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糕
自文皇帝起,朝堂對軍功日益看重。
王瓚的父親雍南侯王壽對此很是清楚,於是當大將軍出征之事定下來的時候,他便入宮探望了一回太后。之後不久,朝廷旨意傳下,王瓚隨軍,跟隨都督劉矩掛了個主簿。
對於這件事,王瓚沒有違逆。
提起行伍生涯的鮮衣怒馬,男兒誰無幾分建功立業的豪情在懷,他還是很接受的。不過主簿乃文官,是個閑職,須日日對着書簡地圖,王瓚冶遊多年,突然要過這樣的日子,到底覺得枯燥了。
所以那日,當聽說可以出去一趟,且無刀兵之險,他沒多想就跟着顧昀去了。
不料,倒真是開了眼界。
姚馥之這妖女果然是有些本事的。大將軍在她到來的第二日便完全清醒,之後每日服藥,日日好轉起來。
軍中眾人對馥之自然刮目相看,大將軍則更是感激不已,別的不說,自從大將軍開口說話之後,馥之的營帳中就有了專門的侍婢,帳前有衛士輪值,飯食湯沐也是獨一份的。
都督命軍醫按馥之的藥方去治療其他的染疫軍士,也喜訊連連,說果然見效。都督大喜,又遣人將藥方傳往附近郡縣,上報朝廷。
眼見要度過難關,眾人一掃多日來的沉鬱之氣,士氣重又高昂起來,出塞征羯人之事也重新回到眾將口中。不過上下仍不敢掉以輕心,大將軍雖無礙,其營帳眾人仍在馥之限定的半月隔離期之內。所幸大將軍豁達,命營中軍士每日操練,養精蓄銳,自己仍遵守醫囑留在帳中,每日與都督顧昀等人商討方略。
轉眼間,來到這營中已有近十日了。夜裏,馥之從隔離染疫軍士的營帳查看回來,疲憊不已,收拾過以後,迫不及待得倒在了睡榻上。
正當睡意沉沉襲來,忽然,馥聽到帳外有人在同侍婢說話,似乎是阿四。
馥之起身,往外喚了一聲。片刻,只見帳門掀開,阿四跑了進來。
“何事?”馥之問。
阿四一臉神秘,衝到馥之榻前:“阿姊,我打探到了不得的事。”
“嗯?”馥之訝然看他。
阿四壓低聲音:“阿姊可知那左將軍與主簿是何來歷?”不等馥之回答,阿四興奮地說:“左將軍乃大長公主之子,主簿與今上乃是宗親!”
原來這就是了不得的事,馥之的神經放鬆下來。
她問:“誰人同你說的?”
阿四眼睛亮亮的:“方才我聽大將軍帳中侍衛說的,還說主簿的阿爺是什麼侯。”
馥之點點頭,掩口低低地打了個哈欠。
阿四嘿嘿地笑,立刻乖巧地說:“阿姊好睡,我聽到有趣的再來告知阿姊。”
馥之笑笑,道:“等等。”說著,起身到案上拿過一個小布包來,交給阿四:“留給你的。”
“哦。”阿四應聲接過,打開,眼睛忽而一亮。只見裏面包著好幾塊米糕,潔白如雪,阿四歡喜地咧開嘴。
“多謝阿姊!”他笑得燦爛。
“去吧。”馥之道。
阿四點頭,連蹦帶跳地跑出了帳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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馥之重新在榻上躺好。
“……左將軍乃大長公主之子,主簿與今上乃是宗親!”阿四方才說話的神氣仍在浮現。馥之不禁覺得好笑,這孩子對外面的天地總揣着好奇,在塗邑時,就老喜歡追着自己打聽,縣尉說阿四就是個不安於室的命。
天下宗親諸侯多如牛毛,偶爾遇到一兩個侯門子弟並沒什麼大不了;不過,阿四說的大長公主,馥之倒是知道的。
