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桃符
被齊略逐出宮后,荊佩來找我道歉,原來齊略最初見到我時,對我只是隱約有個印象,此後才開始記得一些往事。他那時急於重整河山,本來是無暇理會這些兒女私情,我被貶為宮奴,卻是荊佩替我惹來的禍事:
她不知道齊略記不起我的原因是我催眠了他,誤以為是當年我不甘屈居人下,齊略才會再不提起我。她只當我在齊略面前恪守禮儀,不與親近,是有意氣人,心中不忿,脫口罵了一句:“就該把她重新貶為宮奴,壓她一壓,免得她傲氣凌人,悍妒難馴,全不將天子威嚴和世俗禮法放在眼裏。”
齊略對我的記憶殘缺不全,只憑感覺知我曾是他極親密的人,不知我為何不認他,而他又因何想不起往事。他當時正是對後宮生變怒氣難平,對我難免遷怒,被荊佩這話一挑,以為他沒有我的完整記憶是由於我往日太過可厭,他有意遺忘,邪火陡起,居然真的借故將我貶為宮奴。
齊略對我的直觀感覺是討厭,但潛意識裏卻又對我信任有加,很想親近。於是他在面對我時,便有些進退失據,猶疑不定。也怪我在冬至夜那晚行為太不檢點,脫口喊了幾聲他的名字,卻成為解開他記憶封印的鑰匙,讓他完全想起了過往,因而大發雷霆。
荊佩無心一言,卻讓我殺身之禍臨頭,我對她大為惱怒,一口惡氣吐不出來,直將她罵得狗血淋頭,才算了事。荊佩心虛,被我一通好罵,卻不敢反駁,反而勸道:“雲娘子,你以前不肯入宮,是因為禮制限定,陛下不可能冷落後宮專寵於你。可現在皇后大行,越姬為亂,後宮凋零,就算你以後要獨霸陛下,也不是不可能,你何必再倔強不肯低頭?”
我撫額長嘆:“荊佩,你不懂的事你就少摻和,難道你不害死我,你就不甘心么?”
待到將她趕走,回想自己曾經費心遮掩的事情全數暴露出來,既覺得羞惱,又覺得心中的負擔輕了許多。
齊略,我其實不欠你什麼。
時光匆匆,轉眼又已柳綠花紅。朝廷對楚國的戰爭在春耕時步入了尾聲,楚國王都被破,楚王攜親信乘舟逃入雲夢澤。至此,楚國除去水軍以外,再無可戰之兵,雖然朝廷水軍不如楚國精銳,一時無法將之完全剿滅,但大局底定,楚王是再不足為害了。
與此同時,長安的亂黨內無有力領導,外無救援,雖然朝廷不欲對宗廟所在的國都用兵,但長安在經濟政治的雙重打擊下,早已自亂陣腳,竟連核心陣營也互相疑忌。
幾大派系的人眼見天子之勢已經容不得他們苟全,無不想將昔日的同伴拿下,將自己身上的叛亂罪名洗清,求得寬恕,竟對彼此大起殺心。朝廷未動一兵一卒,長安城已經腥風血雨,搖搖欲墜。如此月余之後,幾大派系的首腦人物紛紛落馬身亡,高層幾乎死絕,最後竟殘敗至一個小小的城門校尉便能領着部曲衝進未央宮,將越姬母子拿下的地步。
那城門校尉本是無名小卒,但行事果斷,彈壓亂局頗如天子之意,竟以此一功被升為中郎將。長安之亂即平,天子便奉太后同還都城,拜祭宗廟。將越姬發去給皇后和兩位在事變中殉難的嬪妃守陵,皇長子和皇次子給了王楚撫養,但他們只能囿於明光宮,不可再入上三宮,卻也相當於軟禁了。帝妃皇子都處置了,長安城裏那些世族大家,更是被齊略有計劃的盡數疏理了一遍,徹底撥去了老臣阻礙新政的影響力。
長安離洛陽雖近,但政治風暴卻沒有波及過來,東都依舊寧靜安閑。
我依着老師住在范氏醫館的東都分館裏,每天陪老師校對醫經,日子雖然枯燥單調,卻很平靜。
“阿遲,要下雨了,快去替我把書收起來!”
