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野遊

“野有死麕,白茅包之;

有女懷春,吉士誘之。

林有樸樕,野有死鹿;

白茅純束,有女如玉……”

嘹亮的歌聲從軺車上順風飄到車后,大約落後軺車三四丈外跟隨了一輛𫚒車,車簾微微撩啟,簾後半掩一張如花嬌顏,眼眸靈動,略帶羞澀。

“無恥的小子,別管他們!”王意將許平君的手拉下,竹簾磕撞門框,隨着車身的左右顛晃發出清脆的啪啪聲響。

可車外的歌聲不斷,仍是清晰的飄蕩在瀰漫著野草花香的田野里:“……舒而脫脫兮,無感我帨兮,無使尨也吠。”

許平君羞得耳根子通紅,王意也不禁抿緊了嘴,一副半羞半惱的表情。

軺車上劉病已居右駕車,手裏歡快的甩動着長長的竹鞭,張彭祖很不老實的站在車上,手扶在病已的肩膀上,面朝後方,不住的跺腳大笑。

𫚒車兩側車窗緊閉,隔了好一會兒,擋門的竹簾忽然掀開,許平君從車內鑽了出來,扶着門框站在了車前,馭夫回頭看了她一眼,也不知道嘀咕了句什麼,平君只是搖了搖頭。

陽光下,她站在車前,腰上所系的佩帨迎風飄揚,颯颯作響,她一手扶門,一手撩撥被風吹亂的鬢髮,面色如玉,嬌小美好得宛如田野中一束輕盈的白茅。

張彭祖停止大笑,下意識的搖了搖病已的肩膀。

劉病已回眸。

車后,許平君迎風俏立,柔軟的腰肢宛若白茅般隨風搖擺,淺笑吟吟。

“摽有梅,其實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

摽有梅,其實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

摽有梅,頃筐塈之。求我庶士,迨其謂之。”

平君的歌聲透着股獨有的青澀,介於成熟與稚嫩之間,別具韻味。

張彭祖“嘿”了一聲:“真是好妹妹,平時一點兒都看不出來哪……我們兄弟沒占上便宜,反被她調戲了去!”

許平君低下頭,紅彤彤的臉頰散發著興奮的光彩:“意姐姐,我唱得對嗎?”

王意撲哧一笑,點頭讚許。

她含羞低頭鑽進車廂,才剛坐穩,便聽外面馬蹄陣陣,車輪隆隆。

“出什麼事了?”王意詢問自家的馭夫,馭夫半晌沒吭聲回話。馬蹄聲來得急促匆忙,聽聲音像是有十來匹之多,馬嘶鷹唳。

𫚒車的速度放緩,最終停了下來。許平君伸手要掀帘子,被王意阻止:“王鮪,發生了什麼事?”

她連問了數遍,外面才吱吱唔唔的響起回答:“三……姑娘……”

一陣咴嘶,馬兒噴起響鼻,近得如同正緊緊貼附在車窗外。許平君嚇得一個哆嗦,王意緊緊摟住了她。兩位少女正不知所措,遠遠傳來劉病已的叫聲:“你們想幹什麼?”他的話還沒喊完,就聽一聲慘叫,王意只覺得手足冰冷,沒等她想到下一步該做什麼,身邊的少女已經跳起衝出車外。

“病已!病已!”第一眼見到的便是劉病已趴在軺車下的草地里,張彭祖站在車上正指着對面一個騎馬的男子罵罵咧咧,她腦子一熱,提起裙裾直接從𫚒車上跳了下去。因為心慌,着地時左腳崴了下,她一個趔趄栽倒在地,“病已……”

眼角被草葉子颳了下,眼睛頓時又酸又痛,她趴在草地里,眼淚不受控制的淌了下來。

“平君!”

“平君!”

第一聲是王意發出的,第二聲卻是剛剛從地上爬起來的劉病已。

王意站在車上,正猶豫着要不要跳下去,劉病已一瘸一拐的跑跳過來,將許平君從地上拽了起來:“好好的你往下跳幹什麼?摔斷腿我可不背你回去……”

她吸氣站直了,額頭剛才磕在了一顆小石子上,有點發紅。她隨手抹了把眼淚,可眼睛酸澀,淚水根本不聽她使喚,洶湧而出,蒙住了她的視線。她只得眯起眼,緊緊抓住劉病已的胳膊:“我們是不是碰上壞人了?現在要怎麼辦?他們打你了?”

“瞧你那膽小的樣兒,我以後哪還敢再帶你出來,一碰上點事就哭哭啼啼的。”

“我沒想哭……”她憋着氣繼續拿衣袖擦眼淚,眼角又痛又癢,她又用手背使勁揉了揉。

這時,邊上忽然有人插了句:“很抱歉驚嚇到姑娘,我們只是……”

許平君背上一僵,下意識的拉住劉病已往他身邊躲,可緊接着她馬上又轉身展臂擋在了他跟前:“你……你們……”雖然視線受阻,可她隱約仍能看見對方是個高個子的佩劍男子,無論從體形還是武器上,他們都沒有半點勝算的把握,“你們想幹什麼?這……這可是在京畿三輔,天子腳下……你們……你們難道不怕……”

“姑娘誤會了……”

她眨巴眼,使勁將眼眶中的淚水擠出,總算勉強看清楚了眼前的男子,可等她看清時,又情不自禁的倒抽一大口氣冷氣。原因無它,只因他身上穿了一身亮閃閃的甲胄,背上負着箭囊,腰上懸挂蟒鞘寶劍。

再環顧四周,像這樣打扮的男子足有七八人,都是騎在馬上,目光炯炯,威嚴無比。

“你們……”

跟前的男子微微一笑:“我們只是想來問一聲,剛才那首‘摽有梅’是哪位姑娘唱的?”

許平君剛想應聲,胳膊上便被劉病已狠狠擰了把,疼得她眼淚又簌簌落下。王意居高臨下的站在車上,冷眼睥睨:“你們是什麼人?”

王意素來淑靜,但她冷峻起來的架勢倒也頗具魄力的,但對面的男子想來早見慣了這種凌人的口吻和氣勢,竟而滿不在乎的站着,絲毫不懼。

張彭祖從軺車邊上拋下對峙的一隊人,邊跑邊叫道:“你們是郎?”

劉病已將許平君拉到自己身後,說了句:“上車去!”許平君沒有動作,他不耐煩的架住她的胳膊,將她抬上車。

王意伸手將平君拉到自己身邊,然後看了眼張彭祖,張彭祖隨即清了清嗓子:“我看幾位找錯人了。”

那人也不介意,仍是笑眯眯的說:“我們循歌而來,怎麼可能找錯人。”

邊上一人騎在馬上插嘴:“你們放心,今天絕對是這兩位姑娘的造化,日後少不得要謝我們呢。”

王意麵顯怒意,許平君不解的小聲問:“姐姐,這些人到底要幹什麼?”

王意在她耳邊低語:“我也不清楚,大概是為了搶道,沒事找事,不過這些人的來頭不小,不是我們能輕易得罪的。郎官在宮裏給天子做侍從護衛,官階可比你父親高多了,而且這些人的家底背景都不弱,大多是世家子弟,如非不得已,最好不要和他們起衝突。”

朝廷選拔官吏的方式中有一種稱為“任子”,是指但凡兩千石以上官吏任滿三年者,可以保舉子嗣一人為官,任者一般為郎官或是太子屬官。

平君驚呼:“那現在怎麼辦?”

