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琉璃國主(3)
畫堂春
第二天,樂師們到了。為了不讓別人發現,劉璃特地找了宮內的一個僻靜之處。
這些樂師不愧是宮內頂級的演奏者,只聽劉璃將曲子輕輕哼了幾遍后,就能演奏出比較完整的曲調了,雖然還比不上葫蘆絲的清澈通透。
樂師對這首充滿民族風情的曲子也是十分喜愛,讚嘆不已。
劉璃又將窅娘喊來,將記憶中的動作教給她。雖然自己的動作實在有礙觀瞻,但窅娘卻是頗有天賦,將這些動作做得柔美動人,而且還隨興加上了一些自己設計的高難度動作。
“若微,這樣真的可以嗎?”窅娘有些不放心。
“光這樣當然是不夠的。”劉璃搖了搖頭,“包裝,包裝才是最重要的,現在什麼都講包裝。”她瞥了一眼表情茫然的窅娘,繼續說道,“你不用擔心,全都包在我身上。”
歷史上,窅娘最後是獲得了李煜寵愛的。所以,她如此幫窅娘,應該沒有違背歷史。
離乞巧節越來越近,宮裏越來越忙碌,所以根本沒人留意她。而周夫人平時多與大周后一起,對她的小動作完全不知情。最主要的是她取得了李煜的首肯,辦起事來自然是一路綠燈。
這天中午劉璃和周夫人去探望了大周后之後,就一個人先回去了瑤光殿的畫堂里休息。因為這些天一直都忙着那件事,不知不覺,在溫暖陽光的照射下,她斜卧在綉榻上居然睡著了。
剛巧,李煜忽然想起已多日沒見着若微了,剛巧也閑暇無事,便隻身來到了瑤光殿。沒有讓宮女通報,他徑直走向畫堂。室內一片寂靜,他悄悄掀起竹簾向里望去:少女身着薄衣躺在綉榻上,薄如蟬絹的衣服勾勒出她玲瓏的曲線,如絲綢般的烏黑秀髮散鋪在錦床上,淡淡的清香一縷縷地傳來??????李煜不由心裏一動,想更近前看個真切,便掀簾而進,卻不料碰響了簾上的玉珠。
劉璃正做着吃大餐的美夢,卻被一陣響聲猛然驚醒。睜開眼來,不覺大驚:不會吧?李煜怎麼會出現在這裏?
“姐、姐夫。”她結結巴巴地叫了一聲。
李煜也帶了幾分尷尬,口齒也不像往常那麼利落:“朕本想來探望小妹,不料卻驚擾了小妹的好夢,真是抱歉之至!”
劉璃也連忙說道:“不知姐夫光臨,請恕小妹未曾迎駕之罪。”說到這裏,她才意識到自己只穿着一件薄衣,急忙退向了屏風後面將衣服穿齊整。
出來之後,只見李煜還坐在那裏。
“那幾位樂師怎麼樣?”李煜的臉上已經恢復了平常之色。
“嗯,不愧是宮廷里的樂師,,我只唱了幾遍他們就??????”劉璃趕緊打住——哎呀呀,差點說漏嘴。連忙望向李煜,只見他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放心,既然小妹說是秘密,朕就不會打聽。”
“嗯。”劉璃鬆了一口氣。
“在這裏還住得慣嗎?”
“很好啊,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簡直就是最理想的米蟲生活啊。”她脫口而出。
“米蟲?”他顯然有些困惑。
“對啊,就好像白米里長出來的那種小蟲子——什麼都不用做,就可以每天吃得飽飽的。”
“哦?”他的眼中閃過一絲促狹的笑意,“這麼說來,不知朕算什麼呢?”
“呵呵!”劉璃乾笑了兩聲,“姐夫你當然是人中之龍,堯舜一樣的聖人,小妹對你的敬仰如滔滔黃河之水,連棉不絕??????”
