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凌遲
“阿秀,你今天就要死了,你害怕嗎?”
“阿秀,你今天就要死了,你難過嗎?”
“阿秀,你今天就要死了,你傷心嗎?”
“阿秀,你今天就要死了……你,後悔嗎?”
吳國勢衰已非一日之寒,如今的吳國疆域僅是原有國土的半數不足。吳國國主吳徽耽於酒色,二十年荒淫縱情的奢侈歲月終於在金國鐵騎的踐踏下被生生撕裂。
吳徽被擒,吳國兵馬在金國鐵騎的催逼下潰不成軍,一路南退,過岷江以南苟且殘存。吳國太子吳欽在匆忙間被擁立為帝,吳徽第九子康王吳轍臨危拜領大元帥印,拒敵於江北。
那一年,康王年僅十八歲。
舒秀遇見康王,猶如蛟龍遇水。後人贊曰,康王能立不世功勛,與金兵划江而立,保全吳國,皆因帳下有舒、常兩員大將。
常將軍原為吳國護國大將軍,常家世代武將,累世功績,侯爵傳家,他在康王帳下掌權領兵,毫無懸念可談。
世人口中津津樂道的是那位年僅十六歲的少年將軍。
紅袍銀鎧,銀槍紅纓。十四歲跟隨康王鞍前馬後;十五歲率一千騎兵、兩千步兵迎敵三萬,斬殺金國大元帥於陣前;十六歲……康王受詔卸甲回朝,一個月後被一道聖旨下了死牢,舒秀率三十騎親信從岷江飛峽關奔騎千里殺回信陵,劫大牢,救舊主,忠肝義膽。
十六歲,少年將軍負傷百餘處,沒能死在金兵的鐵騎下,卻傷在了自己守護的朝廟中。
阿秀,你今天就要死了,你害怕嗎?
阿秀,你今天就要死了,你難過嗎?
阿秀,你今天就要死了,你傷心嗎?
阿秀,你今天就要死了……你,後悔嗎?
阿秀,你今天就要死了……
烈陽高照,旌旗獵獵。
市樓下一片肅殺之氣。
信陵城內的百姓都是久居之民,信陵因被選作南都,從岷江以北流徙而至的吳國難民便不許靠近信陵城郊外二百里的範圍。信陵城沒有經歷過戰火清洗,百姓們只覺得物價飛漲,生活略為艱澀,卻沒法領略到流離失所,親人橫死的亡國之痛。
他們憎恨金兵,卻從不曾害怕過那些鐵騎,所以面對着高台上敷手反綁的少年,很多張仰首張望的臉上看不到那種邊關流民的傷心痛楚,無數雙眼睛裏流露的只是好奇。
好奇少年的平靜坦然,好奇劊子手的肅冷殺氣。
靜默中有朱衣太監登上了市樓,站在樓堞處,明黃色的聖旨展開,尖細的嗓音抑揚頓挫的念出舒秀一道道滔天罪行。
舒秀不說話,失血過多的臉色蒼白如紙,他背靠木樁,頭顱微微仰起,目光越過樓堞,直直的穿上雲霄。白凈瘦削的面頰,青髭微露的下顎,寧折不彎的脖頸,安謐美好得不像是世間的人物。
樓堞上的朱衣太監將聖旨一收,目光銳利,不屑又不滿的瞪着樓下高台上架着的少年,被血污糟了的紅袍穿在他身上卻沒有一絲一毫減弱他應有的氣勢。
宣完聖旨,大理寺少卿杜芫奉旨監斬,從太監手裏接過聖旨,承接的雙手卻不自禁的顫了下。
由腰斬臨時改成磔刑!
市樓下的圍觀百姓開始有了涌動,竊竊聲不斷。
磔刑——凌遲!皇上這是有意要殺雞儆猴了,康王吳轍劫獄外逃,這一刀刀割的哪裏是舒秀,分明是飛峽關將士的心啊。
雪粒簌簌的飄下,迷花人眼。
舒秀的紅袍解開,不算精壯的上身□着,新舊傷痕交錯,雙手被橫綁在木樁上,他的神情仍然是冷淡安謐的,完全不像是一個頻死受刑之人。見慣了血腥場面的劊子手手握刑刀,也不免被那反常的態度搞得心裏存了一點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疙瘩。
第一刀本該割在喉結,可冰冷的刀鋒剛觸到脖頸的肌膚,從未說話的舒秀突然開了口:“不用。”
簡短的兩個字,卻深深的震住了兩名行刑的劊子手。
割去喉結是為了避免犯人捱不住刑而痛苦大叫,舒秀卻只用了兩個字“不用”。
無聲無息。
從落在心口的第一刀開始,從說出“不用”之後,他就再沒哼過一聲。
劊子手將銅錢大小的肉片切下,拋向廣袤的天空。
一刀為謝天,二刀為謝地。
血,從傷口無聲的流淌,旋即被鹽水浸泡的巾帕捂住傷口。血微止,再下第三刀。
少年單薄的袒裸身軀在寒風中瑟瑟發顫,是冷?是痛?
