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群賊之貧賤
竊國者之惡,百倍之惡甚於竊財者也。竊國者居高位之地,竊財者藏夜遊之地,吾願擇其後者而居之。
卡林港之厄柯跋黑道流言書碎骨之年從薩林姆斯罕來的貨物,一路上闖過海盜的侵襲,風暴的折磨,歷經巨海沿岸的大城市,依雷霸、憂思塔,還有雅樂思,沿途傾銷着絲綢和特產。等貨船深入到迪林拜爾河邊這個小得不起眼的內陸港口哈桑塔,所剩貨品就不太多了。所以在這座城市裏,手工織錦和帶鞘的好劍都是最最受人歡迎的,一小段絲綢比一整件皮衣都貴許多。絲綢衣服是這裏高貴身份的象徵。碼頭上人頭攢動,往來貨商擠擠攘攘。本地的有錢商人大多等不及到街上的布料商店去買絲綢,而是直接在碼頭上向外地貨商販賣陶器,以物易物。
法爾和伊爾兩人遊盪在碼頭上,時刻保持着機警。第一艘貨船靠岸,他們並不急於上前,而是靜靜地觀察周圍的形勢。第二艘貨船很快也到了岸邊,他們仍然並未行動。遠處的城牆上,一個月爪團的手下被人們剝光了吊起來,他是在偷絲綢的時候當場被人捉住的。
因為巫師團的禁令,布料商沒有行會。於是他們在”森林舞”飯店大擺筵席,在酒精和美女的引誘下,簽訂行業規範。法爾和伊爾偷偷給了飯店的女侍應四個金幣,她很高興地告訴了他們這個信息。
“絕對是筆大交易,”法爾斷定。伊爾則像通常那樣,沒有說話。這天晚上,天陰無月。兩人潛伏在正對着碼頭的倉庫房頂上,等着布料商的私運貨船靠岸。據說這裏進行的都是現金交易,用於購買絲綢和名貴的琥珀鈕扣。微風乍起,樹上開始落葉了。想來即將來到的冬天依然寒冷潮濕。但兩人可沒有時間感到寒冷,他們屏住呼吸,全神貫注地看着河面上閃起明滅的燈光,那就是貨船靠岸的信號。兩人耐心地等着貨物從船上被卸下來,並滿滿地裝上四輛大車,這才從房頂上無聲無息地鑽下來。
貨車旁有人無精打采地守着,法爾往街對面的廢料場扔了一塊小石子,引開了那人的注意。兩人趁機鑽進第四輛車,再次等待下一個行動時機。不料,附近突然傳來一聲巨響,有馬匹受了傷,立時嘶叫起來,他們還聽見車輪翻倒的聲音。
伊爾貼着法爾的耳朵,小聲問,“難道是那些對手又來了?”法爾點點頭,“毫無疑問,是月爪團的人。先等等,馬匹受了傷,這證明那些人手裏肯定有弩和弓箭。我們在這邊看看好戲吧。”那邊廂打得不亦樂乎,這邊的兩人就開始大肆收掠戰利品。等二人用貨品把身上裝得滿滿的,他們拔了匕首握在手裏,輕輕推開了馬車後門,小心地向外瞟去。
一個持劍人的臉正在門邊上,那人眼睛大瞪,驚訝地看着他們。法爾縱身躍起,躲過那人揮出的劍,順手一刀刺在那人臉上。還來不及發出叫聲,那人就一命嗚呼了。
伊爾跟在他身後下了車,背的東西太多,幾乎讓他有點站立不穩。法爾從那人身上拔出匕首,往身後投去。那邊正有人拿着刀趕過來。匕首射中了一個手上拿着十字弩的守衛,頓時讓他血如泉涌,慘叫着拋開了武器。法爾撿起第一個受害者的長劍,衝著伊爾低聲道,“快走!”兩人朝右面跑去,那邊是些正派人的住宅區,雖然大多體面可靠,但那些居民並沒有多餘的錢為自己的房屋加修圍牆。四面八方都是刀劍拼殺之聲,不知怎麼回事,隨車的守衛彷彿不堪一擊,戰鬥很快就結束了。所有還站着的人,都是月爪團的手下了。