“好了,”他也忍不住笑了起來,“你這個小丫頭,吹溜拍馬的本事倒不小。朕何德何能,如何能和堯舜聖人相比。”
劉璃望着他,慢慢斂起了笑容:“也許姐夫此時的功績難比堯舜,可是姐夫的才情是不會被時間埋沒的。無論是幾百年,還是幾千年之後,姐夫所作的這些詞句一定會流傳下去,永遠留在人們的心裏,永遠不會被遺忘。”
李煜慢慢斂起了笑容,眼中一片溫柔之色:“小妹,你知道嗎?大舜不但是有名的聖君,還有恩愛的一后一妃,這一后一妃不但有傾國傾城之貌,而且都對他一往情深。皇后叫娥皇,和你姐姐同名;皇妃叫女英,是娥皇的胞妹。她們姐妹倆雙雙嫁給了舜帝,舜帝南巡時病死於蒼悟山,她們姐妹倆也哀慟而死。”
他彎下了腰,牢牢地直視着她,眼眸閃耀着異樣的光芒。“若微,”他輕喚她的名字,一字一句地說,“你姐姐叫娥皇,為什麼你不叫女英?”
劉璃先是一愣,接着又是一驚。她不是傻瓜,自然聽得出李煜的弦外之音,心裏暗暗叫糟:完蛋了,完蛋了,難道這歷史真的要按照它自己的軌道運行?
她不知如何回答,只感覺到對方灼熱的目光正游移在她的臉上。
“姐,姐夫,我該去看姐姐了。”她慌忙找了個惜口。
李煜也發現自己有些衝動,正好順着劉璃的借口告辭回去。
傍晚時分,李煜的貼身太監王公公送來了一封薄薄的信箋。劉璃疑惑地打開了信紙,只見幾行遒勁如寒松霜竹的金錯刀書法字映入眼帘:
蓬萊院閉天台女,畫堂晝寢人無語。拋枕翠雲光,繡衣用異香。
潛來珠鎖動,驚覺銀屏夢。臉慢笑盈盈,相看無限情。
她的嘴角劇烈地抽搐起來。老天,哪來的相看無限情啊??????
離乞巧節越來越近了,窅娘的舞蹈已經和樂師們配合得天衣無縫。這天,樂師們離開后,劉璃正準備回瑤光殿,窅娘忽然喊住了她。
“若微,為什麼這樣幫我?”
“我是被你的痴情感動啊。”劉璃趕緊找了一個借口。她總不能說這是順應歷史發展吧。
“謝謝你,”她抬頭望了望天上的月亮,笑道,“乞巧節就要到了。”
“是啊,又是女孩子祈求上天、希望得到一個好老公的時候了。”劉璃脫口道。
“老公?”
“就是心愛的人啊。”
“心愛的人??????”她喃喃低語了兩遍,“我不敢奢望得到他,只要永遠能為他跳舞就可以了。”
“就這麼簡單嗎?”劉璃笑瞥了她一眼,“沒有更多願望了嗎?”
“還有??????”她的眼底深處似乎閃過了一絲幽幽的光芒,低低地說了一句話,雖然很輕很輕,卻還是飄進了劉璃的耳里。
“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劉璃心裏微微一驚,想不到她的內心燃燒着這樣熾熱的愛戀??????
虞美人
轉瞬就到了七月七日乞巧夜,李煜命人在碧落宮內張起八尺琉璃屏風,以紅白羅百匹,紮成月宮天河的形狀。只見一座月宮,天河橫亘於上,四百、面懸着一色琉璃燈,照得內外通明。月宮裏面,有無數歌伎,身穿霞裾雲裳扮成仙女,手執樂器,音韻嘹亮,悅耳怡神。好似真到了月宮一般。
劉璃望着忙碌的宮人們,不由想起了歷史上的記載:由於李煜生於七夕,他的父親李璟特別高興,期待他終生幸福,萬事如意,所以為他取名“從嘉”,讓他一切從“嘉”。但是李璟怎麼也沒想到,他兒子的忌日也恰恰是這一天。
這算不算是命運的諷刺呢?