王意努了努嘴,微微一笑:“你忘了,我們這也有個世家公子呢。”

說話間,張彭祖已與對方攀上交情,介紹身份之後,那些郎官也是大大一愣:“原來是光祿勛的公子。”有道是官大一級壓死人,更何況是大過自己好幾個級別的直隸上屬。

那些騎在馬背上本有炫耀之意的郎衛們紛紛下馬,張彭祖無意向他們介紹自己同行的其它人。劉病已眼見對方的目光直往王意和許平君二人身上掃,於是索性回頭示意二人進𫚒車。王意會意,拉着許平君鑽入車廂。

將軺車截停的郎衛一共有七人,這時其中的兩人已經策馬不知去向,剩下四人各自牽着坐騎分散在四周。

剩下與張彭祖攀談的那位郎官,這會兒的口氣聽起來倒多了幾分巴結之意:“你大哥平日待我們兄弟幾個都很好……”

張彭祖漫不經心的附和點頭,他的大哥張千秋現任中郎將一職,為人聰明好學,遺傳了父親的好記性,事事過目不忘,從小到大向來都是他們兄弟的標榜,張家的驕傲。因為張千秋的年紀大出他許多,他對這位大哥的感覺一半是尊敬一半是羨慕,這麼優秀完美的大哥在他這個小弟看來,真要吹毛求疵來給出一個評價,那只有一點令他有所反感——和張千秋從小玩到大的那個玩伴霍禹,他很不喜歡——霍禹是霍光的獨子,霍光有很多女兒,獨獨只有一個兒子,自幼嬌慣,小時候他和張千秋一道讀書,偶爾來家裏玩時可沒少捉弄他。

郎官絮絮叨叨的說著一些瑣事,劉病已在邊上聽得不耐煩,打眼色給張彭祖,張彭祖會意,正要說些場面話然後告辭走人,忽然身後傳來一陣馬嘶,剛才離開的那幫人居然去而復返了。

走時也不過寥寥數騎,重返時卻有數十人之多,這回不僅劉病已驚詫,張彭祖也忍不住變了臉色。

那郎官先是笑眯眯的,等那些人騎馬走近了,他突然“咦”了聲,顯得非常驚訝。

張彭祖薄怒:“你們到底打算做什麼?”

“張兄弟,你真的誤會了,哥哥我跟你保證,今天的事絕對只有好處,沒有壞處啊!”他語重心長的拍了拍張彭祖的肩膀,笑得別有深意。

說話間騎隊更近,張彭祖忍怒未發,身邊的劉病已忽然也“咦”了聲,神情與那郎官一般無二。

“怎麼了?”

“怎麼是他們?”

“誰?”

劉病已指着隊伍中領頭的幾個人:“如果沒記錯,我以前與他們有過一面之緣,他們是金氏兄弟。”

許平君和王意二人在車廂里待了許久,在聽到有大隊人馬過來時,許平君按捺不住又想起身出去,被王意死死摁住。

平君的力氣不及王意,直把她急得兩眼通紅:“就算是要打架,也不能丟下他們不管呀!”

王意哂然:“你出去了也幫不上什麼忙。”

兩人爭執不下,過了一會兒,車外有人叩擊窗牖,張彭祖在外頭說:“出來吧,沒事了。”

王意略一鬆手,平君馬上衝出車廂。剛一出門,眼前黑壓壓的人群把她嚇了一大跳,她傻站在門外忘了下車,身後王意出來時險些把她撞到車下去。

“這是怎麼回事?”不遠處劉病已正和幾個陌生少年交談甚歡,許平君奇怪的問車旁的張彭祖,“這些又是什麼人?病已在和誰說話?”

張彭祖皺着眉頭,一副悶悶不樂的表情,口氣不是十分爽快:“你自己去問劉病已。”

許平君毫不質疑,當真爬下馬車,一蹦一跳的跑了過去。

王意從車上下來,瞥了眼張彭祖的臉色,笑問:“認識的?欠你錢了?”

張彭祖驚得跳了起來:“你怎麼知道?”

王意呆住:“真欠你錢啊?!”見張彭祖一副眼珠脫眶的怪異表情,她忍俊不禁的掩唇笑了起來。

張彭祖哼了聲,悻悻的道:“那邊那個穿紫衣的,他叫金建,是前車騎將軍金日磾的第三子,現任駙馬都尉兼侍中……邊上的那三個人應該是他的兄弟,我沒見過。”

“哦,三公子呀!”王意眯起眼,金建的相貌長得倒也不醜,只是和他旁邊站的那一位比起來顯然就遜色多了——金氏兄弟的血統中有一半屬於匈奴,是以兄弟幾個身材都比較高大。雖然她十分中意具有大丈夫氣概的男子,但對匈奴人卻實在沒有什麼好感,不過,她還是忍不住要去調侃張彭祖,“駙馬都尉兼侍中,年俸可不少呢,金三公子還能欠你這位張三白衣的錢?”

張彭祖氣得鼻翼翕張:“你懂什麼,沒見識的小女子。前陣子我去鬥雞,那小子明明輸了,卻賴賬不認,哼。”

王意斂起笑容,冷道:“鬥雞走馬,那是你們官家子弟才玩的賭錢遊戲,像我們這等沒見識的小女子自然只能在家玩玩兒戲罷了。”

張彭祖沒想到自己隨口一句話,竟然把這位平時看起來嫻靜溫淑的王姐姐給得罪了,王意發一次狠那可比許平君發十次還了不得,他趕緊作揖賠禮,學着劉病已的樣兒說盡好話,可王意背轉身只是不作搭理。

許平君走路的樣子十分奇怪,沒等到她到跟前,劉病已便停下了交談,轉而問道:“怎麼了?”

她赧顏一笑:“好像剛才跳車的時候崴到腳了。”

他蹲下:“哪只腳?”

“左。”

劉病已撩起她的裙裾,風從裙擺下倒灌進來,空蕩蕩的裙裾下涼絲絲的一陣冷,當著那麼多人的面,許平君感到又羞又臊,急忙縮腳:“其實沒什麼大事……”

“別動。”他一把抓住她的腳踝,裙裾撩起,露出一截白玉似的小腿。許平君被他這麼一拉,單腳着地沒能站穩,人向右晃了晃,不過沒等她摔倒,有隻手便悄然托住了她的手肘。

下意識的往右扭頭,抬頭正對上一雙黑黝黝的眼眸,那雙眼睛黑白分明,只是瞳仁的顏色太過黑不可測。她愣忡良久也沒反應過來,身邊的這個少年有着一頭烏亮的黑髮,束髮的是根白玉簪子,白潤無暇,頭髮與玉簪之間交相映襯,就如同他的眼睛一般格外讓人過目難忘。少年的個子很高,雖然看上去年紀並不大,可他的身高明顯已經超過了劉病已大半個頭,即使是同齡人,想必也很少有他這種鶴立雞群般的挺拔身材。

許平君餘光瞥到他身後站着的另外三位少年,心裏迷迷糊糊的想,這是打哪裏一下子冒出來這麼多出類拔萃的人物?

