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葛藍多摩快活天
智者治國,先禮後兵——兵在暗中出也。
《草莽治國》小丑蘭得力克·哈羅肖血鳥之年刊行深黑色的火焰咆哮着撲過來,纖細的黑袍精靈被震得倒退數步,沮喪地呻吟起來。毒勒恩·塞塔琳嘗試突破陰影夫人的城堡黑火防護術,已經試了足有三五百次。看來這次又失敗了。連她不在城堡的時候,她的法力都如此強大……而且,看在森林之神的面上,她到底到哪裏去了?他嘆着氣,抬頭仰望着沐浴在柔和微光中的高塔,它顯得是那麼神秘的而又纖細,還……##突然有人從背後狠狠地撞了他一下,他猛然轉過身,做好戰鬥準備,正想跟偷襲的守衛一較高下,但卻發現眼前出現的是兩個打扮得像小丑似的法師,也正準備在達索菲黎亞城堡外安營紮寨。
貝勒頓興奮的叫聲飄近憤怒精靈的耳朵里,“巴內斯特!快來聽!”拓罷雷斯正在火堆邊引火,卻怎麼也點不燃。他抬起頭,使勁甩着自己被燒黃的手指,稍有些暴躁地問道:“又怎麼了?”“我剛才正在照夢裏預示的那樣,用水晶球監視內斯拉佴,”“斜指”之貝勒頓興奮地喘着氣,“真的有下落了!達索菲黎亞夫人剛剛篡奪了王座,還讓神選之人當她的朝臣——伊爾明斯特現在是葛藍多摩的皇庭法師啦!”望着貝勒頓一路小跑的背影,毒勒恩狠狠地發了一陣傻,而後風快地邁開腳步,朝貝勒頓狠命追上去。
他追上了,伸手抓住對方一聳一聳的肩膀,扯在那些時髦的深紅色綢子上,大聲問:“你說什麼?”那手好像鋼鐵製造的魔爪,貝勒頓被扯了個踉蹌,倒過臉來望着精靈目光灼灼的眼睛,“你這長耳朵,讓開!你的手指像狼爪子似的!”毒勒恩用力搖晃他,“你剛才說什麼來着?”拓罷雷斯從腰間解下一個小口袋,從裏面掏出一把閃光的小東西,往前一拋,又用拇指和食指小心翼翼地捻起一個,嘴裏念念有詞。
空中刺出閃光的一道力波,用力往前猛衝,像跳躍的閃電一般精確而飛速。力波重重地敲在毒勒恩的肋骨上,頃刻便將他的防禦術打成碎片,腳下站立不穩。
毒勒恩被這股突如其來的生硬力量摔在一棵枋達樹下,肋骨痛得就像是被一個粗壯的護林工斗大的拳頭砸了一拳。他忍不住按着傷處,使勁咳嗽,眼淚都痛得流出來了。法術把他釘在樹榦上,要這真是一桿長矛,早把他劈成兩半了……但這個念頭並沒有讓他感到好受一丁點。透過眼球上模模糊糊的紅色血霧,他似是祈求地望着面前兩位人類法師。
拓罷雷斯有些抱歉地看着倒在地上的精靈,搖搖頭,“年輕的精靈總是對老年人欠缺應有的禮貌。結果把事情搞得一團糟。”他評論道,“好啦,貝勒頓,現在你可以告訴這位性急的年輕人——你剛才說什麼了?”☆☆☆寇斯和霍哥隆手握長矛,站得筆挺,一動不動。他們知道,主人常常從塔樓的窗戶里往外打量這塊城垛……當然,他們不知道的是,導師只是喜歡在明月高懸的夜晚仰望月球表面的靜海石,決不會朝崗哨上的守衛們看一眼。
