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致命法術之殘念
自私者難免於罪。
塞恩國之塞勒塞選自《塞恩維亞法師之紅皮書》刊行於鞍之年前後兩位法師在裂石相逢,一轉眼春去秋來,已過三個寒暑。
這年暮春時分的某日,氣溫不高不低,帶着幾分涼爽,隨着日光悠閑而懶散地變幻,天空時候呈現紅色,時而粉紅,時而泛金。太陽很快就會下山去了。西方的地平線交接處,一座塔立在燃燒的落日之中,像一枚靛青色的針尖。塔尖上盤旋飛揚着一個小而深色的身影。
人們抬起了頭,望着那東西:是一床飛毯,上面坐着兩個人。雖然落日的餘輝從數個角度照在他們身上,但人影仍然黯淡模糊,看不太清,全不似周圍其他事物,早被染上一層赤銅色。
“真美。你覺得呢?”目測完高塔,達索菲黎亞轉過頭,咕嚕着說。伊爾看見她雙眼中跳躍着一道綠光,這麼多年來,他早已知道,那是危險的前兆。她說完話,就往前支起胳膊,用雙手托着下巴,十足滿意地打量着塔樓。
“夫人,確實很美。”伊爾明斯特小心翼翼地回答。
她用戲弄調笑的神情瞟着他——哦,諸神啊,真的是頂大的麻煩咧。但願蜜斯特拉神明庇佑。
女導師指着塔樓說:“住在那裏的是個叫惑力凡特的術士。他是個有趣的傢伙,他召喚來各種野獸,教它們唱各種滑稽古怪的民謠和聖歌;還喜歡跟青蛙說話,甚至在一些青蛙身上變出翅膀,教它們飛翔。”飛毯平滑地飛翔,環繞塔樓的尖頂繼續繞圈,只是離塔樓越來越近。
這座塔樓猶如神話般傳說的優雅靈巧,四周圍着綠色的花園。牆體有幾扇窗戶閃爍出紅色的燈光。但整座塔樓異常安靜,甚至可以稱之稍顯荒涼。
“惑力凡特的房子……很漂亮,不是嗎?”“非常漂亮,夫人。”伊爾真心地同意說。
“殺了他。”達索菲黎亞語氣驟變,喝聲道。
伊爾不解地眨着眼睛。她點點頭,專橫的手指着前方尖聳的塔樓。
伊爾皺眉道:“夫人,我——”達索菲黎亞死死瞪着他,眼裏閃現憤怒的小火星,她揚起漂亮的眉毛,問道:“難道他是你的朋友?”“不,我一點都不認識他。”伊爾照實回答道。來不及向那位無辜的人發出警告,要他預先防範,也不可能幫他放出治療術。難道那人命中注定一死?——諸神,為什麼要用這種方式讓我飽受折磨,自我背叛?伊爾心想。
達索菲黎亞聳聳肩,從腰間佩戴的武器中取出一把黑色光滑的棍子,慢慢地將它變長。空氣凝固成一條直線,不斷往前伸展,伸展…………與此同時,惑力凡特之塔的頂端發出一聲巨響,粉碎開來,灰塵和碎片灑向天空。緊接着,紫色、琥珀色和藍綠色的光芒依次從塔身內開始爆炸,各種魔法皆被燒焦。四周的山谷中,回蕩着突變產生的響動,塔樓的殘骸也不斷濺落到群山附近。一雙燒黑的手打着旋,從飛毯邊擦過去,冒着火焰和硝煙。惑力凡特死掉了。