“知道了。”我抬頭見天邊烏雲滾滾,果然就要下雨了,趕緊將樓廊里鋪曬的卷冊收起,正在一架架的將它重新擺好,突聞樓下的老僕在叫:“大姑娘,有位小娘子說是你的朋友,來找你!”
我住在洛陽,來往的不是杏林同仁,就是士子商人,除了赤術娶的新婦,卻沒有什麼女子跟我來往。老僕突然報說居然會有女客來訪我,連老師聽了也有些驚訝:“你什麼時候結了手帕交?”
“不知道啊!”我放下書卷,下樓去見客。客堂里那人身姿綽約,但風塵滿面,依稀熟悉,又彷彿陌生,竟是翡顏!
自從南滇歸漢,翡顏便與我結了深仇,我雖然派了人暗中照料她的生活,卻不敢再去見她。此時她突然出現,不禁讓我大吃一驚,脫口叫道:“阿翡?”
翡顏遠遠的見我下樓,便沖了過來:“雲遲,求你救救高蔓!”
我情知翡顏對我實在恨得入骨,不可能跟我和好,因此也不自作多情,來找我必是有事,但卻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事情會跟高蔓有關,驚問:“高蔓怎麼了?”
“他被你們的皇帝抓起來了,聽說再過一個月就要殺他!”
我這一驚非同小可,駭然道:“這是怎麼回事?”
“你們的皇帝說高家下毒害他,又跟叛臣勾結,應誅五族,就把他家老小一百二十幾口都抓了去……”
“高家什麼時候對天子下毒了?”我問了一句,心頭劇震,厲聲問道:“李昭儀昔日拿來固寵的毒鴉膏,是你給的?”
齊略當年從李昭儀那裏沾了毒癮,以致差點喪命,我一直不明白她是怎麼知道用這個辦法取寵,從哪裏得到鴉片。直到此時聽翡顏來替高蔓求情,才意識到這其中必有因由。
當年我給滇王治毒癮,高蔓是知道的!而罌粟在南疆的種植,我雖然管理嚴格,但有一個地方我總是分外的寬容——那就是翡顏的葯田!
“是我給的,可我們都不知道李昭儀拿了它是這麼用啊!”
原來李昭儀在未入宮之前與高蔓交好,從他嘴裏聽過滇王妃固寵的手段,入宮后見齊略待後宮嬪妃頗為冷淡恃平,並不算特寵哪個,心中不忿,左思右想便想到了滇王妃的例子。可那毒鴉膏管製得極嚴,她尋不到門路,就又想從高蔓手裏取葯。她怕被高蔓瞧破機關,拿葯是去找的費城侯高適。
高適不知毒鴉膏的特性,問兒子要葯問得理直氣壯。老子有要求,做兒子的當然不能不理,只是高蔓跟我心有芥蒂,知道這葯是我管制了的,便轉去找翡顏。兩人不知輕重,更不把我訂的禁令放在眼裏,也不報備就將葯放出去了,卻不知這禍事由此而起。
及至後來李昭儀下毒事發,高適才知自己上了惡當,奈何李高兩家在他設法送李昭儀入宮時就已經結成了利益同盟,李家一敗勢必會牽連高家。因此長安事變高適為求自保,便跟着李家站在了越氏一邊,也是因為如此,高蔓才被提撥成了騎都尉,巡視椒房殿的外圍,在我帶着齊略離宮時因緣巧合,放了我一馬。
如今長安靖平,齊略有意借這次事變打擊世家門閥的勢力,加上高家確實涉事極深,便將高家閡族盡數捕入獄中。
我這才知道齊略中毒的始末,氣得直跺腳,怒罵:“你們怎麼這麼不知輕重?”
我自忖極少負人,但高蔓卻無疑是我負之至深的人,他今日有難,我理當儘力相救。只是現在我與齊略形同反目,太后對我的不馴又十分厭惡,我自身的安全都堪憂,卻要怎麼救高蔓?
翡顏卻不知我的處境,一把抓住我的衣袖,哭道:“雲姐姐,你快救救高蔓,再不救,他可要被你們皇帝殺了!”
她仇視我七年有餘,今日為求高蔓竟又用了舊日的稱呼,顯然她是心慌已極,別的都顧不得了。我又怒又急,終於一咬牙:“好,我救他!”
