擔心同樣的事會發生在這裏。儘管難民營中各人有各人的企盼,但不約而同的渴望卻只有一個。那就是:讓這種事發生在別的地方,任何地方都好,只要不在瑪爾·薩拉就成。
邁克抓緊時間在無家可歸的平民中採訪,他注意到一些傳言好像與普羅托斯族有某種關係,普羅托斯族的神秘蹤影在這些傳言中忽隱忽現:天空出現的奇怪的光,地面上看到的不明外來生物,被發現的無故宰殺和解剖的牛屍,等等。還有,聯邦果斷地將瑪爾·薩拉的居民驅逐到若干臨時集合點,同時又對外界遮遮掩掩,他們一定清楚某些不可告人的事實。
關於外來種族和地面不明生物的故事被反覆提起。不過,邁克沒有採訪到親眼看見這些神秘異物的人,一般都是另一個難民營某個親戚的朋友的朋友親眼所見,或者至少是從那裏聽來的,這些故事裏充滿了眼睛凸出的怪物。閃光飛船中的外來智慧生命反而提得不多。當然,從另一方面說,如果當真有誰看見了普羅托斯族的飛船,軍方一定會立刻終止邁克的採訪。
大約兩個小時以後(剛夠艾米莉抽完若爾克給的那包煙的最後一支),邁克回到吉普車上。在他離開的這段時間裏,艾米莉中尉一直警覺地站在靠近駕駛座的一側。
“可受夠啦。”邁克說,“謝天謝地,可以離開這裏了,咱們走吧。”
艾米莉沒動。她在凝視着圍場對面的什麼事物。
“艾米莉中尉?”
“先生。”她說,“我發現一件怪事,你有沒有興趣看看?”
“很古怪嗎?”
“你看到那邊那個女人沒有?紅頭髮那個,穿一身黑衣服的。”
邁克順着艾米莉的眼光望過去。一個年輕女人,穿着一條夜迷彩短褲,黑襯衫,一件有很多口袋的背心。紅頭髮紮成的馬尾辮在她頸項後面跳動閃爍。她看上去像個軍人,雖然邁克在聯邦軍隊中從未見過這種裝束。也許來自哪個民兵組織或者法律執行機構吧,很可能是執法官,當地人稱為執法者的那種角色。但不知為何,邁克又覺得她不像是其中的一員。邁克突然想起,自打來到這個星球,他連一個當地執法人員都沒見過。莫非這些人也被卷進逃難大潮,成了難民?
“有什麼不對頭的?”他問。
“有點可疑,先生。”
“她做了什麼?”
“和你做的事差不多,她不斷找人談話,像在搞採訪。”
“呃,那,的確太可疑了。”邁克開玩笑說,“我們過去和她談談?”
紅頭髮的女人剛結束了她的這次談話,是與一位稍稍上點年紀的男子。然後她好像準備穿過圍場。艾米莉迎着她大步走去,邁克趕緊跟在後面。
當他們快碰面的時候,邁克發現,這個女人身上還有另一些意味深長的地方,一些和自己剛才遇到的所有逃難者不同的地方:她的衣服比較乾淨,臉上並沒有焦慮的神色。
“打擾一下,女士。”艾米莉說。
紅頭髮女人在行走中略一猶豫,停下來問道:“有什麼事嗎?”,她的玉綠色眼睛眯成一條縫,打量着艾米莉。邁克注意到相對於她的臉來說,她的嘴唇稍寬了點。
“我們有些問題要問你。”中尉直截了當地說。
寬嘴唇略微一綳,紅頭髮女人說:“哪個有些問題要問我?”話里像夾着一股冷風。
邁克感到氣氛不對,連忙走上一步說,“我是UNN的記者,我叫邁克……”
“利伯蒂。”紅頭髮的女人幫他說完,“我看過你寫的報道。基本上還算真實,虛假的成分不多。”
邁克點點頭,“我的報道寫完的時候都是真實的,那些虛假的地方,得怪我們老闆。”
女人銳利的目光直視邁克,玉綠色的眼睛轉動了一下。邁克心頭一凜,覺得這雙眼睛像兩把快刀直插進自己的靈魂深處。“我叫莎拉·凱麗甘。”她簡單地說。對着邁克,而不是對着中尉。
嗯,邁克想,她顯然不是地方上的司法人員。
“請問你是從哪裏來的,凱麗甘小姐?”艾米莉中尉問道。她仍然微笑着,但邁克察覺她這次的微笑有點緊張。凱麗甘小姐身上的某種東西惹惱了中尉。
“切奧·薩拉大學。”凱麗甘說,釘子般的眼光掃向穿軍服的艾米莉,“本人是一個社會學研究小組的成員,切奧·薩拉受到攻擊時,我們小組正在這裏考察。”
“這種解釋倒便當。”艾米莉說,“如此說來,現在沒人能馬上核對你的說法是否屬實了。”
“對你們行星上發生的一切,我感到很遺憾。”邁克突然插話。
他只想沖淡艾米莉言語中隱含的攻擊性,話一出口才意識到,自己確實為空間軌道看到的那一幕感到難受。他同時覺得有些窘迫不安,因為說這句話之前,他並沒有真正為那慘劇感到遺憾過。
紅頭髮女人把她的注意力轉向記者,“我知道。”她簡潔地說,“我能感覺到你的同情。”
“那麼,你在這裏做什麼,凱麗甘小姐?”艾米莉話音生硬,邁克覺得她毫無感情,鈍得就像安德森最喜歡的那把裁紙刀。
凱麗甘回答:“和所有其他在這裏的人一樣,下士……”
“是中尉。女士。”艾米莉打斷話頭,語調猛地升高。
