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塔
“你什麼時候走?”舜華問我。
我放下手裏的草藥,轉過身去看他。他站在門口,背着光,面目模糊,紅衣如血,似魔似仙。
雨過後的早晨清光如瀲,山林間翠鳥的鳴叫此起彼伏。昨夜毀滅般的狂風驟雨已無蹤影,只在地上葉間留下一片濕潤。
我別過臉:“你是在趕我走了嗎?”
舜華一笑:“你知我永遠不會。”
我說:“你教我的法術和劍術,我還沒學好,我暫時不會走的。”
舜華問:“你學好了,就要去殺他嗎?”
我手一頓,“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但是,不論我過去是誰,我今生就是沈眉。殺身之仇,我定然要報的。”
“你想起了多少?”
我想了想,說:“不清楚。我記憶里,你還是一隻小狐狸。”
我笑了,舜華無奈地看着我。
我說:“現在的你,讓我感覺很陌生。我為什麼會是現在這樣,你又為什麼不入仙冊,這些我都不想知道。我既已忘,就有忘記的道理。我只想看到眼前的生活。”
舜華輕嘆,轉身離去,臨走時留下一句:“那些藥草氣息有助於你練功。”
我說:“我知道。”
我早知道,所以之前才會雖然抱怨但依舊細心地去整理。
在清凈觀修行時,清心師太教了我許多草藥知識,我亦常同妙佳師姐下上去為百姓治病療傷。那時我已不再是當年懶惰貪玩的孩子,家逢這麼大的變故,自然學會了沉穩隱忍,塌實吃苦。師姐妹們多是我這樣的落魄官家的女兒,各自都一一肚子的故事。大家互相扶持照顧,平靜地在山林里生活。
我是自那時開始練劍的。
起初清心師太說我根骨奇佳,我當場大笑不止,我說我從小除了爬樹打鳥是無師自通外,其他詩書女工,灌都灌不進腦子裏。
清心師太聽后一言不發,只給了我一本劍譜,要我自己去琢磨。
我拿到劍譜,隨便翻了翻,見開頭有幾勢非常眼熟,於是握着木劍在院子獨自比畫。就這樣練了半個時辰,連貫起來,一氣呵成,起勢出劍回身收勢,自覺倒也順暢。
回過頭,就見清心師太和妙林師姐站在檐下,妙林師姐張着嘴巴。
我忙說:“我是瞎比畫的。”
妙林師姐驚嘆:“這可是魚龍戲水第一式!阿眉竟能無師自通。師傅,這可是難得的人才啊!”
這麼誇張?我驚訝地看着手裏的書和劍。我只記得這些招數,是某個人平日裏常練的,我日日看着,沒吃過豬肉,總見過豬走,照着做樣子總是會的吧?
清心師太點點頭,說:“雖然沒有內力,可是招勢卻是悟得透徹。我果真沒看錯你。”
師太問我,可想學劍法和道術?我自然一萬個願意。
師太說:“獨門法術,不可外傳。”
於是我便正式做了清凈觀的一名女冠,道號妙儀。
那時頗能吃苦,日出而起,先是將水缸打滿水,然後出劍三百下,方才去吃早飯。幾年下來,已小有所成。而法術修行上,我因天資過人,修鍊沒有多久,就已在師太之上。
後來清心師太圓寂那夜,我們師姐妹們都守在門外,師太獨叫了我進去。
師太對我說:“妙儀,你當初上門,我便算出你此生命運坎坷,與凡塵無緣。若是不想再受那顛沛流離之苦,便死心塌地,繼承我衣缽,做清凈觀的主持吧。以你的天資,不久的將來,必成一代宗師。”
我那時一臉淚,卻是倔強地說:“師父厚愛,妙儀銘記在心。只是家仇未報,心中總有羈絆,無法靜心潛修,亦實在擔當不了如此大任。請師太諒解!”
師太長嘆:“你這性子啊……”
我這倔強的性子,我知道我因為這點吃了多少虧,但是我從來不想改變自己。我是沈家人,我有沈家的錚錚傲骨。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傲骨。
記得天寶十四年,家人給我和薛晗定了親。也就是那一年,安祿山叛變。
消息傳來時,薛晗被他爹叫回去了,我正在檐下斗蛐蛐。我聽娘焦急地問管家:“這事可是真的?”