算一下時間,高家問斬的日子離現在就只有二十幾天了,我怕老師阻止誤時,不敢跟他明說,收拾了一下應用之物,即往東市購馬西進。
長安城經這一次大亂,元氣大傷,往日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如今行人廖落。東西九市只有在長安事變以前就已經得了消息,盡量規避了風險的南州籍商賈損失輕些,店鋪里的貨物比較齊全,受的影響不是很大。
我與翡顏在長安落定了腳,立即四處尋找門路搭救高蔓。奈何此際正是政變之後的大清洗階段,長安城那些與高家有親故的官員勛貴,巴不得將高家撇到十萬八千裡外去,怎肯援手?高家的私交無用,我的故友卻多是散在外面為官為將,救不得近火。我在長安城裏轉了十幾天,替高家寫了上百份辯罪奏疏經各種途徑上遞,錢財使盡,卻得不到一絲有益的反應。
翡顏急得上竄下跳,但看高家刑期就在眼前,卻突然平靜了下來,居然不再催我去找人,反而要我帶她去北寺獄探望高蔓。
我自入長安就奔走於各府各衙,疏通門路,卻無閑暇去北寺獄見高蔓。見翡顏極動而靜,知她是見救人無望,想去見他最後一面,不忍拂逆,當下領着她進了北寺獄。
北寺獄押着許多此次大變的重犯,人滿為患,臭氣熏天。我使了錢托獄卒照顧高家人,但犯人太多,我也沒指望高蔓能好到哪裏去。待見到高蔓和與他同牢的諸人雖然容色憔悴,但衣服頭髮都還算潔凈,不禁吃了一驚。仔細一問,原來這卻不是我的功勞,而是高蔓在章台街交結的伎客娼女自高家落難,便時常使錢送物,前來探望。
高蔓初見我來大喜過望,旋即大驚催促:“快走,你是官身,可別被我家這罪名牽連了!”
“我早已不當官了,不怕牽連。”
我知翡顏情切,說了這句話,立即退兩步,讓她上前。高蔓看到翡顏,頓時大驚失色,罵道:“你這蠢材,不快回南州,還留在這裏幹什麼?嫌命長了不是?”
翡顏搖了搖頭,她在我面前哭的時候不少,到了高蔓面前,卻倔強得很,嚷道:“我回不回南州,關你什麼事!”
高蔓又氣又急,掉頭對我說:“雲姑,你快帶她走!”
我點頭,微笑道:“延惠,這些天我和阿翡都在設法給高家辯罪……”
翡顏在一旁接口道:“你別胡思亂想,一定要等我們的消息。”
她在高蔓面前一慣表示霸蠻無禮,但到了這關頭忍了又忍,終於還是有些忍不住,有些哽咽的說:“高蔓,我……我……我……你要是救不出來,我陪你一起死!”
高蔓嚇了一跳,連退了幾步,怒道:“你……你……你這樣的女人如果老跟在我身邊,我真是死也死得不清安,誰要你陪我死?”
翡顏雙目圓瞪,柳眉怒揚,嚷道:“我知道你不喜愛我,可我卻很喜愛你!你不要我陪,我偏要陪!你清安也好,不清安也好,總之甩不脫我。”
南疆風俗如此,女兒家敢愛敢恨,想什麼便說什麼,其大膽奔放令人側目。獄中諸人自忖必死,無不愁苦困頓,但聽到她這樣的話,卻都不禁側目。
不過翡顏囂張的氣焰也只在高蔓面前擺,一出了監獄立即煙消雲散,蹲在地上放聲痛哭:“雲姐姐,我們救不了他是不是?他也要死了!我喜愛的人,我一個也守不住!”
“他不會死的。”
“他真的不會死?”
我重重的點頭,輕聲道:“我會儘力救他……他不會死的。”
高蔓不能死!這些政變他根本不知道,只不過被纏夾了進去而已,他本身是無辜的。
他當日明知我帶走的肩輿有蹊蹺,卻依然放走了我,即使齊略主觀上無意受他任何恩惠,但他於救駕有功,卻是不爭的事實!