“臣妾在這裏恭祝國主如月之恆,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壽,不騫不崩,如松柏之茂,無不爾或承。”大周后的聲音將她從胡思亂想中扯了回來。
李煜微微一笑,飲了一口杯中的酒,柔聲道:“去年花不老,今年月又圓。莫教偏,和月和花,天教長少年。”
莫名地,劉璃心裏一酸。這位才華橫溢的年輕君主,卻始終難逃慘死的命運,真難以想像,如此風流倜儻的他,是怎麼熬過那段投降后充滿屈辱的日子。
晚宴進行到了一半,眾人的臉上也露出了一絲乏意。
劉璃暗暗一喜,看來是時候了。
她站起身,笑道:“若微也為姐夫準備了禮物,不知姐夫是否有興趣一看?”
她說完后抬了抬頭,正好看見大周后的臉上閃過一絲奇怪的神色。
李煜含笑望着她,點了點頭。
“那麼請國主移駕到紫霄殿後面。”
眾人隨着李煜將信將疑地來到了偏僻的紫霄殿後。
紫霄殿的後面是一片碧綠的竹林,只見此時碧綠的竹子上都繫着長長的綠色輕紗,隨着輕風在空中起舞,如夢似幻。無數淺黃色的小燈籠閃爍在竹林間,更使這靜謐的夜色里彷彿充滿無窮的誘惑和神奇。
竹林的空地間搭着一座不是太高的竹樓,旁邊有一級一級的小台階。竹樓上支着輕紗製成的垂簾幔帳,隱隱看見裏面有人影微動。
劉璃朝她身邊的宮女使了個眼色,那宮女趕緊打開一個小木桶。頓時,無數螢火蟲從桶內飛了出來,彷彿數不清的流星在空中劃過,此情此景,美不勝收。
樂曲應該在這時響起,然後窅娘就開始獻舞,簡直是完美啊。這都是看演唱會得來的靈感哦,劉璃不由得意地想笑出聲來。
這時,一個宮女走到她的身邊,湊在她的耳邊說了兩句話,劉璃的笑容頓時僵在了臉上。
“那幾位樂師說是有病在身,不便前來。”
噹噹當!她好像被一把大鎚子猛砸了好幾下。怎麼會這樣?怎麼會說病就病?一定有問題!但此時劉璃也想不了這麼多,只着急着想個辦法來救場。
既然沒人奏樂,那隻能她自己上了,還能怎麼樣?趕鴨子架——唱吧。
她清了清嗓子,根據斷斷續續的回憶開口唱了起來:
月光啊下面的鳳尾竹喲
輕柔啊美麗像綠色的霧喲
竹樓里的好始娘
光彩奪目像夜明珠啊
??????
她剛一開口,充滿風情的曲調讓眾人一驚,隨後那竹樓上的輕紗垂簾里有人開始隨着歌聲舞動。綿若楊柳風姿綽約的身姿,舞姿翩然如搖曳的柳枝、蹁躚的蝴蝶??????讓人看得如痴如醉。
就在劉璃唱第二段的時候,忽然響起一陣笛聲伴奏。她驚訝地回頭望去,吹笛人竟然是李煜,心裏也不由暗暗佩服他的冰雪聰明——聽了一遍居然就能吹奏了。
有了他的和聲,她也唱得更放鬆了。
舞者慢慢地從階梯上緩緩而下,在月光的映照下,眾人看清了她的臉。
“是窅娘!”有人脫口而出,李煜的笛聲似乎也停滯了一下。
今天的窅娘格外美麗,她微仰着頭,遙遙地向李煜現出一絲嫵媚的笑。
一彎新月高掛空中,那一簇簇美麗的竹子,與皎潔的月光相映成趣。月光下的竹林隨風輕搖,清風弄竹影,月色映花容。如水的月,如水的少女,如水一樣的溫柔。
終於等到一曲終於,劉璃才放下高懸的心。
李煜放下了笛子,含笑望了劉璃一眼,又望向了窅娘,道:“原來是你。”
窅娘顯然很是激動:“國主,您還記得奴婢?”