達索菲黎亞扭着身子,一手插在纖細的腰肢上,一手不經意地把玩棍子。“好啦,現在你告訴我,”她的眼神對着天空,聲音如絲綢般順滑,但卻讓伊爾不禁打了個冷戰,警惕地僵住身體,“你為什麼不服從我的命令?難道殺個法師對你來說,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情嗎?”畏懼感像冰冷的手指,緊緊握住伊爾的心房。“呃,那是因為……我覺得那沒有什麼必要,”他小心地挑選字眼,謹慎地回答,“蜜斯特拉說過,使用魔法,需飽含氣勢,重在激勵與創造,挑戰能力極限;非以嫉恨之心,行妨害他人之事。”蜜斯特拉?啊,正是她的命令,才指引伊爾來到這個愛消遣別人的女惡魔身邊,並以師徒之禮侍奉她。他幾乎快忘記自己那些作為蜜斯特拉神選者的日子——只除了在夢裏。他常常偷偷地跪下祈禱,默默背誦女神的教誨和頌詞,生怕自己不這麼做的話,那些記憶就會完完全全地從他腦海里消失。
伊爾有時候懷疑,達索菲黎亞夫人在向他施法,她一定用了各種鬼祟的手段偷竊他的記憶,又或是用健忘的迷霧圍困他自己的意志,想把他完全變成自己豢養的寵物。不管確切的原因到底是什麼,隨着時間的消逝,伊爾感到,回憶裂石相遇之前的生活,總是越來越困難,各種的細節正從他腦海里一點一點地消失……達索菲黎亞輕聲笑了起來,“啊,我明白了。魔法女神的傳道者也常常說這些東西,不錯,它們阻止我們對那些偷竊經文的賊人動手……甚至連不守規矩的弟子也動不得!哈!我可不在乎這些廢話,每一個能力跟我近似的法師,都會大大削弱我的力量。那我為什麼該留下這些潛在的敵人呢?難道等着他們以後來挑釁我冒犯我?我這樣做會有什麼好處呢?”她稍稍彎彎腰,用棍子輕輕敲打着伊爾明斯特的膝蓋。棍子懶洋洋地慢慢伸長,伴隨着周圍閃出小小的綠色閃電。伊爾屏住氣,拚命把心中升起的恐懼往下壓。
“我經常看到你跪在地上,向蜜斯特拉祈禱,在晚上,”她對他說,“你在取悅她,不是嗎?好吧,那你告訴我:她曾經回應過你的呼喚嗎?她對你說過話嗎?”“這些日子她從沒這麼做過,”伊爾無奈地承認,他的聲音低低的,因為他也感到了一點點的絕望。他所能依靠的全部,無非就是小小的“背叛”,但倘若竟被她發現了……達索菲黎亞勝利地大笑起來,“這就是你,孤獨一人,你必須自己照顧自己。如果真的有什麼蜜斯特拉,她又真的對凡人法師感興趣,也一定是站在那些弱者的屍體上,對強者大表青睞。你永遠別忘了這一點,伊爾明斯特。”她的聲音變得輕快起來,“我想你沒有趁我不在的時候偷懶吧?”她坐直身子,舉起棍棒,像劍那樣指着伊爾的臉,“現在你準備好了多少具完整的骷髏?”“三十六具。”伊爾回答。
她揚起眉毛,顯然對這個數字稍感驚訝。她斜靠過來,凝視着他的眼睛,用她不容置疑的力量,將他的眼神拉過來與她對視。伊爾試着不讓自己露出退縮的痕迹。事實上,達索菲黎亞夫人也是這樣。她越靠越近,令人敬畏的力量就越來越強,就像是聖蜜斯特拉真神。
但伊爾腦海後面響起一個小小的聲音,反詰地說:那怎麼可能呢?“你工作很努力啊,”她輕聲說,“我還以為你很花了點時間,費盡心機想弄到我的魔法書,要麼就是在塔樓里閑逛想翻弄點寶物出來呢。你的表現很好,我很滿意。”伊爾點點頭,在臉上和聲音里流露出滿意和寬慰之意。看來,她還沒發現他的“自我拯救”工作。