他們站崗的地方,是拱橋的一側。拱橋用來連接主體塔樓的閣樓,周圍的護城牆。站崗只是場面活,沒什麼打緊的。遠近三個王國之內,都不會有盜賊和士兵,膽大妄為到這個地步,竟敢打起這座城堡的主意。這座城堡的主人是肯蘭奪爾朗士·葛林邁爾,翼龍之主,絕不會有任何人敢輕易冒犯他。他用來駕馭龍的韁繩,附着極強的操縱法術,尋常人等無法解開。所以,倘若翼龍竟從這城堡里拍打着翅膀飛了出來,它們一定已經非常飢餓、無畏、脾氣暴躁——這種情形,誰敢招惹?一個衛兵沿着月光照耀的城牆飛快地掃了一眼,這座禁閉翼龍的粗壯塔樓,如同往常一樣隱秘而寧靜。同葛林邁爾其餘的行宮一樣,它原先只是一堆古代的亂石堆,經由法師施魔法而建成。它佇立在高高的山脊頂上,從上往下看,附近的六座市鎮,和兩條河流的交匯點,皆可進收眼底。
這天晚上,月朗星稀,天氣不冷不熱,即使站在葛林邁爾行宮的高塔上,不時有微風吹來,也很容易讓人產生各種幻想,那些同樣月朗星稀的晚上,不用站崗的晚上,那該……寇斯突然全身僵硬起來,轉過頭。鈴鐺聲?晚上這種時候,又是在城牆上,怎麼可能會有鈴鐺聲?是什麼東西?他朝城牆上掃了一眼,沒有人。霍哥隆正在城垛邊緣,彎腰往下面的院子看,以防萬一有人從牆上爬過來,或是從守衛台階突襲。不,什麼人都沒有。大概是獵鷹從誰家逃了出來,可爪子上還繫着腳帶吧,也許它停在了附近……可是,在哪裏呢?那聲音很微弱——但距離很近,應該就在附近不遠,甚至就在其中一座高塔里。摯愛的諸神啊,到底是什麼玩意?現在它似乎就在霍哥隆鼻子下面,打着旋。他看見空中出現一條模糊粗糙的霧氣線,扭曲着,伸展着,像毒蛇一般扭動着。他用戰戟尖試探地挑了挑那道霧氣,細小的光斑沿着兵刃的曲線慢慢聚集在一起,突然星星點點地頻繁閃爍起來——就像是沒有火而閃出了火星。
發出叮噹聲的風一路捲動,沿着城牆的垛口移動。霍哥隆和寇斯互相使個顏色,一同跟在它後面緊追不放,那東西似乎變得大了點,亮了點。從他們身後,穿出微弱的抱怨聲,主人塔樓的窗戶吱呀一聲打開了。也許這是他發出的法術也說不一定……也許不是。但他們最好還是跟着它,很可能主人正在考驗他們的警惕性咧。
旋風帶着他倆來到山脊盡頭的旗艦塔樓,城牆下的巨石陡峭地飛聳而下,就跟懸崖一般。它不再往前移動,飛快地跳動旋轉着。霍哥隆和寇斯好奇地慢慢往前走,兩人分散開來,戰戟舉在前頭,貓着腰,蜷縮着身子,從不同的方向逼近它,免得被那旋風最後形成的東西給突然卷到城牆下面去。
鈴鐺聲越發響亮,有節奏地一起一伏,很是刺耳。迷霧不停地旋轉,很快出現一個人類的外形,比他們兩人都要高大。兩個衛兵連忙伸出長矛朝那人刺過去,那人形突然倒下,融化成一團乳白色的光層,蕩漾在兩人靴子之下。
霍哥隆和寇斯又換了個顏色。他們的兵刃尖端什麼也沒刺中,而鈴鐺聲也完全消失了。他們聳聳肩,再一次打量城堡彎曲的城垛,轉身朝各自的崗哨走去。如果主人願意告訴他們那到底是什麼東西,他自然會說;如果他對此保持沉默,他們最好也這麼做,否則……霍哥隆驚恐地伸出手往前指,兩人定睛看去,在他們來時之路的中央,迷霧再次沿着城垛開始跳動。這次它的形狀已經很清晰,毫無疑問是個女人,赤足,穿着平滑的長裙,她跑動的時候,長發隨之自由地飛舞,喚起一陣又一陣微弱的響聲。兩個衛兵目瞪口呆,那女人的身體是透明的!兩人不約而同地跑起來,要是她穿過那條本該由他們把守的弔橋……她並未朝那邊走,而是朝着血跡斑斑的血頂塔而去。血頂塔是主人處死囚徒,並將他們拿去喂龍的地方。想從那裏離開很容易,而這鬼魂般的女人似乎一點也不慌張:兩個守衛很快就會趕上她。