她想得太過出神,以至於劉病已在底下連問數聲:“疼不疼?”她都沒有聽進去半句。劉病已仰頭,恰好看見她一副傻獃獃望着金家老大的木蠹表情,沒來由的他心裏的火就竄了上來,虎口用力一捏,平君隨即“哎喲”一聲慘叫:“痛死了,病已你輕點呀!”

劉病已站了起來:“你還知道痛啊。”

平君二話不說抓過他的手,在他手背上咬了一圈牙印:“疼嗎?”

病已甩手,忿忿的說:“這是我的手,不是豬蹄。”

平君朝他一瞪眼,抬起左腳晃了兩晃:“這是我的腳,也不是豬蹄!”

身邊那人嗤的輕聲一笑,笑過之後又馬上以袖掩面化解自己的失態之舉,看得出來他的修養極好,一舉手一投足都帶着一股常人少有的高貴氣質。

許平君從未接觸過這類男子,在她身邊見慣了像劉病已、張彭祖這樣瘋瘋癲癲沒個正形的少年,這般舉止斯文,言行內斂的人倒真是第一回見識。她盯着他看了好一會兒,嘴裏不由自主的飄出一句:“噯,你長得可真好看。”

話說出口,那少年愣住了,眼神驚訝之餘又帶着一絲好奇,不禁也低下頭打量起眼前這個貌不驚人的小女孩來。

劉病已在邊上“嗯哼”聲,打斷兩人的對視,替他們彼此介紹:“這是我妹妹平君,這一位是金陵金大哥。”

許平君目光閃爍,低低的叫了聲:“金大哥。”雙靨飛起兩朵異樣的紅雲。

金陵略顯詫異,不由反問了句:“你妹妹?”

病已的眼睛仍盯在平君臉上,口中含糊的應了聲:“嗯。”

金陵再次轉向許平君,眼前的少女臉上一團稚氣,柳葉細眉,杏眼菱唇,長相併不見得有多出眾,衣着也十分樸素。他看了又看,最後狐疑的扭頭看向身後。

金賞會意,隨即踏前問道:“她不是你的親妹妹吧?”

劉病已回過神,奇道:“你怎麼知道?”

金賞微笑,金陵雖然沒有表現出明顯的笑容,但臉上的神情卻是平靜而溫和的。

劉病已看了眼許平君,補充了句:“可我一直把她當成自己的親妹妹一樣。”

這時王意走了過來,身後還跟着前鞠后躬的張彭祖,劉病已揚聲招呼:“彭祖,我給你介紹一下,這是長安的金氏兄弟,金陵、金賞、金建,還有他們的堂弟金安上。”

張彭祖作揖,金賞和金安上相繼還禮,只金陵一人有些僵硬的愣在原地,既不還禮,也不吭聲。張彭祖心中微惱,本來就不是很爽快的心情變得更加陰沉起來。

“呵,兄弟,還記得我嗎?”正當劉病已察覺氣氛尷尬時,金建從金陵身後閃了出來,迎面握住了張彭祖的手,顯得非常親熱,彷彿二人是多日未見的摯交舊友。

劉病已笑道:“原來你們認識呀!也好,省得我一一介紹了。”

張彭祖冷哼:“誰認識他?”

金建笑着回應:“是啊,是啊,我們早就認識了,上回你三哥我運氣好,押中了那隻‘常勝大將’,贏了些小錢,哈哈哈!”

他笑得越高興,張彭祖的臉色便越陰暗:“三萬錢也是小錢?哼,明明是你輸了……”

“哈哈哈,上次贏了你的錢,忘記和你結交一下便錯過了。這回可碰巧,我們正要去雲陵,不如一起同行,順路嘛,到了雲陵邑我請你們吃飯。”

張彭祖臉色鐵青:“我們不順路。”

劉病已插嘴:“不要緊,反正我們本來打算去梨園,正好要經過雲陵……”

張彭祖用胳膊猛地撞了他一下,劉病已莫名其妙的回瞪了他一眼。

金賞笑道:“那就這麼說定了,大家一起走吧。”

於是眾人散開,準備整裝重新上路。回到軺車上坐穩,張彭祖對劉病已毫無默契的說詞頗為不滿:“為什麼要跟着他們去雲陵,我們玩自己的不行么?”

劉病已對他的反應感到很是奇怪:“你自己也說京城多貴胄,多結交朋友只有好處沒有壞處。金家四兄弟與我們年齡相仿,志同道合,意氣相投,難道不應該結交嗎?”

張彭祖被他說得啞口無言。

而另一邊,王意發現回到𫚒車內的許平君忽然變成沉默起來,低着頭不知道在想什麼心事,一副悶悶不樂的樣子。

“剛才和你靠得很近的人是誰?金氏兄弟的哪一位?”

話問出去好久,許平君才懵懵懂懂的抬起頭:“嗯?”

“唉,我看你的魂都被勾跑了。雖然他樣貌人品的確不錯,家世也好,但是平君,你已有婚約在身,所以還是盡量和他們這些人少接觸為好,免得將來你眼界高了,會心有不甘,懊惱後悔。”

許平君低下頭,手指撥動着帨巾,就在王意已經淡忘這個話題的時候,她忽然長長嘆了口氣,喃喃低語:“只怕……我已經懊悔了。”

雲陵

雲陵作為一個新建成的陵邑,能在短短數年之類遷入上萬戶居民,形成為一座規模完善的城邑,可想而知當今天子對他的生母傾注了多大的孝心。

因為人數眾多,傳舍無法一下子接納四十餘人的隊伍,於是除了金氏四兄弟和劉病已一行四人以及十名童子郎之外,其餘的人只好分散各奔親友,尋求投宿。

驛館的房間不多,王意和許平君住一間,金陵、金賞、金建住一間,張彭祖、劉病已、金安上住另外一間。雲陵傳舍的驛丞與三名驛吏在面對一大群京城來的少年面前顯得戰戰兢兢,生怕招待不周,幾乎是窮盡一切辦法來討好這些身份顯赫的貴客。而他們這群人裏頭論年序,本應是金陵最大,可與出面與驛丞商談,安排住宿的人卻總是金賞,那個做大哥的反而總是默默的靜候一旁,什麼話都沒有。

驛吏們很巴結,晚膳準備得很豐盛,至少平君認為這些食物已經很美味了,可坐在她旁邊的金陵卻很少動木箸,直到平君把自己的飯菜全吃光了,他的食案上擺放的肉菜基本沒怎麼減少,只是吃了一盌麥飯。

一時間平君以為是自己的味覺出了問題,明明她覺得飯菜很可口,以至於還額外增加了食量,可為什麼金陵卻好像沒什麼食慾似的?她側首去瞧劉病已,發現他面前的盌盤多半已空,驛吏正在邊上替他添飯。再回過來看金氏兄弟,平君端詳了片刻才猛然發覺,原來不單單隻是金陵一人給她強烈的奇異感,金家四兄弟在用膳時,舉止行為都透着一種與眾不同的優雅。

她眨巴着眼再往左看張彭祖,慢慢的發覺他吃飯時細嚼快咽,飯粒、羹湯從未漏灑在碗盤外,食案上碗箸擺放整齊,絲毫不亂,一點也不像她和劉病已,幾乎是吃下去一大半,食案上漏了一小半。和張彭祖相處多年,她竟從沒留意到,原來他在吃飯時竟也有如此斯文規矩的一面。

不由自主的,她的面頰燒了起來,耳廓滾燙,本來非常好的食慾也因此瞬間消失,當驛吏在旁邊小聲問她是否需要添飯時,她滿臉通紅的搖了搖頭。

“怎麼了?”金陵側過頭問,聲音壓得很低,顯得分外溫柔體貼。

平君再次搖頭,剛想說話,突然胸口發悶,她不好意思的拍了拍胸口,可終究沒能緩過氣來。

“呃!”她打了個嗝,已經很燙的面頰再度升溫,她趕緊捂住嘴,但一點效果都沒有,“呃……呃……呃……”

她尷尬得真想挖個地洞鑽進去。

金陵先是微微一愣,轉而笑道:“喝點水壓一壓。”說著,將自己案上的一隻耳杯遞了過去。

平君不敢看他的臉,低着頭說:“謝……呃……謝。”接過耳杯,慢慢的將水一口口咽下喉嚨,直到一杯水全部下肚,撐得整個胃發脹想吐,打嗝的現象仍舊沒有好轉。

“怎麼樣?”