“朕自然記得,那朵花很適合你。”
一聽這放,窅娘更是激動得說不出話來。
“跳得很好。”他的笑容在月色下格外動人。
窅娘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眼中含淚:“多謝國主誇獎。”
他的目光忽然望向了劉璃,眼神無限溫柔:“小妹,你有心了。”
菩薩蠻(1)
乞巧節過後,窅娘成了君王的新寵,每逢有晚宴,必然會有窅娘的獻舞。劉璃就沒這麼幸運了,因為幫了窅娘,而被周夫人狠狠說了一頓,還禁止她再隨意離開瑤光殿。她也知道,以自己這樣的身份去貿然幫助窅娘的確有點不妥,尤其對大周後來說更是尷尬,但是她這也是順應歷史的發展啊。
不知她還要在這裏待多久,到底什麼時候才能完成任務回去呢。
她看了看身邊緊跟着的兩個宮女,不由哀嘆一聲,真是自討苦吃。
“若微,再過幾日我們就離開金陵。”周夫人看了看她。
“什麼?”她猛地跳了起來,“為什麼?”
“我們出來也有些日子了,既然你姐姐的病已經好了,我們就該回去了。”
劉璃心裏大急,如果離開李煜的身邊,那豈不是根本沒機會完成任務了。可周夫人這樣說了,她也沒借口留在這裏呀,該怎麼辦?
雖說現在看上去一片平和,但其中暗流涌動。上次的樂師們一起生病就是一件古怪的事,可又找不到他們撒謊的證據。
第二天見大周后,當周夫人說起要回去的時候,大周后似乎也沒有挽留之意。劉璃無奈,現在無論如何也要死賴在宮裏啊,想來想去,也只有李煜能留下她們了。
可是兩個宮女一直都和她在一起,實在走不開去見李煜。就在她煩惱的時候,李煜的貼身太監王公公偷偷給她送了一封信。
趁着宮女不注意,她拆開了信,只見上面是熟悉的筆跡:
今夜子時,畫堂南畔。
是李煜約她見面。她將信紙放進了懷裏。這倒是個好機會,她正想找他呢。
子時將至,月光朦朧,萬籟俱寂。劉璃見周夫人已經睡下,其他幾位宮女也打起了盹,悄悄地輕步走出畫堂,慢慢向畫堂南畔走去。
格達!腳下的鞋子忽然發出了敲擊聲,她嚇了一跳,差點忘了現在自己所穿的金縷鞋是木底鞋,走在石板地上格外清晰。她想了想,只好脫下金縷鞋,提在手上,前瞻後顧,做賊一般地向南畔走去。
不知為什麼,她忽然覺得這樣的場景有些熟悉,卻又想不出究竟熟悉在哪裏。
走到畫堂南畔,就看見一位男子正靜靜地背向她站在花架下。聽見了響聲,那男子緩緩回過頭來,正是李煜。
月光下,他的容姿更是俊雅無雙,一抹動人的笑容從他唇邊輕輕漾開,黑如子夜的眼眸中閃動着耀眼的光澤,更勝過這漫天星光。
“若微,你來了。”他剛說了一句,目光忽然停留在劉璃手裏的金縷鞋上。
“啊,姐夫,這鞋子的聲音太響,你也知道我怕被人發現,所以只好……”她趕緊解釋道。
他臉上笑意更濃,上前了兩步,低聲輕喚:“若微……”
“姐夫,我想和你說……”劉璃剛說了一半,忽然手上一暖,轉眼間自己的手就被他握在手裏了。
“叫我重光。”他的笑容似月光一般溫柔。
“啊,姐、姐夫……”她想掙開他的手,卻沒有掙開,只好再一用勁,正好李煜也放開了她,她收力不及,身子一斜,居然不偏不倚地落入了他的懷裏。
“若微,你知道我的心意,不然你也不會來赴約,對不對?”他一邊說著,一邊順勢摟住了她。
