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話 你不必知道
綉有盤龍圖紋的鞋,穩穩地踱步。走路的人顯得耐心而沉穩。
他是大金帝王完顏雍,而此間卻並非富貴錦繡的帝王寢宮。
被鐵索綁住雙手拉成大字形的囚徒披頭散髮,空間透出一股發霉的潮濕。
這裏是收壓罪人的牢房。
此刻正關壓着刺王的重犯葦八。
皇后壽宴遭遇突發變故。
大罪之人本該當場誅於亂劍之下。
然他身份特殊並非趁機混入的草寇,既是皇帝親自調至身畔本該至信的侍衛,那麼此事背後有無緣由就相當值得推敲。無數朝臣冷眼旁觀等着看花如雪與帝王反目,更有人大力主張此事應追查到底!
但完顏雍心思縝密,不願將此事影響擴大,決意親審葦八。因此才有了君王與刺客單獨對峙的鏡頭。
“究竟是什麼人派你來行刺?”
腳步一轉,完顏雍虎目龍威無須恫嚇自有懾人威勢。
“真的是如雪嗎?”他目光玩味。
而葦八緘口不言。
完顏雍挑眉一笑,探身鉗起他的下巴,“葦八,你一直不說話,可知吃虧的人是誰?政治上的事永遠無須證據,只看身份論定。你是花如雪送進宮的,只憑這個事實,你行刺的事便與她脫不了關係。朕一直欣賞你的忠義,卻難道陷主子於不義就是你的忠義?”
葦八敏感地抬眸,射去困惑的視線。
正如完顏雍所言,無論他開口與否,此事都必然會牽涉到花如雪,而那也正是他原本的目的。唯一錯軌脫拍的,是完顏雍竟會一開始就排除花如雪主謀的可能。這一份計劃之外的篤定,令葦八深感莫名。
完顏雍低頭玩弄着自己的手指,饒有興味地勾起一縷笑。月光透過縫隙灑落,照耀着兩個地位懸殊的男子。
“想好了嗎?”
完顏雍看似悠哉地負手,即使心裏有隱隱的憂慮焦灼。即使葦八肯承認此事與如雪無關,他也難以擺平群起而攻之的朝臣。最差的結果,是水月宮自此……憂慮間,重鎖加身的重犯終於唇瓣翕動。
“葦八……不可能說出那個人的名字。”散亂的頭髮下面,依然是雙不卑不亢的眼,“要殺要剮但隨君便!”
“嘖。”完顏雍傷腦筋地咋舌,“你這樣的答案,等於是告訴朕那個人就是花如雪!”袖中的手握了起來,就是因為這樣,才不能把葦八交給那群敵視花如雪的刑官手中。
“葦八沒有這樣說……”
“聽說如雪她喜歡你?”完顏雍看似天外飛來一筆,實則動之以情。
葦八微不可聞地應答:“嗯……”
“只憑這樣的一個‘嗯’字,你就已一百萬次將她置於死地。”嘲諷地哼了一聲,完顏雍驟然背轉過身。
他承認他與花如雪關係曖昧。
他承認他奉某人之令前來行刺。
他不肯說出那個人的名字,是出於保護心理……
這些條件加在一起,任何人也只會推測出一個結論。
是花如雪要他來刺駕!
複雜地注視自己打開的手掌,完顏雍幾不可察地皺眉。
圓滿的計劃,一步一步早有預謀的鋪墊、取信、嫁禍。
只可惜,他並非“任何人”,他還有一個不為人知的身份——花如雪的“哥哥”。
自幼為他奔波的妹妹害他的幾率甚至低於她傷害她自己。
她是他最重要的棋子,不在於她有能力,雖然那也是一個方面,更重要的,他之所以能把許多事交由她去做,是因為他可以百分百地信賴她不會背叛自己。
父王留給他最寶貴的遺產不只是王爺之子的身份,還有這樣一個忠心耿耿的——妹妹。
泛起一絲玩味的笑,他已做出決定。
驀然回眸,注視葦八,他說:“如果我給你一個活下去的機會,你可否願意從今以後為我效命?”
