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訪人
“我求生!”張典過了會兒才回答,然後轉頭對圍在他榻側的鐵三郎等人微笑:“兄弟們,張典又要累你們啦。”
幾名漢子卻“哄”的一聲笑了起來,七嘴八舌地說著些“張大哥,我們之間還需要說這樣的廢話;放心吧,以後我會討回來的”之類的話。
我聽着他們雜亂無章的話,微微一笑,挽高衣袖,將臂上一對錯彩鏤金釧取了下來,放在鐵三郎身邊,道:“拿去吧,我給你一刻時間,務必將我要的東西全部備齊。”
鐵三郎怔了怔,對我一拱手,也不廢話,拿了臂釧便走。
我看到張典和五名軍漢都面色複雜地看着我,知道他們戒心極重,便道:“我並非市恩,你們也別以為我平白借給你們東西,質那臂釧你們要依照質券之例付我息錢。另外,這兩個月我要在長安九市行醫,此地人流複雜,我一人行走不便,你們替我找個靠得住又熟悉情況的人給我護衛領路。”
我的條件提得苛刻,張典等人的神色卻反而輕鬆了,幾名漢子齊齊答應:“行。”
我點點頭,再看他們一眼,問:“我需要一個手腳利落的人給我遞刀抹汗。其餘的人都出去,替我燒兩鍋滾水。”
眾人頓時愕然,雖然依然留下了一人給我當助手,但他們顯然都不明白這“遞刀抹汗”怎麼也要有專人來做。我打開醫藥箱,拿出一隻拳頭大的小香鼎,焚好香放到張典頭邊。
我用的香料是老師配製的秘香,以龍腦、杜若、天木等數十種藥物混制,功能鎮痛定神,有一定的麻醉效果。張典身體虛弱,那香他只吸了幾口,便睡著了。
但他現在的麻醉程度,還不足以清理這麼多創口。我收了香鼎,又拿起了銀針,在他肩頸處的穴道紮下。
用針灸法刺激穴道,能使人的大腦分泌一種類似於海洛英的自我麻醉激素,配合熏香,就能達到深度麻醉,不會出現手術途中病人突然驚醒,被疼得休克而致死的醫療事故。
等我把麻醉工作做好,鐵三郎也回來了,依照我的吩咐給張典重開了病房,將十根蜜炬點好,提了滾水進屋,把白絹撕成適用的小塊。
室內的燭光雖然不足以支持高精度的手術,但僅是去割除腐肉清洗傷口這樣的外科手術問題卻不大。
我開始還因為久不動手術而手法生疏,處理了兩個傷口以後就找回了熟悉的感覺。蜜炬燒完的時候,終於縫好他左腿的最後一個傷口,灑上藥包紮完畢。
“灶下還燒着火,有滾水吧?”我走出室外,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便將用過的刀剪針鉗等物略沖了一遍,放進開水裏消毒。
除了鐵三郎,其餘人大約對我懷有幾分疑懼之心,竟不敢出聲擾我做事。直到我將收好醫械,放下了衣袖,才有人問道:“姑娘,張大哥沒事了嗎?”
“難說。”我檢點藥箱,算計着給張典用藥的時間。張典除去中毒以外,還有敗血症,我給他用的葯又是頭一次用在人身上,不好計算半衰期,若有些微差錯,他那條小命可就懸了。
我沉吟片刻,只能因陋就簡,開了幾張藥方,讓鐵三郎去抓藥。
“咦,大哥,你醒了?”
室內的一聲驚呼引得圍着我詢問病情的四人都一哄而起,我看他們又想進剛佈置的病房,急忙喝道:“站住!”
“什麼事?”
“你們要去看他也可以,不過得把身手收拾乾淨了再去。”我皺眉看着這些軍漢塞滿污垢的指甲,冷然道:“你們那大哥傷口爛得那麼厲害,包紮傷口用的布不幹凈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你們完全不會照顧病人。”
像他們那樣衣衫不潔,指甲藏垢的人整天不拘小節的跟病人廝混在一起,弄得病房腌臢晦氣,這樣的衛生條件,張典的傷口不爛才叫奇怪。
四人愣了一下,答應着一窩蜂地擠着洗手。
我走進屋裏,實在不耐煩屋裏那聚積不散的腥氣,索性將小香鼎取出,換過一種熏香焚上,然後再替已經醒了但痛得說不出話來的張典診脈。
脈像雖然沉滯,但心脈卻穩,足見此人意志堅強。這樣的人只要用藥得當,仔細將養,活下來的幾率還是很高的。可他身邊這些人,都缺乏專業的護理知識,實在不堪重託。
我沉吟片刻,環視梳洗了一番再進屋來探病的六名大漢一眼,問道:“你們這附近有沒有慣於伺候月子的婦人?”
六人頓時目瞪口呆,好一會兒,那最莽撞的矮小漢子才吃驚的指指張典:“姑……你不會……是找人來服侍大哥做……月子吧?”
我只是考慮到給人家伺候坐月子的婦人多半都好潔,也具備一定的基礎護理知識,哪曾想這漢子竟直得一根筋通到底,說出來的話叫人忍俊不禁。
“你們都不會伺候病人,還是請個能幹的婦人來照顧病人周全些。”我將消炎、解毒的葯放在張典榻側,說明了用法,便收拾東西告辭退出。我畢竟還是禁中的人,與這些莽漢實在不宜多接觸,以免生是非。
鐵三郎忙趕上來送我回宮,嘴裏連連道謝,我見他大冬天的居然忙得一頭一臉的汗,不禁嘆道:“張典有你這般盡心的兄弟,卻是好福氣。”
鐵三郎嘿嘿一笑,道:“我這條命是大哥救的,幫他是應該的。”
我知這人性情魯莽,委實有點憨得發傻,略一點頭,見已近宮禁,便讓鐵三郎留步。鐵三郎依言而行,問道:“姑姑,我回去就去找給你帶路的人,你什麼時候要用?讓他在哪裏接你?”
