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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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金歲月[三]
我深深體會過什麼叫孤寂。
父親去世時我不過5歲,關風12歲,母親帶着我們回娘家林氏。林氏是大家族,親戚住一起,孩子也玩一起。
可他們總不和我玩,他們都嫌棄我陰鬱。初喪父的孩子,天天用空洞的看着他們玩遊戲,如果嫁新娘,我連那個小丫鬟都當不了。
有次有孩子來搶我手裏的娃娃,我憤怒地把他推在地上。那孩子頓時大哭,他的母親趕了過來,指着我就罵:“你這有娘生沒爹教的孩子!”
就這麼一句已經讓我傷心難過了很久。我雖小,可我知道正因為是我沒有父親,才和其他人不同,才給隔離開來。我還不敢去問媽媽,因為我知道那會讓她也很難過。
傍晚一人站在院子角落,天那麼高,找不到回去的路。
一個在外國讀書多年的表妹善雅總愛在電話里大吐苦水,“食物永遠吃不習慣,一個人不敢開車遠了,回到合租的房間,總遇上室友的男朋友赤裸着躺在床上,猥褻地看我。這日子太孤單。”
我最開始安慰她:“過一段時間就習慣了。”到了後面,她一打電話來,我就搶先說:“是的我知道,那個男人又睡在床上,房東除了收錢,什麼時候都不出現,熱水已經斷了,心理醫生已經幫不了你了。你現在想開飛機撞新世貿大樓!聽着,如果他再騷擾你你就用高跟鞋揣他下面,房東不把熱水修好你就不付房前。凡事總有辦法,路是走出來的。”
她怔了怔,長嘆,“你當年是怎麼忍受過來的?”
“聽着。”我說,“這個世界充滿了失望和孤單,你要學着習慣,不然就不要做人。”
善雅是個有點林妹妹姿態的女孩子,多愁且善感,心思重,微微偏激,但是和我友好。
我問伊弘:“你們英國有那麼糟糕,我妹妹說她像活在19世紀。”
伊弘立刻大力搖頭:“19世紀沒有互聯網,我的小姐。你那妹妹十足林黛玉。”他沒見過,都覺得善雅有這性子。
車內的新聞里正報道SYOU生平,說他是如何奮鬥的。最初,也不過是個運輸公司的夥計,得到老闆賞識,加入了組織,好好培養,一步一步往上爬。
“英雄是孤單的!”DJ如是說。
的確,因為英雄和智者向來比常人要看得高,看得遠,自然會沒有人共鳴而孤獨。
上帝是公平的,凡人總是熱鬧而碌碌。
我的病人不在。房間裏放了一個花瓶,裏面插着好幾隻黃色和白色的鬱金香了。
“誰送來的,好美啊!”我問。
“病人要求的。”護士小姐說,“他醒來的時候看天氣那麼好,就說想要幾朵紅色的鬱金香。我們找了半天都沒找到紅色的。”
愛花的男人不會是個難於相處的男人。
“他還沒醒嗎?”
“不。他給帶走了。”
我驚訝,“帶去哪裏了?”
護士說:“透析室,然後要去血液科。林醫生等等吧,他們去得早,很快就會回來了。”
我多希望自己聽錯了。
“是實驗?”我問。
“是啊。”護士回答得非常輕鬆。所有人都那麼從容,只有我緊張。
他們看待實驗很明顯和我不同,Kei之於他們,不過和實驗室里的白老鼠無異,或者,更不如?
門忽而打開了,Kei由幾個護士陪同着回了房間。一身漂白的襯衫,金髮垂肩上,臉色蒼白,魅瞳大眼看到了我,冷冷笑了。
我譴走了護士。
Kei在窗戶邊坐了下來,眯着眼睛,彷彿豹子看着只鸕鶿一樣看着我。幾分散漫,幾分好奇,還有點捕食的慾望。
“林醫生想喝點什麼?這裏有祁門紅茶,我還沒有嘗過,並不知道是否正宗。”KEI眯着眼睛,他的眼睫毛又長又直。
“沒想到你天天來。”他說。
“照料你是我的工作。”
他瞟了一眼我的手,“你平時做什麼工作的?”
“我是個心理醫生。”
“護士也這麼說。”
我笑,“她還和你說了什麼?”
“你不喜歡她們和我說話?”
“沒人喜歡別人在背後對他評頭論足。”
“我們該談點什麼的好。”他說,“現在這樣真讓人枯燥。”
“也許你願意和我說說你的經歷。”我說,“他們剛才帶你去做什麼了?”
他頓時不悅,“不!我不想再提!”
我知道他是給帶去做實驗了,或許人道,但打擊自尊,換任何一個有意識的人都受不了這樣的折磨。而我,則因為這個,將永遠和他站在對立的那一面。所謂健康醫生,在Kei的理解里,也不過是監視者的代名詞。
也許是我的樣子非常窘迫,KEI放過我了。他揮揮手,坐回椅子裏。
他遠比看上去要成熟世故,且精明老練,我的任何舉動都逃不脫他的法眼。這點頗像我們大學時的一個教授,每次去找他要分的時候,他總是從眼鏡后掃一眼,說:“那把理由拿來。”讓人不寒而慄。
他有一雙犀利的眸子。
Kei問我:“現在是幾月了?”