在有前提的情況下,他也可以賣給如雪一個人情。即使水月宮……這座他腳下的基石會因此次事件被迫瓦解,他也可以強行用他的權利留下葦八這條性命。當然,這是為了花如雪。
“葦八以前就曾說過……”出乎意料的,喑啞難明的聲線竟然澀然拒絕了他並不輕易施予的恩情,“縱然天地廣袤,葦八此生亦只向一人下跪。但那個人並不是您。”
“你這人真是有趣。服從某人,與服從朕,究竟有何區別?還是你們南人講究烈女不嫁二夫,忠臣不事二主?你再怎樣傲骨錚錚不過也是個奴才,同樣供人驅使,何必枉送性命。不過你越是如此,朕就越想將你收服。朕,也想有一個如你這般的死士。宋國君主昏庸無能,何必為他效力?”
聽了他這番勸誘,葦八也只是淡漠地回答:“我所聽令的,一直以來,也只不過是我自己的心……就算是錯跟一個不值得的人,葦八亦無怨無悔。”言畢,他別過臉,不再看完顏雍。
檐角鑽入的月光帶着一絲水色的悵惘。
像極了那個人的眼睛,月色般搖曳不定的目光……
第一次見面的時候,透過半垂的眼瞼望去,那個人的身後也有一輪如此夜的月亮,華美而盛大。他一笑如蓮,盈似輕煙。撫上他臉頰的指尖冰若冬夜流泉。
他說他叫鬼見愁。
他成了他的恩人。
他成了他的師父。
甚至,他成為他生存的理由。
睜開眼就忘記前塵的紛紛擾擾,除了片段的夢境和頸后的傷痕,對於自己的過往,他什麼也不知道。鬼見愁說:忘記了就忘記了,只要擁有新的名字,就可以開始新的人生。
因為他這樣說了,所以他也就照着做了。
做鬼見愁讓他做的每一件事。
跟着鬼見愁行走天涯海角。
他像一個木偶,依賴鬼見愁移動的指尖行動,不願無所適從,因而緊緊附庸。
只在那些月亮特別圓的日子,他會感到彷彿來自海底將他全身捆束卻又無法捉摸的寂寞。
儘管從沒有人教過他,寂寞是什麼。
是鬼見愁每當喝醉就笑着念誰共梅花瘦嗎?
是自己茫然佇立在師兄弟間卻格格不入嗎?
是夢裏那模糊一片的溫柔與只記得傷痛的背棄嗎……
葦八一概不懂,也一概不問。
星星總是沉默不語。
就像他的人生,他的疑惑,也許自亘古開始,就已然存在於那裏。
“——如果,我要你去做一件危險的事,你會為我去做嗎?”那站在搖曳白花間,長發及膝的人頭也不回地問。
“這一生,我的命是你的。”他曾如此由衷地回答。
“為什麼,你總也不懂,為別人活着和死了並沒有區別呢。”梅花樹下,那人伸出細瘦的手指蹙眉輕點他的額頭。
點點飛花,片片白梅,那絕代風華到無法用人間的任何詞語形容的男子,微笑得既殘忍又慈悲。
“那麼……”
後來的話,是一道簡短又複雜的命令。它鑄就了他與花如雪的相逢,撐起了這場人生幕劇的框架。
坐在獨自一人的地牢,仰望不管何時都是唯一不會改變的月亮。葦八想,他大概輸了……
輸得一敗塗地。
就像來的時候,他那位不知緣何總愛與他鬥氣爭鋒的九師弟說的一樣:“葦八是做不了壞事的。”
大概真的應了九霄的這句話。
他沒有完成鬼見愁交待的任務,還傷害了一個明知他不可信卻依舊願信賴他的女子。
那長久以來,唯一一個把他當作人,而不是一件工具來看待、微笑如梨花紛然開啟的女子……
“為什麼,我當初沒有那樣死掉呢。”
把頭倚靠在殘土剝裂的牢壁,他輕輕自語。
並不期待會有人回答的問題,卻意外收到溫柔語聲的回應。
“……因為我救了你啊。”
月光一樣飄忽的音色滑落耳際,葦八驟然回頭。對面,白髮白衣的男子像一陣煙似的,憑空出現在本該有人把守的牢門口。
“小八,和師父走……”
他向他伸出手。
微笑一如初遇那夜,低着頭,挑着眼角,衣角的邊沿映着淡淡的月光,伸手的動作,優美得像一場無言的舞蹈。
葦八看着他,緩緩搖頭,靜靜地哀傷地微笑了。
這個鮮少微笑的男子漾起倦淡哀愁的笑容說:“不用了。我已不願再被你拯救。欠你的已清,師父,葦八累了……”
有些代價原來他付不起,只是他現在才知道。
閉上眼,無視那幽靈般的訪客。
這一次,他拒絕他。並且只後悔為什麼第一次見面那夜,沒有拒絕那“可以活下去”的誘惑呢。
“騙了你,葦八死。”那個晚上,當他對花如雪鄭重道出這句誓言的時候,他就已給自己寫好了預設的結局。
這誓約他會與自己遵守到底!
