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只是還沒有到正式大展拳腳的時刻,日本方面郵來邀請函請中國企業家前去日本開這麼個聯誼年會。

徐斯本來不想去,一心忙着新計劃。倒是洪蝶勸他講:“勞逸結合才能出成果,去見見新老朋友也是好的,何況你舅舅也去。”

嬸嬸決定了,母親自然放行。嬸嬸同母親不但是妯娌,還一樣是寡婦,更是胼手胝足打拚“徐風”天下的好幫手。她對徐風集團,鞠躬盡瘁死而後已,母親一貫聽得進她的任何建議。

徐斯雖然心頭放不得事兒,但還是勸勉自己,應當學習嬸嬸的精神,放鬆放鬆也未嘗不可。

只是他沒有想到,會在這趟的東洋之旅,與他正覬覦着的紅旗集團的千金大小姐江湖就這麼狹路相逢了。

徐斯同洪蝶嬸嬸在這天的晚間五點,被主辦方派來的貴賓車接往主辦方在天城山租借的私人旅社主會場。同車的還有幾位商界長輩,以及中方承辦方的負責人員。

徐斯沒有關注車內的人,他只管把目光放在車窗外的景緻,車子上了天城山下公路后,他眼前一亮。

開春后的天城山還殘存着冬意,環山公路兩旁有零零落落的小小的房屋,刷白色牆面橙色或藍色房頂,屋後有很窄的車庫,多半放的是魚車。這裏的漁民們似乎生活得很是悠閑,他們屋前矮矮的圍欄上頭殘存着雪跡,擱在上頭的三五盆栽卻有乍吐芳華的跡象顯示□正造訪。

他想,此行也不算虛度,美景能使人心情明亮。

坐在身邊的洪蝶嬸嬸,同人低聲說著話。

徐斯聽到嬸嬸在說:“這次的活動,你們公司做的相當不錯。”

這是徐斯在這天第一次看見江湖,她就坐在和洪蝶隔了一條走廊的位置上,那邊是工作人員陪同區。

徐斯略有些驚訝,他記得去年的時候,這位千金還陪着意氣風發的江旗勝出席各種盛會。不過一年功夫,一切都不一樣了。

隔了一年不見的江湖,和徐斯記憶中的有所出入。

在他的印象中,江湖是帶着娃娃相的嬌憨女子,常年一頭打理得油光水滑的波浪長發,橢圓臉大眼睛,最喜歡向她的父親撅嘴撒嬌。

徐斯還記得他同江湖第一次見面的情形,就在三年前。

那回,他去紅旗集團總部尋江旗勝做商務洽談,江旗勝正有個臨時會議要結束,請他在辦公室外等候區等待片刻。

這位江湖無緣無故就從江旗勝辦公室里走了出來,到他面前問:“你姓徐?”

他點頭,第一個感覺是眼前這女子穿的靚,一身天青色的ShanghaiTang前短後長束腰絲質上衣和絲質黑色束腳長褲,上衣在她的腰後頭打了一個很漂亮的褶皺,拖了很飄逸的后擺下來。她又把長發扎了一條大辮子,刷了長長的睫毛,就像是充滿了東方風情的活芭比娃娃。

這種女孩走在大街上,絕對是扎眼的。

因此徐斯確實是目不轉睛正視了她。

活芭比朝他眨眨眼睛,用一種親切但又有些微頤指氣使的態度吩咐:“到對面的麥當勞買一個套餐給我,費用回來後去財務部報銷。快快,我午飯沒吃。”講完以後一陣風又回了江旗勝的辦公室。

徐斯目瞪口呆。

自小到大,他便沒有被人如此隨意使喚過,這份跑腿工作是無論如何也不會去做的。麥當勞自然是沒有去的了,他等到江旗勝開完了會,一同進了那間辦公室。

江湖從辦公室里另一間隔間走出來,先對江旗勝撅嘴:“爸,我可累死了,您別再關着我讓我做這勞什子的渠道方案,我不懂美國百貨公司那些破事兒,那得去問高屹。我要去上班了,晚上還得給‘ShanghaiTang’做場秀。”

她連珠炮一樣講完,隨後才看到父親把一隻手搭在徐斯的肩頭。

徐斯想,她當時一定驚詫地把那句“我的麥當勞套餐呢”吞掉了。

江旗勝訓斥她:“胡鬧,讓客人看了笑話。”這口氣是不輕不重的,徐斯聽得出這位慈父寵愛女兒的程度。

後來江旗勝介紹了徐斯給江湖,江湖暗地裏吐了吐舌頭,嘟噥了一句:“我還以為是那姓徐的助理。”