法爾和伊爾低聲咒罵著,左躲右閃,一邊拚命往前跑。月爪團的箭射在他們身前身後,咻咻作響。這時身後傳來一個男人的叫罵聲,彷彿是受了傷。法爾皺着眉回頭一看,只見一個跟着他們的月爪團,肩膀上中了一箭,痛苦地倒在地上。
伊爾喘着氣問,“他們還會再射箭嗎?連自己的人都……”“他們可不會輕易罷休,”法爾邊往前跑,一邊說,”小心躲閃!”他們跑到了小巷的盡頭,轉了彎,蹲在牆后,又一箭射了過來。人群的喊叫聲已經逼近了。那箭擦過他們的頭,射中了路邊的一扇窗戶。正在此時,前方走來了一隊衛兵巡邏隊,手裏都高高地舉着戰戟。巡邏隊長眯着眼睛,看着前面地上蹲着兩條人影,倒抽了一口冷氣,”快點燈,點燈!拿劍-”月爪團大概有兩個射手。還不等隊長把話說完,另一支箭就插進了他的喉嚨。眨眼間,隊長已經倒在血泊中。法爾和伊爾抓住時機,站起身來,衝過巡邏隊往後跑去。巡邏隊哪裏反應得過來?個個手裏的戟還尖朝上舉着呢,只有一個衛兵想要阻止他們。二人分別彎下身,猛地把守衛的腿一推。衛兵哐鐺一聲倒在地上,兩人繼續往前沖。跑到牆角處,法爾抽出匕首插在牆上,“蹭”一聲翻身上了屋頂。木質的房頂,因為雨水的浸濕而顯得很滑,讓法爾幾乎一腳沒站穩,摔回到地面上。伊爾跟在他身後,一起跳上了另外一間房檐,那房檐是茅草,房頂斜面很長。兩人就勢倒下,喘着氣互相看了一眼。
“我說,我說,”法爾大口吸氣,“我們一定得自己組織個團伙了!再這樣下去可不成!”伊爾小聲說,“太姬神會保佑我們。”法爾看着他,“你是在向蒙面神禱告嗎?”伊爾回到道,”不,我是在祈禱太姬,希望‘團伙’不會毀了我們的友誼,也不會奪走我們的性命。”靜了一會,伊爾聽見法爾低聲說,”太姬神哪,請聽我的禱告……”“啊哈!看這些光滑的手!”法爾笑着,突然停下來,“對了!就叫‘妙手幫’如何?”狹窄的房間裏爆發出大笑。這房間裏到處都是灰塵,空氣里還到處飄着一股老鹹魚的奇怪氣味。這間貨艙的主人已經死了,況且剛才進來的時候,他們在門口小心地堆了兩輛破車,防止巡邏隊走過來。現在屋裏擠着十來個人,都一臉戒備,手裏握緊着武器,小心地保持着彼此身體間的距離。法爾看着他們,“我明白各位對這個主意都不太感興趣。但是,我想各位也都清楚,若是不趁此時趕緊抱成團,我們就只剩被別人屠宰的份兒了。要麼就是離開哈桑塔,另尋出路。這樣的下場,各位想必也不願見到吧?”“那我們為什麼不加入月爪團?”卡恩問道,他和布拉拜是弟兄,後者正靠着窗戶,斜眼看着窗外,只有一有什麼動靜,他就會向窗外的人打信號。
“他們?各位仔細想想,”法爾克制地回答道,“每次我和伊爾達跟他們遇到,都免不了一場惡戰。難道各位沒看出那伙人是不講道義的么?他們犧牲手下就像是打噴嚏一樣輕鬆。要是加入他們,天知道有什麼下場。”伊爾也插嘴說,“還不止這樣。再讓我們從另外一個方向想想。各位可留心到月爪團每個人身上都佩着價值不菲的徽章?而且,他們的武器為何那麼精良?大家想想看,他們才成立了多久?能偷多少東西?哪能有這樣的大手筆?難道各位不覺得他們就像私人衛隊么?就像是巫師團或者國王的陰謀似的。每次他們看到我們,總是提前開火,不講情由。想要消滅盜賊,有什麼方法會比讓他們內訌起來更方便呢?他們這一招,叫做‘以賊治賊’。”人群里響起了應和的聲音。“嗯,這麼一說,”又老又胖的珂斯萊拉搓了搓手掌,說,”我覺得有些道理。我第一次看見他們就覺得有些古怪,而且他們行動的時候,守衛里似乎有人把頭轉向另外的地方,視若無睹。一定是有人給他們下了這樣的命令。”“嗯,我也覺得有道理。”年輕的雷格坐在水桶上,手裏把玩着一把刀。他身上跟大木桶一般臟,不注意觀察,幾乎會忽視那裏還有個人。不過,小刀的閃光提醒着旁人,可不能小看他。
