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9
客氣什麼,我一拳揍醒了徐豪。
他醒來。
我坐好。
“嗨,我知道你是誰,所以我先自我介紹,我是殺手,你不用浪費力氣掙扎,也不用假裝可憐說一些求饒的話,通通行不通,要是你敢在車上大聲求救,我很歡迎,因為這樣我就有理由快點結束這一切。”
“殺手?那……”
“是了,我從你的眼神接收到了,你想知道是誰僱用我的吧?可以,她叫愛蓮娜,一個自稱被你拋棄的女人,其實這也是她授權讓我告訴你的。”
我將兩把槍晃在手上,除此之外我可沒有刻意裝凶,那樣的語氣太戲劇化了。
“……愛蓮娜?”剛剛被我揍醒的徐豪肯定頭痛欲裂。
為了讓大家對接下來的對話有點具體想像,我大致描述一下徐豪吧。
嗯,徐豪他今年快四十歲了,體型中等微胖,戴一副過時的金邊眼鏡,髮型……沒有髮型,就是普通到我只能說他的頭髮是直的吧,嘴唇肥腫,眼窩腫裂,因為我總共朝那兩處用力揮了兩拳。以上。
“你的腳大概被我撞斷了,所以愛蓮娜希望我讓你在痛苦中回答問題,這要求我算是清楚明白地做到了。接下來我要錄下你對愛蓮娜的愛的告白,至少要五分鐘。”我將錄音筆丟在徐豪腳邊,說:“你準備好了隨時開始。”
“你說的愛蓮娜,該不會是我的部落格網友……愛蓮娜吧?”
“大概是吧。”
“我沒有拋棄她,而且……她只不過是跟我聊得比較投緣的一個女讀者罷了……天啊這中間一定有什麼誤會!”徐豪痛呼:“你一定要查清楚啊這位大哥!”
我當然知道這中間不僅有砂鍋大的誤會,還有天大的冤情,不過所謂的專業精神就是昧着良心、鄙視事實、揚棄節操、公事公辦。
徐豪沒有對愛蓮娜深情告白,而是驚慌失措地對我解釋愛蓮娜跟他之間的關係。
根據這位三流小說家無比誠懇的說法,他們根本不熟,而且所謂的拋棄也不過是徐豪覺得部落格的潮流漸漸沒落了,個人經營的未來在Facebook臉書,所以他便將主要的精力移動到臉書,部落格的更新也就少很多了。
而印象中愛蓮娜就是一個部落格讀者,常常會用悄悄話的功能留言給他,他偶爾會回應,既然他漸漸少用了部落格也連帶地漸漸少回應了愛蓮娜的留言,如此而已。
徐豪承認,從互動中他的確感覺到愛蓮娜對他的喜歡,不過他是一個出版了十五本書的作家,被一些讀者盲目喜歡也是很合乎邏輯的事,縱使互動間的言語有些戳來戳去的曖昧,他也沒有特別將愛蓮娜放在心上,更沒有約過愛蓮娜出來喝下午茶或看電影之類,很守分際。
總之呢,徐豪發誓他絕對沒有跟愛蓮娜交往過,更談不上愛情里任何寬鬆或嚴格定義上的拋棄或背叛,他發誓。他不斷發誓。用他的家人,用他的全身上下器官,用他的未來,只要他想得出來的東西他都拿來發誓。
見鬼了還需要你發誓嗎?我早就知道愛蓮娜腦袋不正常。
“很好,很感人的告白。”我嘆氣,拿出一張白色卡片給他:“愛蓮娜特彆強調,如果你還愛她,就用血,將你對她的愛寫在這張卡片上,這樣她就願意饒你不死。”
徐豪傻眼,不過他當機立斷咬破手指,這時輪到我趕緊大叫了:“等等!愛蓮娜有說,她要的血是舌頭的血,不是手指的血。可能還得麻煩你了。”
唉,這也是愛蓮娜的劇本。
她特別註解說一定要等徐豪把手指咬破才能強調是舌頭的血,真的非常變態。
於是我就看着徐豪神色猙獰地用咬破的舌頭在卡片上寫紅色毛筆字,唉,他寫了心不甘情不願的“我愛你”三個字,寫完不僅一身大汗,滿臉更是一堆激痛出來的難看淚水,光在旁邊看,我的舌頭都麻了。
我嘉許地點點頭,但也只能依照劇本宣佈:“愛蓮娜很高興你願意用血表達你對她的愛,不過她不想你跟別的讀者眉來眼去,所以愛蓮娜希望能夠擁有你的網絡賬號跟密碼,這樣她就可以自由看你跟其他讀者來往的信件跟對話紀錄了。”
“那……”徐豪的臉還在扭曲,無法變回正常。
“如果你愛她,應該不介意吧?”