“呃……沒……呃……呃……沒好……呃……”她難受極了,心裏既羞愧又委屈,眼圈一紅,大大的眼睛裏含住了水汪汪的眼淚。

“砰!”

“啊——”

背上猝不及防的被人用力拍了一掌,嚇得她遽然大叫起來,臉色刷的由紅變白。

劉病已不知道什麼時候蹲在了她的身後,笑嘻嘻的說:“喝水是沒用的,最好的解決辦法得靠這樣!”

金陵微蹙眉尖。

平君不知道是嚇到了還是被打疼了,小臉煞白,淚珠兒在眼眶裏打了一個圈,突然哇的聲掩面哭了出來。對面金賞非常不苟同的沉下臉,劉病已笑道:“真的有用啊,已經不打嗝了,你還哭什麼?”

張彭祖見怪不怪的放下盌,王意無奈的嘆了口氣。

金陵的眉尖蹙得愈發明顯,他面無表情的睃了眼笑嘻嘻的摟着平君肩膀把她搖來晃去的劉病已,忽然伸手握住平君掩面的手,起身拉着她站了起來。

平君的小手柔若無骨,軟軟的沾着冰涼的淚水,他頭也不回的徑直將她牽領出門。

劉病已錯愕的騰空張開着自己的雙手,茫然的看着那對少男少女跨出了門。

“平……”

他剛要起身,肩上重重壓上一隻手,金賞不知何時來到他身邊,笑吟吟的端着一隻酒卮:“劉兄弟善飲否?可賞臉飲一卮?”

入秋的夜,涼如水。

平君站在庭院中嗚嗚的哭泣,起初還覺得心裏有種莫名的羞愧和委屈在作祟,促使她除了哭泣想不起別的,可哭得久了,腦袋便嗡嗡發脹,被冷風一吹,更加頭疼欲裂。於是她的注意力轉到了別處,反而忘了自己為什麼要哭了。

金陵站在離她兩丈開外的地方,靜靜的望着這個哭得鼻子紅彤彤的小女孩,她不是長得太漂亮,比起他日常見慣的那個小女子,她雖然年長了少許,卻反而更像是個娃娃。

他在心底無聲的嘆了口氣,認識如意的這四年來,他從未見如意這般哭過,即使去年她的母親因病過世,她的哭泣也是完全依照禮儀,什麼時候該哭,什麼時候不該哭,按部就班,絲毫不錯。

出於好奇,他忍不住問:“你幾歲了?”

平君正覺得頭疼,聽他這麼一問,便抽抽搭搭的擦乾眼淚:“十歲。”頓了頓,反問,“你呢?”

他不覺一怔,很少有人問及他的年紀,因為他的年齡從來都是最最無關緊要的一件事。即使將來他長到二十歲,只怕仍會被人當成小孩子看待。

“十五了。”

平君的眼眸亮了下:“比病已大三歲呢,難怪你長得那麼高。”

金陵笑了,這個女孩子很單純,不同於如意的單純——如意單純得矜持,而她,單純得……可愛。

她也報之一笑,露出兩排珠貝般的牙齒,整齊白亮。笑容使得她看似平常的容顏散發出一股柔和的光芒,在夜空繁星的照耀下,格外醒目。

金陵心中一動,不由問道:“白天……那首‘摽有梅’是你唱的?”

她顯得很不好意思:“是啊,唱得不太好聽,我沒想到車后還有人……”

“這麼小的年紀,也需要急着‘求我庶士’?”他的口吻略有調笑之意,卻並無半分嘲弄之色。

平君用牙齒咬着唇,一臉憨笑,其實她並不太懂這首詩的意思,詩經中記載的句子她記得完整的並不多,而這首《摽有梅》不過是今天在王意的教授下現學現賣。她是全憑着記性好,依樣畫葫,並不十分了解這首詩其實描繪的是女子迫切渴求愛情的心情。

金陵微笑以對,仰頭看向天空。夜色很美,繁星閃爍,他深深的吸了口氣:“想不想聽一個故事?”

“故事?”她吸了吸鼻子,好奇的走近他身邊,“好啊,我最喜歡聽故事了。”

他扭頭看向東南方,平君順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見夜色中百丈開外烏沉沉的矗立着一座參天墓冢,封土呈覆斗狀,即使站得這麼遠,也能感受到那種蒼茫迫人氣勢。然而金陵面上的神情卻是出奇的放柔了,遙望那座高聳的墓冢,他的聲音彷彿在囈語:“從前有個女子住在河間郡,早年父親犯了過錯受了腐刑,於是入宮當了黃門,因為離家遠,即使休沐也無法回家團聚。她長成窈窕少女,卻很少見父親的面……你沒法體會,父親是閹臣的滋味……”

“我知道啊。”平君插嘴,眼睛忽閃忽閃的像極了閃光的星星,“我父親就是……”

金陵猛地扭過頭,他的動作如此突兀急促,以至於本來並不在意的平君被他的舉動嚇了一跳。

“你……”

“可是我每旬都能見到父親一面,父親雖然不常回家,但休沐在家的時候對我卻是非常好。我也知道我的父親跟別人不一樣,但是沒關係,他很喜歡我,我也很喜歡他。”見金陵一直怪異的盯着她,她不好意思的吐了吐舌尖,“是不是打斷你講故事了?呵呵,你繼續說,我保證不再插嘴了。”

金陵獃獃的看着她,過了好久才像是找回了自己的思緒,繼續講道:“再後來,女子的父親亡故了,她及笄那年家裏窮困潦倒,於是有親戚領她去了一個地方,告訴她應該如何唱歌,於是她唱了首‘摽有梅’……”

平君舔了舔唇,總覺得哪裏怪怪的,一時卻想不起來。不過她既然答應了不再插嘴,故事沒講完之前便只好先保持緘默。

“歌聲引來了一位男子,那是個很有權威的人,他一眼就看中了她,於是將她帶回了家裏,納為侍妾。從此她過上了錦衣玉食的生活,她的族人也因此收到了豐厚的回報,她的夫君很有錢,能滿足她的一切,可她只是個侍妾,而且他上了年紀,家裏又有很多很多其它的妻妾……”

說到這裏,他停了下來,久久不再言語。

平君靜靜的等了好一會兒才尷尬的問:“講完了嗎?”

金陵垂下眼瞼,默默點了點頭。

平君笑道:“你這故事編得一點都不好。”

他抬起頭,表情怪異,過得片刻,啞聲問:“為什麼?”

