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鹿角王座和陰影
吾常覺詫異:惡魔內心,與眾不同乎?西塔·霍塞姆《無恥貴族之冥思》王子之年流傳於世農夫的眼睛裏充滿了深深的懷疑和疲倦,他手裏拿着草叉,用齒尖穩穩地對準瓦倫的眼睛。不管面前這位單身旅者走到哪個方向,他都緊緊指着他不放。
兩人之間相隔着刺人而漫長的沉默,很久很久之後,農夫才張了張嘴,氣憤地回答瓦倫先前的問題:“翻過下一座山,你就能找到陰影夫人。”他說著,把草叉狠狠地往地上一戳,又一指,“當然,她的領地打這開始。我不想知道你為什麼想找她,而且我也不想看到你繼續站在這裏,站在我的土地上!趕快把你的靴子拿開點,別再呆在這兒!滾吧,先生!”他舉起叉子,威嚇地向前朝瓦倫戳了戳,似是在強調自己的話字字當真。旅者揚起眉,淡淡地回答道:“請接受我的謝意,”說完,他便不慌不忙地跨步走開了。
無須回頭,瓦倫也知道農夫的眼睛一直盯在他身上,望着他走到小山頂端,然後往山下走去。他能感到那男人的視線,就如同兩把頂在背上的匕首。一直到他從山頂往下走,瓦倫也沒有回頭。
——在荒郊野外的鄉村,一個明智的旅者決不會站在高處,因為那樣會被人從遠處輕易看到。而那些打量外地人的機警眼睛,從來不太友好。
他從覆滿青草的翠綠山坡上一路小跑,知道自己已經進入了陰影夫人領土。有一瞬間,他很想變成一隻獵鷹,或是一匹猛獸,以躲過人們冷漠而惡意的眼……但,不,不能這樣。如果陰影夫人是什麼樣的對手他還不清楚,若她警惕性很高,自己貿然暴露魔法能力,絕對並非明智之舉。
當然,如果他是真的是“瓦倫”,是個流浪者,自然並不會在意這些細枝末節。但他用“伊爾明斯特”這個響亮的名字巡遊費倫大陸經年,總是太過在意別人對他的看法。考慮到這是他自己所選擇的人生之路,現在想改變這個品性也未免有點太遲了,他邊走邊想,何況從他偷偷摸摸地從費爾墨雷城堡潛逃出來,也並沒走太遠。——蜜斯特拉要將他打造成一把趁手的武器,或者,至少是一件工具。但在這漫長的鍛造過程中,這雨點一般的錘擊,對於一件“武器”來說似乎實在是太過嚴厲了一些。忘了是哪個古人說過,“天將降大任於斯人,必將苦其筋骨”?要是他能想怎麼做就怎麼做,用魔法來獲取各種私人利益,而根本不去考慮這麼做的後果,以及其他人的命運,這顯然會容易許多。至少,他早就快快活活地統治起自己出生的那片國土——就像不少他認識的法師那樣。向一位魔法女神發出虛無的禱告,對他來說一定是件毫無意義的事。
而他如今的選擇,只帶給他一個稍稍有些特別的“好處”:長生不老。他年輕時所有的朋友和鄰居,早些年冒險歲月中的每一個夥伴,在魔法之都迷斯卓諾狂歡和工作中遇到的愛侶和友人……所有他認識的人,全都一個接着一個地,先他而去。甚至連那座偉大的城市都告別了他。
伊爾明斯特腦海里亂亂地飄過那些美麗的臉孔,燦爛的笑容,親密的愛撫,忍不住苦澀地咬緊了嘴唇。他曾經跟她們討論人生,興奮地期待未來的夢想,也曾和她們訂下海誓山盟般的約定,可現在,全都如同清晨的薄霧,被太陽光一照,就慢慢消散,最終化成了遙不可及的泡影,他還是一無所有。
太多太多的事情,最終都變成虛空一場……就像他面前出現的村莊一樣。
倒塌的房屋,雜草叢生的花園和道路,紛紛亂亂地向他致意。到處是聳立在地上黑乎乎的煙囪,向破爛的匕首一般,筆直地刺向長空,告訴他在火災到來之前,這裏曾有一座小村莊,而那野蔓藤爬滿的小坡,則曾經是一面鵝卵石砌成的圍牆,或是分隔地界所用的灌木籬笆牆。
當伊爾明斯特走過廢墟,一匹狼,要麼就是其他尖牙利齒的野獸,從一座破敗的房子裏竄了出去。不管怎麼說,這座村莊看起來完全荒廢了。難道這就是也斯卜理提到過的,陰影夫人在“強迫推行她的命令”?難道他自己經過的每一處地方,都註定變成廢墟嗎?房屋荒廢,那住在這裏的人們又怎樣了呢?逃走了?搬遷了?還是?沒走幾步,他就得到了答案。腳下發出“咯嚓”一聲,踩到鈍灰黃的什麼東西。絕對不是石頭,而是……一顆骷髏……現在被他踩成了好幾片。他抬起頭,冷冰冰地繼續往前走。
又走了幾步,又聽到“咯嚓”一聲響,這次是一根長長的骨頭。接着是另一根,再接着是第四根……他正行走在死者之上。在這座叫做哈門紹的村莊中,風化的侵蝕的散亂的人類的骨頭,遍地都是。
瓦倫來到蜿蜒的小河岸邊,本以為那裏有一座小橋,只是扶手倒塌在一旁。卻不料竟是一大堆骸骨,骷髏的手骨在水邊搖擺,幾乎快從肢幹上脫落下來。伊爾往前凝視着,至少看到八顆頭骨,忍不住長嘆一口氣。但他繼續往前走着,在蔓延的雜草里尋找着自己的去路。那些院門和歪在一邊的手推車,迅速地被蔓延的荊棘草和高高的騰蔓裹住,就像是在宣告,院落已經被它們掌管。
如今只有死人還住在哈門紹村。伊爾踱步走進一座村舍,只是想確定一下這裏是否還有什麼人活着。他飛快地在房裏瞟了一眼,只看見一具骷髏,坐在一把石椅子上。一條軟綿綿的蛇,盤在石頭椅子的頂端,在骨骸里進進出出地穿梭。它被伊爾這個外來人驚醒,正在尋找恰當的高度,好撲過來攻擊他。它在被蹂躪的房間裏噝噝地吐着血紅的芯子,伊爾趕緊閃出門,並無意質疑那毒蛇撲食的本領。