“一派胡言!我不願意再多聽一個字了!”卡恩大聲叫道,“你們都是些蠢貨!要是你們相信這兩個花言巧語傢伙,那更是蠢上加蠢!除了能說會道,他們還會幹什麼?”他從自己站着的角落走出來,兩個兄弟也趕快跟在他身後。他揮了揮手,語帶威脅地說,“如果我們要成立一個對付月爪團的幫派,我認為該由我來做頭!不錯啊,‘妙手幫’。我保證,在這兩個小子在街上閑逛的時候,我就能讓各位包里揣得滿噹噹的!”“噢?”一個深沉的聲音從另一個黑暗的角落裏傳了出來,“那你怎麼不告訴大家你的打算啊?卡恩,你在小巷裏恐嚇弱小的事,我可看得多了。以我對你的了解,就是千萬別背對着你,要小心你偷偷刺來的刀!”卡恩冷笑一聲,“賈拉丁,雖然哈桑塔的每個人都知道你壯得像頭牛,可大家也都知道你的頭腦不好使!你哪裏懂什麼叫計劃?”賈拉丁提高了音量說,“我家鄉的人總說,要是有人對你提什麼‘計劃’,八成是他準備算計你呢!”“那你怎麼還不回你的家鄉去!”“夠了,卡恩,”法爾冷冷地說道,“看來有一點是明白無誤的,只要你還在這附近,我們大家就不可能彼此信任。你最好趕快走。”紅髮男人轉過身來瞪着他,”你是怕你失去對這個小幫派的控制權吧,嗯?那好,讓我們看看,這裏有人支持他的意見嗎?”伊爾默默地走上前來。“哈,哈,你這個可憐的跟屁蟲小子,他說什麼你就做什麼!”卡恩正嘲笑着伊爾,賈拉丁上前了一步,雷格從木桶上跳了下來,珂斯萊拉也喘着氣走了上前。卡恩四顧看了看,“拓珊柏,你呢?”最陰暗的角落裏傳出了一個低沉而有韻律感的聲音,“卡恩,很抱歉,我也同意法爾的建議。”“你們這些個遭神罰的蠢貨!”卡恩跺了一腳,轉身大步流星地走出了這房間。他的兩個弟兄警惕地跟在他身後,環顧了眾人一眼,隨後也離去了。陰影里有個男人低聲說,“我還以為他是你的情人呢。”“拉林,小心點說話!”拓珊柏有點惱怒地說,“那隻發春的公熊,只不過是個玩物罷了。”這時,賈拉丁看看了法爾,法爾沖他點點頭。這個壯漢碩無聲無息地走了出去,室內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看來,卡恩活不了多久了。法爾走到前方,”我們成交了嗎?哈桑塔‘妙手幫’從今晚就正式成立,各位意下如何?”“成交,”獨眼塔森點點頭,”我願意加入。”珂斯萊拉有點呼吸困難地說,”我也是,我願意參加。只要你們別變得像那些巫師團一般心狠手辣,我就永遠站在你們這邊。”眾人紛紛表了態,達成了一致意見。法爾笑笑,向眾人鞠躬道,“這樣我們就都成交了!好,我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拿好武器從這裏溜出去。萬一月爪團和巡邏隊正拿着弓等着我們,大家可別對他們客氣。”雷格急切地答了一句,“哼,我真等不及想嘗嘗他們的第一滴血!”拓珊柏在他身後低聲笑了,“可千萬當心,別是你的血。”黑暗掩蓋了他投向她的目光,但眾人分明都感覺到了那種凝視。人群一起走下樓梯,還有人吃吃笑着。
