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陪都
聖駕出了長安,一路無人能夠真正安心,此時得了五千羽林郎的助力,進了陪都洛陽,才真正松下繃緊的神經。
局勢變化太快,我腦子委實有些跟不上,直到荊佩來訪,將所有事件串在一起,我才算弄清了整個事變的始末。
原來齊略在確定李昭儀給自己下了毒以後,又氣又怒,顧不得太醫署沒有對症的治療辦法,就決定強行戒毒。可已經有了三年多毒史的人,突然強迫自己斷絕毒品,那反應可不是一般的強烈。毒癮上來的時候,毀物自傷也罷了,還有幾次猝然昏倒,連呼吸心跳都停了。多虧他身體底子不錯,意志強韌,才又在太醫們的救治下醒過來。
他毒癮發作瘋狂的時候,竟將皇后的靈堂毀了,連傷了十幾個內侍。為此宮裏一片惶惶,他自己深覺不妥。越姬和王楚初時為了安撫他的情緒,讓他不會太過狂躁,就哄他太后的毒已經解了,能夠主理軍政,讓他把庶務放權給尚書台代理,好安心養病。
越姬安慰在當時是出於好心還是出於心懷謀算,不得而知。齊略相信了越姬和王楚的話,以為太后的身康復,能夠主理軍政,便真的傳詔給尚書台,讓他們暫理庶務,自己則搬到桂宮戒毒養病。
尚書台一開始行政,還算有條有理,但見齊略發起病來狀若瘋癲,病了一個多月毫無起色,太醫署束手無策,便都有了些異心。不過齊略積威日久,他們一開始還不敢放肆。但越謹身為皇長子和皇次子的舅公,有恃無恐,卻是膽子越來越大,竟挑唆越姬哄齊略將天子印“借”給尚書台,給尚書台“臨機決斷”之權。
陳全一開始是十分信任越姬的,認為齊略確實需要靜養一段時間,所以最初也幫着越姬她們對齊略只報喜,不報憂。但他的信任在發現越姬伙着叔叔來騙天子印,盜印空白詔書時,就動搖了。
便在此時,楚國的刺客潛入宮中,意圖刺駕。齊略雖沒受傷,但卻受了驚,據說還中了楚巫的詛咒。陳全警惕心起,當即借口去太醫署傳醫生,將傳國玉璽和天子之寶帶去了太醫署,扔進井中。
越謹哄騙國璽不得,暗生毒計,一方面聯繫李昭儀的家屬,威嚇利誘跟李氏結黨,準備害死嫡皇子,以皇長子為嫡;另一方面,他欺齊略病發時神智不清,哄他割分南州,以錢糧挾制南疆大營,謀取南軍的兵權。
楚國在長安的間諜聞聽越氏有異心,真是喜不自勝,當下由楚國的翁主親自出面與越謹訂約。楚國願意幫助越氏奪權,但越氏當權以後,要承認楚國為一朝,兩方划江而治,各取所需。
越氏在眼見楚國刺殺太后,咒惑天子后,本來對楚國又有懼怕之心,再聽說虎符在他們手裏,更覺驚懼,左思右想,利欲熏心,竟真的與楚國訂了盟約。楚國一方面利用虎符調遣軍隊胡亂打戰,另一方面又試圖利用巫術控制齊略。
齊略哪料所信賴的嬪妃和臣屬竟為了權柄聯合起來,大大的坑了自己一把,一時不察,差點着了道,就此變成了傀儡。幸而他意志之強,實為世所罕有,在差點迷失本性的時候又清醒了過來。只是他強制戒毒,身體和精神本就虛弱,再跟巫師做了一次精神對抗,損耗過劇,一條命十亭里去了九亭,昏迷了四五天才醒。
這時候宮禁軍里天子直掌的鳳翔軍已經被越謹借口給皇后建陵調走;荊佩和林環兩名武衛,已經一個護着嫡皇子外逃,一個往楚國求援;陳全被越謹派人軟禁;日常隨侍的親信內侍則被越姬或殺或調隔離了。
齊略困局一隅,最初的驚怒憤恨過後,便開始策劃脫身之計。為了不讓越氏生疑,也為了防止越氏猛下毒手,他不得不繼續裝病,甚至有時候裝出半瘋的樣子來。
也虧得越氏雖然野心被楚國挑撥得無法無天,但才具卻實在不足,加上怕被人發現破綻,每天都忙得焦頭爛額,撕扯不開,竟讓齊略尋隙找到了幾個可用之人。
憑這幾個人要將齊略從越氏的囚禁里救出去是不可能的,但他們卻能充當信使,替齊略調兵遣將。
