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故國家夢
1909年上海佟家老宅
凌晨風勁,送着佟苑內栽的桃花香氣彌散開來,將滿園□留在中西合璧的小院裏。佟佳鴻仕和那拉氏一襲旗裝佇立在大門口,摟着小毓婉對着碩大的鎂光罩子微笑。輕風浮動小毓婉旗裝長夾袍露出的內襯竟也是緙絲刺繡,足見佟家多年來在申城做洋務獲利不菲。
毓婉圓潤臉龐細膩紅潤,一雙明亮眸子微微揚起,嘴角也緊緊抿着靠在額涅身邊,左手還牽着阿瑪的衣角。前方鎂光燈一閃,攝影師從黑布罩子裏探出頭:“佟大人,請向右站一些。”
佟佳鴻仕回過身,笑着為那拉氏拉扯一下夾背心,那拉氏也為他整理一下頭頂的五品雙眼五品花翎的頂戴。兩個人併攏身形,聽得前方噗的一聲又冒出一股鎂煙,只是兩人下方的小毓婉卻無影無蹤。
天色漸漸開始放亮,佟家大門外,佟福帶着下人們正在七手八腳的搬運行李:“快點,快點,眼看就要去京城了,東西怎麼還沒準備好?”佟苑樹上駐足的鳥雀被他渾厚的嗓音震動,撲稜稜扇動翅膀飛了出去。遠處小巷裏早有黃包車夫和小商販蹲在那兒,見佟苑這般唬人的陣仗揣揣不敢上前。
那拉氏望了望身後的老宅,滿是桃花盛開,花蕊猶在風中搖擺不定,微風拂亂她鬢角的髮絲,許久不曾梳起的兩把頭此刻頂在頭頂也有些說不出的彆扭。她有些依依不捨:“這一去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來。”
佟佳鴻仕神色也有些悵然,只是故作無謂擺擺手:“別說這樣不吉利的話,人還沒走呢,你先惦記回來做什麼?如今太后肯重用我佟佳鴻仕,是咱們佟佳氏的莫大榮耀,他人求之不得,你倒先憂心忡忡起來。
那拉氏不自在的抹了抹兩鬢所佩的點翠花鈿,背過身去長嘆一聲:“說什麼重用,如今新登基的小皇帝才四歲,根本做不了主,我們去也討不到什麼好處。我娘家兄弟也說了,去了無非就是鬧個空閑的差事做,如今全家在申城這般久了,也適應此處衣食穿戴,再回京城倒不知該如何生活了。”
佟佳鴻仕不想再聽那拉氏嘮叨,擺擺手:“行了行了,都說了兩個月了,那你還敢抗旨不遵么?”說罷,甩了一下袖子自己回了內苑。
那拉氏惱怒,往前跟了幾步,忽然發現自己手中孩子沒了,立即轉過身喚人:“素兮,毓婉呢?”
素兮匆匆跑過來,四周打量一番也慌了神:“奴婢沒看見,大小姐是不是回宅子裏玩去了?”
那拉氏立即遣素兮招呼管家佟福。佟福忙碌中聽聞太太召喚來不及擦汗,急急忙忙跑過來,掃袖躬身施禮:“太太,您找我?”
那拉氏皺眉,“毓婉這孩子又不知道跑哪裏去了,你趕緊帶幾個下人找找,別誤了老爺啟程的吉時。佟福應了一聲忙帶着下人四處尋找,那拉氏則由素兮攙扶站在內苑台階陰涼處等待。不知何時巷子裏蹲的那些黃包車夫和小商販們已經消失不見了,升起的陽光刺得人雙目微微閉攏,那拉氏心裏突然有些異樣的突突跳着。
很快,下人們兜着宅子轉了一圈不見毓婉身影立即回報。“太太,大小姐房裏沒有人。”“太太,後花園也沒有大小姐。”
那拉氏這才有些真的着急了,她嫁入佟家十年只誕育毓婉一女,所幸佟佳鴻仕因她娘家顯赫地位倒也不曾表示在意男女子嗣問題,更沒有納妾再娶。此時獨女若是失蹤,她該如何向佟家列祖列宗交代?思及至此,那拉氏顫抖了聲音:“那書房呢?”