弔橋上出現一個黑袍人影——主人!霍哥隆咬牙切齒地咒罵了一句,寇斯也緊隨其後——但法師根本沒看他們一眼,而是沿着城牆,走到兩個衛兵前頭,似乎是與一起去追那女人。他手裏提着一根法杖。
衛兵見她轉過身,長發飄蕩在月色之下,站在血頂塔之前的吊架上,無聲地朝翼龍之主揮了揮手,動作羞澀得就像是傳說中愛情歌謠的女主角。主人正朝她走去,她卻輕身一躍,跳上了城垛邊緣。兩個氣喘吁吁的衛兵看見他小心翼翼地趕過去,法杖舉起,瞄準目標。葛林邁爾回頭望了他倆一眼,似乎是下定決心,不再等他們過來接應,寇斯分明地看見他臉上滿是錯愕的表情。
如此說來,並不是主人的惡作劇,而是意料之外的“拜訪”——或者叫做入侵。衛兵們有些急促地喘着氣,卻沒有放慢腳步。儘管如此,寇斯腦里卻突地冒出一個奇怪的預兆,無比確定地“知道”——他們之中,有一個人,太遲了。
女人變成一個蛇一般無形無體的東西,驚訝的衛兵只聽見肯蘭奪爾朗士·葛林邁爾喉嚨里冒出一聲長長的嘶叫,一條明亮的白線飛快地纏住他,像螺旋體一般纏繞着,往天空上的月亮升起。
短短的一刻,翼龍之主就變成一根柱子,全身冒出火光,火焰狂怒地呼號着,撕破了夜空。兩個守衛驚訝地喘着氣,一同停下腳步,寇斯用力拉了拉霍哥隆的手肘。他們現在離血頂塔已經太近了。有什麼東西從主人着火的骨灰堆里掉出來,帶着火星,掉到城堡裏面的院子裏,發出哄然巨響——那是……主人的法杖!守衛互相恐懼地看了看,舔着發乾的嘴唇,驚恐地轉身往後跑。他們才跑了兩步,腳下的巨石便開始像海灘的波濤一般上上下下起伏翻動,城牆開始坍塌潰散。
葛林邁爾行宮發出巨大的呼號,兩人的耳朵里充斥着各種尖利的碰撞聲。根本來不及反抗,他們已被倒下的石頭湮滅在地底。
葛林邁爾魔法修建起的行宮,重新化為壯觀的廢墟,到處是破敗的殘石。一團明亮的霧氣從灰燼和人們虛弱的尖叫聲中蹦跳出來,得勝般舞動,叮噹作響的鳴叫里,反覆回蕩着女人冰冷的笑聲。
☆☆☆皇庭法師看着衛隊長嚴酷的臉,嘆了一口氣,道:“這回又是怎麼回事啊?”“是安洛伏·瓊費,伊爾明斯特閣下,他是從海洋南方某國來的商人,做黃銅買賣的,原本沒什麼重要。但是他經商多年積攢下來一大筆財富——他的喉嚨被人割斷了。”伊爾明斯特又嘆了一口氣,“是誰幹的?摩森?還是哪個新男爵下的手?”“閣下,我不知道,我也不敢……”“那麼告訴你懷疑的是誰,我忠誠的洛伽婁?”衛隊長緊張地左右瞟了瞟;伊爾彎起嘴角一笑,轉過耳朵,把湊到對方的嘴唇邊。“李瑪拓,”軍官聲音嘶啞地喘着氣;伊爾點點頭,往後退了兩步。倘若洛伽婁是對的,他一定毫不感到詫異。在葛藍多摩人廣為流傳的小道消息里,除了摩森之外,另一個最熱衷賄賂、威脅和暗中動刀子的貴族,就是李瑪拓。
“好啦,你們去吃晚飯吧,去休息休息。”他告訴筋疲力盡的衛隊長,“我們晚些再談這事。”洛伽婁帶着三名士兵,急匆匆地出去了。等接待室里再別無他人,伊爾才又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他念了一句咒語,兩根手指微微一曲,一堵牆後傳來悶然輕響,在那裏監視的間諜突然睡了過去。伊爾朝那面牆的方向冷冷一笑,閃到秘門旁。他還想把這道門的秘密保存得更久一點,當然不能讓任何人知道。他走進黑乎乎的秘道,可以通往麒麟宮殿多間佈滿灰塵的廢棄小屋。他得花點時間,一個人單獨思考一番。這個習慣,對他來說是一份十分寶貴的財富——而很多人一輩子也沒學會……至於更多從沒受過教育的人,哪怕他們本身很想學會,也無法具備獨立思考能力。