走出哈門紹村的路看起來同村莊一般的破敗。高高的天空上盤旋着一隻禿鷲,狠狠地打量着路上走過的人類,看着他穿越小道,朝杜靈頓而去。
根據那些如今依然精力旺盛的老人的說法,杜靈頓是一座繁忙的小市鎮,是依託小磨坊發展起來的市集。伊爾原設想那裏是一派熙熙攘攘景象,可等他走到那裏,映入眼帘的卻是另外一片廢墟,同先前那座村莊一模一樣,同樣的荒涼。伊爾站在市鎮中心的十字路口,板著臉,抬頭看了看天,天空慢慢變成鉛灰色,聚起大片濃濃的烏雲。他聳聳肩,繼續往前走。只要他的行李和卷宗能一直保持乾燥,誰又會在乎一點小雨呢?他選擇了往西北方去的路,走了許久也不見有雨落下。他爬上一面陡峭的山坡,山上燒焦的矮樹林原本應是一片果園。天空重新放亮,但他所過之處一直都是廢墟。
人們告訴過他,陰影夫人出巡時,身邊總帶着大隊黑騎士。沒有人不害怕黑騎士,他們的劍最最嗜血,從沒有所謂憐憫和寬容,也從不在乎對手是否已經投降。人們只知道他們所過之處,絕不會留下活口。要是遇上了他們,只能怪旅客自己運氣不好。
但伊爾仍然慢慢地走進她領土的深處,在荒涼的焦土之上,他完完全全變成了孤身一人。沒有馬蹄聲,沒有喇叭吹奏聲,也沒有什麼人騎着快馬,如雷鳴般沖向他這個肩上背着包裹的單身旅者,告訴他不得由此經過。
天色漸漸暗下來,琥珀色的天空展現出壯麗的晚霞,日光灑滿遠方的大地。伊爾明斯特又爬上一座山谷,往下看去,恰好能看見圖色瑞靈鎮,它曾經是(也許現在仍是)陰影夫人的家園。但,那裏仍然是一片只有野獸出沒的廢墟。
從高處眺望,森林中立着大概四五十座建築物,過不了多久,它們就會被樹林完全吞沒的。在這些廢棄的建築當中,隱隱約約看得見一座高挑的城堡,圍牆傾敗,城樓上的眺望塔已經變成了某些危險飛禽的鳥巢。這時天空已變成了深深的赤紅色,幾顆星星升上頭頂。
圖色是個過世很久的老匪首,手下有一隊極出色的匪幫。是他修建了這座高高尖頂的瑞靈城堡,作為自己小小領地的標誌。但圖色死了沒幾天,匪幫也就分崩離析了。
伊爾明斯特的嘴唇抿得緊緊的。##要是他試圖從這些本地歷史裏讀出什麼特別的意味,那一定是相當自大和無禮之舉。況且,站在這裏,他也看不到那廢墟城堡的城牆上,有他夢裏出現過的那種蜘蛛網大門。想知道鎮上到底還殘存下些什麼,那得花上不少時間研究(當然這也是相當僭越死者的行為,當然,興許在這期間,不會有什麼東西想把他從這裏趕走,或是乾脆吃掉他)。他嘆了一口氣,提醒自己說,從這裏望下去,只看得見圖靈城堡既高而又堂皇,很像是夢裏出現過的地方——興許是,但他並不確定。要確定這一點,必須下山親眼去觀察一番。
黃昏之前他還有一點時間下山去廢鎮上打探一番,但最謹慎的作法應該是抓緊這點時間趕到遠處綠草蔭蔭的山坡上去,那裏隔廢墟很遠,也比較安全。一個聰明人會選那裏作為宿營地,而不是踩着鬆鬆的岩石(更多的是人類的骨頭),滑下山坡,只為了趕在天黑之前仔細看廢墟一眼。但伊爾明斯特·艾摩幾個世紀都沒學會該如何做一個聰明人,這一刻又怎麼可能學得會呢?伊爾明斯特下到山谷下的廢墟地上,太陽很快就將落下山坡,他身後的影子已經變得很長很長了。原先橫穿市鎮的主要大道上,如今覆滿齊腿高的雜草。伊爾費力地在草叢裏跋涉,道路兩旁黑漆漆的房子,看起來就像是巨人的頭蓋骨。他靜靜地往前奏,用剛才砍下來驅蛇的棍子用力把草往兩邊分,並盡量把地上的碎石碎骨扒拉開,免得腳踩上去痛得受不了。
等他終於趕到荒廢的圖靈城堡中央,天色已接近全黑。緊張而沉重的寂靜壓了下來,所有動作的回聲,都被那默默等待的無聲無息所吞噬,就像是濃濃的大霧,把一切都變得模糊起來。伊爾試探地用棍子敲着一塊石頭,他每敲一次,就發出刺耳的咔咔聲,但附近的城牆中並沒有穿出迴響。有兩次,他都從眼角撇見了有東西在角落裏動彈,但等他轉過臉去,就什麼都看不見了,只有樹林,和廢墟的石頭城牆。
他敢肯定,這裏一定住着,埋伏着什麼生物,正在觀察他。從沒有屋頂的房子邊緣,透進黃昏的微光,投射在周圍的灌木上,藤蔓上,荊棘上,它們全都厚厚地盤在一起。伊爾吸了一口氣,繼續精神勃勃地往前找,尋找着夢裏高高的城牆,上面有一座蜘蛛網結成的大門。但他沒有看見類似的高大建築……除了圖靈城堡。
雜草覆蓋的大路上,有許許多多被風化的黃褐色骨頭,早已變得又干又脆,接連不斷地在他腳下噼啪作響,被踩碎。毫無疑問,當然是人類的骨頭。骨骸的數量之多,足以在城堡荒廢的城牆外鋪成整整一大塊地毯。伊爾明斯特小心翼翼地穩步向前,用棍子扒拉開碎骨頭,趕走了兩三條盤踞在石頭上的花斑蝮蛇。現在他四周已是黑乎乎一片,但他必須趕到城牆邊上去看看……城牆原本足有一座普通村舍那樣厚,二十多米高,現在它卻被從裏到外扯開了一條大縫。也許有東西正在裏面等着他呢。