佟福搖頭,以袖子擦汗:“奴才去過了,也沒有。”那拉氏聞聲,雙腿一軟,頓時癱軟了身子,素兮立即上前攙扶住她下墜的身子。
那拉氏平復了呼吸,喉間方才能發出聲響:“快,快去稟告老爺,大小姐,大小姐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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賭場污濁的空氣中,一個個賭徒赤紅了雙眼,□着上身將布褡褳放在桌邊,眼巴巴看着桌子上的骰子盅,令人窒息的賭桌前,只有老式擺扇呼啦呼啦一下一下拽動扇風。
一臉油泥的周鳴昌拖著兒子周霆琛擠過前面所有的人,猶疑着把一個粉紅色錢袋壓在數字上面。周霆琛憤然拉扯着周鳴昌的胳膊,盯着錢袋焦急的叫道:“爹,娘在家還等咱們帶錢回去還債,趕緊回去吧!不能再賭了!”
周鳴昌回首舉拳,周霆琛昂起頭沒有躲閃,眼底沒有絲毫懼怕。周鳴昌見狀一拳捶在賭桌上:“別瞎胡鬧,趕緊回去,別礙事!”他一回頭立即將粉色錢袋往前一推:“我,我全買了!”
周霆琛上前猛的一把抓過錢袋捂在懷中,周鳴昌大怒,一巴掌打在兒子後腦勺上:“再動老子打死你!”
賭徒們見父子倆發生爭執哄堂大笑,:周老七你是不是偷女人的錢來賭吧?“周鳴昌臉騰的一下漲紅了,立即惱羞成怒的辯解:“什麼偷?老子才不是偷,這就是我的錢,我娘們的也是我的。”
賭場老闆搶過錢袋,拎起在眼前看看,周霆琛立即上前摳住錢袋子不放手。賭場老闆見狀皺了眉頭:“嗨,你這個小毛頭,你爹都把錢給我了,你來充什麼梁山好漢?滾滾滾!”說罷賭場老闆又把錢袋打開,把銅錢鋪在手心數數。
賭場老闆咧開嘴冷笑:“好嘞,算你不是偷娘們的。都壓上?那你可別後悔!”
周鳴昌確實有些不舍,這些錢是下個月的米糧錢,真賭光了,下個月一家三口就要喝西北風了,他伸出雙手,想要拿回點。
賭徒們見狀頓時起鬨:“周老七你還有沒有種,是不是爺們?放下的錢還想往回拿?”周鳴昌咬咬牙,最終還是下定決心把手中的錢都壓上:“老子不後悔,開吧!”
見他撒開了賭,賭徒們齊聲叫好,眾人高喊:“開!開!開!開!”
骰子忠咣當一聲落在賭桌上,周霆琛推開父親阻擋定睛一看,臉色頓時青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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輸掉手頭所有錢的周鳴昌跪在賭坊外,給賭場老闆不住磕頭。周霆琛看着父親舉動,人直直站着右手的拳頭握緊又放開,噗通一聲也跪在周鳴昌身邊,頭倔強的偏向一邊,並不開口求饒。
賭場老闆拿着牙籤一邊剔牙,一邊指指點點周鳴昌的腦門:“別說你和你兒子才跪了半天,你就是跪死在我這賭坊門口,我也不可能把錢給你。今天把你輸的錢給你了,明天再有人跪我還得給,我又不是開育嬰堂的洋人沒那麼多的慈善心,去去去,滾一邊去,別髒了爺的鞋子。”
周鳴昌絕望的拚命磕頭:“大爺,把錢給我吧,我給你做牛做馬都行,那錢不是我的,是我女人借的貸,現在一分錢沒有了,我回去沒辦法跟我女人交代,過兩天追債的要上門,是要出人命的。”
賭場老闆把嘴裏的牙籤朝一邊唾了,冷笑一聲:“我管你有沒有辦法交代呢,來人!打這兩隻擋道的狗!”
