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這不是徐斯頭一回參加“騰躍”的會議了,會議的就是按照江湖的管理風格來的,一貫的簡單明了。她先把新任的市場經理的履歷介紹給大家,又通報了下個階段的工作內容,接着是各部門經理彙報上一周跟進的諸多事務。
裴志遠把人事工作講了一講,又頗有得色地說:“劉軍走了以後,我是好不容易把以前那些商場的採購部給捋了捋關係,有好幾個已經答應配合我們的活動給進貨了,還有幾個要考慮考慮的,我會再敦促敦促他們。”
徐斯不動聲色看一眼江湖,據他所知自從劉軍走後,“騰躍”的銷售工作是她親自代理,何時又讓她舅舅插了一手?
只見江湖轉頭對岳杉講:“那麼再撥付一個預算給舅舅,我想那些經理們常年是辛苦的,也支持了我們這麼多,我們可以去聯誼聯誼。”
裴志遠聞言,臉上笑開了花,對岳杉說:“那些場子可以開餐飲發票,岳經理,這是可以報銷的吧?”
於是徐斯才恍然,聽到江湖跟着答:“那是當然的。”
這個女孩是很會保護好自己的,他想。
生意場上,聲色犬馬,有些場合的公關作用不容忽視,效果當然也不容忽視。江湖深明此道,但也知道如何合理安排合適的人去做這件合適的事情,讓自己不用身陷囹圄。
會議結束以後,他把江湖叫住。
江湖問他:“老闆還有什麼指示?”
徐斯沒有什麼指示,只是把會上那些他聽的不甚明白的地方一一問了一遍。
徐斯來參加會議的用心,江湖也是揣度一二的。他自然是對她有了一層心思,但也不會僅僅這樣簡單,徐斯既然想進入這樣一個領域,一定會有很多東西想要了解。他這些月的每周都會有兩三天是去旗下陳衣廠製鞋廠巡視開會。
江湖想,在他面前看來是不要想有什麼商業機密了,他盯得這麼的緊。
所以她把他提的問題一一解釋清楚,末了問一句:“老闆,可以嗎?”
徐斯笑道:“解釋的很詳細,是個好員工。”
江湖站起來,想要送客,但是貴客不動,往她臉上仔細瞧了瞧,說:“你得去醫院了。”
確實是得去醫院了,這一場會議下來,江湖一開始就在強自支撐,但輪番兩個小時的動腦費心,讓她的眼皮益發沉重,右眼快要完全睜不開來。
徐斯開頭並未發覺她的異常,現下心內不免內疚,站了起來說:“你的車鑰匙呢?我送你去市裏的醫院。”
這次又是他開着她的車,一起回了市內。
兩人一路上沒怎麼說話,因為江湖的眼皮開始作痛,喉嚨也開始跟着痛,頭昏昏沉沉,竟在車上睡著了。
徐斯一邊開車,一邊轉頭望一眼江湖。
她把座位往後調了一調,整個人氣息奄奄地趴着,面孔沒有朝着他。
她這麼愛漂亮,前頭他同她講話的時候,她就一直垂着頭,不想讓他望見她的挫樣。上了車便一扭頭,也是朝着車窗外的。
生了病還這麼倔強。
他把車開到市內那間離江湖家最近的甲級醫院,把車往醫院的停車場內挺穩了才推了推江湖,沒想到江湖真的睡了過去。
他湊近了過去,發現她雙頰通紅,伸手探了探她的額頭,觸手極燙。
徐斯還是把江湖叫醒了,她迷迷糊糊的,還打了幾個噴嚏,有些不甚清醒。
她不清醒的樣子反而比平常要可愛的多,傻傻問他:“現在幾點了?”
徐斯答:“快八點了。”
他像領着個孩子一樣領着她去掛了急診的號。這間醫院內的病人總是很多,再晚的急診也有大堆大堆的人排着隊。
江湖發了三十八度九的高熱,扁桃體跟着併發了炎症,又患上了麥粒腫,醫生開了葯,又問她是想打針還是吊水。
江湖頗為難地猶豫扭捏。原來她這麼大一個人原來還怕打針,徐斯在旁哂笑。他對醫生說:“還是吊水吧。”
之後他又領着她去了注射室,那邊更是人頭攢動,有老人有孩子,喧鬧聲十分的大。江湖卻不以為意,尋了個角落的空位坐下來,喚了護士過來幫忙。
徐斯趁着這個檔口出去買了份外賣,提回來時還是熱氣騰騰的。
江湖已經吊了水,正一個人縮着肩膀靠在椅子上閉目養神。徐斯在她身邊坐下來的時候,她睜了睜眼睛,可右眼還是很難睜開,她只得放棄,繼續閉着眼睛。
徐斯說:“別動。餓了嗎?要不要我喂你?”