表面上是她最順從和忠順的僕人,但伊爾利用自己的法術,替一個僕人治好了傷,讓他帶上足夠的裝備,送去了遙遠的國度(雖然那個人驚嚇得都快要死掉了)。達索菲黎亞夫人曾把那個男人騙上了床,但在迷婦之年一開始,她就對他生了厭,在某個清晨把他變成了一隻巨大的蛆蟲,拴養在馬廄的尿槽附近,讓他痛苦地慢慢死掉。伊爾幫了他小小的忙,找來一具死於高燒的人類屍體,經過幻術變化,放在僕人的位置上,作為替身。也許這實在是不計後果的多管閑事,也是發瘋了的自尋死路。但他必須這麼做,不為了什麼,只為用小小的善意,補救她狂怒粗暴的邪惡。
這並非伊爾第一次背叛她的殘忍……但只要被她發現了,那註定會成為最後一次。“我總是把忠實品性,放在野心之上。”她再次嘲笑他道,“真是漂亮的講演,真的,”她說,“我幾乎要相信你是逐字逐句照蜜斯特拉的箴言做事的呢!”她像只野貓一般伸了伸腰,把棒子伸過一隻肩膀,撓着自己的背。只要伊爾伸出手,就可接過那棒子。“你一定比我更有耐性,”她的眼睛牢牢地放在他身上,點頭承認道:“我想我絕對不可能侍奉得了那麼一位任性的女神。”“導師,能否請教,您侍奉的神是哪一位呢?”伊爾問,無聲地伸出手,準備接住那送到面前的魔法棍。
她又撓了撓背,接着笑笑,把魔棍放進他手裏。伊爾看到她手指上戴着兩枚閃閃發亮的戒指。
達索菲黎亞說道:“是更高等一級的神……啊,對,就是那裏,”伊爾小心地用棍子撓着她暗示的地方,她笑得更舒服了,但雙眼仍死死留心他的手,戒指現在也閃起連續不斷的火光,示意一切準備就緒,要是他敢……“這並不是什麼秘密,”她閑聊般地解釋道,“我的神是班恩,爭鬥與破壞之神。他賜給我的禮物,就是用黑暗之火消滅那些入侵者,讓無數法師走入絕境。你知道嗎,幾乎每隔十來天,就有一個精靈蠢貨,他竟想跟我的防護做對。他這麼做整三年了,像日曆一般準時。對了,跟你侍奉我的時間差不多長咧。你說,我該不該命令你去對付對付他呢?”伊爾攤開手說道:“夫人,要是您那麼想的話,我會去做。但倘若沒有必要,我將儘可能地不讓任何人送命。”達索菲黎亞瞪着他,想了好長一陣。飛毯將還在冒煙的塔樓殘疾遠遠地拋在身後,落日亦與他們漸行漸遠。終於,她喃喃地說,“你想不殺人卻把那個傻精靈帶給我的樂趣奪走么?——哦,你可別害怕殺人。”她站起身,動作連貫優雅,從伊爾手中抽出棍子,放進腰后的棍鞘,幾乎是同時,她又伸出雙手,握住他的雙肩,細長的手指輕巧地放在他身上。但伊爾突然察覺,要是他想從這雙手中掙脫出去,它們立刻就會變成世間最堅硬的鋼鐵爪子。這是三年當中,他們身體靠得最近的一次接觸。
他靜靜地站着,任憑他的女導師拉過他的臉,彼此靠近,兩人的鼻子幾乎快碰在一起。達索菲黎亞命令說:“別動,也別說話。”她呼出的熱氣暖暖地吐在伊爾明斯特的臉頰和下巴上,她的眼睛,顏色深沉而又很大,似乎能望穿他的後腦,看清他藏在裏面的每一個秘密。
她稍稍靠前,兩人四唇交接。她專橫的舌頭分開他的嘴唇,不知是什麼東西,火熱而又冰涼,衝進他嘴裏,她狠狠咬一下他的唇,他不由自主地往下咽了一下。那東西立刻湧進了他的喉嚨,甚至卷進鼻孔。