全哈桑塔都知道,阿森蘭特的兩家豪門葛萊默和圖蒙佩要締結親家了。這天,皮森?圖蒙佩戴着高高的羽冠,穿着鑲金的外衣,腳上是一雙彎尖的軟皮靴。他腰的腰間佩戴着父親贈給他的最名貴的利劍,驕傲地牽着他的新娘,逐一走過諸神之殿。盛大的遊行從火發女神蘇安神殿開始,路過洛山達神殿、守護神海姆神殿和命運之神太姬神殿,一直來到聖騎士之神提爾神殿下。婚禮將在提爾之劍下輝煌結束。新娘的父親送給新人一座整塊鑽石刻成的雕像,上面刻着阿森蘭特的守護獸——一隻牡鹿。這雕像十分珍貴,價格比數座城堡還要值錢。它罩在一個半圓形的玻璃罩下,僕人小心翼翼地捧着它,手臂沉重,如同是捧了幾座城堡。在重重守衛下,這非比尋常的寶物被安置在了新人的婚房裏,放在婚床床腳正中。老達拉葛?圖蒙佩小心翼翼地把它安置在那裏,仔仔細細地看了兩眼,“這個地方好,最顯眼,能好好地看着它!”瑙濃?葛萊默穿着一身高貴非凡的天藍色婚紗,傳言說是遙遠之地的精靈所織就。她母親十分得意地對別人說,這衣服值得上千金幣。可現在它像團皺巴巴的破布一樣被搭在地上,正投了皮森的心意。這對新人正在婚床上舉着酒杯,向月神撒倫敬酒致意。撒倫溫柔地傾瀉下月光,投在那牡鹿雕像上。新人們都不曾留意到,床下偷偷伸出一雙帶着黑手套的手,拿走了瑙濃方才取下的鑽石髮夾。而新郎只顧着沉醉在新娘美麗的濃密長發中。同樣,兩位新人也不曾看到,窗外皎潔的月色下,一道蒙面黑影竄過,身形是個女人,胸口別著一枚徽章。這入侵者的眼角還帶着笑意。她蹲下身,從靴子裏取出一把髮絲般細韌的長劍,從窗外伸向了雕像。三人都沉浸在巨大的興奮里,全沒聽見婚床下有個聲音帶着怒氣“哼”了一聲。窗外的蒙面女人對着瑙濃,柔聲警告道,“你若敢叫喚一聲,我就用它廢了你!”瑙濃果然異常聽話地,立刻開始尖着嗓子大聲叫喚,手裏的玻璃杯掉在地上,清脆地“叮噹”一聲響。女人的臉色陡然變了,衝進房間,手裏舉起了匕首。可腳下有個小凳子彷彿是”自動”地跳到了她的臉上,她一驚,匕首掉在了地上,人也失去重心,倒在衣櫥上。衣櫥沉重地、慢慢地、倒在她身上。瑙濃和皮森終於抓住了時機,驚天動地地大叫起來。樓下,雙方家長都聽見了這聲大叫。他們互相換了個眼色,有些高興地笑着。
“噢,年輕人啊,”達拉葛?圖蒙佩舉起他的酒杯,摸着自己的短須,向葛萊默夫婦敬了一杯,“這讓我想起自己結婚的第一個晚上,我可是哭了很長時間呢。我還記得那是蛇發女神月之年的事情了……”新人赤身裸體地互相抱着,驚恐萬分地大聲叫着。而床下的黑影竄了出來,弓着腰悄悄躲在了長沙發背後。他剛藏好,又有兩個黑衣人從另外一扇窗戶闖進婚房,粉碎的玻璃落在厚厚的地毯上。新人瑟瑟發抖,緊緊抓着對方的背,只求此刻正身在別地——什麼地方都好,就是別是這間婚房!兩個新來的闖入者是一男一女,他們穿着跟方才那女人一樣的黑色夜行衣,胸口上佩着徽章。兩人都毫不客氣地打量着整間房間。
“她到哪兒去了?”“噓!閔特,你會把整所房子的人都吵醒的!”“別叫我的名字,你這口沒遮攔的東西!”他們從靴子裏抽出匕首,走向婚床上這對可憐的新人。他們把頭埋在絲被裏,恨不得在床上挖個大洞鑽進去。
