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歲月就這麼轟隆隆的碾過了一年又一年。
兩年後,喬可接到了大學的錄取通知書,不過不是北京,是南京。
填報志願前,喬可收到了刑嘉寄來的Email。刑嘉在大學裏認識了一個女孩,喬可看到了他們手挽手的照片,那個女孩長得很像溫雅。
那張照片讓她最終選擇了南京。
喬可有時想,愛情不過是容易被猜疑的幻覺,一旦識破,就自動灰飛煙滅。
來南京兩個月後,喬可認識了千羽。
那是一場很偶然的相遇。
喬可的文筆好,喜歡寫一些凄婉悱惻又警醒深刻的愛情故事,投到學校的校刊編輯部,很快就刊登在校刊上。
那個年齡的青年男女,心底的情感大致是相同的。喬可的小說很多人愛讀,她的小說和她的名字很快在校園裏傳播開來。編輯部的幹事邀請她加入,在那裏,她認識了千羽。
千羽的名字在學校是以博學多識,溫和謙遜流傳開來的,沒見面前,喬可以為他是一個學究式的人物,面容晦澀,神態嚴肅,帶一副呆板的黑色眼鏡。可是站在她面前的,是一個穿着白棉布襯衫,舊牛仔褲,相貌清秀,眼神清澈的男子。
他談吐文雅風趣,為人熱情,很愛笑,笑得時候露出一口潔白健康的牙齒,左邊臉上還有一個小小的酒窩。
有時看着看着,就失了神。待人家發現,轉過臉來看她,她才驚慌的低下頭,臉紅得像九九艷陽天。
她始終還是一個被動遲疑的女孩,在愛情面前太過的謹慎小心。
千羽注意到這個總是穿着白棉布裙子的女孩,她有一雙漆黑明亮的眼睛,看人的時候總是帶着微微的驚惶。低頭的瞬間長長的頭髮遮住了臉,掩藏了所有的心緒。
她很安靜,喜歡呆在角落裏,像一個缺少照顧的孩子,總是一副寂寞的樣子。
這樣不擅言辭的女孩,是很容易被人忽略的。
千羽卻對她印象深刻,在她身上,他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他想他們或許是同一種人,在城市的陽光下喜歡微微眯起眼睛,對白日的喧囂和涌動的人群常常感到無所適從。
他開始慢慢的不露痕迹的接近她。除了編輯部的工作主動跟她搭檔外,還經常邀她去看畫展,聽音樂會,欣賞歌舞劇。他們都愛好文學藝術,聊天的話題從意大利的文藝復興,到中國的諸子百家爭鳴。從梵高的《向日葵》到校門口的油炸臭豆腐。
喬可笑着告訴千羽自己第一次吃油炸臭豆腐時誇張的樣子,簡直比吃了老鼠還恐怖。千羽第一次看到喬可明眸皓齒的笑容,為其中的甘甜而微微失神。
有時,他們一起看完電影,路過學校後邊的小吃街,千羽就會為喬可買一串新鮮的魚丸,還有冰冷爽口的西米露。喬可站在角落裏,看着千羽為她挑選魚丸的背影,就這樣想起了刑嘉。
刑嘉也很喜歡為她買零食,看着她塞得滿嘴都是,笑着罵她是貪吃的小花貓。她氣不過撲過去打他,他會一把扯她過來,將她打橫抱起,拋上去再接住。
喬可抱着刑嘉的脖子尖聲叫着,他們放肆的笑聲,回蕩在每一個夏日的夢境。
千羽買完魚丸和西米露,回身尋找喬可的身影,看見喬可正凝望着深邃的夜空出神。
每當這個時候,千羽都覺得他們之間有一段無法測量的距離,彷彿很近,又似乎很遠,遠的沒有邊際。他直覺眼前這個女孩是有傷痕的,就像她那頭漆黑的長發,華麗憂傷,隱藏着秘密。
他可以確定自己是喜歡她的,喜歡她乾淨的笑容,像山澗里的小溪,可以一眼望到底。喜歡她偶爾的遊離,眼觀別處,心不在焉。喜歡她冷靜犀利哀而不傷的文字,裏面充滿了智慧的張力。喜歡她很多很多,連她缺點也很喜歡。可是,他卻不能確定這種感覺是否叫□情。
他們身上有太多相通的地方,這是一種幸運,可也是一種危機。兩個同樣對現實無謂的人,他擔心他們結合是否可以擔負起彼此的未來。
他對她,她對他,他們都在猶豫不決。
就這樣,時光荏苒,轉眼到了八月,荼蘼花開了,夏天已經過去,很多故事還沒有結局,卻要結束。這是個離別的季節。
千羽畢業了,馬上就要離開學校,他想去更南邊的城市發展。
他這樣對喬可說的時候,喬可驚訝的看着他:“我以為你會留校當老師。”
千羽笑着搖頭:“在大學裏做個普通的教師,每天給學生上課,日復一日做着千篇一律的事情,拿着千篇一律的工資,像很多人那樣心滿意足循規蹈矩的活着。這不合我的夢想。喬可,你還是不夠了解我。”
喬可嘆了口氣,或許吧,她是真的不夠了解他。只是她知道,這個世界幾乎不合所有人的夢想,只是有的人選擇了堅持,有的人學會了放棄。
“那麼,以後還寫作嗎?”