“一聽就知道你拿今天的事現編了來取笑我的,我才不是故意唱歌來吸引什麼有錢人注目呢。我……我跟你說,其實我已經訂過親了,我以後要嫁的人也是閹人之子,所以我不怕他敢輕視我,也不怕他會小瞧我,以後他若對我好,我也會對他好……我是獨女,我父親只有我母親一個妻子,我以後也要像我父母那樣生活,因為這樣的相處讓我感覺很舒心,我喜歡待在這樣的家裏。”

金陵神情專註的聆聽着她的話語,唇角微微扯動,最後走到她跟前,伸手用手背貼在她的臉頰上:“夜冷,小心凍着,回屋吧。”

她的面頰冰冷,可他的手背暖得像手爐,平君用手噌了噌他觸摸過的地方,嘻嘻一笑,轉身跟上他的腳步:“和你說話挺有意思的,你不會像病已那樣惡狠狠的捉弄我,即使剛才你編故事取笑我,我也沒覺得不好,反而很開心。”

金陵腳步不停的穿過中庭,語氣溫和的笑說:“那也只能怪我自己太不擅長編故事了,居然被你一眼就識破了呢。”

兩人一邊說笑,一邊回到門廡,推門剛跨進門檻,一陣酒氣撲鼻而來。平君喊了聲:“什麼味兒啊,好臭。”喊完便愣住了。

張彭祖和劉病已倒在了席上,食案邊吐了一地的污穢,劉病已滿面通紅的呼呼大睡,不省人事,而張彭祖卻還在不停的嘟囔:“來……再來……來……”

金安上正與館吏一起幫忙將兩人從地上拖起來,金建臉色也頗為紅潤,雙目混沌,走路踉蹌,但好歹神志還是清醒的,見到金陵和許平君進屋,還知道憨笑着打招呼。

“怎麼回事?”金陵質問。

金賞面不改色的解釋:“一時高興,酒飲多了。”

平君聞言“呀”的一聲低呼:“他倆可從沒飲過酒。”焦急的飛撲過去,拉着劉病已軟趴趴的身子搖晃:“醒醒啊,病已哥哥!病已……劉病已……”見他沒反應,又只好去拉張彭祖。

金陵不露聲色的乜了金賞一眼,金賞微微一笑,略帶自責,然而眼神卻又無比的坦然,至此,金陵也只好無奈的笑着搖了搖頭:“把他們扶回房間去,好好睡一覺就沒事了。”

於是金賞也過去幫忙,四五個人合力將張彭祖和劉病已扛了起來,平君跟着他們走了兩步,忽然想起一事:“對了,意姐姐她人呢?她不會也喝醉了吧?”

金賞挑了挑眉,回想起那名少女鎮定自若的連干七八卮酒水而面不改色的情景,只得哂然一笑:“她說陪我們飲酒沒意思,自個兒先回房睡了,姑娘你也趕緊歇着去吧,病已和彭祖有我們照顧。”

平君對病已他們爛醉如泥的樣子雖然有點不放心,但男女有別,在外住宿不比家裏隨意,她沒法堅持,也只能作罷,和金陵作別,然後自己回房就寢。

湯餅

許是喝了酒的關係,王意很早便安寢入睡了,許平君反而因為換了環境怎麼都睡不安穩,翌日卯時過後天還未亮她便醒了,然後躺在床上輾轉翻覆,身側的王意依然酣睡好夢。

眼瞅着窗牖逐漸蒙上了一層稀薄的微光,平君起來穿上衣裙,正要洗漱,門外響起一陣腳步聲。步子放得很輕,但是因為人數眾多,顯得有些凌亂,打破了黎明前的寂靜。

她好奇的打開門,探頭出去卻正巧撞上一群人從中合進來,最中間的那一個正是金陵,他的三個兄弟圍在他左右,簇擁跟隨。

“金大哥?”平君走了出去,順手關上房門,“你們這是要出去?”狐疑的打量他們這些人,一個個衣冠整齊,鬢髮蒙上了一層濕漉漉的霧氣,她眼瞼低垂,目光停留在他們沾滿泥巴的鞋面上。

金陵尚未回答,金建已搶着答道:“是啊,我們正要出去。”

平君不會作假,她心裏想什麼臉上也明明白白的透露出什麼。金陵揮手截住金建的話,走近她,彎腰和顏悅色的說:“我們出去走了走,才回來。”

“哦。”平君眨巴着大大的眼睛,“我才起……”陡然間想到自己還沒洗臉,眼角甚至還掛着不雅的髒東西,她面頰一燙,急忙扭頭,“我去打水洗臉。”

天井的角落裏打着一眼水井,平君走得匆忙,井邊苔蘚密佈,清晨露水凝重,光線不足,青苔又潮又滑,她一腳踩上去,頓時發出一聲尖叫,岔腿重重的摔了下去。

井台邊的苔蘚滑出一道長長的白色滑痕,金陵離她最近卻沒來得及抓住她,眼睜睜的看着她尖叫、摔倒,那顆心似乎也跟着她嬌小的身軀一起摔到了地上。

“許姑娘!”金安上以及一干郎官一起涌了上去,將齜牙咧嘴的許平君給扶了起來。面對着那麼多人的噓長問短,她雖然疼得一口氣憋在胸間,眼淚含在眼眶裏閃閃的打着轉,卻仍是勉強笑着不停搖頭。

金陵的右手一直半伸在空中,臉上的表情複雜,眼神深邃。

金賞踏前一步,擋住了他的視線,低低的叫了聲:“陛下……”

他打了個哆嗦,胳膊垂下,眼瞼也隨之低垂下來:“替許姑娘打點水。”聲音恢復了慣有的冷淡,他沒作停留,轉身離開。

金賞揮揮手,讓弟弟金建帶着十來個人跟上,而自己則指使兩名郎官到井邊替許平君拎桶吊水。

一大早不等天明便去了雲陵謁拜,這會兒雖然有心替天子準備朝食,可又怕這會兒近前反而招惹不喜,金賞和兩個兄弟外間轉了又轉,幾次偷偷觀察室內皇帝的臉色,見他似乎在伏案寫字,可筆懸在指尖卻始終不曾落筆。兄弟幾人面面相覷,望着準備好的一堆的膳食,卻都遲疑着不敢端進去。

這時門外腳步響起,許平君一瘸一拐的蹣跚進門,尷尬的臉色中夾雜着很明顯的討好之意:“那個……金二哥、金三哥、金四哥,我借傳舍的廚房做了點吃的,你們……要不要一起……吃點?”話說到最後,底氣明顯弱了下去,她直愣愣的看着金安上手裏的一隻食案,案上擺放的食物何止是精製豐盛可以簡單形容的?她咧嘴笑了,手在裙子上蹭了下,“那我就不打擾了,謝謝……你們剛才幫我打水。”

金賞與金建對視一眼后,立即正要將轉身出門的許平君叫住:“等一下,許姑娘。”

平君停下,很和氣的說:“有什麼事嗎?叫我平君就好了,不用這麼客氣的。”

金賞意味深長的一笑:“姑娘的名諱我們怎敢隨意稱呼?”

