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江湖在半個小時后再度醒轉過來,她躺在舒適的床上,一睜眼就能看見明亮的月亮正在當空。
月亮下面的也許是仙女,周身有淡淡光暈。
那仙女真是美麗,從月光深處走過來,面容和月光一樣皎潔。
當眼瞳的焦點明晰,她認出來那是“徐風”的副董事長洪蝶女士。
父親曾經為她介紹過這位長輩,讓她喚她為“洪姨”。
江湖張了張嘴,沒能把“洪姨”兩個字叫出聲音來。
洪蝶俯身下來,用手拍拍她的面孔,就像一個慈愛的母親在愛撫她的小女兒,她在催促她:“起來泡湯,明天回國了就沒有機會了。傻孩子,不要盹在這裏。”
洪蝶的聲音很好聽,不是那種伶俐的嘹亮,是微沙的,又很醇厚,聽到耳朵里,能知道她的誠意。
她還是一位長輩,俯身過來屈就,帶着關心。
江湖翻身起來,皮帶已經鬆開,她可以自由地跟着洪蝶走到一樓的溫泉。
此間的溫泉,由山上的泉眼湧出流淌下來。旅社建了返璞歸真式的池塘,迎接這一股溫泉。池塘建在山腰,臨着懸崖那一邊沒有護欄,只有人工壘砌的圓潤的帶着火山紅的山石几。
洪蝶將自己倚靠在石几上,深深吸了一口氣,講:“是不是發現從這裏跳下去要比從徐斯的房間跳下去更容易?”
江湖站在溫泉里,沒有坐下來,只是看着遠方的海面,有星星點點漁火,但是並不能看真切,天空下頭,是不是有漁人還在勞作?她也不能看真切。
她木然地站着,被洪蝶伸手一拽,噗通一聲坐進了溫泉裏頭。
很燙。
她驚跳了一下,不過一秒鐘后就適應了。
現在已經是半夜了,這裏的溫泉開到晚上十點,她自工作交流守則上老早得知。而且這裏的溫泉屬私家溫泉,過了點未必肯為私人開放。
不過剛才洪蝶同值班的當事用英語小聲對答了一番,就順利地領着她進來了。
這位長輩是好意的。
江湖蜷起膝蓋。
洪蝶轉了個身,往熱氣濃重的地方靠了靠,她說:“我頸椎有毛病,老犯疼,溫泉泡泡還真有些效果。”
江湖還是不說話。
洪蝶笑起來,說:“第一次看見你這個小姑娘,我就知道是個倔脾氣。真是個倔脾氣。節哀順變不是一個好詞兒,我不跟你說,但是你也不要用‘節哀順變’來作踐自己。”
江湖放開抱着膝蓋的雙手,又在溫泉中伸直了腿,把整個身子拉的長長的,堅硬,而有力。她直愣愣看着洪蝶,瞪着她好一會兒,問:“洪姨,您多大?”
洪蝶笑起來,她的臉上有笑渦,笑起來不知道有多可親。
“是不是覺得我年輕?”
江湖認同地點頭。
她說:“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可不消沉,就算是我一個人。”
江湖看住了她。
眼前的女人,皮膚出奇的好,光滑潔凈,讓人沒法一下猜測出她的真實年齡,讓江湖一開頭以為她是月亮里出來的仙女。
現在她這樣說話,但是臉容淡靜,絕沒有流於外的任何喜怒哀樂。她只是把她的話,一句一句講到自己的心坎里去。
江湖就問她了:“你像我這麼大的時候,在做什麼?”
洪蝶側一側頭,真的在認真思考江湖的問題。
她說:“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已經開始學會忘記我父母長什麼樣子了。”
江湖把自己往溫泉里埋了一埋,反轉個身,望着遠處的漁火。
洪蝶說:“這個角度好,看不見懸崖。”她頓一頓,加了一句,“你爸爸會放心的。”
江湖接着把半張臉埋在溫泉里。
洪蝶說:“你那樣做,會讓徐斯坐牢的。”
江湖閉上眼睛。
她是徐斯的家人,她自然關心的應當是徐斯。
洪蝶接著說:“雖然只有他一個人的窗戶開在懸崖邊,你也不能糊裏糊塗和他鬧到床上去,聽着孩子,就算想死,也要保留一顆絕對清明的心,不然你只是個糊塗鬼。”
江湖在溫泉里睜開眼睛,一下就受不了,撲騰出來,她孩子氣地迷糊地低嚷:“我只是想抱抱他的背影。”
“但你不歡喜徐斯啊!”