大長公主是今上的姑母,與先皇穆帝是姊弟,同為昭惠何皇后所育。據說大長公主頗得先皇愛護,幾十年出入宮禁自如,其名天下皆聞,炙手可熱。大長公主及笄后,嫁入了開國功臣顧氏,可惜未出七年,其夫故去了,大長公主為夫守喪三年,期滿之後,經先帝准許,又嫁給了豪族竇氏。
馥之會知道這些,是因為潁川世代高門,以中原正宗自居;而當今皇族王氏雖貴,卻是以隴右寒族之身而後起,潁川士族甚為不屑。大長公主的事迹在那裏常常被當作反例提起,以教導女子恪守禮教。
想到這些,馥之閉上眼睛,若自己沒有那個不羈世俗的叔父,自己現下會如何?她是否也要和叔伯家那些同齡姊妹一般,坐在家中聽長輩訓導婦道,等待嫁人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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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四回到歇宿的營帳時,顧昀和王瓚都在裏面。顧昀正在燈前拭劍,王瓚坐在榻上,閑閑地翻着一本書。
由於隔離出來的營帳有限,馥之一個女子又佔去了一帳,剩下的人只得將就。於是,顧昀和王瓚住到了一起。阿四是個機靈的,王瓚和顧昀在他眼裏雖不如何,卻是自己在這軍營中第二熟絡的人了,見與阿姊同住已是無望,便轉而到他們面前走動起來;王瓚對阿四談不上喜惡,卻不反對跟前有個殷勤端茶遞水的人,沒兩日,他跟顧昀打了個招呼,阿四便堂而皇之地住到了他們的帳中。
“去了何處?”王瓚頭也不抬地問。
“去找阿姊。”阿四道,掩上帳門,走到王瓚的案前坐下。
除了這裏,阿四能去的地方也就那麼一處,王瓚用腳指頭也能想到。他瞥瞥阿四,卻見他正將一個布包拆開,裏面竟是米糕。
阿四將手在衣服上搓了搓,拈起兩塊米糕一下塞到嘴裏,腮幫子撐得鼓鼓的,滿臉享受的表情。
“主簿也來一塊?”他見王瓚正看着,大方地把布包推到他面前。
若在往常,這些普通小食王瓚是從不放在眼裏的。但如今卻不同,王瓚隨軍兩月,口裏早已淡得沒味了,見到這米糕竟也覺得有些嘴饞。
“你阿姊給的?”王瓚問。
阿四驕傲地點頭:“大將軍賜給阿姊,阿姊又親手給了我。”
王瓚盯着米糕,卻不着急拿,放下書來,向顧昀道:“甫辰,米糕。”
顧昀坐在燈火光影中,看看這邊,往劍上呵了一口氣:“不必。”
王瓚不再客氣,伸手去拈起一塊,放到嘴裏咬下一小口,細細品嘗。米糕甜甜糯糯,香軟可口。
阿四看着王瓚,有些愣神。
“主簿用食的樣子同阿姊甚似哩。”阿四說:“小口小口,怕吃完就沒了似的。”
王瓚橫了他一眼。自己出身宗親侯門,吃相斯文那是必須的,竟被這小子拿來與姚馥之那一介游醫相提並論。
顧昀在一旁聽到,卻覺得好笑,不禁扯了扯嘴角。
“你阿姊除了用食裝裝風雅,還會什麼?”王瓚不屑地說。
“我阿姊會的可多呢!”阿四睜大眼睛,抹抹嘴:“阿姊會寫字,會誦經典,走起路都不帶風,府君說阿姊定是大家裏出來的。”
大家?王瓚心裏哼一聲,不以為然:“哪個大家?”
阿四一愣,呵呵傻笑:“不知。”
“你阿姊當初是為尋叔父而至塗邑?”這時,一直沉默的顧昀突然開口問道。
阿四看看他,點頭:“是。”
顧昀將手中的劍對着燈光看了看,放下,轉向阿四:“可知其姓名?”
阿四想了想,不甚確定地說:“……似乎叫什麼姚虔?”
