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坑道
陰雨綿綿而下,舒蟬躺在床上輾轉反側,那雙漂亮的眼睛瞪的大大的。他睡不着,腦子裏不知怎的,充斥的全是那受傷少年哀傷的眼神。
窗外夜已深沉,雨下的不是特別大,雨聲幾不可聞。但樓梯上卻有個腳步聲急促的踩了上來。
舒蟬翻身坐起,問道:“誰?”一縷昏黃的燭光晃了上來,是村裏的一個小女孩,手裏持了一盞紙燈籠,赤了一雙泥濘的腳丫,周身淋的濕嗒嗒的,滿是狼狽慌張的喊道:“舒大哥,阿秀不見啦!”
舒蟬大驚道:“怎麼回事?”小女孩哭道:“不知道,吃過晚飯大伙兒還一起玩兒來着,她說要解手,出了門就沒回來。她郎罷都急瘋啦……”
舒蟬一聽急了,下床匆匆套了件外衣,抓起那把小彎刀別在了腰間,說道:“咱們走!”那小女孩欲拿燈籠給他引路,哪知他一個縱身,已躍下樓去,身影快的出奇。
黑夜裏舒蟬撮嘴打了個呼哨,小黑嗖的從樓下的陰影里躥了出來,他喝道:“黑,瞧你的啦!”小黑汪汪叫了兩聲,鼻子湊在地上嗅了嗅,一路慢騰騰的尋去。舒蟬也知因為天下雨,阿秀的氣味被沖的淡了,若換成別的狗怕是根本不頂用,他心裏雖然着急,但也沒其他更好的法子,只得一路跟了小黑。
村上的老老少少能出動的,都打了燈籠遍地的尋找,一時間雨里人影跌撞,空氣里滿是“阿秀——”的呼喚聲。阿秀的郎罷急的滿村子亂轉,抬頭望見一襲白衫的舒蟬正在雨下漫步而行,怒吼一聲,撲將過來,抓住他一隻胳膊,吼道:“就是你,你這個外鄉人,我早知道你不是什麼好人。自打看見你來,我就知道村子裏難保要出事啦,果然……果然……難為阿秀還那麼喜歡你!”
他五指用力緊緊的抓着舒蟬的胳膊,直抓的陷如肉里,舒蟬痛的眉頭一皺,他本可輕易的摔開老人,但見他老淚縱橫的凄苦狀,心裏一軟,說道:“想找阿秀,就跟了我來,哭是沒用的!”老人一怔。
前頭領路的小黑突然汪汪數聲叫,撒開四蹄,飛奔起來。舒蟬喜道:“快跟上!”
兩人一老一少趁着黑夜,跟了小黑竟一路跑出了村,直奔仁義鎮而去。大約奔了一個多時辰,雨漸止,小黑卻仍未有絲毫要停下來的意思,一味只是往西狂奔,眼看便要出鎮了。老人早已奔的脫力,多虧舒蟬伸手拉了他一把,他喘氣驚道:“那……那西郊是……是亂葬崗呀!”舒蟬心生戒備,一手拉着老人,一手按住刀柄,邊跑邊四下觀望。
西郊雜草眾生,一簇簇的土墳堆大大小小的雜亂的排列着,黑夜裏依稀可見點點綠色熒光在空中漂浮,偶爾還傳出幾聲夜梟詭異凄厲的叫聲。舒蟬再膽大,畢竟還是個少年,忍不住打了個冷顫。驀的橫里拍來一隻手,他驚的跳起,回頭一望,卻是阿秀的郎罷,他嗔道:“老爹,你想嚇死我啊!”
老人見他散了一頭長發,想來是因為心急找阿秀,連妝容也忘了打理。老人半月來見他住在村裡,每日必定要打扮的整整齊齊,體體面面的才肯出來走動的,心裏一陣感動,枯槁的大手撫上他的頭頂,柔聲說道:“委屈你啦,孩子,老爹一時心急,錯怪了你!”
一句話說的舒蟬又是感動,又是難過,不好意思道:“哪有,這……這也沒什麼……”兩人正說著話,驀然小黑衝著一座石冢汪汪狂叫,石冢后磔磔的傳來一聲陰颼颼的冷笑,道:“好一個父慈子孝啊,不過半夜三更的跑亂葬崗來敘親情,這不是找死來着么?”