這一年裏,整個王國死了整整三個男爵,其中一個,還有兩步就能走進王座大殿,可突然一把匕首飛來,正插在他喉嚨上——就是這樣光明正大的謀殺。此外還死了六個——不,是七個——爵位稍低的貴族。葛藍多摩變成了一個毒蛇出沒的巢穴,只要有一時的奇思怪想,他們就會用毒牙互相嘶咬,弄個你死我活。皇庭法師不再是個快活的傢伙。他沒有朋友,只要他向誰表示友好,那人的屍首很快就在會在某天早上的某個屋檐下被發現。宮殿的每一扇門背後都流傳着各種各樣的小道消息,而當大門敞開,他看不到任何人臉上掛着真誠的微笑。伊爾現在甚至對門背後暗紅色的血跡習以為常了。也許他該發佈一道法令,命令拆掉內斯拉佴的所有大門,統統燒掉。
啊哈,啊哈。
他早就知道人們在背後怎麼叫他:“法令噴泉嘴”。男爵和貴族們不斷地挑戰皇家法令的尊嚴,甚至——甚至,在朝廷上公然行竊。而他的女主人,也完全不幫什麼忙。她很少使用法術,很少。所以,人們不會因為害怕和恐懼而臣服於她的新政權。
從他身體左邊,傳來一聲微弱的刮擦聲。伊爾拉動機關,一道面板無聲滑開。兩個年輕的守衛朝陰暗的通道里瞥過來。“伊爾明斯特閣下,是您在找我們嗎?”“戴爾維,你找到那些捲軸了嗎?把它們……”“燒掉了。灰燼全撒進了護城河,閣下,像您吩咐的那樣,跟您給我的那些黑灰攪和在一起——我全都用了。”伊爾明斯特點點頭,伸出一隻手拍拍他的額頭,“忘了所有的事情,忠誠的武士,”他輕聲說,“趕快離開這裏。”他觸摸的那名衛兵輕輕顫抖起來,眼神空白,接着轉身跑進黑暗裏,一邊跑一邊解開腰帶。他跑到宮殿這塊被廢棄的地方,是因為突如其來的尿意憋紅了他的臉——現在他朝自己的崗哨跑回去。
“英格阿?”皇庭法師鎮定地問道。
“我找到了Q——在她的紅甲大廳里找到的,我把白色的粉末混進去,直到再也看不見一丁點Q。接着我說了那個咒語,然後出了門。”伊爾點點頭,伸出手,“你和戴爾維都該獲得最高的獎賞,”他輕聲說。
衛兵笑起來,“別是去上廁所的事就好,請您原諒,閣下。就讓我想想年輕時最棒的一次調情吧,嗯,這個理由怎麼樣?”伊爾微笑道,“如你所願,”他用手指碰了碰他的頭,英格阿眼神搖曳,接着遺忘了部分記憶,繞着一動不動的法師走了兩圈,在房間裏又繞了一個大圈,這才找到門把手,小跑着衝出去,他把拖延達索菲黎亞邪惡魔法的事,已經忘得一乾二淨了。
不過,這也最多讓他多活一兩個月吧。
要是他們兩個不是朋友,對彼此也毫不知情,應該會更安全。但伊爾最信任的這兩個的戰士(也是最出色的戰士),經過他最徹底的洗腦術之後,卻突然飛快地變成了朋友。興許這沒什麼稀奇,伊爾想。
伊爾踱着步,走出這間昏暗的房間,臉色十分陰沉,恰和周圍相稱。蜜斯特拉要他侍奉達索菲黎亞的原因如今看來已經很明確了,但所謂“用自己的方式去侍奉”,卻總是伊爾明斯特的大難題,而現在這個缺點,對他來說很是致命。
但他只能這樣。一個男人要配得上“男人”這個稱呼,對一些事情總得堅持不懈。