“別走啊,兩位!”閔特一把抓住新娘的腳踝,使勁一拉。皮森無助地想拉回新娘,而新娘則半跪床上尖聲大叫。房間那邊,長沙發后的一雙黑手不小心碰到了一隻玻璃飾物,它掉在地上打碎了,有人小聲抱怨了一句。閔特把皮森?圖蒙佩一把拉下床,“啪”地給了他一個耳光,用匕首在他鼻子上晃着,”快說,她到哪裏去了?”皮森發著抖,“誰,誰?”閔特身邊的女人叫依莎佩拉,她正在忙不迭地收撿着屋裏的珠寶。她看到床腳的牡鹿雕像,一把抓過來,在手裏掂了掂,深為它的重量而驚嘆。地毯上出了些褶皺,差點把她絆倒在地。她咕噥了一聲,重新站穩,看了看手裏的雕像,還好,它沒出什麼事。閔特看到依莎佩拉那裏沒出問題,又衝著皮森大叫,“就是先我們一步進來的那個女人!她在哪裏?”皮森喘着氣,指着衣櫃,“在,在,在那邊,衣櫥底下。”閔特轉頭往那邊看去,躺倒的衣櫃下流出暗紅色的血。那衣櫥足有一輛馬車那般大小,而且看上去重極了。他忍不住打了個寒戰。這時床底下突然又跳出一個人來,手拿一支香水瓶子,敲在了閔特的頭上。依莎佩拉站穩腳跟,扭頭看過來,“又是你們這些妙手幫!”她猛地甩出匕首。那人影往床下一閃,躲過了匕首,同時還打了個噴嚏,彷彿是在嘲笑她。瑙濃又尖叫了起來,黑衣女人反手給了她一巴掌,躍向那神秘人,想要抓住他。手掌卻不小心打了個滑,牡鹿雕像從她手裏飛了出去,掉在地上,轟然一聲,摔破了。
床后的神秘人又忍不住打了個噴嚏,身體不禁抖了一抖。但不知何時,他手裏又多了一個香水瓶子,準備把它敲在她頭上。月爪團的女人左躲右閃,後退不迭。而瑙濃抓住機會,狠狠地還了依莎佩拉一個耳光。女賊蒙面的臉被打得側向一邊。她怒喝一聲,向前栽了一下,而皮森正好拿起一盞銅製便壺,砸在了她的下顎上。依莎佩拉立刻暈倒在了床上。瑙濃跪在她身後,看着這個蒙面女人嘴角留出血,染紅了絲綢的床單,忍不住又尖聲叫了起來。皮森看清自己做了什麼,“哐鐺”一聲,銅便壺掉在地上,滾倒了牆角。而他也像一個瘋子般,凄厲地嚎叫起來,沖向卧室的門。長沙發后的人影閃了出來,衝上去想要阻止他。皮森離卧室的門還有兩步,那人影卻趕上了他。黑影抱着他一起撞在門上,門”砰”地一聲被兩人撞得開了一半。但那門本身十分沉重,又”哐”地一聲合上了。樓下的長輩們聽見樓上的大響動,帶着笑意互相看了看,又拿起了烤吐司。
珍尼莎?葛萊默臉上微微紅了紅,看着其餘三人道,”他們……聽上去……,嗯,真帶勁。”達拉葛?圖蒙佩聽了大笑,瞟了一眼自己的親家,”的確的確,真是帶勁。我還記得我的第二任老婆也有這麼帶勁呢!”伊爾從暈倒的皮森身旁站起來,看看門關得很牢,就沖還在床邊搖搖晃晃的法爾急切地說:”我們得趕快溜出去!”法爾忿忿不平地說,”可惡的月爪團!好好一瓶名貴香水就這麼廢了!咱們得另外拿些東西才夠本啊!”“我已經拿了,”伊爾說,”現在咱們快逃吧!”他的話還沒有說完,窗外又跳進兩個月爪團的對手。那兩人一着地,就拔出亮閃閃的劍,沖向伊爾和法爾。伊爾身邊有一張擺滿玻璃小雕像的桌子,他猛地把桌子舉起,扔向兩人。那兩人左右一閃,桌子砸了個空。而一座小雕像卻都從桌上掉了下來,直直地砸在了伊爾腳上。伊爾痛得彎下了身。月爪團員帶着滿臉獰笑,志得意滿地撲向了他。而另外一人則沖向床上那位尖叫着的光溜溜的新娘。