我握着手裏那對七年來貼身保管,被磨得溫潤光滑的桃符,心頭一陣陣的發緊,針扎般的抽痛——這不是別的東西,這是我與齊略愛情信物啊!
它由齊略親手雕成,每一條紋路都刻着他的情意,每個字都含着他對我的祝福。在南州的日子裏,我一直以為它會成為我愛情的證物,伴我此生,卻沒想到,有朝一日,我竟會拿它去換取世俗的利益。
齊略,你當初允諾我的時候,有沒有想過我真的會有要求?今日我將它送到你面前,請你實現諾言,可會答應?
聽到登聞鼓響而來查察的吏令接過我遞上的奏疏和桃符,微覺奇怪,問道:“這是證物?”
我搖頭,澀然道:“不,這是陛下昔年御賜之物。陛下昔日將它下賜的時候,曾經說過,若有所求,可執此為憑。煩請令官對內朝官員說明情況,將此物呈送御前。”
那吏令凜然一驚,收了東西匆匆回奔。
我站在宮外靜候音訊,不知不覺有些瑟縮。其時朝陽初升,魚鱗般排開的雲朵乍染橙桔之色,與青天白雲相映,於疏離人世的清高以外有股嫵媚之色。我望着朝陽雲霞,微微怔忡,思緒飄散,竟是收攏不住。
“雲娘子,陛下傳召!”
我隨內侍的引領踏進那長長的甬道里,復廊重重,轉折迴旋,彷彿不見盡頭。許久許久,內侍才停了下來,轉頭對我說:“雲娘子,陛下就在石渠閣里,他讓你自己進去,我只能領你到這裏。”
他說著悄然一禮,轉身離去。我怔了怔,緩緩的踏上石階,走到石渠閣,輕輕的推開虛掩的房門。
石渠閣里,還點着兩支蜜炬,燭光將凝立不動的人影拉成一道細長的陰暗。
我的腳步頓住了,站在門口,竟不敢再往裏走。他負手站在堂上,靜靜的看着我,墨黑的眼眸深沉如夜,彷彿一眼過去望不到邊際。
我的心跳陡然間停了一停,旋即劇烈的鼓動,只是雙腳卻如被膠粘住了似的移動不了分毫。
經歷了這麼遙遠的時光,有那麼多說服自己放棄的理由,一次次的自我催眠,又一次次的失敗,直到看到他,才明白,原來我對他的愛情,真的無法磨滅。
他靜靜的站在那裏,就已能使我手足無措,進退失據。
該怎樣面對他?該怎樣稱呼他?他到底算是我的什麼人?
我們曾經那樣激烈的相愛過,也曾經那麼決絕的對峙過,到底誰傷了誰,誰負了誰,是算不清了,只是那些曾經的記憶,突然在這陰暗的石渠閣里變得鮮活起來,歷歷在目。
不知過了多久,我才低聲喃道:“你還記得嗎,你曾經答應我,拿這對桃符為信,可以……”
他的身影微微一動,點了點頭:“我自然記得。”
我胸中一陣酸苦,他移動腳步,緩緩的走到我面前,低頭問:“你是要以它來換高家的平安?”
我別過臉,不敢看他的臉,澀然道:“滅高家是政治需要,政治需要是可以妥協退讓的。”
耳邊傳來一聲帶着怒火的冷笑:“我是否還應謝你,你並未真以桃符為信,令我為難?”
我眼眶一熱,無話可答。
“若不是為了高蔓,你肯不肯來見我?”
下頷一涼,卻是他冰冷的手指托住我的頭,將我的臉抬高,目光無可避免的與他相對,聽到他問:“你肯來見我嗎?”
我答不出來——若不是為求他,我會來見他嗎?應該不會吧!再怎麼想他,再怎麼愛他,只要想到他的身份帶來的威脅,想到真正步入他的生活,對自己依持的人生信念的挑戰,我都會不寒而慄,卻步不前。
愛情只能建立在雙方地位同等的情況下,互相尊重,互相憐惜,互相愛慕,互相珍視,在相處的時候,互相替對方考慮,互相妥協遷就,才能真正成立。若是一方對另一方有生殺之權,不解退讓,在權勢的威逼之下,另一方只能如臨深淵,如履薄冰的去順從,去奉承,低頭彎腰,臣服無違,那還有什麼意思?