從未想過要活着回宋國去啊。
先報鬼見愁的恩,再來償你的情。
如雪,我以死來償你……
月光將一綹青絲染就幾許星霜。
靠牆而坐的死囚有雙寂寞冷凜又孤傲固執的眼睛。
自始至終,有關他一個人的心情,不需要被任何人理解。這就是葦八。註定活在獨自一人的世界中的他。
夜色中的白本該皎潔如月醒目惹眼。
那個人的白衣卻彷彿可以融化於一席暗夜。
隨風揚起的白袍翻騰鼓盪,他站在柳樹下,拉着一縷柔軟枝條,一半臉孔隱藏在陰影里,像個無法看清面貌的鬼魅。
“你是誰?”
從驟然停下的轎中步出,花如雪沒去看瞬間躺倒一地的從屬。冷凜的目光徑直望向那個人藏身的大樹。
“閣下攔住我的去路,想必有所指教。”負手而立,花如雪冷然相告,“但是此刻的我,卻有一定要做的事,不能陪你玩捉迷藏。”
“所謂一定要做的事…是指救一個已死的人嗎……”飄忽的身影夾雜緲緲的笑音,下一瞬,那雙手已從背後按上花如雪的肩膀。
“你說誰是已死的人?!”身體受制於人,花如雪不敢亂動,卻心驚於這個人鬼魅般的動作,以及話語中的寒冷……
“呀……現在,可不是你關心其他人的時候呢。”細白的手指向上移動,撩起如雲青絲,在她纖細的頸項反覆遊走,觸感冰冷得像浸入水中的月亮,“你且說說,”美妙的聲音問,“這樣急着進宮去,又是為了要救誰呢……”
“閣下認得葦八?”她不動聲色。
“你真的……很冷靜呢。”
身後的人無聲而笑,“花宮主,我從來都不曾輸過。只有這次,你讓我小小地意外了。按照我的劇本,水月宮註定要消失才是……”
“閣下身手遠在我之上,可將我直接擊斃。何必搬弄陰謀鬼計。”花如雪不屑作無謂的掙扎,索性垂手而立,傲然揚眉。
“殺了你倒也是方法的一種呢。水月宮主如果在進宮面聖的時候死了,一定會被認為是完顏雍下手所為吧。那樣,我的目的也算勉強實現一半……”手指束緊,他的聲音帶着月色的清涼,緩緩寂寂浸潤人心,就在花如雪感到呼吸困難認定此番必死無疑的當口,這鬼魅般的男子卻突然鬆開了手,風也似的飄回搖曳不定的柳樹上。
“原來……我已經到了爺爺的輩分啊。”
失落般地低着頭,他蹙眉看着纖長的雙手,喃喃自語,旋即微笑抬眸。美麗的眼睛像嵌入月亮的碎片,靜靜俯視站在一地白光中的女子。
“你腹中的孩兒是我家小八的嗎?”
“你就是葦八身後的那個人?”
花如雪厲聲質問,眉宇間瞬息浮現凌厲的殺氣。
“為什麼要逼迫他做那種事?”
“呀……”吃驚地瞪大眼瞳,鬼見愁詫異地眨眼,“逼迫?那是什麼意思?”