“不寫了,那只是打發無聊青春的小玩意,不能當作事業。”
喬可看着千羽的臉,突然覺得眼前的男人讓她感到陌生。他們曾在星斗闌乾的夜空下暢談文學,暢談夢想。他曾說過,要把自己的靈魂放在文字裏,寫出讓人身心顫抖的文字。年老的可以看到綻放,年輕的可以看到敗落,痛苦的可以看到溫暖,幸福的可以看到深刻。
一字一句,猶言在耳。她實在無法理解,一個人可以在瞬息之間,變得如此徹底。
喬可很困惑,千羽卻是清醒的。他明白,做決定的時刻已經到了。當兩種所求相矛盾的時候,他必須做出選擇。得與失,輕與重,夢想與愛情,他心中已有了計量。
“也好,這個地方或許真的不適合你,出去了,你會發展的更好。”喬可暗淡的說。
“我要去的城市很繁華,這樣的城市往往因人才濟濟而競爭殘酷,每個人都在爭分奪秒的活着,是個利益撕殺的戰場。如果不努力,恐怕連渣都剩不下。”千羽顧作輕鬆的說。
喬可很想對他說,明知道自己會變成商品社會的動物,為什麼還要去?
可她終究沒說,想想還是刑嘉說的對,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活法,有些事情是無能為力的。
“喬可,我明天的火車,能去車站送我嗎?我有些東西想交給你。”
喬可看了看他,點頭說:“好。”
喬可第二天沒有去,她得了急性闌尾炎,被救護車送進了醫院。
當喬可在醫院醒來的時候,一個師兄將一個印着紅楓圖案的本子交給了她,說是千羽讓他轉交的,那天他等了她很久,才遲遲登上火車。
喬可打開本子,聞到樹葉和紙張散發出腐敗的甜香。裏面加了很多的楓葉,一年四季的都有。
學校的角落有一座美麗的楓園,在每一個橙色的黃昏,喬可和千羽坐在高大的楓樹下,一邊談天說地,一邊看着遠方紫紅和淡青的晚霞渲染出的暮色天空。他們都是不習慣人群的人,楓園裏靜謐的空氣讓他們覺得自在。
喬可看到每一片的楓葉下面都有一行小小的鋼筆字,字跡蒼勁有力,是千羽寫上去的。
“3月23日,與喬可相會於楓園,天邊的晚霞很美,像一片失火的天堂。”
“4月16日,與喬可仰望星空,我們像兩個不知歸宿的孤兒,顧盼的靈魂無處安身。”
“5月25日,今天是我的生日,喬可不知道,我把她請我分享的話梅當作生日禮物。”
千羽用這樣的方式記錄了他們相處的每一個瞬間。喬可不知道自己此刻是什麼感覺,她一頁頁的翻看,懷疑自己打開的是不是潘多拉的盒子?掩藏在盒底的,究竟是希望還是希望的覆滅?
最後一頁的空白處,千羽這樣寫道:我知道自己最後的決定讓你很失望,可是我卻很明白自己所要走的道路。每一個人從生下來心中就藏有夢想,可是單憑夢想卻無法支持整個世界。親愛的喬可,請允許我這樣叫你。我一直把與你的相遇當作上天最好的禮物。佛說,前世五百次的回眸才能換來今生的一次擦肩而過。那麼,在過去那兩年的時光里,我們無數次的促膝長談,無數次的把酒言歡,無數次的互訴心曲,無數次的暢想未來,這麼多的無數次,究竟要用我前世多少次的回眸來換取?我很珍惜上天給予我們這難能可貴的緣分,即使今後要走不同的道路,也請不要消失在我的生命中。
這段文字下面,是千羽新換的電話號碼。
喬可把本子合上,放在床頭。千羽的真情她並非沒有感覺,只是這似是而非,模稜兩可的話語,喬可不知道自己是否可以把它當作某種承諾。
十六歲的夏天,在那個對愛執迷不悟,在劫難逃的季節里。一個男人對她說:“喬可,我在北京等着你。”
可是當她滿懷希望,像一隻撲火的飛蛾,欲不顧一切飛奔而去的時候,收到的卻是他與另一個女孩手挽手的照片。
喬可疲倦的躺在床上,感覺自己是一個被遺棄的孩子。有人發現了她,卻不能領走她。她躺在荒草叢生的世界裏,仰望晝夜的蒼穹。
20歲的喬可,在夏末未至的日子裏,送走了她人生的第二個飄渺的夢境和夏日的憧憬。
之後的兩年,喬可沒有給千羽打過一個電話,她自己的手機也換了新的號碼。他們就這樣消失在了彼此的生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