好吧,也許一個人不應該這麼戲劇化。伊爾微微一笑,總有一些大法師認為諸神之界的命運就在他們的掌握中,會因為他們的每個行動與每段言辭而改變,這實在是他們致命的弱點。作為伊爾明斯特,他現在只想知道,前面是不是有一道蜘蛛網形的城門,這就足夠了。
他走進一間禮堂,拱頂的天花板極高,形狀亦完整無缺,雖然顏色已經凋敗,卻仍然看得出上面原本繪着無數綠色的樹木,樹枝上結滿豐盛的果實。大廳的地板,多年前曾經精雕細琢,由石英和大理石面板構成波浪型的紋路,當年一定光彩耀人。但如今地面上滿是灰塵,碎石頭渣,鳥巢,小鳥屍體的細骨頭,以及各種各樣無法辨別的殘骸。
大廳里十分陰森黑暗。為了以防萬一,伊爾本不想用魔法召喚亮光,但他很想看清對面牆上巨大的橢圓形黑石頭。那面牆上砌滿好些亮閃閃的白色石英,形成一道星星的圓環(是十四顆,或是十二顆不規則形狀的星光,但都不像蜜斯特拉的那種狹長之星)。圓環中央,雕刻着一雙女人的嘴唇,伊爾要滿滿地張開自己的手臂,才能丈量嘴唇的寬度。
嘴唇是合起的,嘴角微微翹起,露出一抹神秘的微笑。伊爾看到這嘴唇,心裏不自覺地泛起一種不舒服的古怪感覺,他知道自己從前也有過非常類似的感覺。也許這是一張正在說話的嘴巴,只要他能完全解開它蘊含的秘密,便能得知它要傳達的信息,雖然也許那不是對他所說的話。當然,這嘴唇也許並不這樣友好。
好了,現在該是從圖色瑞靈和那些監視的影子裏離開的時候了。對一個明智的人來說,說現在動身離去都稍稍顯得有點遲。有關的調查等到明天天色大亮之後再進行吧。他轉過身,退出了廢墟之穴,黑暗中並沒有怪物朝他撲過來。於是他加快腳步,直朝山林而去。
月光尚未照上高高的瑞靈城堡,但滿天星星撒下的光芒,照得一地濃綠的野生植物都似乎在汩汩地生長。撤出城鎮的路上,伊爾回頭看了好幾回,並沒什麼東西跟蹤着他。而那些在黑暗中閃閃發光的東西,也只是野鼠們綠豆般的小眼珠。
無論無何,也許這回他給自己留下了足夠睡個好覺的時間。他選好宿營的山頂很小,四周空闊,除了長長的野草,什麼野沒有。他在地上劃了個小圓圈,打開背包,拿出一個裝滿匕首的布包裹。他一打開包裹皮,匕首刀身就放出一圈又一圈幽幽的藍光,濃得幾乎要滴在地上。伊爾繞着自己划好的圈子,每隔不遠就把匕首深深地插進泥土,直沒刀柄,並吟唱起一種古怪的歌謠,聽上去就像是從前妓女們跳舞招攬顧客所唱的香艷之歌。
等佈置好這個圓環,伊爾又沿着它往地上插進第二個匕首圈,這次每一把匕首都在先前匕首以內,斜斜地從草皮刺進去。這樣內圍和外圍的刀刃就能互相交錯在一起。他攤開手,手掌朝下,手指張開,輕聲念了一個短短的單詞,之後裹進身上的斗篷,安安靜靜地睡了。
“請問,您在讀什麼書呢?”禿頭厚須的法師,把手裏冒着泡沫的高腳杯推到一旁,不慌不忙地把眼睛從額頭上的眼鏡里抬起來,慢慢地揚着眉毛,回答道:“一個劇本……諸如此類的東西。”比他稍稍年輕的術士站在他身邊,衣着更為華麗,往後甩了甩頭髮,眨眼道:“一個‘劇本’,嗯?巴內斯特,還‘諸如此類的東西’?難道它不是一本晦澀的魔法書,也不是內容豐富的元素之書嗎?”“三歌咒”的拓罷雷斯再次從眼鏡框邊抬起眼睛,這次顯得有點嚴肅,“親愛的德侖,請不要以你自己的想法揣度我的心意,”他說道,“我確實正沉浸在一段戲劇的思考里,不是《暴風騎士》,就是《無恥之屠》。你知道,這是一項費腦筋的工作。”“也是一項泣血的工作,”“斜指”的貝勒頓哼哼着回答,走到一把摞滿書籍的高靠背椅子前,胳膊用力一掃,就把所有的書全掃在地上,椅子還來不及喘息一秒,他已經穩穩地坐了進去。厚重的大書落在地上,發出令人震撼的響聲,接着把地面的灰塵揚起一大片。聽過了這聲巨響,其後的兩聲響動就算不了什麼了。其一是椅子上的人雙腳懶散地一蹬,把擱腳凳上面的書也清了個一乾二淨。而第二聲響,則是老椅子的兩隻後腿突然支撐不住,倒在地上。
貝勒頓悶聲悶氣地跌在亂糟糟的書堆里,拓罷雷斯忍不住皺皺眉,用手蓋在高腳杯上,好替它擋住簌簌落下的灰塵,在這些灰塵小顆粒的舞蹈里輕聲問:“你的表演結束了嗎?我真的感到有點厭倦了。”貝勒頓說話的聲音,會讓有些人稍覺粗魯,也會讓另一些人感到印象深刻,總之,他用這樣的方式,並精心挑選了下列字眼,作為回答:“我親愛的夥計,難道你認為,這次小小的‘文化恐慌’是我造成的?噢,不,我不這麼想。你看看,放眼望去,這間屋子裏的每一張桌子,每一把椅子,甚至每一個平面上,全都是你要來的各種魔法書,它們越長越高,越長越高,害得我連坐的地方都沒有!”拓罷雷斯嘎嘎地叫喚起來,發出類似毒蛇的頭骨被一隻穿着皮鞋的腳後跟狠狠踩碎的聲音,“你的意思是我的錯?你想否認這場混亂是你造成的?要是你有一兩天空閑,我倒想狠狠地駁斥一下你這狡猾的詭辯!你想都別想用任何鬼把戲蒙我!”“你是說我腦子反應慢,說法速度慢,幹活不如你勤快?——啊,別放在心上。我可不願整晚沉浸在華麗的句子裏,只想輕鬆地跟人聊聊天。”“這段序言我好像以前聽說裹,”拓罷雷斯冷淡地評論道,“既然如此,來喝一杯吧。”他拉動手柄,熟悉的櫥櫃從兩人腳下緩緩升起,立在兩人之間。接着,他聽到貝勒頓猛地中斷了自己的講話,從房間另一個角落裏猛地撲了過來,把頭埋進櫥櫃——看來德侖當真是口渴了。