稍顯簡陋的內室中,金陵正跪坐在案前支頤,濃眉深鎖,筆管雖握在他修長的手指間,神思卻早已不知飄向何方。窗牖上的光線一點點亮了起來,有一縷正照在他的眼睛上,他眯起眼眸,感受到強光刺眼,便微微挪動了下僵硬的身體,背往後傾仰。

金芒罩灑中迎面走來一個女子,手裏端着食案,面帶微笑的對他曼聲細語:“弗陵,讀書辛不辛苦?肚子餓了吧,快來用些點心……”

四周的空氣似乎一下子變得暖和起來,淡淡的香氣瀰漫在不算寬敞的房間裏,他緊繃的神情放鬆下來,眼眶卻不自覺的濕了:“母親……”那聲呼喚哽在喉嚨里,他思念母親的懷抱,思念母親的微笑,思念母親用溫柔的聲音一遍又一遍呼喚着那個已經被塵封許久的名字。

“金大哥!”眼前的影廓縮小,少女的眼眉間帶着一抹靦腆忐忑,“這是我做的一些東西,你若不嫌棄,嘗嘗味道如何。”

他的心猛然一沉,腦海中的虛影消失,等他看清陽光籠罩下的許平君后,很不是滋味的噓嘆口氣。

“金大哥有心事?”她雖然不是很聰明,但金陵臉上的寂寥神情還是看得出一二分的。

他嘴角的弧線略略勾起,許平君手捧的食案中只簡單的擺放了一隻盌兩隻盤子——盌里盛着熱氣騰騰的甘豆羹,賣相雖然普通,散發出的香氣卻能很輕易的勾起人的食慾;一隻盤內盛着韭卵,碧綠的韭菜托着金黃色的雞蛋,另一隻則擱了一塊麻餅,一塊油餅。

食物雖簡單,遠遠比不得未央宮太官們準備的御膳,但是這種溫馨的感覺卻使他覺得非常窩心。

他沒有回答許平君之前的問題,只是不着痕迹的避開話題,笑指着食案:“如此,我就不客氣了。”

她十分開心的將食案端到他左手邊,金陵轉了方向,準備進食,平君笑吟吟的喝粥用的匕匙遞給他。

金陵左手匙喝粥,右手箸夾菜,她坐在對面替他分餅:“愛吃哪種?”

“皆可。”見她遲疑,於是又補了句,“那就油餅吧。”

平君細心的將油餅撕成小塊,十指尖尖,油汁沾上她的手指,白嫩細滑,竟似比案中的食物更誘人。鬼使神差下見她正要罷手,他輕輕哼了聲,張開嘴。

她先有些驚訝,但轉瞬便釋然的莞爾一笑,隨手將一小塊餅塞進他的嘴裏:“原來金大哥也有這麼淘氣的一面。”

金陵閉上嘴咀嚼的飛快,從小良好的教育令他從沒有在用膳的時候講話的習慣,然而這時他卻忍不住問:“為什麼這樣說?是我這人太嚴肅嗎?”

“也不是嚴肅,但我看你的行動舉止,皆是這般規矩儒雅,使我總把你看成是男兒丈夫,幾乎忘了你也不過比病已哥哥大了三歲而已。”她忽然笑了,笑容十分燦爛,“病已哥哥可是時常這般淘氣的,有時候讓他吃飯,他連坐都沒耐心坐,小的時候常常是我母親讓我端着盌四處追他,可即使我追上他,他也不肯好好吃飯,有時候耍起無賴,便邊玩邊要我喂。”

金陵停下進餐,微微愣怔,隔了好一會兒,他才恢復常態,淡淡的說:“他是個有福之人。”不等平君反應過來,他馬上又加了句,“這羹里可是還加了菰米?”

平君面上一紅,訕訕的解釋:“我本來想做雕胡飯的,可廚房的菰米不多,所以只好這麼抓了一把將就了。”甘豆羹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低等得不能再低等的家常食物,就連她家平日也不常吃這種東西,優點是做法十分簡便,原料也是隨處可見,她本沒打算把這種食物拿來給金陵吃,無奈金賞非說這個好,讓她特意取來,她情急下只好再抓了把菰米放進去增加口感。

“滑滑的,味道不錯。”

很難相信金陵居然真的喜歡,平君極少被人這麼誇獎,不由喜形於色。她把撕碎的油餅抓了一把放到盌里:“像這樣把餅泡一下,更好吃。”

金陵揚了揚眉,即使內心有些詫異,面上仍是不動聲色的用匕匙攪動甘豆羹,油餅泡在羹內,吸足湯水后變得又軟又松,舀入口中輕輕一嚼,齒頰留香,滿口濃郁鮮美的油汁,順着嘴角流淌下來。

“唔。”他沒想到會這般失態,忙伸手入袖欲取手巾擦拭,不想在袖囊中掏了個空。

平君笑着將自己的手巾遞給他:“好吃吧?我最喜歡這麼吃湯餅了。”

金陵先是瞄了她一眼,發現她神態自然,並沒有特別的意思,顯然是自己多心想歪了。他眼眸彎起,不自覺的也笑了,伸手接過她的手巾,卻沒有拿來立即擦拭嘴角油漬。

平君沒有在意這些細微之事,只是興奮的繼續講解:“其實用肉巾羹來泡,味道更好,如果沒有糜羹之類的勉強拿白水也可替代。”

金陵一邊聽她唧唧咯咯的說著話,一邊低頭吃着湯餅,心情大為好轉。金賞站在門外將這一切都瞧在眼裏,頗感欣慰,金建在他身後小聲說:“看樣子回宮時需多添一人了。”

食肆

劉病已是被噩夢驚醒的,夢裏平君正被一群惡狼追趕,邊跑邊凄厲的尖叫:“病已救命——”他想去救她,沒想到自己全身麻痹,無法動彈分毫。

驚醒后張開眼,赫然發現張彭祖側翻着身將一條腿擱在他胸前,壓得他幾乎透不過氣來。

病已只覺得頭疼欲裂,身邊的張彭祖睡得跟豬一樣,嘴角竟還掛着亮晶晶的口涎。他毫不猶豫地一腳把張彭祖踹下床,那小子猶如皮鞠一般翻滾到床下,嘴裏嘟嘟囔囔的不知道說了句什麼,然後搖搖晃晃的爬了起來,雙眼緊閉,四肢並用的爬回床上,摸到枕頭塞在自己頭下,繼續呼呼大睡。

病已啐罵了句,忍着太陽穴上一陣接一陣的脹痛,穿衣起身。從房裏一步三搖的摸到二堂,路上碰上一名驛吏正在打掃走廊,見到他時還笑嘻嘻的打招呼:“公子沒出去啊?”

他聽不太懂對方說什麼,含糊的應了聲,頂着發脹的腦袋在空蕩蕩的二堂上轉了一圈,又繞回去敲平君的房門。敲了兩下,門開了,王意似笑非笑的從上到下打量他,那種怪異的眼神好似他沒穿衣裳似的。

“平君呢?”

“出去了。”她倚着門,沒把門甩上,也沒打算請他進去。

“出去了?”

“嗯。和金家幾位公子一起逛市玩去了。”

“什麼?”病已面色大變,見王意臉上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寒磣得緊,忙又問,“這麼好玩的事,你為什麼不跟去?”

