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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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邊的一處船塢中,成百上千的舟骨木料橫在沙地上。鐵鎚的敲打聲和木鋸的摩擦聲繁忙地交匯作,日頭下,工匠揮汗如雨。阿泉跟在王瓚身後,看着他與成郡的郡司空討論着舟船之事,似不知疲倦。

“鵃舟靈便,乃是身輕之故。”一艘成型的舟骨前,郡司空對王瓚說:“也正是因此,鵃舟在寬闊江面上可穿行自如,可到了成郡山川激流之中,便有傾覆之險。”

王瓚看着面前的舟骨,沒有說話。

昨夜,一小隊成郡水軍乘着鵃舟,入峽谷中試行,不料,到了一段激流之處,鵃舟竟險些翻覆。

為此事,王瓚一夜未睡,連夜請郡司空與一眾造舟工匠前往商討應對。

“司空之意,須改成這般?”他向郡司空問道。

郡司空頷首:“正是。”說著,他拍拍那木料,自信滿滿:“我等已試過,如這般將舟骨加厚,鵃舟可平穩過湍流水漩。”

王瓚沉吟許久,向郡司空道:“三百鵃舟,須多久改造得?”

司空吃了一驚。

王瓚看着他,毫無玩笑之意。

“小臣即便召集郡中所有工匠民夫,亦是艱難,須派援手。”郡司空思索了一會,對王瓚道。

“可也。”王瓚即答道:“每舟十五軍士,皆聽司空調遣。”

郡司空見他答得爽利,將心一橫,道:“五日。”

“善。”王瓚唇角微彎。

二人議定,又談了一會,王瓚終於轉身走開。阿泉見狀,忙將水囊遞上。

王瓚接過水囊,只覺嗓子幹得要冒火,仰頭便“咕咕”灌下。

阿泉在一旁看着他,面色微哂。

“有話便講。”王瓚飲飽了水,掃他一眼。

阿泉笑笑,見他臉色平和,低聲道:“現下人也走了,公子不若回府……”

話未說完,手中忽然塞來一個水囊。

“胡說甚。”王瓚橫阿泉一眼,揚頭走開。

離開河灘回到大路旁,王瓚正要上馬,忽然見一名家人趕了來。

“君侯,”他氣喘吁吁,向王瓚一禮:“武威侯已至府上,正尋君侯。”

王瓚的手停在車沿上。

阿泉訝然,看向王瓚,只見他看着那家人,目光微微定住。

青雲驄揚起四蹄,一路飛馳向城中。

到了宅前,只見這裏已經停着一輛車,正是午時他遣去送馥之的,侍婢從人皆隔着幾丈站着。

看到王瓚歸來,眾從人面上皆露出釋然的神色,忙紛紛行禮:“督漕。”

王瓚的目光卻落在那車后一人的身上。他站在那裏,手中扶着帘子,似正與車中人低語。

聞得眾人的聲音,顧昀抬起頭來,看到王瓚,面上露出笑意。

“仲珩。”他道,聲音琅琅。說著,伸手向車中,眉間的神色在垂眸間添上一抹柔和,低聲說了句什麼。

王瓚看向那車中,片刻,只見馥之搭着顧昀的手,小心地下了來。

她看向王瓚,眼圈紅紅的,淚痕猶新,唇邊的笑意卻一直染到了眼睛裏。“君侯。”她帶着感激,向王瓚深深一禮。

王瓚看看她,略一頷首。

馥之起身,未幾,卻又看向顧昀,笑容映在日光下,滿是燦爛。

王瓚將目光從二人緊緊相握的手上收回,看向顧昀,略一頷首,走過去。

“何時到的?”他問。

“就在方才。”顧昀微笑道。

他看着王瓚,面色斂正,忽而放開馥之,向他鄭重一揖:“仲珩救得吾婦,昀銘記在心。”

王瓚愣了愣。

“說甚酸話。”他滿臉不自然,不耐地掃他一眼,聲音生硬。說著,卻轉過頭去:“阿泉。”

“公子。”阿泉過來一禮。

“去喚庖廚備膳。”王瓚吩咐道。

顧昀素知他性格,看向馥之,帶着幾分無奈。“走吧。”他笑笑,執起馥之的手,跟着王瓚朝宅中走去。

“我昨日去零陵見大司馬,方得知內人之事。情急之下,正好收到仲珩致書,便匆匆趕來。”堂上,顧昀對王瓚道,神色間仍風塵僕僕。

王瓚頷首,目光微抬。馥之坐在顧昀身旁,雙頰微紅,面上的笑容里滿是多日不曾有過的舒暢。

“我得以遇到夫人亦是巧合。”王瓚淡淡道。他看向顧昀,卻將話頭一轉:“甫辰自零陵而來,不知那邊現下如何?”

顧昀聽得他問起,笑了笑。

王瓚看向朝堂上的僕從,道:“爾等且退下。”

侍立的幾人應聲行禮,紛紛退下。

馥之看看他們,心下會意,向顧昀輕聲道:“我去庖中看看。”

顧昀莞爾。

馥之抿唇微笑,又看向王瓚,向他略一頷首,起身朝堂外走去。日光照在庭外,那抹身影翩然而去。

“濮陽王反叛,朝中早有預料。五十萬大軍,上月即已分撥蜀郡,如今已佈陣完畢。”顧昀緩緩道。

王瓚回神,見他看着自己,眉間一動:“哦?”

顧昀頷首,唇角微勾:“我此番來,除了接內人,便是要勘察水道之事。”

王瓚沉吟,道:“我正要致書與大司馬,那處水道確是可行,舟楫卻還須改進。”

顧昀一訝:“何意?”