“才不——”她剛說了兩個字,就被他輕輕捂住了嘴,“別說話,是巡邏的侍衛,你也不想這個樣子被他們發現吧。”
她仔細一聽,果然不遠處傳來了侍衛巡邏的腳步聲,再抬眼看他,他的眼中掠過一絲促狹的笑意。
“不要動哦,如果被發現的話,你在你母親那裏就不好交代了哦。”
她氣得牙痒痒,恨不得咬他一口,想不到他居然有這麼狡猾的一面。
夜風吹來,從他身上隱隱傳來了一陣若有若無的檀香味,他輕柔而略帶調笑的聲音一字一句地傳入了她的耳畔:“花明月暗籠輕霧,今宵好向郎邊去。剗襪步香階,手提金縷鞋。畫堂南畔見,一晌偎人顫。奴為出來難,教君恣意憐。”
她的嘴角又開始劇烈抽搐:不會吧,後世流傳下來的這首著名的偷情詩,居然、居然是這樣誕生的……
怪不得,剛才的情景連自己都覺得有些熟悉呢……
好恐怖的巧合。
待那些侍衛們離開,她趕緊從他的懷裏跳了起來,落荒而逃。而原打算要求他的事情,她此時是完全想不起來了。
就這樣過了幾日,在劉璃還沒想到辦法時,李煜又在移風殿大擺宴席。在宴席中,自然少不了窅娘的獻舞。
窅娘一舞終了,柔媚地輕移蓮步,來到了李煜的身前,正要為他倒酒時,卻聽大周后說了一聲:“等等!”她微微一笑,望着一臉莫名的窅娘,“還記得上次你戴的黃色杜鵑嗎?”
她的話音剛落,窅娘的臉色就變了。
“抬上來。”她低低地說了一聲。
流珠和幾個太監抬着一盆花走上前來,一股奇異濃郁的香味立刻瀰漫在空氣中。
竟然是那盆黃杜鵑!
劉璃心裏一沉,這個女人,竟然還沒有把這盆花處理掉!
“啟稟國主、國后,這種黃色杜鵑,雖然外表與一般杜鵑無異,實則卻含有——劇毒。”流珠望了一眼驚訝的眾人,“這是奴婢無意中發現的,不信的話奴婢可以一試。”
李煜只是凝視着那盆花,沒有說話。大周后在一旁點了點頭。
流珠讓人拿來一桶裝着魚兒的水,扯下了幾朵杜鵑扔了下去,魚兒吃下了花朵,立刻浮了上來。
劉璃心裏震驚不已,這不是她曾經在窅娘面前所演示的過程嗎?難道那天正好被流珠看見?而為什麼流珠要一直等到今天才告發呢?
四周響起了一片吸氣之聲。
“窅娘她心存謀害之意,其心可誅。請國主、國后定奪。”
窅娘早已臉色蒼白,渾身顫抖,竟然說不出一句辯解的話。好半天,才擠出了一句:“奴婢沒有……”
李煜將目光轉向了她,輕嘆了一口氣,“這是無心之失,罪不致死。”
“既然國主宅心仁厚,不忍處罰太重。那依臣妾之見,不如就只將此奴婢逐出宮吧。”大周后話音剛落,窅娘腳下一個踉蹌,險些摔倒。
李煜略一猶豫:“也只有如此了。”
劉璃大急,這樣的話,歷史不就開始改變了嗎?誰知道會不會蝴蝶效應啊。她剛想說話,卻見到大周后銳利的眼神正有意無意地掠過自己,周夫人也在一旁旁緊緊拉住了她。
夜風中,黃色杜鵑的香味越來越濃郁,莫名地平添了幾分妖詭的氣氛。
窅娘忽然笑了起來,朝着李煜盈盈一拜:“國主,在出宮之前,就允許窅娘為您最後舞一場吧。”
相見歡
雖然大周后出言反對,但李煜還是准許了窅娘在三日後最後舞一次。在那之前,她暫時被看押在冷宮裏。
窅娘那平靜的態度讓劉璃感到有些不安。她那麼愛李煜,離開皇宮就意味着今生今世都不能再見李煜了,這不是讓她生不如死嗎?