劇痛——燃燒,顫抖,顫抖,燃燒!劇痛!如同被溺在水中,伊爾一次又一次地打着噴嚏,整個身體都在抽筋,橫在飛毯上。他死命地抓着毯角,免得掉下去。好不容易他才又能恢復正常的呼吸,這時他已全身濕透,無助得像個可憐的孩子。
他眼前騰躍流淌着黃色的薄霧;黯淡的天空不斷翻轉,控制住他的鐵爪不斷以刺痛的巨大力量鞭笞着他。
伊爾在黃色的霧氣中不斷掙扎咳嗽,似乎永遠會這樣下去。汗水打濕了他全身,全然的虛脫讓他再無法動彈半分。洶湧的痛苦在他身體中撕扯,但他只能躺着一動不動,嘴裏微微地發出痛苦的呻吟。
他是伊爾明斯特,他躺在地上,如同寒風中乾枯捲曲的樹葉一般脆弱,面朝天仰躺在飛毯上。而他沒有在劇痛中掉下去的唯一原因,是他所侍奉的女術士達索菲黎亞鋼鐵一般的手,緊緊地鉗制着他。
她的手終於鬆開了他。現在。一隻手在他肩膀留下深深的淤青,肉往下陷了足足寸余,那就像是船頭的鐵錨,死死地鉤在他頭上,把他牢牢固定在汗水形成的海洋之中。
夜幕已降臨,深藍的天空吹拂着微風,從兩人身上掠過。達索菲黎亞彎腰躺下,靠在伊爾身邊,柔聲道:“你已經嘗過了黑暗之火。我要警告你:要是你敢背叛我,它立刻會處死你。而倘若你一直崇拜蜜斯特拉神,把她的地位放在我之上,那麼班恩神會讓你生不如死。這些年來,我曾有三個徒弟未經許可吻了我,現在他們都不在人世,想吹耀這段經歷也沒法了。”伊爾明斯特瞪着她,想說法,卻作聲不得,劇痛仍然在他體內攪動。女巫望着他,她的眼睛是兩團黑色的火焰。“你的忠誠遠遠超過他們。你將為我除掉我最大的敵人,等你準備好之後,你一定會擊敗他的。但你首先要學會殺人,不計後果地,快速地殺掉敵人。他可不會給你太多時間反應該怎麼做。”伊爾終於積蓄了足夠的力氣,嗡聲嗡氣、結結巴巴地(不管怎麼說,他終於又能說話了)問道:“夫人,你說的這個敵人是誰呢?”“一個術士,蜜斯特拉選出來作為她貼身侍者的人。”達索菲黎亞望着遠方斜陽的最後一道光線,回答道。他們身下的飛毯開始下降。
“他是我叛逃的弟子,之後才成為所謂的神選者。但同樣的,他也無法完成魔法女神為他挑選的狹窄之路,所以現在又被人喚做‘叛逆者’,自然,他沒有回到我的身邊。哈!蜜斯特拉一定不會承認,有人會從對她的盲目崇拜中清醒過來。哈!”她轉過頭迎上伊爾詢問的目光,眼裏依舊是兩團燃燒的火,但這次,她的聲音輕鬆了許多,“他的名字叫佴德拉恩,你要為我殺掉他。”☆☆☆夜幕籠罩下的灌木叢,城堡附近的荊棘樹林和黃昏樹林急切地沙沙作響。一雙眼睛從一棵被閃電劈裂的黃昏樹縫中望出去,看着飛毯朝黑塔群中最高的那座降落。慢慢地,眼睛后露出一張冷酷而憤怒的精靈面孔。
怒火在毒勒恩·塞塔琳心裏熊熊燃燒,他輕聲咬牙切齒地說道:“驕傲的夫人,你的防護雖可弄聾我的耳朵,但當你離開塔樓,停留在外面野蠻的世界裏,我的魔法可就能發揮作用啦。別對你的徒弟指望太多,他的性命遲早都是我的!”飛毯很快從他視線里消失,但毒勒恩仍舊對着達索菲黎亞夫人的高塔怒目而視。過了很久,他瞪大的眼睛裏終於閃現出一絲平靜,讓他顯得更像是在思考而不是在抓狂。“不知道那法師的塔里還有什麼殘留的活物嗎?”他向夜空發問,“倒不妨過去看看……”濃黑的氣渦旋轉起來,就像是一道黑煙。黃昏樹林裏的眼睛不見了。