那麼一個女人,要堅持做她自己,那又……在葛藍多摩只有唯一一個女人能夠為所欲為。最近這些日子,達索菲黎亞女王總是笑吟吟地看着他,而且毫不關心自己作為女王的職責。她很少上殿,甚至很少出現在皇宮之中,把國家大事完全交給伊爾,任由他發佈政令。沒有她親臨朝政,葛藍多摩很快就會變成充滿戰爭和盜竊的國度……每一天,越來越多的奴隸販子和肆無忌憚的不法商人湧入這片土地,因為他們知道在這裏,沒有人來限制他們的非法交易。而鄰國的貴族們伸出貪婪的眼睛,對葛藍多摩囤積的財富垂涎三尺。不法商人們帶來的“禮物”,就是國庫越來越充實的稅政錢箱。
伊爾又嘆了一口氣。現在最重要的事,就是阻止這股無法無天的黃金風波擴散到王室。甜美的女神蜜斯特拉啊,居住在一個被商人統治的國家,那該是什麼樣的情形呢?☆☆☆兩個罵罵咧咧的壯漢站在桌上,你死我活地互相纏鬥。桌子發出咯吱咯吱不堪重負的呻吟聲,馬上就快坍塌了,但圍觀者沒一個對此稍加留心,而是把手裏的酒杯用力往地上砸,產生一連串的清脆響聲,為自己下注的拳手鼓氣加油。隔壁房間則傳出尖叫聲——垂死的尖叫聲,而後在一種恐怖的,濕乎乎的喘息中結束。
這時是很晚的深夜,而這就是杯影酒吧。
內斯拉佴歷史上當然還有許多更狂野的酒吧,但葉佴日特派出魔法舞蹈假人傾吞酒吧規費,填滿自己錢箱的日子已一去不返了,而假人對酒吧的嚴密監視,也隨之灰飛煙滅。如今,杯影酒吧就在這裏,那些害怕獨自在這裏享樂的人,總可以雇傭到精幹的保鏢,把自己打扮成一副冒險團老手的樣子,正在進行什麼危險的交易——至少他們自己是這樣認為的。
這兒還有女人。
一個女人,穿一身藍絲綢,外面套着仿製皮甲,在敏感部位掛着許多鐵鏈和羽毛——與其說這麼打扮是為了遮掩,倒不如說是賣弄。她正坐在木桌邊上,離拓罷雷斯和貝勒頓的座位挺近。而這兩人一人捧一大杯寶石紅色的生心酒,止不住地互相抱怨:“多少天了?多少天了?至少有六天!”兩人從杯子口往外瞟,正好看見那穿絲綢衣服的美麗女人,從她選好的桌子上,朝兩個年輕的男人低下頭,給他們看一眼那凡男人都會一頭撞進去的春光。兩個老法師不約而同,清了清喉嚨。
“唉,唉,這兒可真熱,真熱,”拓罷雷斯軟綿綿地說了一句,就像是有人扯住他的領口往上提一般,微微站起身。
“你也,想到,那張桌子那兒去?”貝勒頓嘟噥着,眼睛緊緊鎖在藍衣女人胸口。他輕輕打了個響指,突然,透過一大片人聲笑聲歌聲和玻璃摔碎的喧囂,兩個法師清晰地聽到了如下對白,就像是有人貼着他們耳朵而說:“戴爾維?英格阿?這兩個名字真……叫人興奮。這是勇敢人……不,英雄的名字。你們就是勇敢的英雄,對嗎?”兩個年輕的武士呵呵笑起來,一起說了點什麼,而那藍衣麗人則性感地對他們耳語道:“今晚你倆有多大膽?又有多‘英勇’呢?”兩個男人又笑起來,但顯得有些謹慎,女人又道:“敢為你們的女王做點事么?一個小小的私人服務?”他們看見她把手伸進貼身胸衣,掏出一根又粗又長的鏈子,上面綴滿閃光的金幣。麒麟王座的圖案,吸引了兩人饑渴的眼睛。
兩雙眼睛頓時睜大,變得冷靜了許多,慢慢地從金幣上抬起頭,仔細地打量着那女人。但他們看到的是一個頑皮的笑容,接着女人又輕啟朱唇,聲音嘶啞地說:“來吧,要是你們敢……我們找個地方……尋點更多的樂子……”旁觀的二法師看見那兩個戰士露出遲疑的神色,互換了個顏色。接着其中一個說了點什麼,很誇張地揚起眉毛,兩人一同緊張地笑了笑,把酒杯里的酒一飲而盡,站起身來。女皇將她的金幣鏈套在一人的手腕上,開玩笑地拖着他,穿過昏暗的甬道,繞開人來人往迷宮一般的桌子,掀起一串串玻璃珠穿起的帘子,走過一排排杯影酒吧的特色拱門。