我答:“十月初。”
“瑪萊巴冬天有雪嗎?”
“每年都有。”
他輕輕說:“我喜歡雪呢。我昨天夢到自己站在雪地里,和一個孩子一起堆雪人。”
“瑪萊巴的雪要到郊外去看,城裏的雪禁受不起車輛的踐踏。”
他點點頭:“我知道英國蘇格蘭北部的小島上看雪是最美的。天地間一片荒涼,覺得下一刻上帝就會孤獨地降臨人間。”
可見他並未如他所說那樣忘記了一切,他至少記得蘇格蘭的雪。
Kei伸出右手撐着頭,食指和中指習慣性地放在唇邊。我從口袋裏掏出一包七星放到茶几上。
他很吃驚,“女孩子不該抽煙的!”
我笑,他與我一般大,口氣卻似我母親。她總大叫,嵐!你又抽煙!和你說多少次了!架勢活似要拆了所有香煙製造廠。
我接着把打火機丟給他,他熟練地接住,點燃了煙,非常享受的吸了一口。
我問,“他們告訴我,說是在收容所里找到你的。你是怎麼流浪去的?”
“我昏倒在巷子裏,醒來就發現我在那間慈善堂了。恩,這個城市的慈善機構非常不錯。那裏的待遇很好……”
“然後就隨他們來到這裏了?”
他突然譏笑,“是啊,他們給我換上芬利爾的衣服,請我上德國轎車。”
很顯然其中有隱情,他的口氣隱隱不甘心。
他皺皺眉頭看了看天,然後繼續說,“我不知道他們會找了個小姑娘來做我的醫生,你看上去只有20歲,林小姐。”
“年齡並不能決定一切。”我答。
“也是,貴市市長未滿30就坐上了那位子。現在是年輕人的天下了。”
“你不是本市人?”
“我不知道。”他笑,“你說我該屬於哪裏?”
我搖頭,“若已經查出你身世,我也不必來麻煩你了。”
“不算麻煩。”他開始抽第二根煙,“每天準時有一位美麗知性的女子陪伴聊天,對任何一位男士來說都是種享受。”
我這回笑不起來了,連臉紅也做不到。他這是在蔑視我的職業。
他沒看我的表情,繼續說,“你可有出國留學?”
“是,在國外讀的大學。”
“沒有男朋友?”
我不得不說,“也許該我問問你……”
他很不解,“醫生,你可以問我的,不過是我還記得什麼。”
我懷疑他這人該是巨蟹座的,都有點睚眥必報的心理,一發難起來,根本不考慮對方面子,且夠尊敬女士。
他得意笑起來,“林小姐,你定力不夠。”
我乾笑。他存心捉弄我,我又何必倒貼上去供他捏圓捶扁?可是NRS讓他變成這樣?警惕,多疑,冷漠,刻薄。我完全體諒他,但和他話不投機。同樣是NRS的受害者,他的故事遠比我的複雜苦澀,可他不願意多我說。
KEI有完美的男中音,可他說的話並不如他的聲音一般動聽,他笑道:“林小姐,我向來認為學心理學有一大好處,就是可以看透人心。若是男朋友變心,一定早早知道。”
“看透有何用,最難操縱的就是人了。”
他皺眉,秀美的眉毛輕輕打絞的樣子很是好看,“這是不對的,林小姐。一個人本就不該想着去控制另一個人!”
我站了起來,打算離去。
他看了看時間,問:“不留下來午飯。”
即使這樣一句話,聽在我耳朵里,也是別有深意的。
他無外乎在嘲笑我的工作。他並不喜歡我。
走出醫院大門時正是中午,太陽晃眼睛。我站在路邊迷茫了片刻,往鬱金香廣場走去。醫院離那只有二十多分鐘路,以前下午下班總愛去那的一家叫TULIP的酒吧小坐。
可是現在還是中午,它當然緊閉大門了。
我是如此迷惘,突然覺得天地如此之大居然沒個我可以去的地方。
鬱金香廣場,原來是本市是中心廣場,還叫過攝政廣場,SYOU上台後給它換了名字。它是瑪萊巴發展的見證,從當初的流鶯區到現在的國際購物中心,它總是活躍在瑪萊巴市民的生活中。
鬱金香,TULIP,是他最心愛的大女兒的名字。本市還有個中心花園叫ROSE,是以他小女兒的名字命的名。
所以說做權勢者親屬總有他的好處。學醫有什麼好,我就不希望我父親把某個新發現的病菌以我的名字命名。
廣場中心有噴水池,和所有噴水池一樣滿是許願硬幣。有少男少女正在池邊許願,銀色的硬幣劃一道優美弧線落入池中。
有孩子纏着父親給她買糖果,父親溺愛地將女兒高高抱起。
記憶中,我的父親也沒有把我高高抱起,而母親,則總是在憂鬱哀嘆中撫養我們。
光鮮的外表也遮掩不住一些遺憾殘缺。
鴿子飛舞,一派祥和的景象。
廣場文明聞名於亞洲,還在於它有一座全亞洲最高的塑像——Syou的塑像。世界上還有另一座塑像可以和它媲美,那是立在紐約的自由女神像。
Syou塑像本身就是一個集實用和美觀於一體的建築,底座的大門通向地下的購物廣場,四個電梯供遊人上到塑像頂層。那裏有一個可以俯瞰瑪萊巴的平台,就設在Syou的肩膀上。所謂“站在偉人的肩膀上看世界”,讓世人看看他所看到的世界。
我抬頭看SYOU的塑像,他日日夜夜地凝視遠方。看着誰?少年時錯過的倩影?還是這個城市?