生不如死?想到這幾個字,劉璃的心裏一凜,難道她……
無論如何,也想去見她一次。
假借大周后的命令,她好不容易才有機會溜進冷宮。窅娘見到她的到來,大吃一驚,來不及收起自己的裹腳布。
劉璃一眼就看到了她那裸露在外的小腳,那腳被扭曲得十分嚴重。劉璃心裏冒起一股怒氣,猛地衝上前,揪起了那堆裹腳布:“原來你一直都在騙我,你從來就沒有停止過傷害自己。你說,我那樣幫你還有什麼意思?!”
“若微,”她低垂下頭,“你也知道,恩寵來得快,去得也快。國主如今是因為那支舞而寵愛我,可等有一天,他厭倦了,我又該如何呢?我不能不為自己留後路啊,至少——至少等他厭倦的時候,我還可以有別的新奇的事物讓他留戀。”
“你……”劉璃心裏彷彿被什麼堵住了,“為什麼沒有把那盆花處理掉?”
“我——”她猶豫了一下,“不知為什麼,那花好像有種魔力一般,我怎麼也下不了手。”
“怎麼會這樣?”劉璃大感不解。
“不用擔心我,”她淡淡地笑着,臉色卻是奇異的平靜,“還記得我曾經和你說過的話嗎?”不等劉璃回答,她用着一種溫柔而詭異的語氣輕輕說著,“我沒有奢望,只要能永遠為他跳舞就好了。”
“窅娘,”劉璃的眼中升起了一股霧氣,不知該說什麼,好半晌才說了句,“有什麼我能幫你嗎?”
她想了想,道:“獻舞那天,我想比平時都美麗些,麻煩若微那天折一枝帶莖的荷花給我。”
劉璃立刻點了點頭。
“還有,國主一向風雅,可窅娘是個粗人,不知若微有什麼離別的詩句可教我,獻舞的時候,我……”
離別的詩句?劉璃眼珠一轉,湊在她的耳邊告訴了她幾句話。
三天後,等劉璃趕到殿中時,窅娘已經開始起舞。只見她紅袖微卷,足尖輕踮,看上去格外高挑,格外輕盈,髮髻間正插着那枝劉璃今早偷偷給她送去的帶莖荷花,更是平添了幾分嬌艷。
舞影袖飛,她那踮腳的瞬間好似蓮花凌波,俯仰搖曳之態優美動人,雖然看得出練的時間不長,還未到火候,但也足以讓人驚艷了。
因為是帶罪之身,所以殿中比往常更多了許多侍衛,倒是李煜並無半點異樣,只是聚精會神地看着窅娘起舞,眼中不時流露出惋惜之色。
窅娘回眸望了一眼李煜,幾分濃情,幾分嬌媚,幾分說不清的複雜神色。
陽光不知何時照射進了殿內,在她轉過身的一瞬間,劉璃忽然發現不知有什麼銀光在眼前閃了一下。正要細看時,她已轉過了身。
等她又舞到同一個位置時,劉璃仔細看去,不由心生疑惑:那銀光居然是從那荷花的莖里發出的。剛才看到她把荷花帶莖一起插在髮髻間,劉璃就覺得有幾分奇怪。
她心裏忽然一個激靈,莫非那裏面藏了什麼?猛然間,劉璃忽然想起了很早之前窅娘所說過的話:
我不敢奢望得到他,只要永遠能為他跳舞就可以了。
我不敢奢望得到他,只要永遠能為他跳舞就可以了。
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劉璃的背後騰地冒起了一股寒氣,難道她想……
這會和李煜的命運改變有關嗎?
就在她腦子一團亂時,只聽窅娘的聲音低低地響起:“國主,窅娘就此離開金陵,從此再也無緣見君,請讓窅娘為國主獻上這枝荷花,以償心愿。”
“窅娘,夠了,別忘了你現在的身份。”大周后在一旁淡淡說道。
窅娘凝視着李煜,輕聲吟了起來:“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
李煜微微一驚,輕輕重複了這兩句詞,面露溫柔之色。
劉璃想笑卻又笑不出來,這本就是李煜將來所作的《相見歡》,情急之下只想到了這幾句……這算不算是有史以來最大膽的剽竊?