即使他真的愛我,不忍對我不利,他身邊的人,也容不得我的“驕縱”。
齊略,我其實不怕自己配不上你的身份,我只怕你的身份對愛情的扼殺!
不是有救高蔓這個理由,我不會來見你。
雖然我救高蔓,懷有借故見你的想法,但如果僅是想你,我不會來見你。
他看着我,眼裏的熱切一點一點的褪去,寒涼蕭瑟侵上他的眉梢,他無聲的一笑,緩緩的說:“你放心,我記得當年說過的話,若有一日,你捨得拿出這對桃符來求我替你辦一件事,無論是什麼事,我一定替你辦到!”
他大步走到案幾之前,鋪開帛書,提起硃筆,在上面書寫詔令:“……念其為汾陽大長公主遺種,祖上累有功勛,赦其死罪,奪其封爵,籍沒部典財帛,貶為庶民。”
他寫得很慢,我在旁邊看着,只覺得那硃砂寫就的字紅和刺目,紅得灼心。
那對桃符——那不是承諾的信物,而是愛情的信物!
它的承諾,是因愛而起,雖有承諾,但其實不能兌換,不應兌換!
兌換它,愛情就受到了沾污。
那對桃符就放在案頭上,彷彿所有的光澤都已經褪卻。
一瞬間,我突然想起那曾經笑着對我說:“你若喜歡,我以後得空便多雕一些送給你。”原來,我不止不能多得,卻連手裏的都要失去!
齊略的詔書已經寫好,濕潤的筆跡慢慢的被風吹乾,我張了幾次口,才從喉中發出一聲:“謝謝……”
他擱開硃筆,從袖中取出一件東西,放在詔書上面。溫潤的墨玉,熟悉的福壽紋,那不是別的,正是當年我回贈他的發簪!
嗓子眼似被棉花堵了似的,好久才呻吟出聲:“你……什麼意思?”
他抬起頭,一字一頓的說:“你既然不要這桃符了,我何必留着玉簪?”
他的聲音雖輕,聽在我耳里卻如一道道的響雷直直劈下,炸在我的耳邊,轟得我神魂俱慟,雙腿一軟,坐倒在地。
“齊略,你別逼我……你別逼我……”
我並沒有你看到的那樣堅強,我的心沒有你想像的冷硬。
“不是我逼你,是你在逼我!”他看着我痛苦掙扎,卻始終沒有安慰,嘴唇抿成一條冰冷的直線,森然問道:“你知道桃符是什麼?我許你的承諾又是什麼?”
我喘不過氣來,他的眼裏跳動着似乎焚心的火焰,直直的向我燒了過來:“為什麼不肯留在我身邊?”
我胸口的悶氣沖了上來,全身劇顫,嗓子眼刀割般的疼痛:“我沒有辦法想像你擁抱過我的懷抱再去擁抱別的女人,撫摸過我的手再去撫摸別的女人,你對我說的話,你又對另一個女人說!我若遠離宮廷,看不見別的女人,我還可以欺騙自己,但要我在你身邊,看着你坐擁三宮,妻賢妾順,我若不殺了你,我就會殺了自己!”
“你若真不能容我身邊另有他人,我給了你承諾,卻為何不用?”
“你明知我要的是什麼,為什麼只許一個未定的承諾,卻不肯明白的應承我,你可以為了我而不要其他女人?你不過是知道我其實容不得自己太過強取豪奪,篤定我會識時務,知進退,認清你所處的環境,最終屈從於現實,甘為婢妾而已。”
我掩面哈哈一笑,淚水卻泉涌而出,不可抑止:“齊略,其實就算我能過得了自己那關,真留在你身邊,可我不逼到最後關頭,你也不會為了我而去承擔一個‘惑於嬖寵,冷落三宮,夫綱有失,君德有暇’的惡名!”
淚眼迷濛,他的身影在我眼裏模糊不清,離我那麼近,卻又似離得那麼遠:“可我若真逼到那一步,靠用承諾來約束你‘只’愛我一個,我們之間的愛情,還存在嗎?我還值得你愛嗎?還值得你信守承諾嗎?
“不,你會覺得不值,若你真覺得不值,你的心也就不在我身上了,心不在,信物也就變成了廢物,我還能拿着這麼個廢物去求你幹什麼嗎?