江湖搖頭:“我不知道幹了什麼。”
洪蝶靠近她:“孩子,你需要睡個好覺。還有,你來到這裏,在這麼多人的面前,你就是代表你爸爸來的,不可以丟了你爸爸的面子。”
江湖一下騰出水面,坐在鵝卵石地上,用手捂住面孔哭了出來。
眼淚從她的手指縫流出來,滴進溫泉里。眼淚很燙。
在啜泣聲中,她聽到洪蝶說:“我爸爸去世的時候,我也像你這樣哭過。但是他在世的時候,我一無所有,他離開的時候,我還是一無所有。”
江湖慢慢放下手,洪蝶正溫柔但是不含任何憐憫地望着她。她哽咽着,說話斷斷續續,不過終於表達自己的意思了。
她說:“我爸爸是被我害死的。”
但是,沒有想到,洪蝶慢悠悠地,用她微沙的聲音說:“我爸爸也是被我害死的。”
江湖用手擦了擦眼淚。
洪蝶仰首看了看月亮,時間還早,不到黎明,足夠這一段時間敘述一段比較長的話。
她問江湖:“你願不願意聽一個故事?”
江湖沉默,表示同意。
山風又急了一些,她們都感到冷,所以又將自己的身體放入溫泉之中。
洪蝶的故事,說的很言簡意賅,江湖仔細聽講,聽着她的聲音,和汩汩的溫泉流淌的音韻。
這個故事非關江湖,可是對江湖的意義重大。
後來的很長的一段時間,江湖都認為是這個故事給予她一次新生的機會。
故事的開端,發生在黑龍江黑河的冬季,千里冰封,萬里雪飄。
戰備值班連的值班戰士需要真槍荷彈地在江邊巡邏,密切關注河對岸莽叢中的“蘇修”。
那時候的領導們說對岸是我方最大的敵人之一,但是對於千里迢迢趕北赴此地的青年來說,惡劣的環境、無望的前途、一年一年逝去的青春,才是他們最大的敵人。
當然,也有人不會這麼悲觀。
一個叫小榮的插隊落戶的知識青年,興高采烈地告別了嫩江農場的勞作生涯,來到黑河邊上,進入了編製更好的兵團。這意味着,他進了一大步,首先不用干骯髒的農活了,其次在這裏能受到更好的照顧,尤其是轉業回城的機會會更多一些,還搞定向分配,往後就都有了保障。
洪蝶說到這裏,告訴江湖:“這都要感謝他無意中認識的一個高幹子弟哥們兒,但其實他也無需感謝那個哥們兒。”
因為就在農場的第七年,小榮通過他的各種努力,獲得回上海參加高考的資格。這個彌足珍貴的機會,被一場車禍毀了。
載着小榮的貨車進城的路上,同一輛軍需用車相撞,車子翻在半山腰,當他脫困的時候,軍車上也有個青年爬了出來。
兩輛車只有他們倆倖存下來,而對方傷的比較重。
小榮背着青年,徒步了一天一夜,終於抵達山底下的小鎮。
他們都在山下衛生隊裏躺了一個月,而小榮失去的是唯一一次的高考機會。
那個青年叫小虎,父親是某某軍區一個特別大的官。他把小榮當做救命恩人。在恢復以後,他拖了些關係把小榮調來黑河附近的兵團。
小榮也算從禍事中得到了另一個福利。他寬慰自己應當知足。
然而,在他在黑河邊上卻遇到了另一次生死攸關的事故,之際誒關係到事故中幾個人後來的命運。
洪蝶放慢了語速,慢慢地,對江湖講述着這段故事。
那是一個大雪初晴的上午,很冷,黑龍江的山林雪野也沒有想像中這麼美麗。
小榮跟着資深的班長縮手縮腳地在凍成了冰面的江邊湊在一起取暖。江的另一頭,有一些與這邊不太一樣的樹林和建築,那就是當時所謂的最大的敵人——“蘇修”的領域了。