管家說:“消息都傳遍了,現在京城裏人心惶惶的。”
娘又問:“老爺可有說什麼?”
“老爺說他要和其他大臣商量對策,不用等他回來用飯了。”
娘愁眉苦臉地嘆了一口氣,“好端端的,怎麼就反了?不是說天下很太平嗎?”
我聽着好奇,從窗戶下探出頭,“娘,那安祿山反了又如何?”
娘一驚,見是,我鬆了一口氣。她招呼我進去,摸着我的頭說:“阿眉,以後這話,不可以在外人面前說,知道嗎?”
我說:“可是不是整個京城都人都在議論嗎?那個安祿山是什麼人?皇帝是不是還是整天和貴妃娘娘在一起,不理朝政?”
娘臉色雪白,輕聲叱呵:“這話不要胡說!是要殺頭的!”
我抬起頭,看了看天。西北邊正風起雲湧,還未到傍晚,可是已有紅光微現。我覺得不安,對娘說:“娘,我們離開京城吧。”
娘笑了起來:“傻孩子,說什麼呢?現在還有比京城更安全的地方嗎?”
“可是……”
“你放心吧。這叛亂,用不了多久,就會平息下去的。”娘摸摸我的頭,“去玩吧。”
我往外走了幾步,回頭看,娘一臉愁容地坐在那裏,粉青衣衫更襯得她面容焦慮憔悴,竟有種花朵凋零的美。
我心裏一驚,搖搖頭,走了出去。
那日爹果真沒有回來吃飯,家裏忽然空蕩蕩的,下人都自覺地安靜了許多。一種彷徨不安的氣息在沈家流竄。
我吃了晚飯,爬上祠堂的屋頂,坐在風頭上,看着西天那一抹血色的殘陽。靜謐之中,我可以清晰聽到其他生靈騷動的聲音。院子圍牆上,有幾個死靈的黑影一閃而過。
我深深吐吶,想撫平身體裏那股莫名的難受。
二太公來到我身邊,“你體質特殊,應該也已經感受到了吧?”
我問:“到底怎麼了?”
二太公說:“地結亂了啊。”
“會怎麼樣?”
二太公望了望西天,沉重地說:“天下會大亂。”
我說:“這裏是天子腳下呢。”
“天子又如何?不過是命比別人好些罷了。今年地龍移位,風水亂了。這大唐的時運啊,也要走到頭了。”
我茫然地望着天邊最後一道紅光,心裏的恐懼漸漸擴大。我像是意識到,那些快樂恣意的日子,就要一去不返了。
“阿眉。”薛晗在下面叫我。
我低頭往過去。他換了一身衣服,剪裁利落,非常貼身,卻不是家居的樣式。
他也變了。
自從我們定親后,我就再也沒同他說過話,平時見了,如果不狠狠瞪他,就背地裏想些法子整治他。他卻一直沒有怨言,依舊對我笑意盈盈。
只是今日,我們兩個都心事沉沉,表情嚴肅,一下就忘了往日的恩怨。
我問:“你也聽說了吧?”
他點了點頭,臉上一片肅殺之色,像是一把急切等待出鞘的寶刀。
這樣的他讓我覺得陌生,我覺得他不再是那個屬於我的薛晗。
也許是看出我的不安,薛晗也爬上了房頂,坐在我身邊。我們一起看着洶湧的晚霞,久久沒有說話。
後來是薛晗先開了口。他說:“我爹把我叫回去,告訴我,他已經向皇上請命,不日就要出征了。”
我問:“要打仗了?”
薛晗點頭:“安祿山來勢洶洶,又糾結了其他胡人部落,我們的軍隊一直在敗落。”
我忽然輕聲說:“薛將軍會凱旋而歸的。”
薛晗驚訝地看着我,這大概是他這輩子從我這裏聽到的第一句溫柔貼心的話了,所以一副大為感動的樣子。
我有點不自在,撓了撓頭髮,站了起來,“我回去了。”
薛晗就在這時抓住了我的手。他的手很燙,扣着我的手腕,讓我渾身一震。我詫異地望着他,他的眼睛裏有種我陌生的情緒在流轉,那是前所未有的溫柔憐愛。我一下懵。
薛晗溫和地說:“阿眉,這些天你就不要到處亂跑了。乖乖呆在家裏,好嗎?”