舒蟬倏地站起,反唇相機道:“總比你這老不死的東西好,你那惡婆娘整日咒你死,你是不是活膩啦,特意到這亂葬崗里來找你百年後的息身之所呀?恩,我瞧這地方風水不錯,你索性把你那惡婆娘也領了一起來,就在這好地方一塊躺了罷!”
他腳下挑起一顆石子,一腳踢向那大冢后。那冢后忽地躍出一道紅色身影,正是那擄走受傷少年的紅衣老頭,他罵道:“臭小子嘴巴好毒!別以為上次放過你,不與你計較,你便認為我們‘紅翁綠媼’怕了你!嘿嘿,若非看在你那‘飛雪雨花針’的面子上,你小命早翹了,哪容你還站在這裏伶牙俐齒的大放厥詞!”
舒蟬嘿的一笑,道:“還敢拚命往自己臉上貼金,你們兩個老東西分明便是怕了那‘飛雪雨花針’。”語氣一轉,厲聲道:“識趣的,快些把阿秀交出來,免得再吃‘飛雪雨花針’的苦頭!”
紅翁哈哈怪笑道:“小娃娃,我看你細皮嫩肉的做臧獲倒也可惜了,不如你跪下給你爺爺磕八個響頭,爺爺我收了你做徒孫如何?”舒蟬嗤笑道:“做你的大頭夢吧,就你這種貨色,給我爹爹提鞋也不配!”紅翁怒道:“你爹爹是誰?”
舒蟬燦然一笑,模樣兒說不出的調皮可愛,他說道:“我爹爹么,他可不讓我隨便跟不相干的人提他的名諱!”紅翁呸了一聲,怒道:“難道你爹爹還是武林盟主不成?”他說的原是氣話,話出口后,他自己倒先愣住了,一雙老眼仔細打量了遍舒蟬,自言自語道:“不對,不對……沒可能。”
舒蟬等的就是他閃神的這一刻,手一揮,他腰裏別著的那柄彎刀化做一道銀弧,直逼向紅翁。紅翁大驚失色,他沒料到舒蟬離他有四五丈遠,他的刀竟快到如斯地步,一眨眼便已欺到身前。紅翁的上半身後仰,避過凌厲刀鋒,身上的那間紅衣被刀鋒割破,幸好未傷及皮肉。他才要鬆一口氣,哪知舒蟬詭異的沖他一笑,他心裏一凜,待要抽身而退,已是不及。右腿一涼,一陣劇痛傳來,他連退四五步,手摁在大腿上,摸到一手濕粘粘的鮮血。
舒蟬雙手兩柄薄如蟬翼的在胸前一錯,莞爾笑道:“你以為刀鞘里只有一把彎刀么?”黑夜裏他手裏的彎刀反射出一層銀光,煞是耀眼。紅翁又驚又怒道:“舒眉彎刀!你是……你是舒曉曉!”他轉身一瘸一拐的便逃,亂葬崗里雜墳極多,他卻像是十分熟悉地形,轉眼隱沒,不見了蹤跡。
舒蟬收刀入鞘,命小黑一路循了血跡,領二人找尋紅翁的躲藏之處。小黑果然機靈,非同凡響,只一盞茶工夫,便在亂葬崗中找到了一個黑乎乎的大洞。洞口有兩人大,裏頭黑黑的瞧着似很深。老人詫異道:“這是個鐵礦坑呀!”舒蟬奇道:“什麼鐵礦坑?”老人忙解釋道:“十幾年前,這裏原是個大鐵礦,後來沒出兩年,據說礦下滲水,礦塌了壓死好多採礦的人。”回手一指四周道:“壓死的屍體有挖出來的,就地埋在了礦場四周,這地方也就荒了下來,慢慢變成了亂葬崗啦!”