撲上來一群打手將周鳴昌拎起來暴打。周霆琛想上前幫忙,周鳴昌立即用手勢制止了兒子的貿然舉動,一時間巷子裏塵土飛揚,賭徒們圍觀叫好聲四起。周鳴昌一個人被圍在中間抱頭挨打。
賭場老闆則在一旁叫囂:“窮鬼還來賭,我看以後還敢不敢在我太平坊鬧事!”
很快,周鳴昌抵抗不住,還手和打手們廝扯起來。周霆琛在一旁看着父親挨打心中萬分着急。被父親制止不敢動彈的他很快也被人拎過來一起打。被人打久了,他不遜的性子湧上來,猛地掀翻眾人,幾步撲到賭場老闆面前,撿起磚頭朝那人臉上蹦起來拍下去。
他一邊用力拍一邊吼道:“把錢給我娘,把錢給我娘!”
賭場老闆沒將眼前這個少年放在眼底,冷不防被周霆琛一磚打倒在地,反手再奪,又被拍了手,滿臉滿手是血的他只能驚恐躲閃周霆琛的毆打:小哥,有話好好說,別動手!哎呀——
回過神的周霆琛看看自己手中沾滿血的磚頭,再看看賭坊老闆被打破的頭,嚇得不知所措起來。周鳴昌見兒子闖禍了,連忙朝他大喊:“趕緊跑,快跑!”周霆琛扔掉磚頭瘋狂的從小巷子裏鑽出去,周鳴昌也一頭頂倒一個打手,立即撒開步子也跟着跑遠了。
賭場老闆沒有了生命威脅,彷彿又生龍活虎一般,蹦起來叫罵:“給我追,不能放過他們爺倆,把那兩個癟三給我抓回來!”
十幾名打手立即跟着追殺出去,賭場老闆擦了擦頭,疼得一齜牙:“媽的,老子居然讓個毛頭小子給開了花!晦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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牆角冒出周霆琛傷痕纍纍的臉。他兩邊張望了一下,用牙撕開衣服將受傷的手腕包紮起來。拐角跑過來的十幾個打手找不到他,一直在岔路口徘徊,此處是使館區,有錢人比比皆是,又有洋人警長看守,方才那些打手並不敢太過囂張,有人壓低聲音:“走,咱們去前面看看。”
打手們離開后,周霆琛倔強的臉龐再次從牆角后露出。不知道爹現在怎麼樣了,從巷子出來父子倆就跑散了,只有他一人憋口氣一直跑到此處。
猛然間他身後後門咣當一聲打開,驚得周霆琛躲閃不及,一盆髒水嘩啦一下從天而降,一盆帶着雜物的水全倒在他的身上。
使館幫傭的阿婆罵罵咧咧:“小赤佬,儂想偷阿拉東西伐,儂想做啥!”
周霆琛被一盆水驚得呆住,他憤然撿起身邊的紙來擦臉上的水。“誰偷你東西了,你這裏的破爛求大爺拿,大爺還不愛動手!”
那阿婆見他兇相,怕惹了禍事,又嘀嘀咕咕罵了兩句迅速的鎖上了門,周霆琛見她懼怕了,哼了哼,又從廢紙堆里抓過一些紙擦着擦着,猝然,他被手中報紙夾縫中刊登的一條尋人啟事吸引住目光,如獲至寶的展開報紙:“愛女佟……於兩日前走失,若有善心人士救助找回,必定重金……,佟……。
雖然有幾個字並不認得,但得到這張報紙的周霆琛如獲至寶,他四周警惕的看了一眼,立即把報紙摺疊幾下,小心翼翼藏在懷中,低頭想了想轉身向西北方向跑去。
城郊人市,遍地都是蹲着插滿草標的女孩子。此處常常有被拐來的孩子被人牙子賣掉。大戶人家買去當丫鬟,沒錢人家買去當媳婦,總之此地是申城最大的人牙子聚集處,甚至連青樓的老鴇子們也會定期來此挑選樣貌好的女孩子來為日後清倌人儲備做打算。
四處可以看見人販子和老鴇在孩子驚恐的眼神中談價錢。人販子敲打敲打自己手邊女孩子的臉蛋:“這個五十文,一枚不少。看這臉蛋,買回去保管賺得盆滿缽滿的。”
身上穿金戴銀的老鴇咂咂嘴,晃着帶了十幾個金釧子的粗手腕,挑剔的拎起這個女孩子前後打量,不滿意將手推倒,孩子跌在地上的安危連看都不看,直接跨過這個女孩子的頭頂繼續往前挑:“你這批貨可不怎麼樣,連粗使的丫頭都找不到,下次沒好貨,可別叫姑奶奶來了。”
突然人群里傳來尖銳的呼喊聲,一個披頭散髮的小女孩衝出人群往外跑,邊跑邊喊:“救命,救命!”可人還沒跑出幾步,被人販子一把抓住,撕扯着衣裳打她:“我讓你喊,讓你喊!”