王意嘆氣,輕揉左側太陽穴:“沒法子,誰讓人家貪杯呢……”

病已如何聽不出她話里的調侃之意,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倒似染缸一般。半晌,他憋出一句:“誰稀罕跟他們一塊兒去了,本來就是我們幾個出來玩的,平君愛跟他們玩隨她玩去,我們只玩自個兒的!”說完,跺腳轉身就走。

王意連忙追了出去:“噯,你這是要上哪兒去?”

“去把彭祖那頭豬揪下床!”他說得咬牙切齒。

“然後呢?”

“然後?”他停下,想了想,用力握拳,“然後我們三個去市裡玩!”

王意撲哧一笑。

病已聞聲回頭瞪她,怒道:“你笑什麼?不想去就不要去!”

王意笑得肚子疼,連連擺手:“去,去,我去……容我換身衣裳,你讓王鮪套好車在門口等。”她一溜小跑的往回趕,跑了七八丈遠,忽然停下轉身,遠遠的對病已喊,“喂,你能不能……別那麼……”

“什麼?”

她故意不出聲,比着唇型說了兩個字:“幼稚。”之後不等他明白過來,轉身一路笑着跑回房。

雲陵市的規模雖不及京城的東西二市,到底還是有幾樣本地的特產是京城裏不大見到的,平君出門時身上僅帶了三百錢,許夫人預算着這些錢讓女兒買些零食和女孩子喜歡的小玩意也就足夠花銷了,其實不只是許夫人這麼認為,十歲的平君第一次懷揣這麼多錢出門遊玩,在她小小的心靈里,這些錢已經是很大一筆數額了。

然而就是在這種認知下,當她發現她心目中很大的一筆數額在金氏兄弟眼裏根本算不上是錢的時候,潛藏在內心深處的自卑感終於一股腦的湧現出來。

金氏兄弟揮霍的不是錢,而是金子。金陵款款走在平坦整潔的隧道上,兩旁是分類林列的市肆,他走過時,只消眼角微微掃上一眼肆內的東西,金賞便馬上掏錢買下讓郎官們嘻嘻哈哈的搬到輜車上。平君在心裏默默計算過,僅僅在一條隧道上走了百步,經過了一列商肆,金賞便已經輕輕鬆鬆的扔出了三金。

三金,也就是三萬錢,而擺在車上的那些東西,除了金陵看中的一些書冊外,還有金賞看中的一些西域特產,每一樣都是稀奇古怪,與中土風情迥然相異。在平君眼中,這些東西的價值就和她丟棄的垃圾差不多。

這一刻,她也終於明白了,金家的那四位少年公子和自己根本不是一個層面上的人,他們喜歡的,她未必看得懂,而她喜歡的,他們未必看得上。

於是半個時辰后,出門時興緻勃勃的許平君終於耷拉下腦袋,無精打採的拖沓腳步,逐漸與他們兄弟四人拉開了一定的距離。但即使如此,她的身後總不徐不疾的綴着三四名郎官,起初她並不以為意,後來發現這幾個人的的確確是特意跟着她,她走,他們也走,她停,他們也就散開挑着市上各家商鋪內賣的東西。

平君覺得困惑,這時候金安上從前頭跑了過來,對她十分客氣的說:“請許姑娘近前一步說話。”

因為時近晌午,市內的人流逐漸減少,平君跟隨金安上拐過一個彎,繞過兩列市肆,發現居然來到了食肆區,區內市肆劃分為兩列,一列專賣吃食,一列專賣酒水。

金陵就站在一間市肆門前,正與金賞說話,見許平君過來,於是停了下來,轉而對她說:“今早你請我吃了湯餅,可惜我不會做吃的,只好請你吃些肆賣的了。”見許平君張嘴欲語,隨即抬手阻止,“切莫推辭,我瞧這地方也算乾淨,只是不知賣的東西好不好吃?”

表面看起來金陵仍是一副溫文儒雅的模樣,可不知為什麼,他在說這些話時,那種不容插嘴和回絕的氣勢莫名的震住了平君,令她啞然失語。正當她發愣之際,肆主從肆內快步奔出,一臉迭聲的招呼:“好吃!好吃!肯定好吃!我們做的吃食,南來北往的客人皆是讚不絕口的。”

雖說是晌午,可對於習慣一日二餐的普通百姓而言,這個時辰並非飯點,所以肆內很空,只最裏面靠牖處有兩位中年男子正席地而食。金賞打了個手勢,一位郎官走了過去,也聽不清跟那兩個客人說了什麼,尚未用完膳食的二人慌張的站了起來,連衣冠也顧不得整理,匆匆離席而去。

金賞指着地上鋪的十幾張半新不舊的席子說:“把這些都換了。”肆主剛想解釋,那邊十來個郎官便動手將席子卷了,扔到角落,又從他們隨扈的輜車上搬下十來張簇新的加緣藺席,

做這些事的時候,金陵負手站在一邊,神情自若,他們那些年輕公子也都是一副見怪不怪,理所應當的表情,唯獨肆主和平君,滿臉的驚愕窘迫。

金建乜了肆主一眼,奇道:“你不去準備吃的,站在這裏傻笑做什麼?”肆主一聽,急忙轉身入廚,不曾想走得太急,險些一頭撞在門框上。肆主才進去沒多會兒,一位年近四旬的婦人滿頭大汗的端着一隻食案走了出來,才剛走了兩步,立刻又被追出來的肆主拉了回去。

“許姑娘快過來坐。”金建笑嘻嘻的朝發愣的許平君招手。平君一看,給她安置的席位,居然又是緊挨着金陵。

之前她對這種巧合併沒在意過,也許是因為金賞的安排每次都巧妙得不着痕迹,可這一次在金建的熱情招呼下,她似乎意識到了什麼,只可惜以她的年紀和閱歷她還不能太肯定那是什麼。金建也沒讓她太有閑暇去思考,去猶豫,他不由分說的將她請上席。

通向廚房的那道竹簾再度挑開,眾人眼前一亮,一位衣着儉樸、容貌出眾的二八女子正娉婷步上大堂,那女子除了膚色不夠白皙外,論長相、身材,皆是上上之選。一頭烏黑濃密的長發高高綰起,在發頂盤了三個大鬟。

女子端着食案走出廚房,見眾人目光驚艷,她不躲不閃,落落大方的仰頭一甩,鬢角簪花微微顫動,眼波流轉,說不出的明媚動人。她往前走了兩步,回頭不知道說了什麼,竹簾微動,又一名妙齡少女端着食案躑躅步出。

不少郎官皆是“哦”的一聲坐直身子,脖子伸得老長,眼睛也不自覺的直了:“真看不出來,這間不起眼的小肆內竟有如此美色。”

那兩名女子一看就是姊妹倆,年幼的妹妹比起姐姐更添了幾許靦腆羞澀,兩人將食案擺上堂。姐姐的一雙秀目毫不避諱的將眾人一一打量,最終在金賞和金陵二人間來迴流轉,朱唇微翹,沖二人嫣然一笑。相比姐姐的大膽,妹妹只是一味的低着頭,偶爾抬頭時,目光才飛快的瞥向在坐的諸位少年。

待姐妹倆走開,金建用袖掩住半邊臉,吃吃的笑了兩聲,金賞在邊上輕輕嗯哼一聲,金建馬上斂容,邊上的郎官也趕緊正襟危坐,不敢再左右張望。

“你們怎麼了?”許平君毫無覺察的問。

金賞不言不語,諱莫高深。

金陵則從金安上手裏接過重新用手巾擦拭過的匕匙、木箸,若無其事的含笑招呼平君:“許姑娘請。”