“那麼……喝兩杯吧。”他慷慨地提出建議。
貝勒頓只顧仰着頭咕嘟咕嘟地喝。拓罷雷斯張開嘴想說點什麼,卻又記得他們之間有過協議,說好了都不得談起某個話題,只好又把嘴閉上。之後,另一個想法涌了上來。
“你曾經讀過《暴風騎士》嗎?”他向櫥櫃的方向問道,探頭探腦地觀察貝勒頓的腦袋是不是還放在裏頭。
年起稍輕的法師抬起頭,停下喉嚨里嘰里咕嚕的喝水聲,一副深深受傷的表情,“你竟認為我沒讀過?”他傷心地問,然後清了清嗓子,朗聲背誦道:“那位騎士是何人?他從遠方來。
那閃閃發光的黃金甲,還淌着敵人身上的血。”他停了一下,又說:“我就在阿姆巴拉拉干過這麼一回。”“你是說,你就是暴風騎士?”拓罷雷斯充滿懷疑地問,他的小圓眼鏡滑到他的鼻子尖,翻着眼睛尋找着某個不知名的目標。
貝勒頓看起來更傷心了,他打住話頭,“每個人都總得找個地方開始旅程啊。”他一手緊緊握着一支瓶子,瓶身巨大,而且滿是灰塵。他使勁拔出瓶塞,得意洋洋地隨手往身後一拋——瓶塞越過他的肩膀,響亮地擊中了“安大西特鼾聲罩”,接着反彈着擦過“摩浮藍娘子失獵角”,最後掉進後面摞起足有一人高的滿是灰塵的舊書堆(關於這些書,拓罷雷斯總是愛說,“事出緊急,一定會用到它們。”)貝勒頓仰起頭,一口氣咕咚咕咚把酒瓶里的東西喝了個乾淨,這下可大不妙,他喘着氣,被酒嗆得淚流滿面,急需找點喝起來不這麼烈性的東西清清喉嚨。
拓罷雷斯會意,悄悄遞給他一碗烤堅果汁。貝勒頓雙手捧碗,把整個臉都埋了進去,直到碗裏變得空空如也。他打着飽嗝,歉意地笑了笑,從腰包里掏出“寬心石”,不停地用大拇指在上面摩梭,石頭熟悉的曲線似乎能讓他鎮定下來。
他重新坐回椅子,接着往下說:“相對來說,我一直更喜歡《背叛者卜德雷》,和《術士之殤》。”“這次該輪到我來了,”年長的法師威嚴地點頭回答,就像演員站在舞台中央的那種氣度,張開手高聲朗讀:“此胖者何其貪即便將萬星入手星光耀眼,眾人失明,也擋不住其惡之一毫。
巨人般的嚎鬼靈,巡遊在全世界,但它們所愛與逗留,卻在小小一塊地那裏神賜愛,人廝殺,只有粗心的精靈常忘懷。”“很好,”稍稍沉默了一會,貝勒頓說道,“你的表演令人印象極為深刻,好個深刻的寓言!我並不是想否定您的出色,可是看起來,我們又回到了早先的那個議題,雖然我們都贊同不再討論它:蜜斯特拉將一個凡人,創造成她最受尊敬的神選,到底是什麼用意呢?”拓罷雷斯聳聳肩,若有所思地用細長的指甲捻着鬍鬚,“人們總是忍不住關心那些被禁止的東西,”他說,“總是這樣,從來如此。”“而且對法師來說更是如此,”貝勒頓道,“##我猜,正是因為這一點,才把我們,和那些僅僅是選擇了這一職業的人區分開來,你認為呢?”年長的法師不屑一顧地“哼”了一聲,“##費倫大陸從來不缺那些沒腦子的蠢貨,他們註定覆亡。”“哈!”貝勒頓迫不及待地往前靠,用食指和拇指整理着自己豪華的絲綢翻領,把“寬心石”忘在一邊,“那也就是說,您終於,終於承認,我們的女神會選定不止一個的神選嘍?”“我可沒這麼說,”拓罷雷斯謹慎地回答,“我只是認為神選之人是代代相傳的,一個人失敗了,註定會出現另一個。但對於其他十幾個你所贊同的觀點,我不敢苟同。##至於那些更浪漫的大法師,他們整天嘮嘮叨叨什麼移動星辰,傾覆高山的法術,我更是無法認可。你知道,下一次他們就該哭着鬧着讓聖神蜜斯特拉賜給他們勳章了!”沒他那麼老的法師用一隻手捋過自己波浪般的褐色頭髮,##用一種全然是待客女主人的態度說道:“對你所描繪的情形,我也同意,那十分荒謬。但為什麼就不能把勳章視為一種成就的記號呢?比如說,你遇到一個法師,他肩膀上有七顆星星一條橫杠,這就能代表他的法力的高下,不是么?”“啊哈,我只知道,要是真有這種事,他就一定會買好一點的內衣,在向人炫耀他的七星一杠的時候,他就不至於那麼丟臉!”拓罷雷斯酸溜溜地說,“而且,我也知道,會有不少暴發戶一樣的法師,會在自己身上多刻幾顆星星,不勞而獲地提高自己的等級,好讓自己的傲慢無禮更有來頭,但實際上,他們根本沒有那種能力和成就!每三個人就註定有一個會這麼做,那是多少來着,你數數看!為什麼我們非得談這個!這個愛亂搞精靈的野猴子,似乎曾經是什麼王子,卻也是殺死尊敬的伊赫玳的兇手!更不要說他睡了至少五六十個精靈!為什麼我們就得研究他最近又戰勝了什麼人,發表了什麼演說,還有他所做的一切!我可不在乎他每天早晨起來先穿左腳的還是右腳的靴子,他喜歡穿什麼顏色的斗篷,他更喜歡親吻的是精靈還是人類的嘴唇!——你明白了嗎?”“當然,”貝勒頓攤開雙手回答,“但你為什麼這麼冒火?他的成就,尤其是作為女神喜愛的神選者,並不使您所做的一切顯得渺小,他對我們並沒有妨礙啊。”