老鴇聞聲停住腳步,狐疑的看小女孩撕咬着人販子。她身量未足,還看不出樣貌體態,只是一味咬着人販子的胳膊大叫:你不是我阿瑪,我要找我阿瑪!”
人越圍越多,人販子見狀也覺得心虛,一把捂住她的嘴:“小兔崽子,你現在在老子手裏,老子就是你阿瑪!”
被捂住嘴的小女孩喊不出聲,只是嗚嗚的扭動身子,很快就要被人販子拿麻繩捆上。兩人身邊圍觀的人群議論紛紛,“哎,到底是不是你家親閨女?還是買來拐來的?”
人販子被問得不耐煩了,便伸手推搡眾人:“看什麼看,沒看見過賣人啊“
人販子手一松,小女孩又得了空隙,高聲叫喊:“我是旗人你不能賣,我阿瑪是新任內閣學士佟佳鴻仕,你不能賣我!”
面目猥瑣的人販子聽見小女孩胡言亂語不住奸笑,揚手一個耳光將她扇倒在地:“你阿瑪是內閣大學士?老子還他媽的宰相包大人呢!滾一邊去,不然老子現在就打死你!”
被他的威脅震懾住的佟佳毓婉先是畏縮的躲了躲身子,但她烏黑的大眼睛一直在轉,她四周打量一圈,突然,起身咬住人販子的手,再次從圈子裏跑出去:“救命,救命!”
還沒等衝到人群外,面前穿着一身紅褂裙的老鴇一把將她抓住,拎着衣領提到面前,掐着她的下巴左右仔細打量,嘴裏的金牙陰森森閃着光芒:“這小姑娘倒是細皮嫩肉眉目清秀的,看起來跟那些鄉下丫頭不一樣,這個怎麼賣?”
人販子聞聲立即湊上來,三角眼上下打量了老鴇一番,見她袖口裏揣着厚厚的銀票,當即諂媚的把小女孩往前送:“您看看,這孩子模樣好,您買回去當個清倌兒肯定能賺大錢。”
抓着女孩子的老鴇子又掀開她的破爛衣服看了看皮膚:“這孩子看着不像是普通人家粗養的,你這孩子從哪裏拐來的?”
人販子怕惹麻煩並不說實情,只是硬了脖子倔強道:“什麼拐來的,這就是我女兒。”
老鴇子大口啐他:“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這癩蛤蟆模樣還能生出這樣細嫩的女兒?憋你十年也生不出來!這女孩子原來的衣服呢,趕緊給我看看!
被人揭底的人販子有些悻悻,翻了翻,將女孩子原來的衣服丟出來:“我可不知道她是從哪裏跑出來的,反正你給點錢,想帶哪去就帶哪去。”
老鴇抓過衣服,仔細打量手中做工考究的衣裳,若有所思:“這可是緙絲金綉呢,正八經的貢品,好料子,好針線,這……”這樣的姑娘家,若非是達官就是顯貴,若真將她收到樓里,沒準還會惹來麻煩。
老鴇子還在沉吟,渾身是傷的周霆琛陡然從人群里擠出來,一把抱住女孩子大哭:“妹妹,妹妹,你怎麼到這裏來了?”