桌子破窗而出,帶着玻璃碎片和扭曲的黃銅窗框,落在夜幕中的卵石路面上。有些碎片掉在客廳上方,發出巨大的聲音。樓下的兩對親家聽了,眉毛揚得更高了。
“他們難道打架了嗎?”珍尼莎?葛萊默有些焦急地問,臉更紅了,“聽上去可像是不妙。”“不用擔心,”達拉葛?圖蒙佩大聲笑着說,“這隻不過是現在年輕人愛說的,那個,前,前,‘前戲’!對,就叫前戲。你應該知道,就是那、那事之前的小遊戲。上面的房間那麼大,足夠他倆打打鬧鬧了。”他嘆了一口氣,抬頭看看房檐,那裏很明顯地因為另一聲巨響而搖晃了一下,連檐上的灰塵都簌簌地落下好些。“我真希望我能再年輕一些,等我親愛的侄兒皮森叫‘救命’的時候,我就……”話未落音,樓上就傳來一聲微弱的、顫抖着的“救命”。達拉葛開心地說,“噢,我看這可憐的年輕人是頂不住了!樓梯在哪兒,我上去看看,我衷心希望我體力還行……”伊爾向後跳了一步,對手一劍揮過來。但法爾猛然跳起,一把抱住他的腳,這人直梆梆地倒在地上。他還來不及掙扎,法爾已經一刀刺中他的喉嚨。他拔出刀的時候,鮮血”吱”一聲從刀口噴了出來,血污弄在一塊名貴的薩林姆斯罕皮毯子上。摔壞了的牡鹿雕像從他屍體背後滾了出來。伊爾看見那人的慘狀,轉過頭來,把晚飯都吐到了藍色的卡麗山毛絨地毯上。
法爾有些興奮地說,“啊哈,這塊毯子我們不用帶走了。”他沖向最後一個月爪團女賊。女賊正在對付抽泣的新娘,她要掐斷新娘的脖子。法爾可不會放過機會,他一拳狠狠打在她的臉上。她還沒完全倒在地上,法爾已經縱身一躍,一把抓住窗外的繩子,溜了下去。伊爾隨手從他腳邊拾起一個小小的首飾箱,塞進自己的背袋,跑向窗戶,想跟着法爾溜下了樓。
瑙濃厲聲大叫,跑到門邊,她丈夫還在地上昏迷不醒。匆忙中,伊爾被破碎的牡鹿雕像絆倒了,他忍不住罵了一聲。雕像這次重重地飛到了牆上,又打碎了好些。伊爾顧不及多想,攀上窗沿,抓住繩子往下就跳。而這時,另外一邊窗戶里飛進一個月爪團的傢伙,他徑直朝着伊爾的方向衝過去,可他的目光鎖定在雕像上,完全沒有看見伊爾。那人興奮地大叫着,“啊哈!我可以用它勒索國王了!”他抽出匕首,正朝着瑙濃擲去。
瑙濃驚恐地往旁邊一躲,碰在身旁的玻璃鏡子上。鏡子搖晃了一下,失去重心,往下摔倒。瑙濃又慌忙往旁邊躲去,一不小心絆倒了一張桌子,桌子上本來放着的熏香瓶頓時摔個粉碎。濃烈的熏香氣息,讓正伸手拾起雕像的賊人忍不住抬起頭,後退了一步,手一松,雕像又掉在地上,再一次砸破了一小半。後退的盜賊還把牆上掛的一幅魯淖?圖蒙佩的巨大畫像給震落在地,沉重的畫框向前一倒,畫板砸到了這個賊的頭上。——魯淖?圖蒙佩在傳說中是夜鴞之王,畫像上的魯淖一手握着一隻血瓶,另一隻手上站着一隻吸血夜鴞。