拓罷雷斯用手指把眼鏡頂上鼻樑,嘟噥地說:“我已經不年輕了,我剩下的時間可不像你那麼多——雖然這也足夠了。但我不想再多說。我年輕的朋友,請您從我身邊離開,關於這位‘流浪者’的事情,對我們彼此來講都很重要。斗篷牧師……”“什麼什麼?什麼牧師?”“斗篷……密斯特拉的斗篷,也是一座建在哈拉姆特的女神之廟。我猜你可能沒去過那裏。”貝勒頓搖搖頭,“我一般盡量避免去聖女神之廟。”他說,“那些牧師總是一副鼻孔朝天的德性,還總是愛用裝滿金幣的箱子供奉給我,還迫不及待咧。你說這些黃銅破爛玩意,我拿了有什麼用呢?”拓罷雷斯輕視地扇了扇手,回答說:“是這樣,是這樣,這種事情太平常了……為了他們的勢利眼,我跟他們吵過架。那些年輕人從不拿正眼看我們這類人,只不過是因為我們穿着真正的、每天都穿的、被油弄髒了的長袍,而不是像趕集的農民一般穿着鄭重的綾羅綢緞衣服和綉着金絲的襪子!要是他們真心實意地為術士服務,他們應該知道真正的法師都穿得破破爛爛,決不是什麼愛打扮的花花公子!可他們光會用花言巧語哄那些不通世事的小女孩,說什麼自己‘最近的午夜裏常常能感受女神之吻’!”貝勒頓看起來受了傷害(又一次!),往下拉直赤紅色絲綢外套的前襟。這個動作讓燈光把絲綢照得跟面鏡子般光滑,刺繡的金龍閃閃發光,龍眼是一對亮綠色的祖母綠寶石,交錯的龍嘴上綉着漂亮的絲線花紋,“那我咧?你的意思是說,我不是一個真正的法師?嗯?”拓罷雷斯疲倦地用手揉着眼睛,“不,不,我的好德侖,我並不是指什麼具體的人。你年輕的光彩,是如此璀璨耀眼,甚至點亮了我這雙蒼老的眼睛,對你的衣着打扮,我把它看做理所當然之事。對於你所掌握的強大魔法,足以震撼一國之土,對此我毫無疑意。你當然是,看在諸神的面上,不管祂是哪一尊神,你都當之無愧為一‘真正之法師’,你配得上蜜斯特拉女神賜下的任何名號。好啦,讓我們趕快回到原來的話題,繼續談論這件必須禁止的事情。讓我們坦白一點吧,一點點就可以。聖斗篷牧師們都說,那位‘流浪者’有權做他自己選擇的事。換句話說得明白一點,就像你和我被賜下這等大權註定會鑄成大錯一樣,他也會……而且,據說這是聖蜜斯特拉的旨意,允許他承受因為他自己的魯莽和冒失所犯下的錯,‘他需要成為什麼人,就讓他成為什麼人’。你明白嗎?他們是想要我們全都裝作不知道他是誰,是個什麼樣的人物!——倘若我們有機會遇見他的話。”貝勒頓用手托着下巴,另一隻手舉着一杯冒着煙的高腳酒杯,不解地問道:“那根據他們的話,他到底必須成為何種人物呢?”“這就是他們的詭計了!”拓罷雷斯悶聲哼道:“要是有人這樣問他們,他們就忙不迭地跪在地上,念叨着‘無人可知’,‘神之目的超乎凡人之理解’。這是告訴我他們根本還什麼都不知道。接着,他們又會喘着氣轉一個圈,像小狗一樣,叫着‘啊!神啊!但他是多麼重要!先知的徵兆啊!徵兆啊!’”貝勒頓大喝了一口玻璃杯中的飲料,咽下喉嚨,又問:“是什麼徵兆呢?”拓罷雷斯引用柏德利之書的段落,常用一種充滿厄運感的語調轉述。他清了清喉嚨,吟詠道:“笑聲之年,數百年來唯此一刻,法熾手之星浮現星空!
南方國界,沉睡公主撒拉丹懷中突降九隻純黑飛天貓,每隻又各產四子!(你可別問我她怎麼可能睡得着,更不要問我她醒來以後會看見什麼樣的混亂景象)千年以來,瓦葛地之行塔初醒,從塔陵之中,竟行至附近湖邊!燈燭館突有語之霧降臨,其地有諸多圖書,平白消失六頁,另有兩冊神秘書籍出現,費倫大陸無人可識!美濃黛骨舞之井驟然乾涸!巴得慕乾屍似起舞!——啊,夠了,夠了,但你得知道,那些牧師會這麼念上幾個鐘頭!”“那口伽烙井真的乾涸了?”拓罷雷斯朝貝勒頓甩來一眼,溫和地說:“是的,不管因為什麼原因,伽烙井是真的乾涸了。好吧,我的好德侖,在我們這些工作夥伴中,你比我見識過更多外面的世界,聽過更多流言蜚語——先別管它們是不是被人別有用心地製造出來,也不管它們到底有多無聊和瑣碎,你來告訴我,法師們是如何評價這位‘旅行者’的呢?那些新派術士們到底是怎麼想的呢?”這回貝勒頓也嗤之以鼻了一次,“新派術士從不思考,”他回答道,“至少從不思考那些潮流之外的事情。而關於他嘛……人們似乎什麼也沒有說過。除了牧師們散佈的預言,我們的同僚們聽到的就無非是些,暗地裏的興奮啦,或者是把自己打掃乾淨,等着被賜予神選者之名啦,這樣他們就能得到無盡的特殊能力,和無窮無盡的知識,等等,等等。他們似乎把這看成是一種最高級、最難進入的俱樂部,總有一天會有什麼人來偷偷叫他們去參加的。要是蜜斯特拉會挑選人類法師作為她貼身的侍從,並賜給他們破天開地、隨意讀取他人思維的強大法力,每一個法師都樂於參加到,呃,這個俱樂部里來。如果不是這樣,沒人會對這種狀態和身份,有一分半點的興趣。”拓罷雷斯揚眉道:“我明白。可你怎麼知道,我就不是神選者,不能讀取你的思想呢?”貝勒頓歪着嘴角朝朋友笑笑,“哎呀,我的朋友啊,巴內斯特,要是你能讀取我的思想,”他道,“你一定早就一拳把我揍倒在地,然後狠狠地用靴子踩我的臉!”