連日來飽受驚嚇的小毓婉已經不敢輕易說話了,烏黑的眼睛一動不動盯着眼前哭得提淚橫流的周霆琛。她剛想要掙扎,周霆琛當下死死按住她的胳膊不放。
他趁眾人不注意悄悄在她耳邊說:“是你阿瑪讓我來接你,乖乖聽話,先別哭。”戒備心很強的佟佳毓婉起初並不相信他的話,可是見他身上傷痕纍纍,又緊緊抱住自己的模樣,似乎不像壞人,她先是聽話的點頭,立即乖巧的趴在周霆琛身上,一雙黑溜溜大眼睛卻片刻不停的打量周霆琛的一舉一動。
周霆琛抱着佟佳毓婉站起來,受傷的手指着人販子的鼻樑,眼睛幾乎能冒出火來:“這是我妹妹,你膽敢拐賣女童,你跟我去衙門說個清楚!”
人販子見女孩子家人當真找上門了,命也不要的拚命躲閃,他將周霆琛抓住自己衣領的手用力擋開:“我不知道你說什麼,什麼衙門?什麼拐賣?這是我女兒!”
周霆琛抱着佟佳毓婉和人販子扭打在一起在一起,佟佳毓婉靠在周霆琛身上不敢吱聲,後背挨了人販子幾拳小嘴緊緊抿着也不吭聲。周霆琛見她如此更是心疼,用胳膊護住佟佳毓婉的身子,隨那個人販子打在自己身上。
亂做一團時老鴇在他們背後冷冷的說:“你妹妹?窮鬼,你看看她穿的緙絲刺繡,再看看你身上洗不幹凈的黑泥,你們倆怎麼可能是兄妹,分明你是冒充的!”
一句話說得在場人愣住,被揭穿的周霆琛嚇得停住腳步,人還沒反應過來,人販子立即撲上來將他按倒在地:“好你個小兔崽子,敢騙你爺爺我!”
身型未成的周霆琛被人販子一拳揍在臉頰,鼻子躥出血來,雙臂使不上力氣,毓婉立即摔倒在地,她見周霆琛滿臉是血倒在地上,吃力的爬過去抱緊他大哭:“他是我哥哥,真的是我哥哥。”
人販子見狀冷笑,反手又扇了周霆琛一個耳光:“你哥哥?那好,那就問問你哥哥,捨得拿什麼來換你這個妹妹?”
此刻周霆琛囊中羞澀根本拿不出東西交換,他甚至想來冒領佟佳毓婉也是因為有大筆的贖金可以交給娘過生活,一時間被乍問到贖佟佳毓婉的條件,他不知該怎麼辦是好。
人販子似笑非笑用腳踩住他的手指,從腰間掏出防身用的匕首,匕首尖指着佟佳毓婉問:“沒錢贖你妹妹?那你就用手指來換……”
手指傳來的劇痛逼得周霆琛咬緊牙關,堅毅的臉龐驀然高高抬起,雙眼射出冰冷兇狠的目光,嚇住人販子沒敢再說下去。佟佳毓婉定定望着滿臉是血的大哥哥,他的目光掃過她,露出一絲溫柔的笑意,他用另一隻手摸佟佳毓婉的雙眼,佟佳毓婉眼前被黑暗籠罩,忽聽得他柔聲說:“乖,不要睜開眼睛。”
毓婉心中似乎已明白什麼,她想哭想鬧,但身子微微顫動不敢出聲。他和她靠在一起,還有濃重的血腥味道,她察覺他的手從自己眼瞼下拿去,她扇形的睫毛顫動一輪鴉色,卻聽話得沒有睜開。
周霆琛掙扎開雙臂,用雙膝支撐起身體,一把從人販子手上搶過匕首,按在自己小拇指上:如果我用手指換我妹妹,你放不放?“
毓婉稚嫩的身子抖了一下,心砰砰亂跳。
人販子原本只想嚇嚇傻小子,根本不信他敢自切手指,哈哈冷笑:“放,只要你敢切,我就放。小子,還怕你還沒長拿自己手指頭開刀的膽子呢!媽的,敢攪黃老子的買賣,老子一會兒找人廢了你兩條腿!”