“葦八他根本不是個工於心計的人,他的要求和想法從來都很簡單,你為何一定要將他捲入並不適合他的血雨腥風!”
花如雪的憤怒,也許不只是針對於面前的鬼見愁,還有她那早已過世,再也無法當面指責的父親。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命運,但那命運不該由別人來妄自決定。
“活在血雨腥風中,也總比死在漫天蘆花中美麗吧。”鬼見愁狹長的眼角露出嘲弄的意味,“那是葦八自己的選擇。一如這一次,他選擇拒絕我。我從不強迫任何人與我交易,我只是提供一個機會,相應收取代價。”
“拒絕你……”
花如雪怔怔地望向鬼見愁身後的路,這條道路,是通往皇城。
她與鬼見愁在此狹路相遇,是否意味着他剛剛自那邊經過呢……
“你是去救他?”
眼瞳一亮,若是這個身法奇絕的人,或許真的能救葦八。
“他已經拒絕了呢……”長長的發在風中被吹作萬尺遊絲,素如青蓮又妖如鬼魅的人搖着頭一副搞不懂的樣子,“他一直都是個死心眼的男人。從來沒有人逼迫他做什麼,是他自己把自己變成了不幸福。這樣一個心死了的人,你還要去做什麼呢。”抱住自己纖瘦的肩,他俯望花如雪,一臉好奇地說,“像你們這樣的人,我真的無法理解呢。”
花如雪凄然微笑,“你又知道什麼。我們何嘗不想幸福?”
就像她何嘗不想拋開水月宮去做她自己?但是她一早發過誓,要保護完顏雍。就像葦八他一定也有他所堅持的信仰。儘管她不清楚那是什麼,但她知道他一定有。那誓言不是與任何人定下,而是與他自己。
“你以為你沒有勉強他……”像要哭了一樣笑着,她也抱緊自己纖細的膀臂,“卻難道你真的不懂,你一直都在向一個根本不會拒絕你的人提出殘忍的要求嗎?”
是的。
就像完顏雍明知她根本不會拒絕他的任何要求……
但不會拒絕,並不代表“我願意”。
在這些任性囂張天性張狂的人眼裏,她與葦八都只是不能理解的傻瓜。或者,正因為如此,她才比任何人都更理解他。
就算他從不喜歡在她面前多說話。
那雙弱水般足以沉溺一切的眼眸,其實盛載的是深深的寂寞吧。
“他不讓你救,你便不救了嗎?”她痴痴地問,臉上不知不覺淌下淚痕,“你會如此輕易放手,只因為葦八對你而言,絲毫也不重要!但你知不知道,你很有可能,是葦八他一生一世最重要也最想要的存在啊……”
就像爹爹之於她。
她一直很努力,一直很認真。
希望會被爹爹注意,被稱讚,會終有一天,爹爹愛她更勝於完顏雍。
她沒有任何地方輸給他啊,只是因為生為女子,就要當那個影子,只是因為他那份想要稱霸天下的野望,她就要被迫舔血江湖,做一個註定的犧牲者。
這苦澀的寂寞的明知不可能,卻無法不抱有期待的感情,如最最濃烈殘酷一往無回的戀情,沒有相似體驗的人,永遠無法了解。
風中,冰冷的物質揚揚洒洒。
柳梢頭的白衣人早已不見蹤跡。
只有花如雪一個人仍在嘶聲哭喊。
這份心痛,為自己,也為他。
紗裙拖曳,行走間,發出簌簌聲響。
火把嵌於四壁,重重把守的牢房堅固得連蒼蠅也飛不出去。她不知道那神秘的男子如何得以自如穿行,她只知道連她亦需要拿着令牌,才能進入這不知葬送多少生命的活地獄。
錦衣華服的女子,一雙深灧的眼,逐一掃過牢門,掃過一張張幾乎同樣被掩蓋在亂髮之下灰敗絕望的臉。
終於,她找到她想找的人,並為他而駐足。
“葦八……”
顫抖地叫出那個人的名字,她將手伸進鐵柵。
而灰衣散發的男子,卻彷彿置若罔聞,只仰頭看着自邊角射入的一縷月光。
上次一別,已隔數月。
沒想到卻是在這樣的境況下重逢。
她握緊一條條橫阻在他與她之間的鐵柱,咬緊蒼白的唇。
為什麼所有美好的開場,最終都要變成如此的結局?