“我明日辰時出宮,你讓他就在此處等我。”
我先去探了詔獄裏的老師,見他安然無恙,這才回到太醫署,躲進御藥房裏製藥。
現在太醫署上下都知道我將主持給太后剖腹取瘤,任我領着幾名葯童,在御藥房裏搬弄調擺,就是我浪費了藥材也無人多言。
次日一早,我問明向休沒有醫務,便要他陪我出宮。
宮門外昨日與鐵三郎約好的地方果然已經有人先在那裏等着,那人支着拐杖,穿着粗葛布衣,左頰和下頜都有一道十分可怖的傷疤,看疤痕受的傷着實不清。可那人臉上的傷疤如此可怕,笑容卻十分溫暖燦爛,遠遠地瞧見我和向休,他便一點一頓地迎了上來問:“可是太醫署雲姑姑?在下嚴極,受鐵三郎之託,在此恭候姑姑。”
“正是雲遲,勞大哥久候了。”這人從未見過我,卻能從出宮的人中一眼將我認出來,其眼光當個偵探綽綽有餘。我有些詫異他眼光的犀利,連忙斂衽行禮謝他的等候。
“不敢,姑姑請隨我來。”嚴極瘸了條腿,但走路卻不慢,顯然身手十分敏捷。向休打量他幾眼,突問:“嚴郎可是昔日宮掖期門軍的曲長?”
嚴極有些詫異,看了向休一眼,笑道:“在下斷腿離職已有三年,不想宮裏竟還有醫官記得。”
向休笑道:“嚴郎昔日乃是宮掖期門軍佼佼者,上林苑春秋狩獵宮禁七軍無有敵手,有幸能睹風範者,誰能忘記?”
我不料這人昔日竟如此風光了得,不禁大嘆自己運氣好,無意間要有個人領路,竟都讓鐵三郎替我請到了這等人物。想他當年既曾有那等鋒芒,突然瘸腿毀容退出期門軍,必如高地失足,重心全毀,難為他現在竟能有這般開朗的心態。
這人,我雖未見他盛極的風光,但他這份心志卻真有幾分可敬。
說話間三人已經隨着嚴極走到街邊,角落處停着輛無蓋的小驢車,“雲姑姑、向先生請上車。”嚴極先一步登上驢車,面上略帶歉意地說,“這車簡陋,雲姑姑多擔待則個。”
“哪裏,能有車代步,已是我不敢想的福分。”我也不客氣,和向休一起上了車。
向休上得車來,問道:“阿遲,你今天想去哪裏?”
“長安城各醫館、藥鋪、義莊。向先生在行內身份高,交遊廣闊,應該能夠帶雲遲認認路的吧?”
向休點頭,有些無奈,又有些埋怨:“阿遲,你手裏明明有陛下的詔書,自去提死囚來用。非要找病人來磨礪醫技,平白累着自己,真是何苦來哉。”
我感他好意,但聽到他把說了句“提死囚來用”,卻有些不是滋味,輕咳一聲:“向先生,我不喜歡聽人以”用“字來說人,彆扭得很。”
“別人都這麼說,也沒見什麼不對,不是這個字彆扭,你這性子彆扭。”向休說了我兩句,一面提醒嚴極,“嚴郎,請岔左道,往明光宮那廂走。我們先去拜訪神農醫館,然後再轉往西行,過九市。”
長安城的主要街道有八條,相互交叉。道路寬約四十五米,路面以水溝間隔分成三股,中間的御道專供皇帝通行,兩側的邊道供官吏和平民行走。路旁還栽植了槐、榆、松、柏等各種樹木,雖是冬天,但松柏都是凌冬傲霜,依舊青青鬱郁,亭亭張如華蓋,望之令人心喜。
向休領着我走了一天,將長安城各醫館、藥鋪、義莊都訪了一遍,說明情況,請他們務必關照。
這些人知道是長樂宮辦事,都滿口應承,認了我和嚴極的車,極力配合。如此行醫積累經驗,雖然進度緩慢,比不得拿活人做醫學實驗方便,但我也慢慢地找回了感覺,逐一改進藥物,請少府按要求幫我打造器具。
時入仲冬,這日下午我回到太醫署,正準備進御藥房製藥,突被老師叫住了。
“老師,您有什麼事?”
老師自從詔獄回來,日常便有些精神不濟的樣子,很少出來,突然叫我,自然有事。
“太後娘娘染了風寒。”老師看了我一眼,問道:“阿遲,你修習醫技一個多月了,現在有沒有把握替娘娘摘除惡癰?”
“還不行。”我暗暗嘆氣,這一個月來,我除了狠狠地重溫了十幾次解剖學外,平均每三天就能找到需要做腹部開刀的女病人,這“運氣”不能說不好,但限於目前的醫療器械和藥品,我的手術成功率還是只有四成左右。
再給我兩個月時間吧!到時我的技術會更成熟,配上少府照我的要求打制的醫具和我製成的藥物,估計給太后做手術時,風險就不會太大了。
“阿遲,我希望你能再快一點,娘娘受那惡癰拖累,身體虛弱,易染風寒。若不儘快,只怕會等不及癰病發作,便會被別的病害了。”
老師說得也有道理,我略一沉吟,便打了個主意:“老師,太后的風寒,是由您治的吧?能不能將這醫案移給我,明天讓我去給太后請脈治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