☆☆☆達索菲黎亞的城堡升起在黑暗的夜空裏,四周圍着一圈令人難以親近的城牆。拓罷雷斯望着飛毯飛進城牆的角塔之中,嘟噥着說:“好吧,這令人感到很興奮——我不得不這麼說,又有一天被消磨在輝煌壯麗的魔法中了。”貝勒頓雙手捧着用魔法加熱的湯杯,抬起頭,有些粗暴地說:“我尊敬的巴內斯特,我的記性興許總是不太好,可我總算還記得,我們早就商量好,再不為浪費時間、喪失機會而抱怨了,‘決不再多說一個字’,對不對?——我還記得咱們的話是這麼說的。不管時間過去多少年,我們的任務都跟才來的時候一樣清晰。這位行路者也許是個年輕又不懂事的傻瓜,但是他,和他選擇做的事情,現在都是整個托瑞爾地區魔法領域最最重要的發展。我認為,我們務必需要謹記女神的教誨,耽擱一些耗在故紙堆里時間,把注意力暫時轉移到這兒來!”拓罷雷斯沒作聲,只是點點頭,表示自己已經知道了。達索菲黎亞的高塔上亮起燈光,而包圍他們的只有夜色的喧囂。兩人無聲地盤腿靠在一根樹樁小椅子上,身後是靠城堡最近的一片胡麻地。過了很久,貝勒頓喃喃自語道:“現在摩塔塞泊一定以為我們倆早就死掉了。”拓罷雷斯聳聳肩,“他的責任是守護明月角之塔,可不是守着我們。”“嗯。他跟你講過他那隻像烈火一般眼睛的事情嗎?”“講過一點。是個詛咒……他在一場魔法決鬥中敗給了什麼人。之後他開始看守明月角之塔,因為女神的傳教士向他承諾,可以替他打破這道詛咒,並助他回復原來的力量。又一個可憐的法師……就是這麼被迫地、不情願地,開始侍奉掌管我們所有人的女神。”貝勒頓抬起頭,“對了,你給我講過三歌咒之拓罷雷斯的命運沒?聽說這麼多年以來,至高的蜜斯特拉女神,已經對他們失去了控制?”“當然沒有。”拓罷雷斯反駁道,“要是他們有這樣的本事,你以為我會坐在這裏?坐在這陰冷潮濕的醜八怪夜裏?”他一把拉開杯蓋,長長地喝了一口湯,回頭望了城堡一眼,剛好看見塔樓上有一盞閃現的燈火突然熄滅了。
兩人一直坐等,直到他們手裏的大酒杯徹底變空。但什麼別的事也沒發生。看起來,城堡已經進入睡夢。
拓罷雷斯嘆着氣,無奈地轉過頭來,“我們都是女神手裏的小卒子,唉,不是嗎?所謂的自由,只不過是你自己的想法。如果你覺得自由,那很好;反之,你就不自由。就是這個樣!”“哈,那倒好,我願意認為自己是自由的,”貝勒頓嘴唇咬得緊緊的,突然說,“不管你用什麼方法,趕快把你腦子裏這些奇怪的想法幹掉吧,拓罷雷斯,管好你自己的生活,願意怎麼樣就怎麼樣。可行行好,別把我扯進來。我想,但願你沒找其他的法師扯這些怪念頭,那樣你才會活得更久一些。”拓罷雷斯轉過頭,蒼老的眼睛裏充滿睿智和犀利,他盯着夥伴,“你指的是哪些法師?”“哦,就比方說你遇見過的那些吧,”貝勒頓嘟嘟噥噥地說,“把他們都算上。”☆☆☆遠在貝勒頓和拓罷雷斯視線之外,夜空裏佇立在遠方的另一座城堡——那仍然冒着隆隆黑煙的斷壁殘垣,曾經是惑力凡特的塔樓。
好一副荒涼景象。