舒蟬道:“不管怎樣,我先下去瞧了再說,也許阿秀就在裏頭,老爹你不懂武功,就留在這替我把風吧!”說著,手臂一撐,便要入洞,老人拉住他道:“你不熟悉洞內的地形,這般貿然然闖進去,不是去送死么?”舒蟬凝望老人,緩緩道:“阿秀在裏面,我就有責任要去救他出來!”微微一笑,肩膀一縮,人已哧溜鑽進洞去。
洞內的坑道彎彎曲曲,綿延足有半里,愈往內走坑道愈是寬敞,舒蟬先是摸索前進,到得後來,坑壁上每隔兩三丈便插了支松脂火炬便於照明。舒蟬更加確信裏頭有人,抖擻了精神,帶着小黑,施展輕功,在坑道內發足狂奔。
沒多久,一股臭薰薰的微風迎面吹來,舒蟬只覺眼前大亮,原來已出了坑道。耳畔一陣鞭笞叱罵聲,空曠的足有方圓一里大的大坑洞內,竟擁擠了無數赤膊着上身的骨瘦男子,身上背着,肩上挑着,在大小坑道間魚貫出入。稍有行動遲緩的,一旁的監工便一鞭子揮了上來。
舒蟬躲在暗處瞧的血脈噴張,這幾百名肩挑背扛的男子大多是些年幼的孩童,最殘忍的是他們無論大小一律都是被剃去了頭髮,脖子上套了個鐵圈。舒蟬心裏冒出了兩個字:臧獲。他的眼睛濕潤了,全身的血液似乎都衝到了頭頂。
這時舒蟬前方有個十來歲的孩子晃了晃,摔下地來,他背上背簍里的東西打翻了,舒蟬見背簍里一塊一塊似些碎石形狀,卻金燦燦的發出金屬特有的光芒來,他腦袋裏靈光一閃,想道:“這是金塊呀!這礦里難道不若老爹所說是個鐵礦,竟是個金礦不成?”
才晃過這個念頭,早有監工持了長鞭,啪的一鞭打在孩童肩上,下手極重,孩童“啊”的慘叫,肩頭皮肉破開,濺起點點殷紅鮮血來。舒蟬哪裏還忍得下去,晃身躍出,施展小擒拿手,劈手搶過皮鞭,向那監工頭上打去,嘴裏叱罵道:“我叫你也嘗嘗鞭笞的滋味!”他的腕力勝過那監工不知多少倍,監工初時還尖叫着抱頭欲躲,可是無論他逃到哪裏,舒蟬手裏的皮鞭總能尾隨而至。頃刻間,那監工被打的頭破血流,跪地拚命求饒。
這一突然變故,大坑洞內數百名臧獲一齊愣住,其他十數名監工呼斥着,手持刀劍棍棒的衝到舒蟬跟前,舒蟬手裏皮鞭靈活伸展,如活物般,指東打西,一班監工頭子個個不落的挨了十數鞭,直打的他們丟盔棄甲,哭爹喊娘的亂叫喚。
舒蟬哈哈大笑,揚起皮鞭,對着滿場的臧獲朗聲道:“你們還愣在那幹嘛,還不快逃!”眾人頓時醒悟過來,呼啦丟下扁擔、背簍、推車,紛紛向通道處逃去。有幾個年長些的,跑近舒蟬,竟跪下砰砰砰給舒蟬磕起頭來。舒蟬眼眶紅道:“你們不必如此,快些找生路去罷!”
混亂間,舒蟬躍上高台,瞥見有抹紅影在人群里一晃而過,身形宛然便是那紅翁,舒蟬跳下,喝道:“老東西,我看你往哪跑!”他欲追,偏生人堆里擠擠穰穰,你擁我推的很難前進,眼看紅翁鑽入一條坑道,消失不見,他心裏更加着急。
好不容易人群漸漸撤離了些,他趕忙鑽入那條坑道,追了上去。這次的坑道不算寬敞,岔道又多,舒蟬在混亂中與小黑離散,所以這次只能憑了自己的猜測,胡亂選擇。有時走岔了道,愈往裏走,通道愈窄,甚至走進了死胡同里。如此行行退退,他足足在這迷宮般的坑道里轉了兩個多時辰。
舒蟬累的直喘氣兒,坑道內只點了微弱的蠟燭,目力不能及的很遠,他只能摸索着小心前進,這次沒走多久,便聽見一聲尖叫。叫聲凄厲痛苦,舒蟬加快腳步,漸漸聽見叫聲里夾雜了孩子號啕害怕的哭聲。他的心噗噗噗的似要從嗓子眼裏跳出來般,手腳差點發軟倒地,心底呼喊道:“不是的,不是阿秀,他沒事的……沒事的!”
哭喊聲漸近,坑道也到了盡頭,竟是一道一人來高的木門,舒蟬不加思索的一腳踹開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