瑙濃光着身體倒在一大堆神秘的香水和潤膚油里。地面和她身上全都滑溜溜的。她掙扎許久,也無法站起身。她四處看了看,一邊抽噎,一邊往一塊毯子邊上挪動。屋裏瀰漫的巨大香味讓窗戶邊的伊爾也皺眉搖搖頭,他抓緊繩索,溜了下去,消失在夜色里。而在他走後,一隻戴手套的手拿着匕首,從魯淖?圖蒙佩畫像的胸口戳了出來。隨後爬出來的是那個月爪團的盜賊,他狂亂地四下搜尋,終於又看到了牡鹿塑像的所在。它滾落在床腳下,已經遍體鱗傷,殘缺不全了。他連忙衝上去,將它拾了起來,“最後它還是我的!”窗外傳來一個冷冷的聲音,“不,是我的!”一把匕首飛向他,但沒射中,“錚”地一聲插在他身旁的木頭牆上,搖晃個不停。屋中的月爪團手下把雕像牢牢握在手裏,輕蔑地笑了一聲。隨即,他又想起對方肯定看不到他面具后的表情,就向襲擊他的人做了個粗魯的手勢。那個襲擊他的也是月爪團的人。他怒氣沖沖地又扔出一把匕首。寒光一閃,不偏不倚,正扎在瑙濃鼻子跟前。可憐的新娘匆匆忙忙又換了一個方向爬行。拿到雕像的賊人向窗口退去,晃了晃手中的刀,惡狠狠地沖那個對手說,“這刀你還是自己留着吧!”後來的賊人俯身從地上撿起一個珠寶盒,朝第一個人頭上扔了過去。這次他沒落空,珠寶盒砸在目標頭上,亮晶晶的寶石散了一地。第一個賊人也隨着它們倒在地上,拿着雕像的手一松。那雕像竟順勢往窗外飛出去。第二個賊凄厲而又失望已極地大叫,“不!”他一個箭步,騰身躍起,沖向雕像,他的手無助地向前伸,向前伸……他的手指尖觸到雕像了!他一把攥住了雕像!這人心滿意足,忍不住開心叫道,“哈,哈,是我的了!是我的了!”不料腳下的珠寶十分光滑,他站立不穩,重重地翻下了低矮的窗沿,夜色里傳來一聲慘叫。瑙濃看見那個賊突然消失,好容易鬆了一口氣,忍不住打了個寒戰。她小心翼翼地準備站起來,面朝了大門。她必須得出去……可這新婚之夜的噩夢是根本不打算放過她了。窗口又翻進了一對黑衣人。
瑙濃幾乎要瘋掉,真希望像她丈夫那樣昏死過去。兩個盜賊看了看一團混亂的房間,其中一個走上前來,一把推開了床上倒下的蒙面女人,向瑙濃走來,準備綁架她進行勒索。瑙濃尖叫着,掙扎着,撲向門口。可她來不及衝出去,就倒在皮森身上。她聽見門外邊傳來了重重的敲門聲,門閂吱吱呀呀地響了。盜賊惱怒地叫了一聲,繼續試圖抓住瑙濃撲騰的腳。賊人拿出匕首在瑙濃面前威脅地晃着,瑙濃忍不住又尖叫起來。
門開了,達拉葛?圖蒙佩獃獃地站在門口,看着這變成了戰場的新房,不知所措。腳下躺着他的侄子,而新娘掙扎到他跟前,抱着他的腳,瑟瑟發抖。老人又抬起頭看了看,一個黑衣人正雙手持刀,朝他衝過來。老人氣得鬍子也翹了起來,卻還來得及留心腳下仍然赤身裸體的瑙濃動人的姿色。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大聲叫道:“圖蒙佩家族有難啊!”衝上來的賊人一刀刺進了他的肩膀,老人卻並沒退縮,一拳朝賊人下巴打去。盜賊後退了一步,達拉葛又像啃火雞一般,一嘴狠狠咬住那人的喉嚨。盜賊慘叫一聲,倒在地上,鮮血淋漓。達拉葛乘勝追擊,把賊人逼近窗口,把他舉起扔了出去。他聽到窗外地上發出一聲悶響,滿意地拍了拍手,轉身對付另一個賊。等他把那人也如法扔到了窗外的時候,瑙濃終於能夠放心地、挨着皮森的胸口,昏了過去……不到第二天中午,整個城市裏就到處都流傳着偉大的老戰士達拉葛?圖蒙佩的故事:老達拉葛?圖蒙佩如何在侄子的婚房裏,赤手空拳對付了一整打全副武裝的月爪團盜賊,把他們全扔出了高高的窗戶,橫屍在圖蒙佩家的院子裏,如此一對新人方可安心洞房。