就在這不算太久的日子裏,這位千金小姐經歷了人生的巨變,外形也憔悴了下來,比那時候瘦了不止一圈,頭髮又被剪得很細碎,戴着頂黑白格子呢帽子。

她這回的着裝不像那一回那麼扎眼了,老老實實一件白色翻領襯衫,襯衫外頭套了一件黑色船領上衣,下頭是同樣黑色的呢褲。

徐斯第一個感覺就是:這女人一身上下不是黑就是白,不如上一回有視覺衝擊力;第二個感覺卻是,雖然沒有視覺衝擊力,就沖她帽子是Chanel的,襯衫是MIUMIU的,船領上衣是DavidRodriguez的,褲子是Versace的,搭配得天衣無縫,她依然擁有服裝大王掌上明珠所無以倫比的氣質和架勢。

只是江湖的面色不算太好,甚至可以說有幾分獃滯。

她沒有立刻回復洪蝶,先“嗯”了一聲,而後又微微扯了扯嘴角,算是笑了一笑。

她說:“希望大家都能滿意。”

連答覆都寡淡。

偏偏席間有位馮老,□來講了一句:“江湖,你要節哀,讓你爸爸在天之靈放心。”

江湖的眼圈沒有紅,她僅僅點了點頭,說了聲:“謝謝伯伯。”

這一路就再也沒有多話。

江湖做的足夠好了,在父親猝死,遭逢巨變之後,她依然保持了儀容儀錶儀態的整齊。

所以車內長輩同平輩同時沉默,像是默哀。

一路終於抵達目的地,在天城山山腰的一處山莊旅社,老早有紅地毯鋪到歐式圍欄入口處,一派隆重景象。江湖引出這一車的嘉賓,沿紅地毯走入旅社大堂。

正一棟旅社是明治時期留下來的巴洛克風格建築,矗立山間,氣勢磅礴,既融合在天城山天然脈絡之間,又與門前陸續而至的名車名人相得益彰。

這實在是一處既可繁華,亦可清幽之地。主辦方選的相當好。

江湖引他們至正門口,便有衣冠楚楚的門童接應。

內里金碧輝煌大廳正中簡約而別緻地架着一架大型液晶顯示屏,播放宣傳片。宣傳片拍得欣欣向榮,讓人們見之忘憂慮。

齊頭整臉的禮儀小姐身着和服列在液晶屏旁待命,用親切的漢語、日語和英語迎客,隨後帶至二樓的宴會廳。

徐斯沒有跟着禮儀小姐趨至二樓,而是由正門出去,拐到了後花園。

他是想先透透氣,卻很不合時宜地看見花園深處,江湖站着同一名男子講話。

很巧,男子身上的西服竟然同今天的自己一個款式。

徐斯遠遠站着,沒有近前去,因為他看到江湖揚起手來。這是一個想打人的姿勢。男子用手格開了她的手,她頹然倒地。

不知這是一出怎樣的戲碼,但徐斯知道自己不該再繼續看下去。

他折了回去。

宴會廳前熱鬧非凡,嘉賓們紛紛在簽到板簽到留影,有中日媒體記者爭相拍照。定睛一瞧,鎂光燈聚焦之處,是正與日本藝人合作拍片的中國電視劇小公主。她新近在國內領了獎,人氣正旺。這次光鮮亮麗地手挽着日本老天王,做了一對謀殺菲林無數的中日合璧組合。

嘉賓閑閑笑笑,且留演藝圈人士先出一個鋒頭。

歌舞昇平,方可烘托太平盛世,也是閑暇娛樂,在此等場合,不可或缺。

每個人都希望冬末春初的時候能盡量暖一些,如同電視劇小公主手臂上搭着的那條小貂皮披肩。

徐斯尋到了嬸嬸,讓嬸嬸將手伸進他的臂彎,一同步入燈火輝煌的宴會廳。

裏頭早已經人頭攢動,女士固然爭奇鬥豔,男士們也不遑多讓,泰半清一色的筆挺西服,做工考究。

考究的人,不代表會討論考究的話題。

在徐斯的聽力以外,在他的預料之中,這個場合內的某一處,必然會存在這樣一些話題。

“據說今晚致辭人選已定,是個年輕後生。”

於是乎必然有人在問是哪位後生。

於是乎必然有消息靈通的人士來答:“兩位婦孺的馬前兵,富二代的傑出代表。”

有人心內頗有不服,講:“若不是‘美達’的老劉卧病,未必輪的到他們風光。”

有人則不以為然,也講:“單憑徐風去年在飲料業食品業的如虹氣勢,就足以證明這兩位婦孺非同小可,未必遜色老劉。而且這幾年‘徐風’資產猛增,領頭搞運作的是那位第二代,可謂英雄出少年,雖然金融風暴讓他栽了個跟斗,但他前幾年操盤的房地產足以把這個折損填滿。老劉現在又算什麼?他的飲料原料質量問題還沒完全解決呢!”