我將卡片翻過去,示意他用腫脹的舌頭繼續寫賬號跟密碼。
徐豪拚命蠕動舌頭寫完之後,我問:“這是臉書的賬號還是部落格的?”
“部落格……”徐豪哭喪着臉。
“Shit!愛蓮娜要的是臉書的啦!”我大叫,這當然也是僱主的劇本設計。
“其實……”徐豪講話真是超級大舌頭了,不清不楚的:“兩邊密碼都一樣,臉書賬號是我的電子信箱,信箱……啊……點一下部落格那邊的個人介紹頁,那邊都有顯示……啊……”
“你要我跟她這樣解釋嗎?愛蓮娜沒耐性兼神經病啊。”我嘆氣:“再寫一次吧。”
接下來半小時繼續上演的虐待過程我就不贅述了,總之就是沒品,沒有格調,極盡踐踏尊嚴之能事。最後我終於忍不住將車子重新發動,打開冷氣,不然我會被車子裏夾雜着的血腥味跟汗味的怪味給熏死。
舌頭都快變成一條幹抹布的徐豪拚命用力張口喘氣,渾身發抖看着我。
“很好,你非常配合,也非常依戀愛蓮娜,我可以依照愛蓮娜的要求放了你。”
徐豪原本快被恐懼淹沒的眼神,至此用力綻放出即將重獲新生的光芒。
接下來我應該說出來的台詞是“不過愛蓮娜是開玩笑的。”然後把這個可憐男人的腦袋轟出一個洞,結束這可笑的一切。
不過我很好奇,到底一個三流小說家是怎麼長期看待自己的三流人生?所以我忍不住在劇本尾聲加了一點點我個人的創意。
“徐豪,你介意在走之前回答我幾個問題嗎?”我當然很客氣。
“……”徐豪瞪大眼睛,有點迷惘,不過立刻識相地猛點頭。
“嗯,為什麼你要取這麼爛的筆名?尋找風的男子?”
“因為……”徐豪努力地回答:“追風男子已經被別的作家給取走了。”
“……”我恍然大悟,這真是最誠實的答非所問。
“尋找風的男子,你覺得自己有寫作的才能嗎?”
“畢竟我已經出了十五本小說了,多多少少吧?”儘管很痛,徐豪還是有點靦腆。
“既然覺得自己有才能,那你去看心理醫生是為了什麼?煩惱找不到女人?”
“我認識很多作家,他們寫的書都不怎麼樣,卻賣得比我好,我很不服氣。”
見鬼了!真的是見鬼了!
“所以?”我調整姿勢慢慢蹲下,不服氣個屁。
“所以我覺得很痛苦,非常痛苦。明明那些三流作家沒有寫作的才能,讀者卻那麼肯定他們,比起來,大家都一直忽視我的存在,我覺得這個世界非常不公平。哼……那些賣得好的作家不過是剛好寫到了正在流行浪潮上的題材,盜墓、吸血鬼、魔法、後宮、穿越之類的……要不是……”
這種帶着強烈自信的控訴,逼我感到一陣天旋地轉。
“等等,我看了你一本關於殭屍的小說。殭屍也很流行啊?”我試着鎮定。
“流行?殭屍的小說比吸血鬼的小說要難寫太多了!”徐豪痛苦地抗議:“比起那些只會撿便宜的作家,我總是走最困難的路,我真的很辛苦!”
“……那你為什麼不也寫一點吸血鬼或穿越或魔法的小說?”
“其實我也寫過,不過沒用的,光是外表我就輸人家太多。哼,如果我是那種……嗯……”徐豪顯然很努力想討好我,強忍舌頭的劇痛還是繼續說:“那種外表很帥又很高的作家就好了,那樣出版社就會願意把我包裝成文學偶像,也許我的小說封面上的宣傳腰帶可以多一張我的照片……其實還有很多類似的想法,總之,我空有文學實力,有什麼用?我所欠缺的一切都是文學實力之外的膚淺東西,但這些欠缺總讓我很痛苦,痛苦到無法專註在小說創作上,小說的進度越來越慢……”
“既然你認為自己有文學實力,幹嘛不去投稿純文學的雜誌?或是投稿給文學獎啊?”我想起劉錚哥:“乾脆立志當一個純文學的作家算了。”
“沒用的,那些純文學的作家只會寫一些自溺的文字,讓他們頒獎給我,對我是一種侮辱。我在文學上的成就,不需要讓那些只會堆砌詞藻的人決定。”徐豪一邊說,舌頭一邊又開始滴血了:“我說過了,我走的路真的是最困難的路,我要的不是區區幾個評審的肯定,我要的是大眾讀者的肯定……有時候我難免自怨自艾,為什麼我的才能領先了這個世界好幾十年,卻反而讓我很痛苦!”