王瓚將昨夜的事和他與郡司空等人商討的事說了一遍,苦笑道:“你那些鵃舟,到了成郡還須再收拾一番。再有,”停了停,他又道:“那水道鮮有人通行,還須得配些經驗老到的舟子才是。”

顧昀聽着王瓚的話,眉頭微鎖。

“舟子之事倒無妨。”過了會,只聽他說:“可通行峽谷之人雖難尋,卻未必找不得。”

王瓚抬眼。

顧昀看着他:“只是你說,鵃舟須改?”

“這亦不算難事,成郡有工匠,五日可完成。”王瓚篤定道:“稍後我領你看過便知。”

顧昀瞭然,微笑頷首。

二人談得未多時,馥之領着宅中僕從回來了。

只見食器俱全,飯食陣陣飄香入鼻。幾人各有勞累,到得此時,皆已感覺飢餓。待膳食陳好,便各自動箸用膳。

席間話語不多。

顧昀見馥之捧着一碗魚湯飲得有味,看看自己面前,端起湯碗,放到她的案上。馥之怔了怔,看看那湯碗,又看看顧昀,面上泛紅,眼睛裏卻彎起笑意。

王瓚端坐上首,低頭用膳,似什麼也不曾看見。

顧昀明日才返零陵,順理成章,飯後,馥之仍暫且回西庭歇息,顧昀送她過去。

堂上只剩王瓚。

他坐在上首,看看四周,過了會,起身走向堂外。

秋日裏的庭院,除了些當季的寡淡花草,無甚可看。王瓚閑閑地在廊下踱步,行至一處廂房時,忽然聞得有人在說話,似是幾名侍婢。

“……那郎君就這麼一下跳上打住來,突然把夫人抱起來。”一個的聲音帶着濃濃的成郡腔調說道。

王瓚腳步微滯。

只聽那侍婢笑着,又是羞澀又是掩不住的激動:“我在一旁都面紅哩!”

旁人皆“嘖嘖”驚嘆,發出一陣吃吃的笑。

王瓚忽然覺得那些笑聲刺耳,加快腳步,離開了廊下。

未隔得多時,馥之又回到西庭中。

宅中僕從還未及收走室內的陳設,馥之看着眼前的一切,卻覺得似乎恍然已過去許久,自己的心境竟與之前大相迥異。

“仲珩甚有心。”只聽顧昀道。

馥之轉頭,見他淡笑地看着自己。心中似淌過一陣暖流,她亦莞爾,伸手與他相握,輕聲道:“虞陽侯甚關照。我那時自江上逃出,危機之中,若無虞陽侯搭救,我母子性命不堪設想。”

顧昀方才與她相聚時已得知了此事的大致始末,亦是感慨。看着馥之隱見消瘦的面龐,他心中不禁湧出陣陣愧疚,將馥之往懷中一拉,用力擁起。

馥之頭靠在他的肩上,分別以來,即便是方才在大舟上,兩人雖激動,卻也不曾靠得這般緊密。如今,二人終得獨處,久違的溫暖環繞下,馥之只覺萬千感觸涌在心頭。鼻間酸澀難當,她哽咽一聲,將雙臂緊緊回擁着他,將頭埋在他的胸膛上。

顧昀不語,低下頭,細細吻着她的鬢邊。

二人相擁着,好一會,馥之漸漸平靜下來。忽然,她想起什麼,拭拭面上的淚痕,抬起頭。

“甫辰。”她喚了聲,將顧昀的手貼在自己的小腹上,看着他,面上漸漸展露笑意:“孩子。”

顧昀怔了怔,垂眸,亦笑起來。他將手在那小腹上面緩緩摩挲,細長的雙眼彎起,煞是好看。

馥之卻覺得有些意外,微蹙起眉頭:“你不歡喜?”

“自然歡喜。”顧昀輕笑,吻吻她的額頭,半開玩笑地說:“仲珩信中曾提及,我笑了一路。”

馥之聞言,破涕為笑。

峽谷中的黃昏來得快,未到日落,天色已經暗下了。

大舟上已經點起了火把,火煙被江上的風吹得明滅飛舞,淡淡的煙火味在寒冽的空氣中飄散開去。

“到得明朝,便是成郡地界哩!”老舟子灌下一口酒,站在舟首向舟上眾人笑道。

蔡纓坐在舟上,望向兩岸的山崖,只見高聳崔巍,如斧劈刀削。

正看着,身旁坐下一人。

蔡纓轉頭,只見謝臻目光瞥來,神色澹然。

“不知到岸后,女君何往?”他問。

突然聽他問起這話,蔡纓怔了怔。心頭倏而晦暗,她沉吟片刻,淡淡道:“纓還要尋找家父。”

謝臻無所言語。

“丞相與某有約,女君到得成郡,須將一物交與某。”片刻,只聽他緩緩道。

蔡纓心中一驚,抬起眼。

只見謝臻看着她,神色沉靜,目光卻深邃透心。

蔡纓嘴唇動了動,好一會,轉過頭去,低低道:“我自曉得。”

謝臻未出聲,片刻,只聽身旁一陣窸窣聲響起,再無動靜。

江水濤聲入耳,再無阻隔。

胸中長長地深吸一口氣,蔡纓閉了閉眼。她微微轉頭,那個身影正走向舟首,大風將他的一角衣袖拂起,俊逸修長。

手不覺地探向懷中,蔡纓觸到那角紙片,心漸漸安定下來。

望向前面,暮靄沉沉,群山深處,樹影如墨。唯獨江水如帶,翻着白浪,不知將前途引向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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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鶯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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