此事已被僵持住,周霆琛知道,若自己此時不肯下手,不僅佟家的贖金要不到,也許人販子還會喊來同夥把他打死,娘還在家裏等爹拿錢回去,不知道她這兩天到底吃沒吃東西,他必須快點拿到錢才行……周霆琛憂心如焚閉上眼。
狠狠心,手起刀落。
周圍圍觀的人多半想這少年不會拿自己的手指開玩笑,起先開津津有味看着,銀光閃過時所有人啊呀一聲齊刷刷閉眼,再不忍再看。
佟佳毓婉閉緊眼睛沒有看見眼前殘忍的一幕,她只是張開嘴喊不出聲響,彷彿呼吸被人扼住了,說不出話來。
人販子被眼前一幕唬得驚恐萬分,他顫抖着手指指着緊緊咬住嘴唇沒有發出聲響的周霆琛:“你,你小子瘋了!”旋即回過神來,招呼大家:“各位可都看到了,是他自己切的,與我毫無關係!”
周霆琛不理會人販子的話,強忍住切斷手指疼痛,滿額頭是汗的他慘白臉色,用沒有受傷的手抓過佟佳毓婉的衣服纏住自己缺了半根小指的手掌,硬邦邦站起身將小毓婉摟在自己懷中,毓婉撲在他的懷中,眼睛還在不住的瞄向他的手。
周霆琛吃力的抱着毓婉向前走,人販子想要欄,卻又被他橫過來的凌厲目光震懾了,一個連命都不要的人,他根本惹不起。圍觀的人目瞪口呆的目送周霆琛抱着佟佳毓婉離去,再低頭看着還有鮮血的地面,彷彿不敢相信眼前驟然發生的一切。
人販子看看自己防身用的匕首,又看看地上的血,想了半天,才憋出一句:“媽的,這小子真是想媳婦想瘋了,到老子頭上搶女人!”
人群聽到這句話,似乎終於將方才的震驚找到一個宣洩,一併笑了出來,有人似乎連眼淚都笑了出來。大約只有這個理由才能讓人信服,一個十幾歲的孩子居然有膽量切指救人,居然能面無懼色在眾人面前離開。
周霆琛走出不遠就覺得斷指鑽心疼痛,整個人彎下腰,強咬住下唇撐在那兒不能動,佟佳毓婉拉着他的手臂要吹吹:“疼不疼,毓婉給你吹吹就好了。”
周霆琛心中還記掛家中苦苦等待的娘,他繼續抱起佟佳毓婉,故意笑給她看,腳底下悄然加快速度:“不疼,你告訴哥哥,你們家在哪裏?”
佟佳毓婉眨眨眼,指了指東北方向:“喬敦路,佟苑。”
佟佳毓婉已經失蹤幾日日,日夜坐卧不寧的佟佳鴻仕正焦急的在書房來回踱步。那拉氏則在一旁低低抽泣,他不耐的皺眉,此時責問那拉氏已是無事於補,他唯能一個勁的嘆息搖頭
素兮進門,見老爺和太太臉色難看,戰戰兢兢稟告:“老爺,太太該用飯了。”
那拉氏傷心的抹了一把眼淚,長嘆聲:“也不知道毓婉這些天在外面吃飯了沒有,我還怎麼能吃得下?不吃了。”
素兮見狀立即善解人意的為那拉氏輕輕撫背:“大小姐命好,早年間不是還有術士說大小姐命貴人尊嗎,定會遇難呈祥逢凶化吉的。”
話音未落,佟福喜出望外的跑進來:“恭喜老爺,恭喜太太,大小姐找到了。”
佟佳鴻仕和那拉氏聽得喜訊一起抬頭,彼此對視一眼,異口同聲的問道“在哪裏?”