拓罷雷斯兩條眉毛一同翹上額頭,“哦?那麼我是否該斗膽再問些更深入點的問題呢?”他問道,“我猜最好還是不要的好。但倘若你感到初升的怒氣湧上心頭,準備亮出你的肌肉,用你精湛的武藝對付我,我也不得不反抗,對這一點我是有所準備的……可是,你當真感到生氣了么?”“不,一點也沒有,一分鐘也沒有,”貝勒頓高高興興地回答說,“但要是你繼續這樣嚴密把守你的甜果漿瓶子,我可不敢保證等一會我不生氣。來,把它遞給我。”拓罷雷斯依言把瓶子遞給他,卻依依不捨盯着它看了好久,再把這酸溜溜的眼神挪到同伴身上,說道:“你知道嗎,我愛死這種果漿了,你甚至可以說它們就是我的心肝寶貝,真不忍心讓你這樣敗壞它。”貝勒頓術士挖苦地一笑,“我猜想,所有的法師都有這樣的怪癖,當他們知道有些東西註定會被毀壞,甚至是被他們自己所毀壞,在這一刻,只要他們還有空多想想,必定會感到一絲絲的憐憫和不忍。你是這樣的嗎?”拓罷雷斯沉思了一陣,“哦,是的,”他輕聲說,“我是這樣的。”接着他皺起眉,“我說,你覺得,在摧毀那些連我們自己都認為是寶貴東西的時候,有多少人,會感到快樂與狂喜,僅僅因為那能顯示他們的力量和威權?”貝勒頓吸吮着果漿,“哈,那我來問你,大多數法師,都會認為‘神選者’是件很珍貴的‘東西’吧,不是嗎?”拓罷雷斯點點頭,“‘旅行者’很快就會展開一樁很有趣的‘事業’,很快,”他預言道,然而他的臉色嚴肅,一點也不像是在開玩笑,“再給我倒點喝的。”貝勒頓照他說的做了。
閃電響起,轟隆隆地掠過天空,電光火石般狂怒地將夜空撕裂了一道大口氣。伊爾眨着眼睛坐起身,入睡前做好的保護圈,每一把匕首尖端都跳動着致人死命的藍色電弧,光波交錯,發出輕微的吱吱聲。而在保護圈外,正有什麼東西在移動,就像是只在捉耗子的貓。總共有十多隻,像是粗礫的影子一般的東西,偷偷摸摸,鬼鬼祟祟地快速挪動位置。保護術放出一陣又一陣兇猛的電流,擊打着它們。伊爾明斯特很快完全清醒過來,機警地打量着四周,並在心裏飛快地算計。
電流仍未停止,能在這種閃電流的強大攻擊中存活下來的東西,不管它到底是個什麼,都讓人忍不住肅然起敬。——百分之二百的肅然起敬,至少看起來是這樣的。
他疊好斗篷,用皮帶紮好,放進背包,方便在必要時候抽身便逃,接着站起身來。
在防護圈外,鬼祟的影子正從右邊往左邊移動,正加快腳步往前靠攏。有“人”在驅趕催促它們,伊爾能感到這一點,不僅如此,他還感到空氣中充滿着緊張情緒。那可以被感知到的、龐大陰沉的存在體(不知是人是怪是魔法),正在生長,它的力量巨大,它的怒氣漸盛。在冬季,下大冰雹之前的天氣,就類似此時的情形。一旦那力量爆發出來,斷斷無人可阻止。
伊爾甩了甩手,揉捏着手指頭,讓它們保持放鬆狀態,為不久之後的戰鬥做好準備。他朝夜裏使勁地看着,試圖看見敵人的蹤影。
當他面對那不存在之物的時候,他分明感覺到了對方的視線,就像兩把燒紅的劍尖,深深地刺穿他的胸膛。——但他什麼也沒看到,除了眼前猙獰的夜。
也許這些巡遊的影子,替對方形成了一道防護牆。最好的辦法就是召喚一道被人叫做“巫電”的高等級光球術,看清他的敵人到底是什麼。但他只有一個這樣的法術。而且,要是對方把光電消融,伊爾就只能眨眼,眨眼,不停地眨眼,才能適應重新到來的黑暗。在這段不短的時間裏,這些鬼影子要是發動攻擊,很難說他能順利保住性命。
他應該——對方開始攻擊了。影子突然轉換方向,從四面八方朝他撲過來。黑暗涌動着陣陣漣漪,但卻靜謐無聲。
防護圈的小閃電登時暴漲,藍白色的死之光芒在夜裏騰起數米之高。影子們僵立住,並紛紛往後退卻,在跳躍飛擲的閃電中,它們痛苦地翻騰着。伊爾環視了一圈,確認這道防護牆在對方的首輪攻擊下沒有出現缺口。
不錯,它暫時還完好無損。但影怪們也並沒真的撤退。它們用爪子抓咬,抽筋般地想從防護閃電的縫隙中穿過來。閃電憤怒地從影子的身體上擊穿而過,敵人像煙霧一般地萎縮變小。伊爾觀察着,靜候着,他的閃電變得不太穩定,撲晃地變得黯淡下來,它殺死了敵人,自己亦會功成身退地熄滅。——既然被叫做陰影夫人,影怪當然是多得出奇!閃電術很快就會完全失效了。他將一個人站在曠野裏面對攻擊。他倒是還有一道遠程傳輸法,能幫助他脫離目前的危險境地。可它只能把伊爾傳送到他先前沿途經過的地方,這樣一來,他好不容易來到陰影夫人的領地,這番苦功夫就算是白費了。況且,等他第二次來拜訪的時候,天知道又會遇到什麼樣的“款待”?垂死的陰影們在四周化成陣陣煙霧。他的魔法也行將崩潰:匕首從泥土中彈出來,鋒刃和光芒都已消減,撲向蠢蠢欲動的影子。它們尖端沖前,迫不及待地撲向防護圈外的任何東西。看來伊爾最好還是呆在原地,盼望這些好夥計們能狠狠地撈上一大把影怪們的屍體。要是那位看不見的大敵沉不住氣,“他”一定會使出另外的招術。最好,是使出“他”自己的魔法。
黑暗裏騰起綠色的,犬牙交錯的閃電。施法者是一個人形物體,它身體赤裸,有一顆牡鹿般大小的頭顱,雙手調皮地放在髖間,長長的指甲比劃着各種複雜的手勢,綠色閃電便在這樣的手掌上跳動着。過了一會,閃電朝伊爾明斯特飛撲過來。