藍色絲綢和輕柔的羽毛從拓罷雷斯、貝勒頓翹起鼻頭上分外清純地掃過去。第二個武士揚着頭,饑渴的眼,毛茸茸的手臂,一一晃過他們身邊,兩個法師喉嚨管同時咕咚一響,仰頭便把杯里的生心酒喝光,轉向對方,臉色通紅,整整衣領,重又清了清嗓子。
拓罷雷斯嘟噥地說,“啊,咳咳,我想再多來一杯酒……你覺得如何?”“我也正在這麼想來着,”貝勒頓贊同說,“雖然喝了三杯酒了,可我覺得……不妨再來點……你不會介意吧?”☆☆☆昏暗的酒吧深處,靠在一根牆柱的陰影下面,一個臉色冰涼猶如大理石板的精靈,正靜悄悄地注視着達索菲黎亞女王,她正拉着她的兩個小夥子,從混亂中往外走。等他們轉過一個拐角,消失在他視線之外,毒勒恩·塞塔琳轉過頭,朝那兩個面紅耳赤的老術士哼了一聲,但他們並沒看見他。他悄悄站起身,穿過杯影酒吧,小心翼翼地避免被任何人留意到,朝一個出口滑過去——他知道女王一定在那裏出現。
☆☆☆洛伽婁又帶來另一個謀殺的消息,還有一次意圖行刺,而受害人僥倖地活了下來。伊爾明斯特從皇家酒窖里取出一小桶金巴蒂酒,讓衛隊長脫了制服,找個安全的地方好好享用。
葛藍多摩的皇庭大法師疲倦地走進卧室,盼望自己能有幾個小時空閑,能讓他望着黑乎乎的天花板,仔仔細細地想想,該如何治理一個充滿不和與背叛的小王國。也許在這凌晨時分,很快又會傳來一個暗殺的消息。那可真讓人感到快活。
伊爾幾乎被這些層出不窮的繁瑣事務逼到了懸崖邊上,他很快就要真正受不了了。每天對着伶牙俐齒的商人們,也讓他腦袋痛得幾乎快裂開。而且,他還遇到了一個真正的大難題,他對此束手無策,一點辦法也想不出來。從內斯拉佴城外傳出消息說,有兩個裝模作樣的老法師,從明月角之塔來的,一直跟蹤他到了這裏,他們說達索菲黎亞就是令人聞風喪膽的女巫“陰影夫人”的本名——陰影夫人和他的女王真的有什麼關聯么?呣呣呣。伊爾嘆着氣,這一天他至少嘆了七八百次氣了。他習慣性地瞅了一眼側面的走廊——那裏藏着他的秘密通道。
突然,他如同被死亡閃電給擊中了一般,僵在原地,瞪大眼睛。有人熟門熟路地竄進他的走廊,熟門熟路地走上一條甬道,正又和他的暗道互相平行。是女王!她穿着一身藍絲綢,掛着羽毛和金鏈條,打扮得像個酒吧舞女——而且她手裏還帶着兩個年輕人。從他們穿的甲胄來看,應該是武士,兩人的手和唇正忙着在她身上來回探索……女王領着他們走進麒麟宮殿的深處,那是伊爾明斯特還從沒去過的地方。冰涼的恐懼感在他五臟六腑攪和起來——他認出那兩個熱情的年輕人,就是戴爾維和英格阿!他的腦袋頓時痛了起來,就像被巨錘敲中那般。伊爾迅速穿上外衣,儘可能放輕腳步,飛快地朝達索菲黎亞女王消失的拐角撲過去。為防女導師用了什麼法術跟蹤術,他最好還是先別用隱形法。
女王並沒有故意隱藏行蹤,她虛情假意地笑着,聲音高亢,而又清脆響亮。伊爾到了拐角,便藏在柱子后,踮着腳尖一步一步往前走。
接着傳來鼓掌的聲音。是戴爾維的聲音,他大概是講了個笑話,但伊爾無法聽清。更多的笑聲響起來。三人走進一道拱門的盡頭。伊爾從柱子後站出來,剛好有機會從另一道拱門后好好打量一番這個空蕩蕩的房間。