佟福眉開眼笑的回答:“就在門外,是被人送回來的。”不等佟福說完,佟佳鴻仕立即疾步跨出房門,那拉氏也趕緊收拾一下衣裝隨着出去。
門口周霆琛放下懷中抱着的佟佳毓婉,傻傻佇立在佟家老宅面前。他從未見過如此漂亮的宅子。申城常有許多洋人留下的小庭院,但多數是沒有園林的,孤零零一座小堡矗在院子裏,四周再用白色鐵皮的欄杆圍起來,並不見得讓人驚艷。
反是佟苑前後以歐式門廊圍繞任春意漫出牆外,花枝搖曳空中散了誘惑的香氣。內里兩層院落,後院是高高洋樓,前院是中式書房,結合一起並不覺得突兀,別有一番味道在其中。
周霆琛尷尬的蹭了蹭布鞋底的粗泥塊,不敢再往前踏上一步,佟佳毓婉拽拽他的衣襟,指指佟家宅子:“這就是我家。”霆琛木然的點點頭,由衷感嘆:“確實漂亮,恐怕我這輩子也住不上這樣房子。”
就在此時,佟苑大門哐當由內打開,佟佳鴻仕和那拉氏兩人衝出來,身後更是帶着眾多僕人。周霆琛被眼前盛大仗勢嚇得一愣,他甚至以為是佟家設計了圈套引綁匪上鉤,再生擒綁匪。他立即拔腿就逃,可一想到佟佳鴻仕許諾過的贖金,原本邁出的腳步又收了回來,尷尬的又在地面蹭了蹭。
“毓婉,快給額涅看看,你去哪了,額涅都要急死了。”說罷,那拉氏想起毓婉這些日子所受痛苦,又要哭起來,素兮連忙將帕子遞過去,那拉氏擦了擦眼角抽泣了幾聲才止住心中難過。
佟佳毓婉被額涅抱着,朝周霆琛呲牙一笑:“這是我額涅。”
周霆琛安穩下心向那拉氏行禮一笑:“佟夫人好。”
那拉氏慣是不見外人的,見他若此,只是敷衍的頜首,抱起毓婉準備回佟苑,毓婉把住門邊執拗着不肯進門,她拉着那拉氏的手指給額涅看:“不去,婉兒不去。”
佟佳鴻仕走上前,上下打量一下眼前的少年,見周霆琛渾身上下傷痕纍纍,破爛的衣服幾乎辨不出原本顏色,略有些破舊的鞋子四周綻開了縫,鞋幫上還沾了許多黃泥塊不曾蹭去,他喟然一笑:“這位小英雄,你能救出愛女送她歸來,鴻仕定當按規矩酬謝。”
周霆琛木訥而又飛快的點了下頭,也不解釋,也不道謝。他遙遙偷瞥了一眼小毓婉,朝她咧了咧嘴,毓婉見他笑了,也報以歡快微笑。見周霆琛如此不懂禮節,知這個鄉野小子碰了大運救下女兒並無什麼驚人能耐,佟佳鴻仕又恢復平日裏人前高傲的神情,轉身吩咐佟福拿來銀票,一隻手輕飄飄交給周霆琛:“這是一百兩銀票,你可以拿去置辦幾畝薄田,再買個宅子。”
周霆琛見到銀票便忘記手上的傷,帶着血淋淋的衣服去接佟佳鴻仕手中接銀票,動作牽動手指傷口立即疼痛難忍,狠狠吸了口冷氣。
佟佳毓婉見狀掙脫額娘的懷抱,把周霆琛擋在身後,“哥哥對婉兒很好,阿瑪不要罰他。”
佟佳鴻仕挑挑眉毛,神色狐疑:“毓婉,阿瑪何時罰他了?是他自己想要銀票。”周霆琛面容頓時漲紅,連忙換一隻手去接銀票:“是,是我想要銀票,謝佟老爺。”
察覺不不對勁的佟佳鴻仕一把掀開周霆琛遮擋傷口的衣服,赫然看見手上血肉模糊的傷口,不禁倒吸涼氣:“怎麼會傷得這麼嚴重,不如讓大夫過來給你瞧瞧吧?”
周霆琛抬頭看了看天色心中憂慮,不知爹有沒有回家,還是被那些賭場的打手傷了?更不知那些借貸的人是不是又為難了娘,他深深瞥了眼那張銀票,表情略有些焦急。“不用了,多謝佟老爺,我拿了銀票立即就走。”
佟佳鴻仕倒因傷勢對眼前的少年另眼相看,憑藉他瘦弱的身體能挺住這般鑽心劇痛實屬不易,他沉吟:“只怕你那傷……”
周霆琛連連搖頭擺手:“不礙事,謝謝佟老爺。”他必須儘快拿錢回去解掉娘的危急。
佟佳鴻仕想想,還是把銀票遞給他:“還沒問你叫什麼?家住何處?”