我倒抽一口涼氣。
這個小說家不僅三流,還有很嚴重的妄想症。
不,或許不是妄想,追根究柢還是才能不足吧?才能不足的低淺程度已經到了無法發現自己的才能超級不足。依他的寫作程度可以出版一本小說已經異常幸運,一共出版十五本可說是神跡,現在竟然還奢求暢銷?見鬼了真的是見鬼了。
“結果有用嗎?”
“有用?什麼有用?”
“結果看醫生有用嗎?”
“我也不知道,大概沒什麼用吧?其實那個心理醫生是我的狂熱粉絲,大部分的時間我們都在討論我剛剛完成的小說劇情,因為他的資質有限,我得花很多時間向他解釋我為什麼要那麼設計,還有角色的部分也要……”
等等,那種爛劇情還需要設計?
角色?那種面目模糊的東西?你是認真的嗎?
“雖然診療費花了我大部分的版稅,但醫生覺得不需要浪費時間在討論我的病情上,因為他覺得懷才不遇是每一個天才共同的痛苦,只有得到這個世界的理解才能真正治癒我,我實在無法反駁……”
“真的相當有見地。”我真想朝那個心理醫生的臉上吐口水:“不過他既然浪費你的看診時間去追問劇情,你幹嘛還要花錢去看他?”
“我覺得那樣也很……很不錯吧?至少每次走出診所的時候,我都覺得自己至少是被理解的。你知道嗎?身為一個創作者,只要有一個人真正了解你的作品,你就有動力繼續努力下去……”
“嗯,你一定要繼續努力下去。”
“謝謝。請問我可以走了嗎?”徐豪有點戰戰兢兢。
“啊!當然可以。不過我剛剛故意把你的腳撞斷了,可能要請你慢慢用爬的。”
“沒關係沒關係。”徐豪奮力用雙手撐起自己,爬向車門。
“對了,你的第十六本小說是關於什麼題材啊?”我脫口而出。
“啊,目前還是最高機密,不過既然你問了……”已經一手握住車門內手把的徐豪竟然停下,回頭滔滔不絕地說:“我打算寫一個超級大長篇。這個世界上有一種特殊的種族,他們可以從運氣特別好或特別差的人的身上汲取命運的能量,你要說偷或搶或交易也可以,但他們就是能夠把不同的命運轉放在不同的人的身上,至於他們偷取命運的方法,你聽過一句成語叫九命怪貓嗎?我在想這個成語的背後……”
我就這麼聽着他手舞足蹈地說了又半個鐘頭的新小說靈感,他好像已經忘掉了舌頭上的劇痛,一邊講,舌尖一邊亂噴血,害我不禁有一點點感動。
是啊,沒有才能的人是很可憐,但不管有沒有才能,寫小說都是徐豪這一輩子最喜歡的事無誤吧?一個沒有才能的人竟然可以一輩子誤解自己很有才能,不需要煩惱自己缺乏才能,而是煩惱這個世界無法理解他,某種意義上也是無比幸福的人生吧。
“你覺得,這個故事是不是很有發展性?”徐豪興奮得滿臉通紅。
“沒有。”我舉起槍。
徐豪錯愕地看着我。看着子彈。
兩顆交叉錯行的子彈結束了三流小說家的錯愕。
熄滅錄音筆上的紅光,我下了車。
一身輕鬆,我走進樓上的百貨公司里買了一套乾淨爽朗的衣服換上,還順便在甜品區邊走邊吃了一根草莓甜筒,對了我還吃了一大塊淋了大量巧克力醬的鬆餅,用甜味將瀰漫我鼻孔里的臟空氣給清光。
好像就是從這一次開始吧,我特別喜歡請鬼子將做事的最後一站設定在百貨公司,就如同我現在正在為你倒敘這個故事的位置。
如我預期的,鬼子打電話罵我為什麼多花了那麼多時間,不過這次我沒有反罵回去,因為我有事想拜託她。
我請鬼子用她的電腦技術駭進徐豪剛剛正想去看的那間精神科診所的內部系統,幫我在今天晚上臨時挂號。如果診所只接受電話登記,那麼也請她幫我打個電話預約。總之我想跟那個醫生談談。
“你想做什麼?你想在裏面大開殺戒嗎?”
“不是,我發現我跟你的溝通一直有障礙,我想好好改善我的情緒問題。”
“你到底想做什麼?”
“你不幫我挂號也無所謂,反正我也覺得自己的溝通沒什麼問題。”我掛掉電話。
一分鐘過後,鬼子的簡訊出現在我的手機里。裏面有我的挂號號碼。
哈哈,我很期待晚上的心理治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