他們不會輕易接近那裏,給自己帶來不必要的危險。
但是也會有意外。
小榮看到了一隻肥碩的狍子闖到了冰面上,不論如何動彈,都沒法立起來。
他知道遇見一隻狍子意味着什麼。
雖然兵團相對農場的條件已有改善,但每日的伙食仍是白湯和粗糧,湯分不加調味品的白菜湯、蘿蔔湯,粗糧是大餷子飯和大餷子粥。偶爾會有饅頭和麵疙瘩,一概淡而無味的。
所以這隻狍子讓他興奮得幾乎發瘋,唯一的理智是清楚明白此處在邊境四公里之內,沒有敵情不可以鳴槍,所以沒法向目標開槍。
小榮看向老資格的班長,班長身手好,他是知道的。
班長也知道他的意思,更和他想的是同一個意思。
他們拆下身上的武裝帶,悄悄地向那隻美味靠近,投擲武裝帶,中標。一切都很順利,而且獵物竟然不曾反抗。
兩人合力把狍子往岸邊拖,四十米、三十米、十米米,就要接近岸邊了。但,意外發生了。那隻狍子不知從幾時積聚好了氣力,猛地一竄,撲到小榮的身上,小榮猝不及防,仰面倒地,狍子已借他的力騰空跳到了岸邊。
班長也被狍子帶倒在冰面上,只聽“卡擦”一聲,兩個人都沒有反應過來,就往下一沉。
小榮當時想的是“一切都完了”。
有一個十六歲的黑龍江丫頭和她的父親路過岸邊,看見有老毛子戰士從冰窟窿里拉出了兩個人來,兩個人都是黑頭髮。
丫頭的父親是兵團衛生大隊的,人稱洪老頭。他每隔一段時日就按照土方子去山裏採集藥材。他年輕的女兒自幼在山裏成長,是個十足的山裏野丫頭,也是個山裡好幫手。
但她太愛多管閑事,看到冰面上發生的情狀便賴在樹叢里不走,非要看一個究竟。
洪老頭沒法子,只好打個手勢,暗示女兒萬不可發出聲響來。
他們靜靜俯卧在叢林裏。
冰面上的老毛子們一看拉上來的是中國人,其中一個抬了抬槍杆子,被領頭的阻止了。
領頭的是個金頭髮的中年人,他指揮抬槍杆子的那個搜那兩個濕淋淋的倒霉鬼的身,還真搜出來一件東西。
丫頭定睛一看,幾乎樂了。
這些嬌氣的大城市裏來的青年,竟然帶了懷爐放在身上取暖,可真是有一套。
領頭的看看懷爐,伸手拿過來揣進兜里,一揮手,一群人揚長而去。
如果丫頭和洪老頭沒有在這天路過這裏,這兩個人就會難逃凍死在冰面上的厄運。
但洪蝶對江湖說:“很多年以後的丫頭情願他們凍死在那裏。”
小榮醒過來時,看見丫頭端着一碗麵疙瘩在他的面前。
這是一個好看的姑娘。他想。
白皮膚,深眼廓,頭髮又黑又亮,辮子末還綁了喜兒綁過的紅頭繩。他又想。
他想着,就把麵疙瘩呼嚕吃完了,裏頭加了麻油和酸辣粉。他吃得快,還連打了幾個噴嚏。
可真是好吃。
丫頭也在想,這是一個相貌體面的青年,這麼斯文白皙,臉頰瘦瘦的長長的,像《紅色娘子軍》裏的洪常青。
丫頭的家離開兵團只有五里地,衛生隊就在他們院子裏,一色土牆草頂,顏色灰塌塌的。丫頭在自己的屋子裏頭,用城裏買來的彩色紙頭剪了許多蝴蝶貼在灰白灰白的牆上,小榮躺在炕上數着蝴蝶,綠色的有八隻,藍色的有九隻,紅色的有二十隻。
可真漂亮啊!
他對丫頭說:“嘿,我以前在動物園看到大型斑蝶,翅膀是黑底紅紋的,可大了。”
丫頭坐在炕頭,拿起包了紅線的剪刀開始剪蝴蝶,她說:“我聽說過動物園,把老虎獅子都關着。連蝴蝶都是死物,有什麼好看的?”
她側着頭,頗有不屑,她問:“你們怎麼掉河裏的?”