不會是最後一個,這個城市是他最驕傲最自豪的作品,怎麼會用那麼憂傷的眼神。
這塑像製作於他35歲生日。據說那時已經開始酗酒了。
他不快樂,誰都知道。
但這也沒什麼好奇怪的。誰又見過快樂的成年人?
有人拉我的衣服,我低頭一看,是買花的小女孩,拿一束紅色的鬱金香,說:“小姐買束鬱金香吧。今天是本市的獨立紀念日呢!”
後來當我捧着一大束鬱金香加一瓶珍藏的馬提尼走上130層的時候,安德不由瞪大眼睛。
我把花和酒賽他懷裏,他突然臉紅起來。
我笑:“不是給你的。把它們給裏面的那個人,和他說今天是本市獨立日。”
安德瞪大眼睛。
我轉身離去,安德抱着那一大束紅色鬱金香的樣子讓我想笑。
伊弘來接我,開一輛黑色寶馬,搖下窗戶,問:“我的普緒刻,現在是下午4點不到,可否撥冗陪我去一處喝杯午茶?”
我咯咯笑,他有點紈絝子弟的調調,不過並不讓人覺得輕浮,還總是能讓我開心。我問:“什麼地方?”
“看你是否願意聽老人講故事了?”他說。
我立刻猜到是誰,“可是去拜訪Rose夫人?“
“正是。”他說,“機會難得。”
我如同要去見偶像的女學生,興奮地上了車,車剛開動的時候,我見關風陪同兩名軍官從樓里走了出來。
早聽人說,林氏正同軍醫院合作。
我對這間醫院了解太少了。
伊弘卻立刻把車開走了,我想多回頭看一眼都不行。他在那邊說個不停:“我們要不要帶點什麼東西上門?我不知道買什麼的好?你說老太太喜歡什麼?”
我沒好氣,“你越來越羅嗦了,伊弘。既然那麼尊敬她,就把自己送她做下人好了。”
他騰出一隻手來抓我,“你這張嘴!”終於忍受不了我的刻薄。
我哈哈大笑。記得初次見他時,就覺得這人好欺負。
那是一個朋友的婚禮,我是伴娘。
我印象極其深刻,所有人都安靜地聽神甫說話,教堂的門突然打開了,人群一陣騷動,就看到一個極之俊美非凡的男子邁着大步走了進來,彷彿阿波羅神,健康的金棕色皮膚,微長而卷的頭髮,步履矯健,彷彿一隻美洲豹。
我當時就在想,這天下是果真有這樣的男子的啊。
就見伊弘爽朗地在眾目睽睽之下走向那對新人,去親新娘子的臉,又和新郎握手。他的態度是那麼大方,連新娘的父親都沒有不悅。
我仔細看他,全場男人,就他沒穿西裝。灰色“肯諾”休閑衫,毛麵皮短靴,戴勞力士白金手錶,有點旅行家的味道,懷疑他開的還是輛越野車。
婚禮后,關風來給我介紹:“這是我大學校友,伊弘,過來創業的。”
伊弘熱情地注視我,笑了,“你妹妹美麗的真像一朵花。”
我一口酒噴了出來,哈哈大笑,這是我所聽過的最原始最笨拙的讚美了。這個男人就在我的笑聲中紅了臉,吶吶無言,全沒了開始吻新娘時候的瀟洒。最後是關風出來圓場,解釋說:“伊弘中文不怎麼好。”
那已經是兩年前的事了,還常常拿來嘲笑他。那時可沒想到這個英籍華人擁有中文碩士學位,還在他面前炫耀過中文,事後非常慚愧。
我永遠想不通那天他為什麼那麼笨拙?
他也總是好性子,任由我欺負。認識這兩年,覺得做朋友最合適。他不愛在我前面說他的家庭,我也不過問他的過去,保持完美距離。母親喜歡他,要我別錯過,我卻不這麼想。這樣的好男人,何苦將他變做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