“朕准了。”他笑了笑。
“可是國主……”王公公也面露難色。
“窅娘只是一介弱女子,上次也只是她的無心之失,就讓她過來吧。”
窅娘的嘴邊挽起了一絲奇異的笑容,轉瞬即逝,她開始緩緩地走向李煜。
劉璃並沒漏掉這個笑容,心裏越來越不安,有問題,一定有問題,從詩詞到荷花,窅娘一直都在製造近身接近李煜的機會……
“等一下!”劉璃忽然大喊一聲,無視於眾人詫異的目光,接著說道,“姐夫,窅娘和若微一直交好,請准許若微將這手鐲送給她,也算是相識一場。”慌忙之中,她看到自己手上的玉鐲,才想出了這麼一招。
李煜看了看她,含笑點了點頭:“若微,你也有心。”
他無意中喚出了她的名字,大周后的臉色頓時黯淡下來。
劉璃上前捉住了窅娘的手腕,用只有兩個人聽見的聲音低語:“不要做傻事。”
窅娘渾身一抖:“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劉璃平靜地看着她,“這枝荷花里藏着什麼,我想你最清楚。”
她渾身顫抖,眼中神色卻是越來越狂亂,幾乎用上了哀求的聲音:“求求你,若微,只有這樣,他才能一直看我跳舞,生生世世……”
劉璃握緊了她的手腕,這難道就是所謂的因愛生怖?她已經瘋了……
劉璃的目光落到了她的腳上,忽然眼前一亮:“窅娘,敢不敢跟我賭一次?”
“什麼?”她獃獃地問。
“賭他會不會留你在宮裏!”劉璃說完,一把將她頭上的荷花扯了下來,又將她一把推倒在地,佯怒道,“你這傻子,這樣折磨自己值得嗎!”一邊說著,劉璃一邊掀起了她的裙子,迅速地脫去了她的鞋子,只見兩隻裹得緊緊的畸形雙腳出現在眾人面前。
李煜的臉色一變,竟然從寶座上站了起來。
“只為了舞姿更美,只為了能讓他多看一眼,只為了你那可憐的愛意,值得嗎?什麼步步生蓮,我看是步步生淚!”聽了劉璃的話,窅娘仍然咬着下唇,不發一言。
李煜終於按捺不住,不顧眾人阻攔走到了窅娘的身邊,彎下了腰,將手輕輕放在了她的腳上:“窅娘,很——疼——吧。”
聽見這幾個字,窅娘忍了許久的淚水終於滑落下來,泣不成聲。
“奴婢,奴婢真的不想離開這裏……”她抽噎着說著。
“你不用離開這裏。”李煜凝視着她,“誰也不能讓你離開這裏。”
窅娘哭得更厲害了。
劉璃這才鬆了一口氣,看來李後主憐香惜玉的性格果然不假,對每一個女子,都是溫柔相待,真心相待,疼愛憐惜。
這回,她賭贏了。
眼見事情終於解決,她悄悄走到了一個僻靜處,撕開荷花的莖,一枝極細極尖銳的小刀正發著森冷的光芒。劉璃笑了笑,拔出了刀,撲通一聲,扔進了池子裏。
“小妹,你幫的忙夠多了。”一個冷冷的聲音從她的背後傳來。
她愕然地轉過身去,居然是大周后。
“姐姐……”她心裏一驚,但想到證據已經不在,又鬆了口氣。
“你眼裏還有我這個姐姐嗎?”大周后頓了頓,“上次樂師的事我也只是想提醒你一下,誰知你還更加胡鬧。”
劉璃一驚,原來樂師告病的事是大周后……那麼黃杜鵑……
“我已經和母親說了,兩日後你就回去,以後沒有我的允許,不許再進宮。”她冷冷地說道。
“可是……”
“剗襪步香階,手提金縷鞋。”大周后忽然念出了這兩句詞,眼中閃過一絲嫉恨,“這首詞早就傳遍皇宮了!”