江湖陷在黑暗裏,神思恍恍惚惚,記憶忽近忽遠。這一番情形好生相似,在她很小很小的時候,也是這樣突然地病了,父親抱着她半夜上醫院,她窩在父親的懷裏,又哭又鬧,父親哄着她,問她想吃什麼。
她弱弱地答想喝粥,後來不知道父親在大半夜使的什麼法子,弄出了一碗白粥,還是加了糖的,一勺一勺喂她喝下去。
於是江湖閉着眼睛點了點頭。
身邊的這個人應該是打開了什麼罐子,有撲鼻的糯香。
他說:“張嘴。”
江湖乖乖把嘴張開。
那一口粥如同記憶中的一樣香糯而甜軟,溫柔地撫慰到她,連喉嚨里那火燒火燎的痛都減輕了許多。這樣的溫柔輕輕牽動了她的某一處神經,內心深處酸不可抑,她哽咽了一下,鼻頭酸澀,低低喚了一聲:“爸爸。”
徐斯的手停了一停,蹙一蹙眉毛,可見她舔了一舔唇,心內被輕輕一撥,不動聲息地一口一口喂她喝完。
江湖閉着眼睛,小心吞咽,她只是在想,也許父親就在身邊,就這樣呵護她。
也許一切一切的孤單和凄涼都會過去,待她睜開眼睛,又回到從前,重新回到父親的羽翼下,她就不再是一隻莽撞得四處碰壁的孤鬼了。
她是這樣渴望的,渴望在沉痛的病逝的壓迫下,是這麼清晰,催促她尋找那唯一一縷可握牢的依靠。
江湖往徐斯的這邊靠了靠,整個人又縮了縮。
徐斯把手上的保溫杯放在了一旁,輕輕把自己臂膀靠在了江湖的身邊。江湖馬上就捉住他的手臂,緊緊抱住,整個人伏了上來。
她再也沒有動了,只抱着他的臂,彷彿維持着這麼一個姿勢,可以讓她安穩和安全,她便再也不肯放。
徐斯伸出另一隻手,輕輕拍她的背,問:“江湖,你爸爸平時怎麼叫你的?”
江湖瓮聲瓮氣地答:“小時候他都叫我小蝴蝶,後來就一直叫我江湖。”
徐斯沒有在說話,只是問護士要了一張毯子給江湖蓋好。
她伏在身邊,真像一隻棲息花間的小蝴蝶,被風雨扑打得氣息奄奄,需要安靜的修養。
徐斯仍用手一下一下輕拍着江湖的後背,讓她知道身邊始終有人。
江湖是在凌晨的時候醒了過來,右眼仍然沒法睜開,她勉力地睜開左眼環顧四周。點滴瓶內已經剩下不多的藥水,她的身上蓋着毯子,身邊的男人正端正坐着看報紙。
徐斯的側影原來有幾分像父親,永遠能用最軒昂的姿勢適應各種場合,從不會失禮。
江湖想要揉揉眼睛看清楚,手被徐斯捉住:“別亂摸,你睡着的時候給你塗了藥膏。”他叫來護士為江湖拔了針頭,又扶着她站起來。
“送你回家?”
江湖頭腦仍昏沉,可堅持說:“回浦東吧,明早還有個會。”
徐斯說:“得了吧,三更半夜你還讓我開車過大橋,我可累死了。”
她抬頭,眯着眼睛看他,果然一臉倦容,便不太好意思了,說:“我家就在隔壁一條馬路的小區。”
徐斯是大致記得江家的方向的,好幾年前江旗勝在家中宴請過他和一干生意夥伴,只是那時候江湖忙着學業和富家千金熱衷的各類公關活動,沒有撥冗列席。
再次來到這間大屋子,他頭一個感覺就是大得太過空蕩蕩了。他那一回來的時候,這裏宴請了極多賓客,他反而不覺得屋子太大。現在只得他同江湖兩人,一開門便是撲面的清冷氣息,遠不如江湖在廠里的小辦公室緊湊溫馨。
難怪她經常不回家。
江湖靠在門口換了鞋,又靠在鞋櫃旁喘口氣,才想起徐斯還站在門外。
他陪了她這麼大半夜,他又沒有開車出來。她不是不會領情的,只好為難地講:“要不你也在我家將就一夜?”
徐斯已經推門進來。
他真是從來不會客氣。江湖無奈聳肩。
她從父親房裏找了一套睡衣給他:“我爸爸沒你這麼高,將就着穿吧!”
徐斯正在看着電視柜上的江家照片,把睡衣接過來,講:“江董事長年輕的時候和你很像。”
原來他正在看他們一家三口在“自由馬”第一隻專櫃前的全家福,江湖把相架拿過來,輕輕拂拭:“我小時候媽媽就說過我長得像爸爸。”她又問他,“你呢?我見過你媽媽,你不太像她,你應該也長得像爸爸。”
徐斯說:“是的,可我都快要忘了我爸長什麼樣子,他去世的時候我才五歲。”
她又問他:“你爸會不會讓你騎在他脖子上?”
徐斯想了想,搖搖頭:“真不記得了。”
江湖得意地講:“我爸會,我七歲的時候都能坐他脖子上。”
她得意的樣子像是吃到甜蜜糖果的小女孩,那股子嬌憨又回來了。雖然她的眼睛腫着,甚至半張臉都腫着,徐斯卻覺得此時的江湖更加稚氣而可愛。
他不願再多想,把江湖手裏的相架抽出來,說:“你早點休息吧,我很能自便。”
江湖還是洗了澡,又重新上了葯才上床睡覺,睡覺前喝了一杯純凈水,加了兩片檸檬。
江湖依舊是江湖,稍稍恢復,便有她的規律,很能自律。
徐斯想,他也需要自律。
他晚上睡在江家客廳的沙發上,江旗勝的睡衣並不是很合身,有些緊有些綳,正如他的心。
其實他可以將她送抵之後很紳士風度地道別,但是他沒有,而是選擇睡在江家的沙發上,穿着江旗勝的睡衣,身上蓋着江湖親手拿出來的毯子。
心內微微盪一盪,又剎住。此情此景,若稍有綺念,似有對不住屋內逝去長輩之嫌。
終於,他可以把心情平靜,去除綺念,靜如碧波。只是碧波深處,深如黑夜,他自己也探詢不到。
江湖就睡在隔壁的房內,睡過今夜,她的病逝應該會有些好轉,明日她還要準時去掛點滴,明早他得提醒她一下。
他翻個身,放穩自己的身體,告訴自己,把這一覺睡好,不要再胡思亂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