“所以我不會用愛情的信物向你求取愛情的承諾,有關愛情的承諾,那必是情到心動,自然而然,不須對方憑恃什麼信物求取!”
我的聲音越說越尖,越說越急,等到洶湧的淚水稍微平緩,我身體的顫抖也已經停息,不再看他,伸手便去拿他擺在案上的墨玉簪和詔書。
手指剛剛觸及墨玉簪的冰涼,手腕便是一緊,被他截住了。他的眼裏有不敢置信的震痛,咬牙切齒的問:“你竟敢真的拿?”
我直直的看着他,顫聲道:“齊略,除了封印你的記憶,是我虧欠你以外,別的,我未負你!”
“你未負我?”他的目光直刺過來,森然道:“你可知心中有人,卻不知所藏者是誰的驚慌?你可知所愛者已經遺忘,心中的情意找不到應當付與者的惶惑?你可知曾經充實的胸臆,突然缺少支撐的空虛?你可知心被人生生挖走一塊,無處尋找的痛楚?”
他眼裏的傷痛潮水般的向我涌了過來,將我溺在其中,由喉入肺,從心到肝,都一陣窒息刺痛;夏日是那麼溫暖,我卻覺得全身如被冰水壓逼的刻骨嚴寒。那樣的疼痛與寒冷,讓我不自禁的將手捂在心口,想將入侵的寒意擋住,把那疼痛驅逐。
“離寢上朝,我駐足回顧,卻不知欲見何人;下朝回宮,游目四望,卻不知欲等何人相迎;進膳布菜,舉首尋找,卻不知相對者應是何人;夜半驚醒,枕邊人總覺陌生,令人疑惑。我欲尋一人,卻不知那人是誰;我欲珍愛一人,卻總覺相待有誤……雲遲,你可知我有多少次想下令搜選天下女子尋人?若非我自修嚴謹,恪守天子之責,今日我早已成為無道昏君!”
我只知道他有了新寵,生了孩子,以為他應該過得幸福,卻怎知他竟會連已經被催眠遺忘的事都忘得不徹底,依然有着記憶的殘片,並因此而痛苦?
我真的不知道,原來事實竟與我的初衷背道而馳。
我以為忘了我對你是件極好的事,卻沒想到竟會害了你。
我自忖於你無負,但這件事,確確實實是我虧欠了你。
“對不起,我只是找不到什麼良方,能夠醫治情結之苦,不負你心,也不負我情,所以才出此下策。對不起,對不起……”
他重重的喘息,彷彿心中的痛楚無可抑制。許久,他的喘息才平緩下來,聲音裏帶着不容錯認的蕭瑟:“我只想知道,你有沒有可能真正的放下心來,對我不猜忌懷疑?你能不能為了我而放棄你的高傲,哪怕只有一次?”
我的心被寸寸揉碎,痛得無法言語。耳邊卻聽到他在問:“你若真不愛我,我何嘗不能放手?我只不明白,為何你能為我耗盡心思,置己身安危不顧,卻不能真正的信任我?”
“那是因為你一句話,就能將我貶為宮奴,你這樣的身份,你身邊的環境,讓我毫無安全感,我不能將自己的性命、尊重、人格、自由都交託於你的手上,繫於你的喜怒。”
在天子至尊的皇權建制下,他一句話就能決定人的生死榮華,令我毫無安全感,我怎麼可能真的放下心去信任他?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他怔住了,眼裏風雲變幻,放開我的手,輕輕的喟嘆一聲。
然後他退了開去,唇角居然淡淡的勾起一抹笑來,慢慢的說:“你離開,我不會阻攔,更不會因此而對你不利。天子權威,並非讓所愛者連接近或遠離都不敢的刀鋒,你不必為此而施展巫術來咒封我的記憶。若非你自己心甘情願的回來,我這一生,都不會再有絲毫勉強加諸於你。”
我呆住了,凝滯的腦子無法思考,只能怔怔的看着他緩緩的退去,淡淡地笑着,彷彿從此遠離我,也遠離塵世,退到所有人都不能極的遙遠高位,就這樣淡淡寂寂的俯視着天下,高貴而孤獨的終老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