“姚虔?”王瓚皺皺眉,自己似未曾聽過這號人。與顧昀相視一眼,他也是一臉茫然。
“姚扁鵲可曾說過她是何方人氏?”顧昀又問。
阿四搖頭。
顧昀眉頭鎖起,不再說話。他有些煩惱那日答應姚馥之的事,不知是對是錯。故而大將軍清醒后,他曾把這事稟報。大將軍也覺得詫異,卻說既然答應在先,姚馥之也治好了疫病,帶她上路也無妨,多派人盯着便是。此後,姚馥之被安排一人獨帳,又有了侍女專司服侍,恐怕也是大將軍故意而為。
阿四見顧昀不出聲,口裏塞着米糕,卻對顧昀手上的劍好奇起來。只見那劍在昏黃的燈下寒光隱隱,不用細看也知是件上好的利器;又看看顧昀,那劍明明很光亮了,他仍在專心地細細擦拭,一遍又一遍。
看着顧昀的側面,阿四突然發現這人其實長得挺好看,劍眉挺鼻,臉頰的線條像巧匠雕出來一般利落;眼睛也生得奇特,眼角微微上揚,竟是個秀氣的形狀……
“今日未見你阿姊,她何處去了?”一旁王瓚忽然問道。
“阿姊今日去了疫帳。”阿四道。
“疫帳?”王瓚愕然,顧昀亦再度側過頭來。疫帳是專門設來隔離染疫軍士的地方,自從疫病橫行,每日都有人被抬進去,出來的人除了軍醫就是死者。眾所周之,那是個可怖的去處,日日可聽見絕望的叫喊聲傳出,聽得人心悸,百丈之內絕無閑人敢近。
“嗯。”阿四忽然一笑,道:“大將軍體恤將士,命人抬去好些大桶,為病人葯浴。”
“哦……”王瓚點頭,卻忽地一愣,看着阿四:“你說你阿姊今日就是去了疫帳?”
阿四點頭:“是。”
王瓚又看向手中米糕,他想起那日妖女為大將軍葯浴,為病人親手擦洗……只覺胃中一陣翻滾:“你阿姊去過疫帳,就將這米糕親手給了你?”
“主簿安心,”阿四看他臉色,狡黠地笑了起來:“疫病如何拖得到今日?葯浴是幾天前軍醫做的。且阿姊回來之時已用藥湯清洗全身,連衣物都要用沸水煮過了。”他一邊嚼着米糕,一邊慢悠悠地說:“阿姊那般愛潔之人,連別人身上的虱子跳到跟前她也要即刻沐浴,又是扁鵲,病邪如何沾得她?”他看看王瓚,又把米糕遞過去。
王瓚雖知道自己方才又着阿四的道,卻已經胃口全無,索性不理他,起身走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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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到了能離開隔離營帳的時候,王瓚第一個出來,走過把守的士吏,揚揚頭,只覺日光明媚。
“仲珩!”剛走到自己帳前,後背突然被拍了一下。
王瓚回頭,卻是張騰。
張騰一身戎裝,笑嘻嘻地看着他,左右打量:“半月不見,卻是白凈了許多,大將軍管待不差。”
王瓚瞪他,往他肩上回一拳,笑罵:“怎不見你去關半月!”
“我何其不想,可士吏把守不許入內。”張騰一臉遺憾,揶揄道:“我那時後悔,早知也該一道跟隨左將軍去請神醫,不僅大長公主前有好話,回來還有佳人日日相伴。”
“佳人?”王瓚愣了愣,過了會才反應過來他說的是姚馥之,不禁又好氣又好笑。
“我可見過她,”張騰眼睛閃了閃:“那日我望見她進了疫帳。雖看不甚清,卻知道是個美人。”說著,他笑起來:“仲珩你不知,營中弟兄可羨煞了爾等……”
王瓚聽着他說個不停,抽抽嘴角。
“……仲珩,哎,仲珩,你去何處?”張騰沒說完,卻發現王瓚轉身走開了。
“去看我的馬。”王瓚頭也不回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