小榮並不感到害羞或臉紅,他照實講了剛才的經歷,講到精彩之處,還把眉毛一揚,眼神很有光彩。
丫頭噓他:“吆吆吆!你還了不起是吧?”
小榮傷勢好了以後,每個禮拜都會去衛生隊。
他把他從食堂盛好的麵疙瘩湯伸到丫頭面前:“嘿,給點酸辣粉。”
丫頭一手綁着辮子,另一隻手用來趕他:“去去去,哪裏來的不要麵皮的窮小子來討酸辣粉。”
可是最後還是給了。
過了這一年冬天,黑龍江的崇山峻岭開始抽起了綠條條,冬冰融化,對岸的老毛子再沒法渡到這頭來。
小榮的家裏寄來了包裹,他拿了兩瓶麻油,一罐味精,一瓶酸辣粉,一塊藥皂,用漂亮的粉色新毛巾一裹,送到了丫頭家裏。
他還遞了一包大前門給洪老頭,同洪老頭在炕上聊到半夜。
丫頭一推門進來,說:“真是熊有熊路,狗有狗路。”
小榮在炕上笑得打滾。
他的家鄉話是“蝦有蝦路,蟹有蟹路”。他對丫頭說:“中聽。”然後把隨身帶來的另一個包裹遞給她,丫頭瞠目叉腰。
他抱拳作揖:“給洗洗。”
是他的臟軍服。
丫頭看着眯着眼睛抽煙的父親,洪老頭好像沒有聽到他們的對話,他歪在炕上打盹。
之後的一些日子,丫頭髮現父親手頭多了些西藥,阿司匹林,青霉素等等。是小榮托小虎弄來支援衛生隊的。她罵小榮是個搬山鬼。
洪老頭在炕底下離開火源的另一頭挖了個洞,還藏了些多出來的東西。
第一年藏的是懷爐。
這年春節,洪老頭帶着丫頭去哈爾濱的親戚家拜年,送去了一些山貨,還有一條大前門。老頭還跟閨女在城裏下館子吃了一頓實在的豬肉燉粉條。
丫頭問父親:“哪裏來的錢?”
洪老頭一直抽大前門了,他邊吞雲吐霧邊說:“和老毛子換的。”
丫頭又問:“哪裏來的懷爐?”
洪老頭敲了閨女額頭一下,說:“小榮是個聰明蛋,城裏多好啊!他城裏比這裏還要好,閨女你想去不?”
丫頭回去之後,等小榮休假,約他去了附近的林子裏。
林子都綠了,氣味清新,面目也清新,一片生機勃勃。
丫頭嚴肅地警告小榮:“你這是投機倒把,是犯罪。”
她進了一趟城,學了一些新名詞,還知道怎麼用。
小榮沒有油嘴滑舌,只是靜靜望着她,目光沉澱出一些別樣的情懷。
他說:“如果我被抓了,會被判死刑吧?”
丫頭失語了很久。
後來她問:“你和救你的老毛子做的交易?”
小榮點頭:“是他找了法子尋上我的,‘蘇修’是只紙老虎,什麼都不會,他還問我買水壺。”
丫頭不說話。
小榮又說:“現在已經有人在辦專業回城了,小虎答應我,他回去以後托他們家老爺子想辦法,把我儘快弄回去,好的話去北京,搞個好單位,再不然回上海,他也會想法子跟我們街道打招呼走門路。”
丫頭把臉沉下來:“你就想着靠別人。”
小榮照樣沒有生氣:“丫頭,我爸媽在六五年就下了幹校,再也沒有回來。”
丫頭不知從哪裏來了勇氣,主動抱住小榮,把臉埋在他的胸懷裏。
小榮說:“我在想如果我們都走了,你爸咋辦?我一時半會沒辦法帶他一起走,就給他老人家多弄點錢傍身。”
丫頭突然生氣了,撅撅嘴說:“我知道,這兩年你們都在幹什麼。爸爸把掙來的錢都塞在火炕的縫裏,我一直在想他哪裏能賺這麼多錢!”