我是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他鬆開了我的手。我走了幾步,回頭看他,他依舊用那柔情似水的目光注視着我。可是奇怪的是,這次,我一點也不覺得不自在。我反而覺得很安心,很愜意。
因為回首總可見他。
以後一段日子裏,爹早出晚歸,薛晗也常往自己家裏跑。姐姐回家來,也整日同娘愁眉苦臉地討論戰事。下人們人心惶惶,躁動不安的氣息在沈園裏浮動。
我自覺安分了許多,聽了薛晗的話,沒有再出去玩。
一日蘇塔來找我,一個牆裏,一個牆外,他告訴我,他要走了。
我驚:“你要去哪裏?”
蘇塔憂傷地說:“我爹派人找到我了,要接我回去。”
我看他,果真換了一身嶄新的衣服,面料昂貴,頭髮上還插了一根白玉簪子。他本就生得特別英俊,這樣一打扮,頓時成了高貴的王孫公子。可是這樣的他,讓我覺得很陌生。
我很難過:“你走了,以後我找誰玩去?”
蘇塔人大方,同他玩遊戲,他總讓着我,不像薛晗,次次都要贏我。
蘇塔聽我說這話,哭笑不得,說:“阿眉,你不小了,都可以嫁人了。你以後還是少玩些,學點女工什麼的好。”
我嘟着嘴:“誰說不是呢!我爹給我和薛晗定了親了。”
蘇塔一驚,大聲問:“什麼?”
我聳聳肩,“他說喜歡我,要娶我,我爹娘就歡天喜地地答應了。你說,我就那麼差,他不娶就沒人願意娶我了嗎?”
可是蘇塔眼睛裏似乎冒出火來,“你……定了親了?”
我說:“你當我願意啊?”
“你喜歡他嗎?”
我想到阿紫的話,又忽然想到前幾日在屋頂上,又覺得薛晗不是那麼討厭了。於是我說:“還是有點喜歡的吧。”
蘇塔的臉色一下就白了。
我有點不安,“蘇塔,我也很喜歡你的啊。”
蘇塔聽了,無奈地笑了笑。他伸出手,摸了摸我的頭髮。我還沒看清他的動作,只覺得白光一閃,我的一撮頭髮被他剪了下來。
他沖我笑笑,露出潔白的牙齒:“這留我做一點念想。阿眉,我會回來看你的。”
蘇塔就這樣走了。
失去了朋友的我,更加寂寞。就這時候,娘病了。
娘本來有宿疾,每年天轉涼時,就會咳嗽。只是今年特別嚴重,每天早上起來,都要發低燒。我們換了大夫,換了葯,她的病反反覆復一個多月,等入了冬,不見好,反而還更重了。
男人們忙碌着,姐姐又有孕在身不能常回來,家裏陷入一種消極而混亂的狀態中。我服侍娘喝葯,她喝完了,忽然不停咳嗽。吐出一口痰來,上面居然帶着血絲。
我終於有點慌了。
家裏下人在悄悄說:“夫人這病,看着有點兇險呢。”
“都說今年流年不利。又是打仗又是鬧病的。”
“聽說那叛軍正往我們這兒來呢。”
“不是說,大唐的龍脈移位子了嗎?”
我厲聲喝道:“說什麼呢?”
那兩個僕婦被我嚇了一跳。
我冷冰冰道:“天子還坐鎮大明宮呢!大唐的國運,豈是你們這種人議論得了的?要是傳出去,誰都別想要腦袋!”
下人全部都瑟瑟發抖,用難以置信的眼神看着我,像看到一個陌生人。
我不耐煩,揮揮手:“都下去吧,別吵着夫人休息。”
眾人都退了出去。娘躺在床上看着我,目光欣慰,隱隱有淚水。我心裏有種說不出的鬱悶。
那之後,我就漸漸開始幫着娘管理這個家。我素來閑散不問事,在府里又毫無威信。為了讓眾人信服,不得不總是板着個冷臉。日子久了,下人都議論紛紛,說二小姐簡直像被什麼東西上了身。
難怪說,當家三年狗都嫌。這才知道以往娘的辛苦。
一日我在書房算賬,薛晗來了。
這些日子他在朝里領了一份職,忙於公務,我們很少碰面。如今一見,發現他又高了些,黑多了,眼神特別明亮,宛如黑夜裏的星辰。
我早知道別人覺得他英俊,可是今天是我頭一次覺得他好看。這個認識讓我臉忽然開始發熱。
薛晗走進來,輕聲問我:“這麼晚了還在忙?”