許平君越發覺得他們行徑古怪,而自己與他們格格不入,她一面舉箸用食,一面卻在想着還是早些回去找病已他們算了。

那兩姐妹倆像一對粉蝶般,在廚下與大堂間來回翩躚穿梭,輪番奉上食案,而肆主夫婦卻再沒有露面。那些郎官喝了少許酒,慢慢少了拘束,不僅說話聲音越來越大,姊妹倆上前舀酒的時候,有些人用言語調笑,說出的話十分曖昧。姊妹倆窮於應付,姐姐喝了不少酒,妹妹也被灌了好幾卮,漲得小臉通紅。

平君雖然沒有喝酒,可這麼熱鬧的場面如何迴避得了?她在一旁聽了那些聞所未聞的言語,不覺燒紅了雙靨,羞得深深低下頭。

金陵吃得照例很少,只少許用了兩口飯菜便停了下來,對於酒色他似乎並不怎麼貪戀,對手下人的嬉戲耍鬧視若無睹,表情淡泊。這時有人問那對姊妹名姓,那姐姐笑道:“妾姓李,名叫李繯,妹妹叫李湮……”眾人繼續調笑,平君在一旁猶如聽故事一般聽李繯說著她的經歷,她之前嫁過一夫,可是父親給她們算過命相,說她姊妹命中富貴,於是她與夫君離異,敬候命中那位君子的出現……

李繯說話時聲音嬌柔動聽,雖然柔得有些拿腔作勢,但長相美麗的女子畢竟有着某種優越,能讓人賞心悅目之餘為此增添包容,忽略瑕疵。

平君雖是女子,但她素來很喜歡聽人說故事,所以即使李繯說話的時候那雙眼睛直勾勾盯着少年們,讓她感覺頗覺怪異,但這並不影響她聽故事的興緻,不過金陵顯然不這麼認為。李繯正使盡渾身解數的與眾人說笑,金陵的興緻卻似乎已經到此為止了,他側頭對平君說:“這間食肆做的菜色遠遜於你的手藝。”

平君還沒明白過來,他已經起身,他一站起來,金賞等人馬上也跟着站了起來,那些郎官們雖然酒喝多了,但也不至於失去行動力,一個個也不由自主的跟着站了起來。

金陵清麗雍容,但李繯卻覺得他的目光在最後,也是唯一一次停駐在她身上時,卻猶如刀鋒般犀利,寒意奪人。

李繯打了個哆嗦,頭不由自主的低下了,直到妹妹捧着一塊金子在她身後驚呼:“姐姐,你快看,這麼多……真的是金子啊。”

廚房裏忙活的肆主夫婦聽到動靜后匆匆忙忙的趕了出來,卻只看到堂上大女兒指着小女兒在叱責:“眼皮子就那麼淺,只看得見這麼點金子嗎?那些人非富即貴,你隨便結識上哪一個,今後要多少金子沒有?”

平君不是很理解為什麼大家吃得好好的,金陵突然說走就走了,不僅如此,一餐原本非常普通的午食,金賞居然隨手給了人一塊金子,那分量少說也值三四千錢了。

出了雲陵市,金陵頭也不回的上了車,金賞兄弟忙着簇前擁后的跟上金陵的步伐,竟無一人顧得上問平君的去向。平君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她來時坐的是金陵的車子,這時眼見那輛車在馭夫的驅趕下已經跑了起來,她一籌莫展的望着遠去的塵煙,不知該如何是好。

郎官們皆是騎馬代步,其中一人藉著酒勁笑問:“姑娘與我同乘一騎如何?”平君想起他們方才與李繯、李湮的調笑,面上一陣紅白交加,羞窘難當。

金陵的車子駛出去大約二三十丈忽然停下了,車上急匆匆的下來一人,從衣飾上隱約可辨乃是金建。郎官們見他心急火燎般往回奔,一個個忙收斂褻玩之心,策馬散開。

“許姑娘!”金建跑得有些急,寬大的衣袖隨風擺動,“對不住啊,你和我坐一車回去吧。”

平君輕輕“嗯”了聲,幸好他們總算記起來了,沒真把她給丟在雲陵市口。

金建乘的車子比金陵的那輛小很多,不過車廂內倒也佈置得非常整潔。平君坐在車內,等到車身微微一晃,拉車的馬兒在馭夫的驅喝聲中開始跑動起來后,她終於長長的鬆了口氣。

來時平君與金陵同乘一車,半個多時辰的路程,金陵幾乎沒說過什麼話,害得她也不敢隨便講話,只覺得苦悶異常。金陵這人看起來非常儒雅溫柔,對平君也甚為和氣,可不知怎麼的,即便他年歲不大,在他面前卻總讓平君感覺到一股莫名的壓抑,令她不由自主的行事小心翼翼,生怕說錯半句話。不過金建不比金陵,金建活潑好動,性子倒與彭祖、病已有幾分相似,車子才走了沒多遠,他便從車廂內取出許多水果點心來,一齊堆到了平君面前。

“嘗嘗這個,這個是蒲陶,西域產的果子,可好吃了。”

平君靦腆一笑,搖了搖頭。

“那嘗嘗這個,甜瓜,也是西域產的……味道可甜了。”他用小刀剖開圓滾滾的綠色瓜皮,瓜囊連着瓜籽都是金子般耀眼的黃色,車廂內果香四溢,勾得人垂涎三尺。

平君一半好奇一半眼饞的打量着那隻甜瓜,金建手腳利落的分了一塊遞到她手裏:“吃吧,吃吧……哎,你剛才吃飽了嗎?”

“嗯……”她細弱蚊蠅的應聲,有些不好意思。

金建根本沒聽到她的聲音,自己接話道:“肯定沒吃飽,我跟你說吧,我才吃了三分飽……我們這位……大哥啊,我們真是拿他一點辦法也沒有。”

說話間平君咬了一口瓜籽,只覺得滿嘴乾澀,口感怪異,說不出什麼滋味。她不敢吐出來,只得直着脖子強咽了下去。金建在一邊大聲嚷嚷道:“唉,要吃瓜肉,你別吃瓜籽啊。”

一句話頓時讓平君羞愧得無地自容,低着頭吶吶的說:“我……我不知道,以前沒吃過這種東西……”

金建笑道:“所以才更得嘗嘗啊。”

平君聽他語氣真誠,並沒有半點嘲笑之意,她心中感激,默默的咬了一口瓜肉,甜美的感覺似乎一下從唇舌間直沁入心脾,被強烈的自卑感壓抑了一天的心情豁然開朗。

“金大哥為什麼生氣?”

“你也看出他生氣了?”他不答反問,哈哈大笑,“他很少讓外人看出他的真實情緒。”

平君不知道該怎麼接話,只得一笑了之。

他沖她眨眨眼,滿臉神秘:“想知道為什麼么?”

她本想搖頭的,可是金建的表情反而好像非常想講似的,在他灼熱的期待下,她不得不點了點頭。

金建嘿嘿一笑,舔着唇說:“那兩姐妹姓得不好。”

“姓得不好?”

“是啊。”

“李這個姓,不好嗎?”

金建吁氣:“在他心裏,只怕大大的不好。”

平君好奇心起,有心想問一句為什麼,可抬頭卻見金建側首出神的望着窗外景色,久久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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詢君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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