凱麗甘故意做出一個開心的微笑,“好吧,中尉,你查去吧,查查看這裏到底是怎麼回事,查查看這裏是否真的有什麼撤離計劃,查查看聯邦調查局是不是正在策劃一個巨大的騙局,就在這裏,瑪爾·薩拉。”
“你什麼意思,指什麼?”艾米莉厲聲說道。但邁克已經把問題用更緩和的方式表達了出來。
“你覺得現在的撤離有問題?”他急速插話道。
凱麗甘鼻孔里哼地笑出聲來,“擺在你眼前的事還不夠明顯嗎?這裏的這些人,為什麼成群結隊地從城市逃避到荒原上來。”
“城市沒有防禦能力。”艾米莉指出。
“難道荒原有防禦能力?”凱麗甘反問道,“聯邦這樣做也太不負責了吧,把難民當成棋盤上的棋子移來移去,就此了事。我看啊,壓根兒沒什麼疏散計劃。”
“據我的了解,一切正在按計劃進行。”邁克平靜地說。
“官方報告我讀過啦。”凱麗甘說,“我們都清楚官方說得出多少實話。不,特蘭聯邦只不過像貓一樣,瞅着自己的尾巴繞圈子。
他們把老百姓四處調動,只是希望讓大家認為他們有所準備。”
“為什麼事做準備?”邁克問。
“為下一次受到攻擊做準備。”凱麗甘冷冷地說,“為下一次犯錯誤做準備。”
“女士。”艾米莉說,“我必須告訴你,聯邦幾乎正在竭盡全力保護瑪爾·薩拉的人民……”
凱麗甘打斷艾米莉的話,激烈地說:“瑪爾·薩拉的人民幾乎正在竭盡全力保護他們自己。告訴你,當兵的,聯邦只會竭盡全力保護他們自己,他們才不會在乎其他人哩,至於這些普通老百姓,就更沒放在他們眼裏啦。”
“女士,我必須告訴你……”艾米莉說。她的微笑現在看上去像又冷又薄的玻璃一樣。
“我必須告訴你,聯邦現在做的和他們在歷史上曾經做過的一樣,它樂意報銷薩拉星系,就像它在‘行會戰爭’中樂意報銷那些殖民地,還有柯哈行星。”凱麗甘的話像子彈一樣射出。
“女士。”艾米莉說,“我必須提醒你注意,我們現在是在軍事管制區,散佈不利於安定團結的危險言論,將立即受到處理。”邁克發現艾米莉中尉的手已經握住了她應急噴射槍的槍把。
“不,中尉。”凱麗甘回應道,她兩眼閃亮,“我必須提醒你注意,聯邦正在把你們引向屠宰場,當然,刀子落下來之前,你意識不到這一點。”
羞怒的神情浮上艾米莉的臉頰,“不要逼我干出讓你後悔的事情來,女士!”
“我可沒逼你幹什麼事,”凱麗甘透過牙縫冷冷地說,“是聯邦的那些雜種們逼着你干這干那,他們影響你,扭曲你,直到你成為他們的玩具。說穿了只有一個問題:你是執行他們交給你的任務,還是不執行?”
邁克突然意識到兩個女人針尖對麥芒,馬上就可能打起來。他退後一步,向四周看看,營地里那些休息的人,好像沒有誰注意到這邊發生的事。
好一陣子,兩個女人僵持着,四日相對。最後,艾米莉中尉眨了眨眼,退後一步,手從槍把上移開。
“我向你保證,女士。”艾米莉中尉說,她現在臉色蒼白,“你錯了。聯邦一心一意為它的人民着想。”
“你想保證就保證吧。”凱麗甘一字一頓地說,“沒別的事我可要走了。我總有權享受聯邦憲法賦予我的自由吧?”
“是的,女士。你可以走了。抱歉打攪了你。”
“沒什麼,”凱麗甘銳利的綠眼睛柔和了片刻,她轉向邁克,“你的下一個問題,可以在安瑟姆鎮找到部分答案。打這裏往西,大約三公里就到了,不過最好不要一個人去。”她盯了中尉一眼。
凱麗甘說完,邁步就走。她穿過圍場,身影很快消失在一頂帳篷中。
“這個女人受的壓力太大了。”艾米莉咬牙切齒地說,她伸出一隻手從皮帶上的包里取出一貼興奮劑。
“是啊。”邁克附和道。
“並不奇怪,人們遇到困境時,常常會反過來埋怨救援者。”她繼續說,同時把手上的那貼興奮劑按在自己脖子後面,興奮劑貼發出輕微的噝噝聲。
“是這樣。”邁克說。
“在當前這種情況下,我不想把事情鬧大。”艾米莉的臉色逐漸恢復,呼吸也平穩了。
“在現在這種情況下當然不合適。”邁克順口說道。
“還有,最好不要把這些事扯到你的報道中去。”她沉穩地說。
邁克想起艾米莉從前的業餘愛好,“這個自然。”
“現在我們出發。”艾米莉·斯渥倫中尉說,轉身向吉普車走去。
“唔,唔。”邁克話音含混。他擦擦下巴,眼睛看着凱麗甘剛才消失的那個地方,他尋思着去追她,但估計多半追不上了,除非她主動現身。邁克感到有太多疑團想問問凱麗甘。
特別是,她怎麼會知道自己下一個想問的問題是什麼。
那些不明外星生物是怎麼回事?這就是他想問凱麗甘的下一個問題。也許凱麗甘與他剛才採訪過的那些人談過話,了解到某些自己無意間透露出的興趣?
要不然,就是凱麗甘通過什麼別的古怪東西,讀出了邁克心中的想法。
管它的,邁克一邊甩開步子趕上艾米莉中尉,一邊在心裏想,總之永遠不能跟莎拉·凱麗甘坐在同一張桌子上玩撲克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