殘破的斷牆上無數鬆鬆垮垮的碎玻璃窗,裝滿藥草的盒子橫七豎八的散落在窗沿邊上。在曠野里,破碎的塔樓孤零零地矗立着,四周沒有村落,也沒有泥濘的小道,甚至沒有任何人的痕迹,一隻麋鹿在大門邊悠閑地逛着,不時埋頭咬兩口草。
只是草叢中幽幽地升起一線迷霧,無聲地裹住了鹿的身體。轉眼間,那鹿就變成一堆白骨,輕飄飄地跌落在地。
等確信周圍沒有偷窺自己的眼睛,霧氣冷冷地打起旋風,發出輕輕的奏鳴聲,飛到塔樓的基座之下,慢慢升了起來。
它無聲無息地飄過牆上攀爬的野生玫瑰和常青藤,把自己往內部收縮,捲成一條毒蛇的樣子,從塔樓外牆上一條狹窄的縫隙鑽了進去,望着牆后沉睡中的寂靜和黑暗。
迷霧旋轉着飛過一間又一間漆黑的大廳,在一間裝滿魔法書和經卷的房間,獲得許多力量,快活地呻吟起來。很快,它站起身,變成了一個身軀長滿指爪和巨顎的東西,滑進了塔樓中心盤旋上升的樓梯,徑直往上攀登。
塔樓頂上,一盞昏暗的燈光幽幽地照亮樓梯,接着響起一個蒼老沙啞的聲音。顯然,聽眾是對那正在滑動着靠近的可怕長爪霧氣。
在燭光中,一隻人類的手掌緩緩伸了出來。
中央用粉筆畫著一道記號。正對着這副粉筆圖的,是手掌的邊緣圍着藍色的閃光。看來,粉筆畫正是這隻手掌的主人所作——因為這裏只有他一個人。
“阿祖色啊,魔法的至高之人,吾一心侍奉汝神,和汝之魔法女神,迄今數十年耳。”這個術士祈禱着,“吾亦深知如何用魔法將萬物摧毀與再生。然,城堡之外的世界,吾所知皆不詳也。神啊,請聽吾此刻之祈禱,我需要您的幫助。吾向您禱告,請賜予您的教誨——吾欲將畢生所知傳予後人,但不知何人可也?”最後一個字反覆回蕩着,甚至似乎穿越了牆上的大縫和裂溝。他手上藍色的誘惑之光越來越亮,幾乎能令人雙眼失明。
光芒突然徹底熄滅,一道微風從地面上升起來,吹拂着那隻畫有粉筆圖案的手。燭光狂亂地閃動,呼哧呼哧地就快被吹滅了。黑暗中傳來一個深沉平靜的聲音,淹沒了那明滅的燭火,“切記保護好自己,忠實的耶泰斯。倘若汝將過身,吾必會及時令汝之魔法置於我之掌控下……汝無需牽挂。”空氣里傳來奇怪的歌聲,萬物的能量噼啪作響,微風纏卷在老術士身上,顫抖的四肢頓時包圍在不同尋常的溫暖和活力之中。他已經多年未曾感受到身體是如此的輕鬆和敏捷,連忙跪在地上,高舉雙手,小小的閃電不斷從一隻胳膊射進另一隻胳膊。老人滿眼都是驚喜和滿足,眼淚止不住地淌出來,“真神啊,”他有點不知該怎麼說才好,“老弱病殘之身,不敢奢望能配不上這樣的幫助啊。吾……”在老人身後,魔法大廳的門尖利地叫喚起來,十多隻指爪狠命地撕扯着它,讓它從頂端一直裂開到底部。門板陡然倒下,只剩下一個空蕩蕩的門框。
一個發著慘白色光線的東西,像鬼魂般搖曳在樓梯盡頭——那是一個巨大的、兇險的、無常之物,滿身都是不停變化的爪子,不停變化的觸鬚,甚至還有長滿尖刺的殘忍下顎。它定能毫無疑問地致人死地。此刻,它慵懶地走進魔法大廳,腳步甚至有些洋洋自得。
耶泰斯·貝寧懸浮在自己的防護層中,只要入侵者稍稍碰觸到它,就能將對方的肢體燒成焦炭。他看着死亡朝自己走來,心裏仍有些發怵,顫抖着往喉嚨里咽了一口吐沫。