楚國得了虎符以後,倒也沒想過僅憑虎符就能掌握朝廷的軍隊,而是派使者拿着虎符先後給各地的軍隊下一些看似合理,實際卻是大肆削減朝廷軍隊實力的命令。
楚國的間諜卻不知道,齊略與太后考慮到虎符調兵存在破綻,有意改制。凡是以原羽林郎、龍驤衛、虎賁衛、期門軍為骨幹組建起來的新軍,都另有一套調兵的系統。那就是調兵的文書,必須以白篾間青簡,冊線上另系細索標誌,行文的抬頭文字和落款都點墨為記。
楚國所得的虎符,除了北疆軍因為成軍日久,勢力錯綜複雜,一時不好革新,沿用舊制以外,所到之處半點用處都沒有,卻引起了諸軍的疑心。
齊略相信這些宮禁軍出身的軍隊的忠誠,在得了信使以後,了解了朝廷的情況后,沒有急於脫困。反而準備趁楚國自以為得計的時候將之徹底蕩平,借越氏這次的動亂,一辯朝廷臣屬的忠誠與才能,為日後革新作準備。
他的這番計劃沒有傳給長樂宮,是因為太后中毒昏迷,如果沒有異動,有鳴鸞軍和三署郎駐守,無論是楚國還是越氏,都不會對她不利。卻不料長樂宮壽延等人見勢不妙,沉不住氣,竟想用矯詔強召的辦法,先把他帶去長樂宮。
結果桂宮事變,壽延和數百名內監宮娥枉死,於事無補,卻讓齊略白受一次折磨,被雨淋成了傷寒。
越姬所居的宮殿被燒,越氏一黨為了給越姬正名,給皇長子正位,索性擁着她住進了未央宮椒房殿。這是已故皇后的勢力所在地,皇后大行以後還沒有經過系統的整理。內內外外數千宮娥內監,越氏換不過來,大大的方便了齊略,也大大方便了各派勢力的滲透。
我們這派人救駕和王楚出手,都出乎齊略的意料,但我們出手的那天,也正是他傳令救太后的日子,加上他當時感冒引發肺炎昏迷,竟就在糊裏糊塗中被我們搶出長安來了。
齊略身在軍中,一時吃不准我們這派人的忠奸,加上他身體虧損得厲害,他最急的是先恢復健康,因此雖然身在異地,但卻沒打算詢問緣由。
“楚國以為朝廷大亂,好揀便宜,在四月二十日的時候派兵突襲宛城,準備奪取南陽,進犯司隸,哪知陛下早已傳令呂純等人準備,沿着洛陽、南陽、襄樊、巴東築成了防線,嚴陣以待。楚國一動,他們這裏就設好了埋伏,一戰全殲楚國五千騎后,一萬步卒。楚國不產馬,騎兵總共也就一萬,這一戰下去,相當於打掉了楚國向關中發展的半隻手……雲郎中,陛下真是天縱奇才,病成那樣,竟還能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將楚國和朝中的奸佞籠入彀中,真是太叫人佩服了。”
荊佩說得眉飛色舞,一掃桂宮起火那夜所見的凄慘頹喪。我附合著點頭,心裏卻暗暗嘆氣:齊略狠下心來除了太后以外,誰也不顧的棄了長安,準備來一次徹底的朝臣清洗,這哪裏是天縱奇才,謀算在前?分明是傷心至極,被逼得不能不狠心。
以他的性情,是能採取溫和手段絕不濫用血腥的。若不是對唐源等不思忠君,坐等漁利的勛貴老臣灰心,加之前期的身體和精神太差,實在無力控制局面,他怎麼忍心把政局給越氏糟蹋?又怎麼忍心拋棄長安?
“荊佩,呂純他們忠心可靠嗎?”
荊佩笑道:“陛下的親衛三軍,歷來是最忠於陛下的。怎麼會不可靠?”
我仔細一想,嘆道:“如果呂純他們都不能靠,陛下也就真沒有可靠的人了。”
呂純他們忠誠可靠,那兩枚玉璽也就該拿出來了。
給我守了十幾天醫箱的陶實和岑默兩人,一直不知道裏面裝的是什麼。等我領着荊佩拿過那醫箱,用鑰匙打開被鎖了五層的里盒,取出裏面的兩顆大印,對着光一驗,登時把湊過來看陶實和岑默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戰戰兢兢,汗出如漿,結結巴巴的叫嚷:“天啊,我們居然……居然背着……背着……天……天……天……國……國……國……”
文奇比他們鎮定一些,只是嚇得兩腿發抖,有些語無倫次:“老師,它們怎麼會在醫箱裏……不,是怎麼會在你手裏?”