副手在邊上響亮的報着數:“……四……五……七……十六……”
圍觀的人群在一點點的往後退,是欽佩,還是懼怕?
割到五十刀,舒秀的後背已經沒法正常目視了,許多靠前的百姓開始頻頻作嘔,圍觀者不斷向後退,有人離開,有人嘔吐,有人怒罵,也有人贊好。
一百刀,刀刀見血,刀刀不足要人性命。
劊子手的手藝無比精湛,下刀之准,舉世無雙。
“一百!”報數人喊完,敲響了豎立在一旁的銅鑼,咣的一聲碎金裂玉般的巨響,宣告了第一天的行刑結束。
阿秀,你今天就要死了……你為什麼不能求求我呢?
你為什麼不肯開口求我救你呢?
你今天就要死了啊!
“果然……發燒了呢。”
拂開額前染血的髮絲,那張清秀的容顏在月色稀薄的映照反襯得慘白如鬼。
牙關緊叩,下頜沾血。
細長的手指硬生生的摳開他的嘴,口中血肉模糊,想來是受刑時強忍咬碎了內腔。
“阿秀……”手指扣住他的下頜,逼迫神志昏迷的他仰天張開嘴,一顆豌豆大的藥丸塞了進去,“你為什麼……不能求我呢?”
藥丸混着血水入口即化,過了盞茶工夫,伏卧在茅草上的舒秀身軀微微一顫,喉嚨里發出一聲困獸般的沙啞呻吟。
“阿秀,我不要你求我了,你只要哼上一聲,我就救你。或者你只要對我眨下眼,我就……馬上帶你走。”
陰森冷蕭的死牢一隅,那個蹲在血肉模糊的少年身畔的紅色影子低低的呢喃:“只要你……我就救你,帶你走……”
喘息聲越來越粗,渾身發燙的舒秀睜開了眼。
他在發抖,潑天的傷痛折磨着他的每一根清醒過來的神經,他咬緊牙關,將所有的呻吟聲壓在舌下,哪怕早已痛得四肢抽搐。
“唉,你為什麼要這麼倔強呢?”那團紅影托腮俯視,眼神柔柔的,頑皮的手指有一下沒一下的戳着他的背,“我為什麼偏偏就愛極了你這樣的性子呢?你對我越冷淡,我便越要纏着你,哪怕你死了,我也是要帶你的屍骨回去的。你總不能離了我……”
舒秀滾燙的身子隨着那白皙的手指戳動瘋狂的抽搐着。
“阿秀,你就算死了,也是我夙夙的鬼……”
指尖摁下,陷入糊爛的肉泥之中,指甲緩緩刮過肋骨表層。
舒秀髮出一聲悶哼,眼前一黑,一口氣沒撐住,險些閉過氣去。
夙夙笑道:“啊,你哼聲了呢,你可終於答應我了。”
舒秀眼睫輕顫,終於沒能扛住,闔上眼暈厥過去。
夙夙站起身,同時右臂探出,將草席上伏卧昏迷的舒秀拎了起來。舒秀毫無知覺的晃了晃,雙腳無力站直,夙夙皺了眉,左手揚起,啪啪扇了他兩巴掌。
舒秀喉嚨里發出一聲重重的喘息,胸腔吸進一口冷氣,重新睜開迷濛的雙眼。
夙夙笑吟吟的將他背在自己背上:“我要你親眼看着我救你出去。”
舒秀負在她纖細的背上,雙手從她肩上垂下。
夙夙故意用力一顛,逼得耳畔的吸氣聲加重后,她才沉沉的輕笑起來,腳步輕盈的踏出牢門。
兒臂粗的鐵欄形同虛設,本該關滿人犯的囚牢這會兒卻格外顯得死氣沉沉,夙夙頭也不回的穿過陰暗的迴廊,繞到了入口的廳上。
獄吏東倒西歪的倒了一地,她瞧也沒瞧上一眼,冷冷哼了聲,廳外有人應聲推門進來,黑衣黑褲,青絲高挽,見了夙夙,向她略微躬身一揖。
“妥了?”
“外面有禁軍守衛。”
夙夙斂起笑意:“那又如何?我要帶他走,擋我者死!”