周霆琛極其寶貝的將銀票,看過上面的面額立即露出笑容,疊了疊放在貼心口的位置,彷彿手指的疼痛也減少了許多:“我叫周霆琛。”
佟佳鴻仕頜首,捋了捋下頜的鬍鬚:“哦,好名字。”
佟佳毓婉想想,又把自己偷偷在腰間藏了很久的手帕摘下遞給周霆琛:“哥哥,你拿着這個包傷口吧。”
周霆琛看着眼前的粉色手帕搖了搖頭,掃了一眼佟佳鴻仕蔑視的神態,勉強擠出一絲笑容“不必了,多謝佟小姐。”
佟佳毓婉有些不高興,硬將手帕塞到他的懷中:“我讓你包你就包嘛!”平日裏毓婉的脾氣雖然還算柔順,但也是那拉氏嬌生慣養寵愛着,被人當眾拒絕好意,小孩子自然有些任性。
周霆琛又看了看佟佳鴻仕背後隨行的那些僕人,更加低聲回答:“我不配用這個,小姐自己留着吧。我救小姐是為了錢,小姐沒必要對我這麼好。”
周霆琛說罷,轉身離開。原本搭在他臂彎里的手帕在夕陽下飄飄揚揚落下,一方真絲籠邊玉蘭手帕正落在佟佳毓婉面前。
佟佳毓婉氣得扭了身子:“你一輩子沒見到銀票么!窮死你算了!”
周霆琛清瘦的背影定住腳步,他昂起身子,沒有回頭,思量片刻最終還是抬腿匆匆離去。
佟佳鴻仕對毓婉出言不遜心存不滿,他點女兒腦門教訓道:“阿瑪素日是怎麼教你的,你怎麼能對恩人口出惡言?這樣猖狂行徑早晚要敗壞佟佳氏的名聲。”
那拉氏溺愛女兒,將毓婉拉起身子,摟在懷裏:“誰讓那人不識好歹的,婉兒也只是想幫他包紮傷口,如何算得猖狂?”
佟佳鴻仕怒氣大發:“那也輪不到她一個小孩子口出惡言......”話尾被那拉氏立即截止:“行了,老爺,毓婉好不容易回來的,怕是在外面都嚇壞了。婉兒,跟額涅走,額涅讓廚房給你蒸點栗子桂花糕吃,這些天在外面吃苦頭了吧?”
佟佳毓婉被額涅硬生生拉走,她留戀不舍的望着周霆琛蕭索的背影,頻頻回頭張望。
佟佳鴻仕見那拉氏又不許自己教訓毓婉,重重嘆息拂袖:“慈母多敗兒,看來日她禍害了全家如何是好!”
那拉氏頭也不回直接說道:“且不必老爺着急,實在不行,那拉氏還有我娘家兄弟呢。”
佟佳鴻仕似乎被堵住了嘴,恨恨的也扭頭去了書房。
唯獨佟佳毓婉望着夕陽西下的方向,在巷子盡頭,似乎看見那個清瘦的少年回過頭來,往她方向靜靜的凝望了片刻,隨即轉身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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採訪手記:
我第一次在病房裏採訪百歲老人佟毓婉時,她身上插滿了各種各樣的醫用管子,臉上還掛着呼吸機,伴隨呼啦呼啦的機器運轉聲,我聽見她極其艱難的回憶那些過往。
佟家老宅的見證人終於被找到,卻已瀕死。從她蒼老的眉眼間,隱約能看出當年的容貌,卻與我手中收集到的資料很難關聯。
清末皇裔,上海名媛,闖關東的開荒人,似乎她每走一步都是命運跌宕起伏的改變。
佟老太太說,從那一刻,她深深的記住了他,記住了他的背影,也記住了,他救她的理由,似乎她們的緣起是從這裏開始,可我卻覺得,也許,這段算不上緣的緣分也造就了她此生的流離失所,因為,她註定要用百年時光來回憶那個只屬於她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