荊佩看到這兩顆大印,恍然大悟:“你去見陳常侍了,這是他交給你的?他怎樣了?”
“他被期門衛救出來了,但四肢斷折,不能奔波,我將寄在長安的一家醫館裏了。”
我細看兩枚大印上我做的暗記還在,沒有被調包,這才將它們重新包好。荊佩有些不解的問我:“兩枚大印都在你這裏,你怎麼早不拿出來給陛下用?”
“這個原因再簡單不過了!”旁邊的文奇終於恢復了正常,看着我說:“在陛下沒有掌握全局,身體康復以前,這兩枚印璽能起的作用不大。拿出來可能讓別人起異心,危害陛下。反而是在沒有璽的情況下,陛下本身就是國之大寶,全軍上下必須誓死保護。”
荊佩恍然大悟,看我有意讓陶實和岑默去獻國璽,趕緊阻止:“雲郎中,你若讓你的學生去替你獻璽,你讓他們怎麼解釋得寶的原因?”
我知荊佩所言有理,想到有意的躲避齊略,連他昏睡都不敢去看,終究還是不免要直接面對他,不禁心間酸甜苦辣澀五味齊出,一時人都木了。
洛陽是在西周或周城和西漢雒陽城的基礎上擴建起來的,作為前漢便有的陪都,其建築規模雖然不如長安,但所定的規格卻是都城的。在承漢朝的歷史裏,天子移駕洛陽就食不算少見,因此洛陽除去具備軍事功能以外,還具有儲備關東財賦的功能,財力足以支持行朝所需。
齊略到洛陽后,先去拜見了依舊昏迷不醒的太后,然後駕臨北宮卻非殿,以卻非殿為起居朝議之所。
卻非殿沒有長安未央宮的幾大殿那麼寬闊宏偉,且因為其建築起因是為君王就食遊樂,沉肅之氣便淡了幾分,裏面的佈置偏於纖巧華麗,連懸垂的幔布都是色澤明亮的蟬紗薄絹。
天子在卻非殿缺少親信貼身的內侍,我獻璽又不能讓無關人等知道,因此齊略召見我時,殿中除了一個陛下聽宣的文侍以外,連傳物的阿監都沒有。
我的目光落在自己足前尺許方圓的地方,托着裝着兩枚國璽的銀盆,靜靜的向丹陛的台階走去。心跳似乎凝滯了,帶得連手指都彷彿僵硬不聽使喚,在將國璽奉上案幾后,用盡全力的力量克制,才壓住想抬頭看他的衝動:“這便是陳常侍交託予臣的國寶,請陛下查察驗收。”
一雙纖瘦見骨的手伸過來,將兩枚印璽拿了過去。我等了許久,才聽到他淡漠平靜的聲音問道:“除了國寶,你可有其它應繳之物?”
我早有準備,伏首道:“臣自陳常侍處得到國寶之後,曾經四次盜用陛下的大寶,用於救駕。雖是事急從權,但盜用國寶,罪在不赦,臣有奏疏請罪。”
盜用國璽,矯詔調兵,這罪名如果放在太平時期,足以株連五族。我這麼慷慨的認罪,卻是認準了眼前大局未定,需要安穩局勢,且我行事是放在救駕這一背景下,料想不會有太多的責罰。所以我雖然遞上請罪的奏疏,但心中卻並沒有多少恐慌。
只是我沒想到,我將奏疏呈上后,過不多時便聽到一聲拍案的大響。我心一驚,眼前黑影一閃,剛剛遞上去的竹簡竟已被他當頭擲在我前面。他那一擲的力量好大,竟生生的將串簡的綿線都綳斷,竹片四散飛濺,有兩片射到我懷裏。
我心一突,脫口道:“陛下息怒……”
“息怒?你居然有膽叫我息怒?”空氣中卻陡然多了一股凝重凜冽氛圍,那是極力剋制,卻依然洋溢四散的暴怒戾氣,他的聲音在我頭頂咆哮:“你這混帳東西,配在我面前這樣說話么?你配么!”
他因為久病而中氣不足,咆哮到後來聲音便有些尖利,熊熊的怒火帶着森然的寒氣直刺人心。我被他異乎尋常的狂怒一激,腦海里如有一道驚雷劈過,猛地抬頭,想看清他怒罵時的表情。
但這時他卻已經因為剛才那急促高亢的怒罵而低頭劇咳,面色漲得青紫一片,喘不過氣來。我心一慌,無暇思索,撲過去扶住他的肩膀,指掌撒開,按住他肺腑的穴道,用力推壓。
好一會兒,他緩過氣來,啞聲道:“你退下!”
