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1936年,上海

是夜……

高高的黃牆,枝繁葉茂的廣玉蘭,雕花立柱的歐式大門,清透的月光映得紅色尖頂的琉璃瓦熠熠生輝,仿若夜空中閃爍不定的星辰。

從大門內望過去是一片開闊的草坪,園子裏假山巨石,小橋流水,綠樹蔥鬱,綠草如茵。艷如紅楓的海棠樹,點綴在拔地而起的香樟和綠幽幽的棕櫚之中。極濃的紅色,一簇簇一團團,彷彿一小捧一小捧的火焰,噼里啪啦地燃燒着藍紫色的天空。

面容冷峻的黑衣男子,牽着碩大兇猛的德國獵犬,身材魁梧,目光銳利,將這座院落的每一個角落檢查無遺。

這所有的一切,無不彰顯着這座位於霞飛路深處花園洋房的主人,身份非凡,舉足輕重。

輕柔的珠羅紗帳映着淡淡的白月光,搖曳的梧桐樹影掩不住滿室的春情。

臨夜風冷,裹着淡淡的玉蘭香,翻飛的法蘭西窗帘如同鳥兒的翅膀,簌簌地發出聲響。似是受了那聲音的感召般,一隻細白柔荑小心翼翼地從那張幽暗的大床深處向外探了出去。可是,還沒碰到柔軟的紗帳,就被一雙骨節分明、修長有力的手扣住了。

少女有些驚慌,回身看了看,望進一雙深沉如海的眼睛。男人的目光似這世上最冷硬的鋼鐵,無邊的黑暗與冷峻。深邃的眸子彷彿一個幽暗的匣子,多一分便是恐懼,少一分則喪失了秘密。

她的嘴唇微微翕動,彷彿想說些什麼,卻沒有成功。很快,就被男人火熱的唇舌淹沒了。男人栗色的瞳仁彷彿淬了冰,孔武有力的身體卻熱得好似煉爐里的鐵。

他是她的男人,她卻不是他唯一的女人。這樣的關係不免有些悲哀的味道。

天上的流雲變幻着玄妙的形狀,編織着無常命運。暗啞的夜風彷彿無聲的嘆息,冷冷的,吹散了上海灘的繁華舊夢,吹冷了柔情萬千的少女心。

伊集院明從夏暖的身上抬起頭,用手臂撐起身體,面無表情地看着她。

每次跟她□,他都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彷彿很滿足,心裏卻總有一個地方感覺空空的。像一個飽食的人,沒有品嘗到餐后的甜點,心有不甘,卻又無可奈何。只是他想不透,夏暖讓他無可奈何的地方究竟是什麼?

他早就知道,她跟一般的女孩不一樣。她的心智有問題,不但不會說話,行為舉止也跟五六歲的孩子一般。

所以自從兩年前來到這裏,她就一直很溫順。像一隻聽話的貓,依着主人的喜好活着。他想要她,她會乖乖地躺在床上任他放縱。他冷落她,一兩個月不聞不問,她也從不抱怨。

他偶爾帶女人回來,她看見或看不見,都是視而不見。他要她怎麼生活,她就怎麼生活。而事實上,伊集院明也從沒規定過她該怎麼樣生活。

這與其說是自由,毋寧說是漠視。

她對他來說,不過是信手得來的小玩意。就像狂風暴雨的天氣里,恰巧在路邊撿回家的小動物。像他這樣玉堂金馬般的人物,不應該把過多的精力放在她身上。

可是,這個女孩偏偏牽動了他的心神。或許,他是太寂寞了,寂寞得想對一個心智不全的女孩傾訴平生過往。

可是,奈何你紅塵滾滾,人家卻是雲淡風輕。

這未免讓他心生不悅。不喜歡的女人一夜就可以換掉,可是,他卻留了她兩年。

紅塵顛倒,醉生夢死的兩年……

夏暖微微地顫抖了一下,秀眉微蹙,長長的頭髮被汗水濡濕,一綹綹的粘在臉上。光滑的皮膚細白如瓷,俏麗的□粉雕玉砌,凝玉般的足踝纖細精巧,整個人好似玉雕冰砌出來,漂亮得不可方物。

伊集院明深深喟嘆着。儘管肌膚相親無數次,依然驚訝於那原始的美麗。這玲瓏可愛的東方韻致,要用中國畫中的工筆細細描繪,兼懷華麗的中國式柔情,方能獵其十分之一。

中國……

他在心中細細品味這兩個字,彷彿要把它們從心裏逐個拎出來,仔細瞧個明白。

雕檐畫棟的中國,朱紅漆金的中國,江山如畫、錦繡如雲的中國,千山暮雪、滿目瘡痍的中國,他那可憐的母親想念一生的中國……

冰冷的寒意不可抑制地凝集於胸,仿若世上最凌利的冰刀,胸口被這利刃無情地洞穿,發出血肉模糊的聲音。

痛,摧心蝕骨,肝腸寸斷,痛不可抑……他好像一隻絕望中的困獸,激紅的眼睛,凌厲的獠牙,面前就是萬丈深淵,無邊的冰冷與黑暗,什麼都沒有,除了絕望。

他撕碎了痛苦,撕碎了黑夜,撕碎了自己,卻撕不碎面前的深淵,唯有沉沉地墜進去,墜進永生永世的黑暗裏……

“啊……”一聲凄楚的啜泣,好似斷裂的絲線,輕飄飄地回蕩在沉默如海的黑暗中,在冥冥的暗夜裏聽着,如此的凄清。

他猛然回神,看到一雙波光瀲灧、秋水盈盈的眼睛。那眼睛怯生生地望着他,滿滿的驚惶與恐懼。

他看見自己的一隻手正按在她纖細的腰肢上,細嫩的皮膚被他掐得青中帶紫,雪白的蓓蕾,點點緋紅,宛如窗外迎風招展的海棠花,凌亂的花影在雪白的牆壁上留下瘋狂的印記。

他微微怔愣,手上一松。懷裏的人拉起絲綢薄被,像只受驚的白兔,抱着被子一點一點地向後挪着,最後縮到床腳瑟瑟發抖。

他揉了揉自己突突跳動的太陽穴,說不出的煩躁。他今天是過於激動了,想必是嚇壞了她。否則,她不會這樣怕他。

就在此時,只聽有人在卧房門外用日語低聲說:“少爺,近藤少將已經在客堂等了您很久,您看…”

伊集院明嘴角一沉,冷冷應道:“告訴他,我沒空。”

“這……”門外似乎有些為難。

他狠狠咬出一個字:“滾!”

門外再無聲息,彷彿侵染到了男人凜冽的寒氣,床腳的人縮得更厲害了。

“我生氣,不是對你。明白嗎?”男人的中文說得極好,字正腔圓,沒有絲毫的晦澀生硬。

縮在被子裏的人睜着一雙漂亮過分的清水眼,懵懵懂懂聽着,彷彿明白,又彷彿未能完全領會其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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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生香(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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