在半空中,電流變得巨大繁複,相互糾纏,閃電的大光球毫無阻礙地穿越了防護圈殘餘的碎片,兇狠地衝到阿森蘭特人面前。伊爾已經做好準備,飛快地念了一句咒語,抬起手,手掌向外,做了一個古怪已極的手勢。
像是碰上了什麼障礙物,閃電嚎叫着反彈開去,沿來時的方向一路回撲。伊爾看見了一雙紅色的眼睛,正專心地盯着他。儘管他無法看得分明,他卻知道,對方朝他露出一抹殘忍的笑容來。那人影站在原地,一動不動,閃電擊在它身上,一瞬間就不在了,似乎它根本不曾出現過。
伊爾舉起的手閃過一道亮光,片刻即恢復原狀。他的法術仍然潛藏着,在等候對方發動的另一次進攻——甚至是另外數次進攻。只要這位鹿頭敵人動作夠快,誰知道它會發動多少次攻擊?殘存的幾隻鬼祟影子,衝到鹿頭物體身邊,彷彿是要和它相互融合。這一刻,鹿頭晃了晃身,伊爾利用這個空隙,放出攻擊法。他抽出一把匕首,拋向空中,魔法將它變為三十三把利劍。他一聲呼喝,劍群便呼嘯着沖向敵人。
伴隨着一聲低沉的咆哮,興許那是一道咒語,鹿角極敏捷地將影子們吸進身體。緊接着,這東西挺起胸,發出一道尖利高亢的叫喊,就像是一個女人後背被一把長劍刺穿(幾個世紀之前,伊爾在哈桑塔聽到過很類似的聲音)。
伊爾放出的劍群已在它身側,但見一道魔光驟閃,閃電的微塵潑濺在地。猶如是傾盆大雨打在戰士的盔甲上,水珠被金屬彈到四處。而即將刺中目標的鋒利劍群,便在這個瞬間陡然消失不見。
看起來,要是伊爾還想活命的話,就必須贏取這場戰鬥的勝利,畢竟沒有哪個法師會喜歡被閃電攻擊逮住。他趕緊抓住這一有利時機,只有白痴才會呆在原地不動,等着默不作聲的鹿角放出第二道法術,把他燒成香噴噴的烤肉串。
他咬緊牙關,冷冷一笑,手指劃出一道錯綜複雜的紋路,當施法完畢,指尖閃閃發亮。打從幾百年前,有個駕着龍的法師想把他撕成碎片的那天之後,他似乎就不停地在干類似的事情,而且其中許多實際上相當愚蠢,只有傻瓜才幹得出來。
“看來我就是這麼個蠢貨,一輩子被人用靴子踢我的屁股,把我往前面趕。”他笑着對已有一半顯形的對手道,“所有經過這條路的人,你都會攻擊他們嗎?或許這是你的一種個人愛好?”回答他的只有響亮的噓聲。大概是在他的法術發動的那一刻,這噓聲才停下來。但伊爾對此並不是十分確定。他的魔法開始起作用了,一時間,它的呼嘯聲壓過了四周所有的聲響。
藍色的火焰在夜色里盛開,纏繞上鹿角頭如蜘蛛腿般張牙咧爪的黑指頭。這一回,伊爾聽見對方發出了真正急切的尖叫聲。
伊爾冒着性命危險,轉過頭打量身後,看看還有沒有潛伏的陰影會偷襲他。也正因為這個轉頭的舉動,他躲過對方的還擊,那是一道刺眼的夜火焰——他幸運地保住了雙眼的視力。
只是一個小小的瞬間,夜火焰便摧毀了他的防護,他跌跌撞撞往後退,魔法的碎片變成無數縷細小的煙霧。伊爾的左臉頰被熱力燙起水泡,左眼立刻涌滿淚水,頭髮也發出噝噝的燒熾聲。
這算不是什麼大傷,他深吸一口氣,不慌不忙地輕聲召喚出先前放出魔法的最後一道攻擊。纏在敵人手指尖的藍火焰,毫不走樣地複製了剛才攻擊他的那道法術。
靜謐的午夜,被驚駭的聳聲尖叫撕裂開來,那是痛苦的,死心裂肺的叫聲。鹿角頭在火焰中前後打轉,翻滾撲騰。一直待火焰熄滅,伊爾才聽見對方的腳步踩在燒焦的草地上,發出嗖嗖的聲音,正忙不迭地往東面撤退。
它至少跌倒在地上兩次,狠狠地,重重地。等周圍終於重新安靜下來,伊爾一個箭步往西跳開,蹲下身子埋伏在草叢中,豎起耳朵專心聆聽周遭動靜。
什麼也沒有。他聽見微風拂過長長的青草,草叢沙沙輕響,而從正南方的遠處,傳來小動物微弱的慘叫聲,一定是另外什麼東西把它吞進了嘴巴里。
等了很久,伊爾抽出最後一把附加魔法屬性的匕首,它擅長的就是照明功能。他把它朝聲音消失的方向扔出去,匕首劃出一道金屬的白光,照亮了附近的夜空。
伊爾彎着腰往那個方向慢慢移動,但謹慎地避免跟匕首放光的地方靠得太近……。
什麼也沒有,沒有法術,沒有從夜裏突然撲出的鬼祟影子。當他朝亮閃閃的匕首張望的時候,只看得見地上有一條殘缺不全的蹤跡,有一堆亂七八糟冒着煙的骨灰粉末,也有可能是鹿角……但也許只是樹枝什麼的。總之,在他靠近的過程中,地上這東西變成了灰燼。那到底是什麼東西呢?伊爾覺得它非常、非常地像是一隻手掌,而且手指纖細,大概是女人的手。
畫框上垂下的綵帶劇烈的搖擺着,掉在地上。緊跟着,大廳高高的拱頂也壯觀地倒塌下來,地基似乎都在晃動,揚起偌大一片灰塵,磚瓦全裂成碎片。整個瑞靈城堡都動搖了。
附近的建築不住地落下石塊,噼里啪啦簌簌掉個不停,傾倒在矮樹叢里,阿森蘭特人先前進入過的那座大廳,嘎吱嘎吱地搖擺着,很快就將分崩離析。鍍金的窗框連同牆體一起爆炸成碎片,在黑夜中形成深色的橢圓形光點,和分散四濺的星火。