我微微一怔,這才發現自己情急出手,竟忘了身份差異與情感控制,在給他推拿透氣的時候,兩手一扶一撫,若再環過去些,宛然便是正面擁抱着他。
剎那間我有些忘了時空差異,怔然抬頭,向他望去——很久很久以前,我曾經用這樣的姿態擁抱他,當時他回撫着我的肩膀,眼裏滿是濃情的含笑望着我。
那個很久很久以前,是我刻意深藏的時光,在我意識海里,我將它看成了一世完滿的輪迴,想將它造成一個遙遠的時空片斷。但在這一刻里,那遙遠的時空片斷,卻倏然回掠,逼到我眼前,鮮活的與此時的情景交錯。
有所不同的,是那時的他對我凝睇而視。此時的他,卻是雙目緊閉,滿面鐵青冷硬之色。
他說的不是情侶的蜜語,而是一句斥責:“你退下。”
我應聲放手,退了開去,輕聲道:“陛下身體尚未大安,最好盡量避免大喜大怒,靜心安養。”
他喉中傳出幾聲急促的低笑,冷然喝道:“你用什麼身份來管我?”
我心頭大震,剛才的驚駭再次浮現,忍不住再次抬頭看他。可這時他卻已經站了起來,袍袖展開,正將我的視線遮住。我心頭一陣驚,一陣疑,細想他剛才的話語,那卻不是帝王對臣屬該用的口吻,更像是人一種對親近者直覺反應的怒恨!
難道我給他的記憶封印沒有生效?難道他記得以前的事?
不,不可能!
我在南疆這幾年,也有不少人請我讓他們忘記一些不願想起的事,面對以後的生活。在我醫過的兩百多個病例里,從來沒有誰能自行擺脫催眠暗示,將已被封鎖的記憶回想起來。齊略的意志再堅強,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被我催眠,下了幾重心理暗示,他也不可能僅憑意志力就真的衝破鏈鎖,將記憶找回來。
我眼前一陣恍惚,耳朵卻聽到他森然道:“朕一時不察,竟使國器被女流宵小竊用,矯詔調兵,若不嚴懲,便是自毀綱紀,他日難免流毒之禍……”
我詫然,我雖然勉強算是調了嚴極和鐵三郎為用,但那種情況下盜用國璽,怎麼算也是反經行權,過錯有,功勞也有,功過相抵,輪不到嚴懲的處罰後果,怎麼他這時的話意,卻大有絕不寬貸,追究到底的意思?
說到竊取國器,在現在這種情況下,怎麼算也該先打擊了越氏和楚國,然後才能算到我頭上吧?
又或者,他這是因為一時想不出對長安的越氏做出最合宜的處置,心理不平衡,所以將我當成出氣筒?
齊略的袍袖移開,我終於看到了他的臉,他面上的紅潮還未褪盡,看着我的眼裏卻是冰冷的憎惡。
四目相對的瞬間,他眼裏的冷冽,讓我如被雪水淋頭一澆——他的眼裏,沒有我!
那冰冷,是對陌生人的;那憎惡,也是對陌生人的;
我在他眼裏,只是一個不熟悉的臣子,但卻因為盜用了國璽,讓他有名正言順的罪名,重懲於我,將權柄為人所竊的惡氣發泄出來的途徑。
他不顧身份的暴怒,並不是想起了我,而是由於我盜用國璽,讓他想起了越氏的叛亂。
我在他冰冷如雪的目光里低頭,輕喃:“臣知罪。”
他忘了我,本是我一手造成的局面。可我沒想到,當我面對他,正視他已經將我遺忘,不復記憶的時候,心會這麼的痛。
本就是我讓他將我遺忘,早已預料今日將有的傷痛,何必再作這般小兒女情態?
本就是我封印了他的記憶,取走了他對我的所有情感,卻有哪般資格心裏暗生怨懟?
只是這預料中的疼痛啊,為何逼上身時,竟是如此的劇烈,比我想像的更難受?
“你既知罪,那便說說盜用國璽,矯詔調兵應處何刑?”
他冰冷的聲音從極遙遠的地方傳來,我恍惚的回答:“主犯者處梟首之刑,株連五族……”
一句話說完,我不自禁的笑了笑,喑聲道:“只是臣一身孤孑,並無直系血親,陛下降罪,臣只有一身相承,卻無五族之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