我說:“我算術不好,幾頁賬要算很久。”
他說:“以前教你的時候,死活都不肯學來着。”
我苦笑:“我那時哪知道會有今天?”
薛晗眼神黯淡,說:“阿眉,你辛苦了。”
我放下手裏的東西,走到他身邊。我問:“情況真的很糟糕嗎?”
薛晗疲憊地點了點頭,“爹雖然現在能勉強抵擋,可是叛軍糾結了多股勢力,有備而來。爹和大哥被困城中已有十日……”
這些年,皇帝頗為放縱信任那個安祿山,凡是有不利安祿山言論的人,都給送去任由安祿山處置。皇帝自己沉迷於貴妃的溫柔鄉,早不問政事。如今叛軍來襲,己方兵敗如山倒,卻是急也急不來了。
薛晗倦怠憔悴的面容上有種讓人心神振蕩的俊美。一向那麼自信的他,一向那麼精神的他,也又這麼憂愁彷徨的一面。
我直覺這個時候該去安慰一下薛晗,於是我輕輕握住了他的手,牽着他,讓他坐了下來。然後為他倒了一杯茶。
薛晗一副受寵若驚的表情,又是感動又是歡喜。我有點不自在,便指着茶說:“是茉莉香片,你嘗嘗吧。我知道一般的寬慰話,你這些日子也聽膩了。我只想說,一切皆有天命,好人會有好報。”
薛晗像我娘一樣欣慰地笑,說:“阿眉,你長大了。”
我問:“長大究竟好還是不好?”
他說:“也好,也不好。我希望你能成熟懂事,又希望你能永遠無憂無慮。”
我又問:“我這樣就是成熟懂事了?”
薛晗笑:“懂事了,卻未必成熟呢。”
我說:“我不懂。”
他放下茶杯,小心翼翼地握住我的手,彷彿握着什麼珍寶。他溫柔憐愛地注視着我,說:“不急,你終將會懂的。”
就在他說完這番話的第四天,噩耗傳來,叛軍破了城,薛老將軍戰死,而薛大哥則生死不明。
那日雨下得很大,天際隱有雷聲轟隆滾過。只有我可以聽到地結一寸寸迸裂的聲音,感覺到混沌的扭曲,天地的崩塌。這些變化讓我更加恐慌,我匆忙奔跑過長廊,下人被我撞得東倒西歪,卻都不敢發聲抱怨。
薛晗身穿青黑皮甲,混身透濕。他手扶着劍,筆直站立在廳里,宛如一尊雕像。水從他的發間、身上淌了下來,在地上積成一灘。
我奔進前廳里,他扭頭看到我,黑暗深沉的眼睛裏忽然亮起了一點光芒。
我走過去,握住他濕漉漉的手,說:“你要走了?”
薛晗一臉沉痛,又帶着不舍,“我得去支援二哥和三哥。”
我只覺得心被什麼東西壓住,沉甸甸的,呼吸都有點不暢通。我緊握着他,說:“你要當心西面。”直覺告訴我,他須留意西面。
薛晗沖我眷戀地笑,伸手摸我的臉。他的手潮濕冰涼,卻讓我的臉一陣發燙。
那揪心的感覺那麼陌生,更加讓我惶惶不安。
薛晗從懷裏掏出一個紅布包打開,裏面是一塊潔白無瑕的五蝠朝壽玉璧。
“這是我娘的遺物,要我交給我的妻子的。阿眉,你收下吧。”
我怔怔地接了過來。外面忽然一陣電閃雷鳴,一瞬間大地都在抖動。膽小的丫鬟發出驚恐的叫聲,而薛晗就在這時一把抱住了我。
他的力氣很大,我可以清晰感覺到他在輕輕顫抖。他皮甲上的雨水一下浸透我的衣服。
我還未反應過來,薛晗已經鬆開我。他對爹重重抱拳,而後頭也不回地衝進了雨簾里。
我茫然望去,大雨阻隔了我的視線。我只聽到馬兒嘶鳴,馬蹄聲逐漸遠去。
爹走過來,把手放在我的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