牆壁上雕刻的石頭嘴存顫抖着,似乎是有什麼話要說,神秘的微笑也更令人感到神往了,但只是一刻功夫,它裂成無數碎片。晃動的大廳石牆上,縫隙更加寬闊了,嘴唇也跟着這道裂縫歪歪斜斜地落在地上,石塊東滾西滾。石頭嘴唇消失了,在牆壁上留下許多古怪的窟窿。
大地繼續搖晃,響起一陣又一陣的回聲,裂開,再裂開……從牆壁上的窟窿里張望出去,在天空幾顆星星的微弱光芒點綴下,一個長長的、漆黑的、體積龐大的東西,正從黑暗中出現。
伴隨着刺耳的噪音,它撞翻了石牆,慌亂地闖進大廳之中。定睛看去,竟是一輛全黑色的靈柩車,車臂上鍍銀包金,支撐着一口巨大的棺材,和幾根節杖。這情形足以讓人感到印象深刻,膽戰心驚。但很快,靈柩車重心不穩,歪向一側。
地面上的碎片被壓得彈了起來,緊跟着是從碎裂的棺材口裏,衝出了一股紫色光芒。金屬車臂杵在地上,被沉重的車身完全壓得走了樣,節杖摔得粉碎,慘淡地放出僅有的一絲魔法光輝。只有一根節杖完好無損地落在撲滿塵土的亂石堆地面上。
原本由魔法節杖在棺材四角形成的保護性光條,無聲地懸在空中,好一會,光條失效,一場規模小威力大的爆炸立時發生,將棺材、靈柩車和所有的東西都炸成黑色的灰燼,灑向四面八方。
混亂之中,埋在灰塵里的節杖微微地發出嘆息聲,發出淡淡光芒,整整齊齊地變成一團粉末。
倒塌的大廳中,靜默迫不及待地到來了,除了空氣中還在飄蕩的灰塵,一切都靜止不動。
靜止。
不動。
不久之後,圖色瑞靈上空的星光變得耀眼起來,一道藍白色的星光從佈滿繁星的天際飄然而至,並緩緩地放慢速度,像是一大捧明亮的維爾歐纖維束,降落在大廳的中心地帶。
光團懸在距離地面一肘高的地方,正對着由節杖所化成的灰燼。因為它的靠近,那堆灰燼似乎熄而復燃,星星點點地閃耀起來,就像就着尚有餘溫的煤炭引火一般。
一陣低沉的聲音響了起來,猶如遠方間斷敲擊的鈴聲,嘀噠,嘀噠,滴答。只是眨眼功夫,灰燼重新變成了一根節杖,光滑而嶄新,甚至連能量槽也再度飽滿,熠熠地往外放出射線。
空中,似乎有人推開一扇看不見的窗戶,突然伸出一隻女人的手,手指細長,穩穩噹噹地把節杖拿了起來。
節杖像星星一樣閃着光。彷彿是為了回應,手掌上方,呈現出一條滑若無骨的手臂,連着一雙赤裸的肩膀,波濤般的濃密黑髮長長地傾灑在上面,接下來現出脖子,耳朵,下巴的曲線,最後,是一張極富骨感的美麗臉龐。然而這是一張冷漠的臉,平靜而充滿驕傲。她轉動深黑的眼睛,打量着已成廢墟的大廳。
地板上的石英熠熠發光,女人的整個身體都從虛空中慢慢浮現出來,她無畏地轉過身,步態優雅地巡視周圍。這個美麗的黑眼女子,手裏舉着節杖,像戰士獲得勝利之後,微笑着高高揚起利劍。
節杖在空中又閃了一下,消失了,女巫也緊隨着它而去。
黑暗被留在了他們身後,昏暗的大廳中,三顆破碎的石英石閃着微弱的光芒。時間彷彿被拉長了,也不知過了多久,黯淡的光輝終於熄滅了。圖色瑞靈又恢復了死一般的寧靜。
“聖蜜斯特拉女神啊,”伊爾跪在地上,周圍又佈置好了匕首防護圈。他仰面朝著星空祈禱,先前進行魔法之戰所淌出的汗水,還在額頭上滾動着。“從神之意,吾入此地,從您命令,為您而戰。吾行禱告,但請賜明示。”一陣和煦的風吹過,草叢沙沙作響。伊爾看着它,正在猜測那裏是否會出現一些預示,又或許是因為他的話喚醒了邪惡的敵人。
但那只是一陣無心的微風。
於是他繼續往下說道:“吾曾斗膽觸摸我神,蒙神不棄,吾願再見神之容顏。吾發誓終身侍奉我神,必不悔誓言。噢,我神,請於此曠野之地指引我方向……我為無可知,無法知而深感恐懼,我彷彿失去方向,於無心中鑄大錯。噢,我神。”回應來得極迅速。他瞳孔之後出現一陣旋轉的藍白色迷霧,一副映像隨霧氣慢慢展開:伊爾明斯特,此時,此地,從地上站起了身,提起背包和斗篷,精神勃勃地朝東北方而去,彷彿有什麼緊急的事情催促他趕快前往……接着出現了天亮后的畫面,日光照在一座古老而凌亂的石塔上,那石塔造型古樸,更像是石頭墩和土垛子,而不是人們印象中的高尖頂塔樓。
入口是一道巨大的木製拱門,很有些年歲了。周圍看不見護城河,也沒有任何防護。
拱門上雕刻的是月相陰晴圓缺變化的圖案,伊爾從沒見過類似的東西。但這指示已足夠明確,等它消失之後,他便站起身,彎下腰提起行李,準備出發。
之後再也沒有映像出現。伊爾點點頭,像夜空道了一聲謝,馬不停蹄地動身了。
阿森蘭特的王子翻過整整三座山頭之後,一陣陰風跳躍着,旋轉着,像一條從嚴寒里跳出的飛蛇,穿越了圖色瑞靈,爬上青草覆蓋的山坡,來到他先前佈置防護圈的地方。
冷冷的星光劃破天際,那陰風停在防護圈外圍,忍不住往後退了一大步,慢慢、慢慢地沿着匕首所在的地點(儘管現在匕首已經沒有了),一點一點地勾畫出防護圈的外框線。好不容易完成整個圓圈之後,陰風遲疑地邁進它的中心,在伊爾跪地祈禱的那塊地皮上跳動旋轉。跳了好一會,它開始緩慢地沿着伊爾的足跡往前漂移。突然它身上閃過一道光芒,就像是有人探頭探腦地打量着四周,接着,便迫不及待地、充滿渴望地離開了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