小榮也伸手抱住了丫頭,沒讓她把話再說下去。
他們無聲地依偎在一起,聽到風拂過樹林發出沙沙的聲音。小榮隨手摘了一片樹葉下來,用手一撮,放在唇邊,吹了一曲“小小竹排向東流”。
水壺那單生意花了小榮很長的時間應付,他裝病回了兩趟家,其實是去南方手工業發達的小鎮組織貨源,又找到了合適的運輸隊。
洪蝶說:“這其中自然有小虎的功勞。但也有賴於小榮本身就是個聰明的青年,勤勞、愛動腦筋,他的父母死在幹校,他卻可以在寒冷的北大荒找到他的起點。”
江湖能從她的眼底讀出她附予的教誨。
“和小榮比一比,是不是覺得自己手裏的東西更多?至少你還能來日本泡到溫泉,享受美食。”
江湖問岔開了這段故事的洪蝶:“然後呢?”
洪蝶便繼續她的故事。
小榮和老毛子約定在山裏的邊境線旁交易,貨是分批帶出去的,小榮是尋着機會就趕老長的路,把水壺交過去。
斷斷續續運了一個月,最後剩下了五十隻水壺。小榮要送貨的這天,兵團要開一個會,丫頭說:“我和我爸去。”
小榮同意了。
只是丫頭的運氣不好,她和洪老頭的手推車剛進了林子,就被一陣手電筒光照得睜不開眼睛。
他們被送去城裏的拘留所,審訊的同志很和藹,告訴他們,他們在林子的那一頭髮現等貨的蘇聯兵,鳴槍警告,蘇聯兵落荒而逃。他們在林子裏搜查,直到遇到洪老頭父女。
洪老頭在拘留所犯了老慢支,丫頭被警察同志帶到他跟前。他艱難地向丫頭使眼色,一直到他被衛生隊的人抬走。
丫頭知道父親的意思,如果不招出小榮,他們就是一條“投機倒把”的大罪,是要被槍斃的。
但是如果招出小榮,小榮會被槍斃。
丫頭坐在拘留所冰冷的監牢內,特別想念小榮用樹葉吹出的“小小竹排向東流”。
故事說到這裏,江湖問洪蝶:“小榮去救丫頭了嗎?”
洪蝶搖搖頭:“丫頭被關了幾個月,她根本不知道外面發生了什麼,只知道最後在衛生隊病情穩定的父親主動向組織交代了罪行,他堅持自己的女兒並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他最終被判了死刑。”
丫頭終於被放出來的時候,父親已經被槍決了,父親臨終寫了一張字條留給她,上面只有一句話——“好好過日子”。
她攥緊了字條,埋葬了父親,然後直奔兵團。她想要找小榮。
這一年知青大返城,兵團和農場都亂鬨哄的,每天都有大卡車接走一批又一批本來就不屬於這裏的年輕人。
丫頭找到小榮的班長,就是當年和小榮一起打狍子,一起被她救起來的那位年輕人。他也正整理好行李,預備返城。他告訴丫頭:“小榮第一批就走了,憑他和小虎過命的交情,小虎當然在第一時間捎帶上他。”
班長用同情的目光望着丫頭。
丫頭失魂落魄地離開了。
後面的故事洪蝶說得十分簡短。
“後來丫頭用了一些辦法,先去了哈爾濱打工,過了幾年又去了深圳,那裏剛被劃成特區,她在香港人的公司做了打工妹。她表現很好,剪過紙的巧手幹什麼都靈敏,很快升職。她還去念了夜大,又有更好的升遷機會,還能見更大的世面。她遇到了她後來的老公,她的日子越過越好,但是她不會忘記,她的爸爸是因為她死的。心裏的悔恨會跟隨她一生一世,但是她的爸爸希望她好好活下去。”
江湖插口:“不是小榮死,就是她的爸爸死。這樣的選擇真難。”
洪蝶同意:“再難,要過去,總是會過去的。人生不過如此。”
月亮往西面偏移,日子也不過如此。月亮將要被太陽替代,開始一段全新的歷程。
江湖從溫泉里站起身來,她拉起了洪蝶,說:“洪姨,謝謝你。”
洪蝶同她攜手,走出溫泉,一陣山風迎面吹來。洪蝶說:“你瞧,時間過得多快?又是新的一天。儘管有逆風,可是逆風處有朝陽。”
江湖抬起頭,果真迎風可見朝陽,一線一線的光在黑幕下探露出頭,能夠溫暖人目,墜落的星子已經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