他們明明相遇得那麼美。
畫鼓喧街蘭燈滿市的繁綺之夜,浪漫地邂逅,他送她一朵紅花。古柳堤長,披香簾卷,月明風細的夜晚,她設宴還請他。
那時她淺笑盈盈,充滿自信。
她想給他以幸福,並認為這很簡單。
她是水月宮主,也是完顏雍的妹妹。
只要她願意,沒有什麼她付不起。
但這個男人卻該死的什麼也不要。
甚至,他拒絕她的愛情。
雖然曾經有一瞬,她以為他也是愛她的……
明明不想哭,但思及至此,柔軟的水汽還是在眼底凝結成不甘的霜霧。
“你很奇怪是嗎?”用偽裝的冰冷包裹她最後的自尊,向那個頭也不回連一眼也不看她的人說,微笑着說:“奇怪我為什麼還會好好地出現在這裏呢。我不是應該被你牽累,成為刺殺事件的主謀亡命天涯嗎?”
“是……”
他交握的手指縮緊,睫毛在手背投射下因飛快眨動而造成的陰影,隱藏一瞬間眼底晶瑩的爍動。
“轉過臉……”她要求,“轉過臉來,我便告訴你為什麼。”
“為什麼並不重要。”他固執地抬起緊握的手,支住額頭,偽心地說出:“這樣很好……”
“那你為什麼不敢看我!”她抓緊鐵欄,再也掩飾不住激動哽咽的聲線,“為什麼你不敢回頭?你騙了我,陷害我,利用我,難道就沒有任何要對我說的話嗎?”
“沒有。”他閉上眼。
“為什麼你直到現在還要這樣!”眼淚隨質問奪框溢出,“反正你已經沒有必要再用沉默面對我,反正所有的謊言,也已出現結果。葦八……”她痛灼地抬眸凝望向他,“我只問一件事,那句你愛我,是不是也是假的……”
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她的雙膝無力地下滑,碰觸到地牢的塵土,久到她以為此生也無法得到回應,久到一滴淚從眼中落下的時間……那個男子終於回頭,一瞬間,她看到他向她笑,這是第一次,她見到他如此溫柔的笑,他用那麼溫柔的表情告訴她說:“——情深不壽,此世緣薄。”
“為什麼……”雙肩微顫,女子顫抖地小聲說,“為什麼不接着騙我…為什麼不騙我說,你從來沒有愛過我。你知道嗎,你總是這麼狡猾。”她痛楚地望着他,任由清澈的眼淚直直掉落,“如果你說你不愛我,或許我可以狠心走掉,或許我可以忘記你。什麼叫情深不壽,什麼叫此世緣薄?葦八,你為什麼這麼傻?你為什麼不跟救你的人走,你為什麼不答應完顏雍的要求。你只要低一下頭,就可以不用死。但你為什麼這麼驕傲?這麼該死的固執。為什麼一定要選擇死……而我……”她茫茫然地按住心口,“又為什麼要懂你的理由呢。”
如果不知道,該有多好。
但他還是那麼狡猾,用那最老實的外表,最安靜的眼睛,靜靜地望着她,一字一句地念出將她從此束縛的魔咒:“騙了你。葦八死。”
六個字轟然震入心口。
抽絲剝繭,束縛心靈。
她一直都在等待某個人出現。可以不用防備,可以不必猜疑,可以單純因為她是她而愛上她的某人。但她從未想過,原來竟會有這樣的事,即使他是真的愛她,也還是一定要背叛她,傷害她……甚至,他傷害他自己。只因他以為這樣做可以還她的情。可是……為什麼寧肯死去,他都從來沒有想過,要在今生還她呢?