“既然這樣,若微離開就是。”劉璃的心裏倒是一片平靜。反正任務也都完成了,自己也該回去了。
大周后眼神複雜地望了她一眼,拂袖而去。
臨行的前一天,李煜面對去意已決的她,一臉的不舍。
“若微,若微……”他輕喚她的名字。
“姐夫,其實這樣也沒什麼不好,不然的話,對姐姐來說太不公平了。”她只能這樣回答。
他忽然低低吟了起來:“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
“姐夫……”
“若微,你等着我,我一定會將你接進宮來。”
劉璃猛地想起,根據歷史記載:就在不久之後,大周后病重,李煜又將小周後接來了宮裏探望姐姐,之後引發了一系列的風流韻事。
原來,歷史還是沒有被改變啊。
她剛想笑,那種早已熟悉的感覺忽然又席捲了她的全身,終於——又能回去了。
望着一臉黯然的李煜,她用了最後的意識說了一句話:“姐夫,我等着你!”
既然歷史從不曾改變,那麼李後主和小周后之間的愛情也是永遠不會改變的。
即使這段愛情還是以悲劇結束——
李後主被毒殺之後,小周后也自盡殉情。
不知何時從夢中醒了過來,劉璃睜開眼睛,房間內月色如水,那首《相見歡》又清晰地出現在腦海里:
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
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
她的心裏忽然湧起了一陣傷感,這首《相見歡》是李煜在降宋后所作的,那時的他,是何等的悲傷哀愁……
無論穠麗旖旎或者抑鬱哀慟,都是真實的後主啊。
他歡樂,便要把歡樂寫出來,不管這是否符合自己帝王的身份,是否會招來別人的非議。
他悲痛,便要把悲痛寫出來,不管這是否符合降王的身份,是否會招來殺身之禍。他實在從來不會掩飾自己真實的情感。
命運的捉弄使對皇位無野心的他偏偏坐到了那個寶座上。生於末世,又是群雄逐鹿的時代,縱有才情,又能奈何?
亡國后所帶來的羞辱,或許只有死,才是他的解脫。人生常恨水長東,就讓他的生命隨着一江春水向東流,在夢中尋找美麗的國度吧。
琉璃易碎,無非夢幻。
杜宇催殤,所謂煙花。
姐夫,下一世,莫要投於帝王家。
歷史資料
李煜(937-978),初名從嘉,字重光,號鍾隱,南唐中主第六子,徐州人。
宋建隆二年(961年),李煜在金陵即位,在位十五年,世稱李後主。他嗣位的時候,南唐已奉宋正朔,苟安於江南一隅。
宋開寶七年(974年),宋太祖屢次遣人詔其北上,均辭不去。同年十月,宋兵南下攻金陵。明年十一月城破,後主肉袒出降,被俘到汴京,封違命侯。太宗即位,進封隴西郡公。
太平興國三年(978)七夕,恰值李煜四十二歲生日,宋太宗恨他有“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之詞,命人在宴會上下牽機葯將他毒死。后追封其為吳王,葬於洛陽邙山。
南唐後主李煜雖然在治國安邦上沒有什麼韜略,但是在詩詞歌賦方面卻有着出眾的才華。他前期詞作風格綺麗柔靡,還不脫“花間”習氣。國亡后在“日夕只以眼淚洗面”的軟禁生涯中,以一首首泣盡以血的絕唱,使亡國之君成為千古詞壇的“南面王”(清沈雄《古今詞話》語),正是“國家不幸詩家幸,話到滄桑語始工”。這些後期詞作,凄涼悲壯,意境深遠,已為蘇辛所謂的“豪放”派打下了伏筆,堪為詞史上承前啟後的大宗師。正如王國維《人間詞話》所言:“詞至李後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至於其語句的清麗,音韻的和諧,更是空前絕後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