伊爾和法爾舉起了酒杯,為可憐的新人祝酒一杯,“這樣聽上去,還是有人救出了依莎佩拉,並且一起離開了現場。”法爾邊喝邊說道。伊爾問,“他們到底剩了幾個人?”法爾聳聳肩,“誰能知道呢?也許只有諸神和月爪團他們自己清楚吧。但他們確鑿無疑地損失了瓦拉、閔特、安納斯、歐畢爾,至少是這四個,興許還得加上依悌。依我看,昨夜他們的行動真是犯了大錯。而我們只損失了一小點。”“有一個髮夾碎了。”伊爾提醒他。“沒錯,但我們至少還有兩對哪。沒什麼大不了的。”法爾說,“現在,要是我們……”他停了下來,側着腦袋偷聽附近一張桌子上興奮的低語聲。伊爾本來就很安靜,現在也沒說話。
“不錯,就是魔法!多年前,老國王尤格拉斯藏起來的!”一個人幾乎貼着他朋友的臉,小聲說,“他們說,就藏在城堡里的一個秘密房間裏!”法爾和伊爾屏息仔細聽着,可沒過多久,進來一個吟遊詩人,坐在離他們最近的桌子邊,用自己年輕嘹亮的嗓子唱起了歌謠。而這歌謠唱的正是他們方才想聽的故事。
據說有一堆當年被尤格拉斯藏起來的魔法石,在城堡里被人重新找到。這些魔法石可以自己發光,懸浮在空中,還能發出美妙動聽的和弦音樂。巫師團為了誰該獲得這些魔法石,爭論不休,現在還沒吵出答案。於是,國王孛醪佴下令說,在他們做出決定前,把這批寶石放在一間專用的音樂室,派重兵把守,法師不得入內,而普通人可進去參觀。
吟遊詩人唱道:我曾親見了那法力之光啊,那一切都是真真切切。法爾和伊爾起身離開了酒館。法爾笑着說,“我們得弄到那堆石頭。”伊爾搖搖頭,“不,不行。你要是去了,我保證你沒法活着出來,繼續當你的‘妙手幫’幫主。”法爾嘿嘿笑起來。伊爾嚴肅地說,“這次,你一定要等,看清楚月爪團佈下的陷阱,除非你確信萬無一失,才能動手。”“陷阱?”“噢,法爾,難道你不沒聞到這整件事上都散發著巫師團狐狸般的臭氣么?我可是聞得清清楚楚。”隔了一會,法爾點點頭,兩人目光對視了一下,法爾問道,“你剛才為什麼說的是‘你’,不是‘我們’?”伊爾慢慢地說,“我已經當夠了小偷了。我在哈桑塔只有一事未了,等我做完,我就會離開。所以如果你要去偷這些魔法石的話,你只有一個人去了。”“為什麼?”法爾一下子愣了。
“偷竊和殺人,我已經深感厭倦。而且,我沒法通過這些事情,更靠近巫師團一步。你看那牡鹿雕像,那些偷竊的手只會去偷那些珠寶,他們彼此爭奪,活生生地毀了它。關於偷竊,我在這城裏已經學得夠多了,”伊爾看着法爾不解的眼睛,又加了一句,“時間過得很快,我得趕快做完我的事,離開這裏。”法爾無奈道,”我就知道這一天遲早會來。——可是你要做的那件事,該不會背叛大家吧?”伊爾搖搖頭,故意說,“我從不曾有過像你這樣的好朋友,法爾,霍萊恩之子。”兩人緊緊摟在一起,重重拍着對方的背,好一會兒才鬆開。又過了一陣,法爾問,”啊,對了,伊爾,你走以後,我該怎麼辦?”“跟拓珊柏一起干,”伊爾說,眼睛有意無意地閃了一下,“你跟她一起干,會比我們之間合作得還好,我保證。”法爾搖搖頭,”那麼我們就得散夥了——你得帶上我們一半的財寶。”伊爾聳聳肩,”我只要帶夠路上用的錢就夠了。”法爾嘆了一口氣,“那麼我會替你存起來,用於幫你宰掉巫師團。”伊爾輕聲道,”若蒙諸神賜佑,我也希望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