前面是無數彼此相連的拱門,一間又一間黑暗的廢棄房間,伊爾小心地看了看身後,確定沒有另外的人跟蹤而來。只要前面的聲音一停下來,他就靜止不前。而當他正要走進一間單獨的大廳時,空氣的渦流似乎突然開起玩笑,把那三人的對話清晰地傳出來。
“看在戰鬥之神的面上,女人,你想帶我們去什麼地方?”“呃,女王,他的意思是說……這裏看起來好像是通往地牢的路呢。”達索菲黎亞又笑起來,這次她是由衷地感到好笑。“大膽的戰士——不,溫柔的先生們,別把你們的手挪開,放心吧,我們要去的地方決不會是地牢。我以皇室的名義向你們保證。”伊爾貓着腰,躡手躡腳地竄進下一道拱門,沿着邊緣往裏瞟了一眼,正好聽見一扇珠簾掀起的聲音,是從房間的一個角落裏發出的。燈光從帘子后柔和地散出光。伊爾抓住機會,飛快地鑽到那個角落,又閃身藏在另一道打開的珠簾之後。那三人走過的是另一扇門帘,伊爾躲在這裏,只要他足夠小心,就能剛好從打開的縫隙里,看見燈光照亮的地方。
現在瞟一眼嗎?他屏住呼吸,伸出頭,飛快地從門縫裏瞟了一眼,又縮了回來。他又探了兩次頭,才看清女王和她的獵物處在什麼情況下。
門帘后的燈光處,只是一間小小的接待室,牆對面開着一道拱門,通往一個籠罩在邪惡紅色光芒的地方。拱門兩側,站着兩個全副武裝的守衛,頭盔的護目鏡放下,弧形的馬刀舉在手裏,雙手交叉抱在胸前。但他們是沒有腳的戰士,腳踝部分懸在空中,離地面足有數寸。這種東西,人們通常稱呼做“驚懼戰甲”,是由法術操縱的裝甲,用來對付普通士兵,實在綽綽有餘。
伊爾看見它們兇惡地往前逼近着,但女王打了個手勢,它們就乖乖地停下不再動彈。達索菲黎亞從兩尊“驚懼戰甲”中毫不停歇地穿過,引領着那兩個無知的戰士。伊爾大膽地偷看着它們,打量着那兩把舉起的彎彎馬刀。但還沒等他接近“驚懼戰甲”,它們已經轉過身,跟着前面三人漂去,同時無聲地收起武器。伊爾非常非常地小心跟在最後。
後面的大廳大而漆黑,唯一的光源就是掛在一面牆上,放出寶石紅光線的織錦。而在織錦上,放着一個巨大的黑色裝置,甚至比伊爾看過的許多農莊還大許多:班恩神之黑手。
這大概是一座供奉班恩神的祭壇。中心有一條小過道,放着一整排火盆。每當達索菲黎亞走過,火盆的火苗就兇猛地往上一竄。戴爾維和英格阿顯然對這晚的艷情故事有了其他什麼想法,伊爾聽得分明,兩人喉嚨咯咯作響,不自覺地放慢腳步,卻不得不被女王拽着往前走。
過道兩旁都擺有靠背長椅,有些上面坐着穿着袍子的骷髏,另一些則還是乾屍,又或是深度腐爛的屍首。伊爾貓腰鑽進一排空椅子背後,趴在地板上;他知道,該發生的遲早會發生。
“別!”英格阿突然尖叫起來,用力掙脫女王的手,轉身要逃跑。他絕望地嘶叫着,這時戴爾維已從金錢鏈子裏掙脫開來,開始往回跑。
但聽又一聲尖叫……兩具“驚懼戰甲”正端端正正站在他們身後,戴着鐵護腕的雙手伸出來,逼近他倆的脖子。那鋼鐵製成的手指向他們發出召喚,空蕩蕩的頭盔靠得更近了些。
兩名士兵萬念俱灰地呻吟一聲,只得轉過身看着女王。達索菲黎亞躺在祭壇上,用手肘支撐着身體,身上的衣物,比先前進來時穿得更少了。她帶着微笑,向兩人招招手。
兩個戰士不情不願,磕磕碰碰地拖着腳,朝她走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