但他身上附着的小閃電猛地跳動起來,像是在提醒他什麼。於是耶泰斯扭過頭,深深吸了一口氣,用盡全力大聲無畏地喝道:“吾有魔法至高者阿祖色在身,梟小魔物不可近!不管你到底是什麼,趕快滾開,永遠離開此地!”老術士朝滿身指爪的東西靠前一步,手臂上的閃電仍然在噝噝跳躍。鬼怪的閃光伸出無數爪子和靠近的觸鬚,形成一道別有用心的危險之牆。但當它正這麼做的時候,它全身上下都出現了無數大洞,跟隨着它的擴展而慢慢變大。這怪物閃動顫慄起來,身上的光芒亦很快黯淡下去。
怪物驟然以令人恐怖的速度伸展到天花板那樣高,俯視着下面站着的滿身補丁的老人。耶泰斯抬頭張望,卻不知道該怎麼做才好。所以,他什麼也沒有做。
對冒險家來說,死亡就是永恆的信條——這樣的說法,對術士們而言,似乎也差不太多。老人內心感到了恐懼,他知道死亡將在一瞬間降臨,稍有不甚,他就會去跟死神接吻。可若他做了正確的抉擇,亦有可能從死神的魔爪下逃脫生天。但他不知道該做什麼。
巨大的爪子像枷鎖一般套住他,把他整個抓在半空。而在老人無法看不清的身後和腳下,一根長滿倒鉤的觸鬚,數張密佈毒牙的巨顎,正爭先恐後地朝他涌過來。
老人胳膊上的閃電咆哮,純白而熾熱的光芒照耀着整座魔法大廳,很快,光芒消失,屋裏只剩一道虛弱無力的灰色迷霧,正在門口的地上痛苦地翻滾。
耶泰斯被那光照得老淚縱橫,揉了好一會,才看清眼前發生的事。接下來,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做了一個也許是他這輩子做過最勇敢(又也許是最愚蠢)的舉動。他咯咯笑着,朝迷霧跑過去,舉起雙手——全忘了這時胳膊上已經沒有閃電,力量汩汩涌動的感覺也早就消失。
迷霧似乎想重振旗鼓與他格鬥,很快聚積凝固成很小的一團固態形體,就像一面打造得有些粗糙的盾牌,做好迎戰準備,高高舉了起來。老法師又邁上前一步,奇怪的迷霧似乎有些發顫。
他伸出一隻手,想卡住它。迷霧凄然“叫”了一聲,吹出一陣冰涼的微風,又發出叮叮噹噹小鈴鐺般的聲響,變成一團旋轉的渦流,驟然閃了一下,就從門口消失了。大廳里只殘留着它悲哀的呻吟。
耶泰斯看着它逃走,瞪着突然之間轉危為安的大廳,等了良久,才相信那東西確實消失了。老人再也支撐不住,雙膝跪在地上,向護身的神禱告着。他內心充滿感激,連話也說不太清,聽上去就像是一陣又一陣的喜極而泣的抽噎,想停也停不下來。
黑暗之中,老人用膝蓋和指尖摸索着往前爬,沙啞地低喚着阿祖色之名。掙扎之中,他驚訝敬畏地低下頭——先前他眼淚滴淌的地方,蠟燭彷彿獲得了生命一般,一根接一根地點亮,無聲地跳動起溫暖之舞。
“噢,阿祖色,萬法之主啊,”老人終於說出話來,“請容我致上最最衷心的謝意!”所有的蠟燭都彷彿聽到了他的祈願,一齊熄滅,又一同燃亮生命之火。耶泰斯跪在蠟燭圍成的光圈中,被這無上的榮光所感動。然而,在歡快的喜悅邊緣,他亦感到一絲悲傷,在神的愛撫下,他如此空虛,生命力彷彿再次離他而去。他輕輕撫摸着被弄花的粉筆外框,像個孩子般失聲哭泣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