幽然靜立,她望向他,濃重的眉睫再也無法掩飾深埋的痛苦。
“此世緣薄,要待何世?你並不是不能夠,只是你不願意。”深深地凝望他,她問:“為何你不懂,為某個人生,要比為某個人死,更難一百倍。”
葦八無言。
鬼見愁曾問他:“為什麼,你總也不懂為別人活着和死了並沒有區別呢?”
而今花如雪卻提出相反的問題。
她說為某個人活着更難。
他睜開一直閉着的眼睛,望向那個選擇活下去的女子,而她已漠然地轉身,拖着長長的裙尾,走向那條更難的道路。
是的,那就是她的愛情。
一直以來,一往無回,鳳凰般充滿犧牲的感情。
對父王……
對兄長……
對他……
都是如此。
她付出無數個百分百,卻從未得到過回應。
在來見葦八之前,她先去向完顏雍苦苦哀求。她從來沒有為一件事這樣求過誰,但是這次,為了葦八,她低頭了。
完顏雍說只要葦八願意服從,就放他一條生路。對於刺王大罪,這已是最大的寬恕。
但這個固執的男人卻說他寧肯死。
慢慢走,慢慢走,阻止一再想要回頭的衝動,命令自己不可以做出比流淚更難看的事情。花如雪覺得眼中有什麼在灼辣地跳動,不像眼淚,更像是她的心。為何要愛上一個如此決絕的男子,為何他總是不留餘地。而又為何即便如此,她卻依舊無法恨他……
仔細想想,他也沒有怎麼誘惑過自己。
他只是出現在她的生命里,就幾乎改變顛覆了她的一切。
以前她可以談笑間取人性命,她可以知道什麼叫顧全大局。但他把她的心變得狹小。
就像那名為鬼見愁的人能夠未卜先知,派來他與她相生相剋。
她變成除他以外,什麼都不願多想的平常女子。
只想尋一個安靜的所在,那裏有金黃的麥田、清澈的流水。葦八的夢,也變成她的渴求。
只要他說他願意,她便真的與朝堂絕裂掀起血雨腥風也要救他走。
但是他沒有。
他只是漠然地轉過頭,不看她。
所有或尖銳或澎湃的感情,他一如既往,獨自承受。
只是看着這樣的他,便覺得無邊凄苦瀰漫成紗籠罩漫天過往。
她疲憊到沒有辦法再邁過那突兀的傷痕。她不想讓自己變得更加不幸。
騙了她,他就死。這是他可笑又深重的回答。
但是,無奈的,為什麼她理解,他所有全部在別人眼中是那樣可笑的地方呢。而這,才是最可怕的癥結。
情深不壽,此世緣涼。若有夙願,來世當償。
十六個字,紛紛擾擾。前塵舊夢,便一筆勾銷嗎?
誰欠了誰,誰騙了誰,誰更無奈,所有的所有……都像那男子一向深鎖的眉頭,隱秘的心事,與光同塵,再難分辨。
他用孤傲寂寞的背影在說:你不必知道。
按住自己的腹部,卓然華美的女子慢慢行走,清瘦秀挺的身姿保持如蓮的風度,像來時一樣,慢慢退去。
她將遠離這個宮廷。
帶着他與她的孩子……
至於她將去哪裏。
就像這個孩子的存在……
回眸一笑,唇邊一縷浸透苦澀的驕傲。
你也同樣,不必知道……
陽光熱辣。
執行者手中的刀反射一片通透銀光。
用刀的人,總有一天,也會死在刀下。
只是,沒有想過,會是這樣一把刀呢。
眯眼遙望幽藍的晴空。平靜得不像即將離世的男子心中只想着:她,現在在何處呢?
捨棄半生的經營,一夜之間消失中都,皇帝甚至三番五次地前來追問,認定他這個最後見到花如雪的人,會知道她的下落。
但他並不知道……
天空像整塊澈透的水晶。
無端吹來幾抹淡淡的花瓣。
那個華美的紙鳶,終於掙脫了束縛它的絲線……
心中掠過一絲悵然,他想起,溫泉之夜,她微笑着撫摸他的臉,她說,請你千萬不要騙我,因為我會很傷心……
那一夜,飛花似雪,泉水淙淙。
“執行!”
一聲厲喝,劊子手舉起手中長刀。
而他順從地閉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