有人跟着嘆息,話題開始岔開了:“最慘的還不是他。”

所有人都跟着嘆息了,其中一個講:“老江是晚節難保,挪用公款在香港那邊投機金融,到頭來平不了倉,一下心肌梗塞了。這倒也沒一了百了,轉頭他辛辛苦苦二十年打下的江山被瓜分,連渣都沒給後人留下。這是就是國退民進的時候股權不清晰的後遺症,若我是老江,一定——”

有謹慎人士制止:“哎,死者已矣,而且江家千金今日也在場,做人該厚道。”

“小妮子今日也來嗎?在哪邊?”

那人往舞台後頭放置投影音響設備的工作區一指。

問的人笑道:“原來她給於正打工,接了今晚這盤生意。”又一端凝,“氣色不錯,服裝得體,年輕經得住事兒。”

“能屈能伸,誰說日後不是一條好漢?”

是的,誰說日後不是一條好漢?

不過現今在當場的,起碼個個都是好漢。

但好漢是應運而生的,可以確定的是這一個年頭同上一個年頭相比,有些人註定的缺席,無法成為好漢,這也實在是太過尋常的事情。

不過,徐斯必然成為今日現場的好漢,在場眾人或明或暗都在議論着他。

他對洪蝶講:“嬸嬸,你答應主辦方讓我做開幕致辭簡直是讓我做了一隻出排戲的猴子。”

洪蝶拍拍他的手:“如果你是那隻猴子,我就是耍猴戲的雜耍藝人。請你致辭事出無奈,在場身家能同你等量齊觀的年輕人,怕只有你會講日文。”

徐斯嘆氣。

即達現場,他先是得知今晚下榻的房間,在旅社內最高那一層。那邊的套房最最特殊的一點是將窗戶開在東面,可躺在榻榻米上都有最佳的視角觀賞天城山日出,可說此間最好的套房都在那一層面。

再加上他被邀請做中方企業年輕代表發言的事情,前後事件一串,讓徐斯不免暗忖,這個鋒頭是出得忒大了點。

不過,這個疑惑很快得到釋然。

中方商務部和日方商務部的代表官員陸續到場,徐斯看見自己那位素以代他嚴父自居的表舅方墨劍就在其列,才曉得自己得到這份與眾不同的款待是沾了誰的光,也難怪母親大人如此輕易地就放他一個休閑假期。

這一夜的徐風集團,徐氏家族,確實星光熠熠,讓人側目。成為眾人評論的焦點之一,是絕對正常的社交話題。

當舞枱燈亮,着得體西服的徐斯向洪蝶嬸嬸欠身,又向表舅頷首致意,然後站起身來,面帶微笑走上舞台。

台下人士衷心鼓掌。

不管怎麼說,這一位風度相貌不落於演藝圈天王的后一輩,是相當吸引人目光的。尤其在“徐風”集團在年前以快速消費品實業為主體,凈利半百億,力壓同行,又給這位少掌門鍍上一層扎紮實實不容置疑的耀目光環。

自然,還有徐斯和在座諸位心中都心照不宣的別他原因,很能令人生出一番特殊的羨慕。

這舞枱燈光佈置異常出色,會將人烘托得異常神氣,所以徐斯收斂了一些,擺出謙遜態度。

在座大半是前輩,他這麼一個誠懇姿態,立刻獲得好感。

他先用英文說:“今天由我來做這個致辭,我太汗顏了。在座中日兩國的各位前輩的經驗和貢獻遠勝我這個晚輩,我只好說,我謹代表我們這些晚輩,一定學好先輩的教導,務必恪盡中日企業家前輩們賦予我們的社會職責,可持續經營,合法納稅,互相學習,良好合作,成為富有責任心的商業體系中良好一員,保持並繼承各位前輩打造的令人尊敬的社會形象,嚴於律己,互相監督,互相幫助,為尋求東亞地區經濟之成長,付諸自己的綿薄之力。”

徐斯講完,又分別用中文和日文複述了一遍,自然掌聲如雷。

只是他無意瞥見舞台一側,有位女士抿一抿嘴,應該是有嘲諷的意思。

這是這晚他第三次看見江湖,她站立在舞台邊緣,把帽子摘了,一身黑白,被宴會廳內的奼紫嫣紅、衣香鬢影幾乎淹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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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逆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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