對面的黑衣女子沒任何反駁,影子般的退到陰影里。
伏在夙夙背上的舒秀突然嘶啞的嘲諷:“你總是這般……濫殺無辜。”
夙夙勃然大怒,肩頭一聳,直接將舒秀摜到地上,舒秀後背砸在地磚上,痛得四肢抽搐不止,嘴巴張大,卻仍是沒有發出一聲慘呼。
夙夙跟着一腳踩在他胸口,恨聲道:“既這般嫌棄我是妖女,怎不求你心裏的那個仙女來救你?如今你再嫌棄也無用,把你從萬箭齊發下推開的人是我,把你從腐屍堆里背出來的人是我,把你從岷江底撈起來的人還是我!除了我沒人會再來救你!”
舒秀痛得兩眼發黑,根本聽不清她最後憤憤的還說了些什麼,只那第一句便也刺傷了他的心。乾裂的雙唇顫抖的張了張,困獸般發出一聲嘶喊:“我……無需你救!”
他以為他已經竭盡全力在吼,可從他喉嚨里呼出的卻是一聲微弱無力的呻吟,聲音雖低,卻讓夙夙再度變了臉色。
“我偏要救你!”
揪着他的衣領,將他像條癩皮狗似的從地上拖了起來,無視滿地流淌的鮮血,她將他重新背到背上。
舒秀的傷口裂開了,滾燙的血液蔓延而下,慢慢浸濕了她的衣裳。
大門洞開,她一腳踏出,火紅的衣裙在風雪中颯颯的飄起。
雪花漫天,鮮紅的血液滴濺在地里,白如雪,艷如花。
人靶
元封四年冬十一月朔,上大理寺蒙難,時右將軍秀率三十騎馳救,上得出。甲戌,靈帝詔令磔於市,萬民泣求,無赦。刑一日,秀受百刀無懼。是夜,遊俠救之,與禁軍抗,死傷千餘人。上聞之,扶案大慟,將臣憤忿。
——《吳書•高宗本紀》
辛巳年。
冬十一月,朔日,吳國康王轍蒙冤下獄,右將軍舒秀率三十騎馳信陵救之,轍趁夜奔徐縣。甲戌,吳主詔令磔秀於市,信陵中吏民聚觀者數萬人。刑一日,秀受百刀無懼。是夜,遊俠救之,與禁軍抗,死傷千餘人。康王轍在徐聞之,悲慟泣零,擁兵自立之心由此起。
臣歆曰:“君臣不可疑,疑則為亂。故君疑臣則誅,臣疑君則反。”
——《十國通志》
山坳,雪壓青松,皚皚如翡翠玉樹。
爽朗的笑聲一聲疊着一聲從山坳下傳出,側耳細聽,呼嘯的風中夾雜更多的是凄厲的叫喊。
火光衝天,山下的村莊在火光中灼熱坍塌。
雪的冷,火的熱,夾雜在一起,冰與火的界限,這裏已是地獄。
勁馬疾馳,近前勒韁,馬停噴鼻。一連串行雲流水般的動作,馬背上坐着的是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錦裘披風,貴氣逼人。
“五哥!來了,都弄來了,是不是還像前兒個那般遊戲?”少年興奮得躍躍欲試,駕着馬不住的在原地打轉。
山林中放倒了三四十株巨樹,空出一片開闊的平地,三座牛氈帳篷巍然搭建。
靠左的一座帳篷內有人聞聲而出,爽朗的笑聲隨即逸出:“小十五真是越來越能幹了。”
鞭笞聲啪啪的呼嘯着,伴隨着強忍的悲泣和惶恐的尖叫,上百餘名蓬頭垢面的婦孺老殘串螞蚱似的串連在一條麻繩上,推推搡搡的被鞭子抽趕到樹林裏。
山林上空,七八隻海冬青張開丈許長的羽翼,聲聲發出尖厲的唳鳴。
“只有這等殘貨?”
少年翻身從馬上跳了下來,身手利落:“壯丁一戶不存,要不是這深山寒坳里,只怕連這些貨色都翻不出來。吳轍在飛峽關百里內推行堅壁清野,所到之處當真寸草不留。”
“也罷。”被少年喚作五哥的青年伸手平攤,馬上有侍從近前跪在地上將一張鐵弓恭恭敬敬的遞到他手裏,“你說怎麼比?”
少年眨眨眼:“自然是比騎射。”
青年大笑:“好大的口氣!你當我是小十二不成?我可不會因你年紀小便處處讓着你。你才學騎射幾年?要不是這次你硬磨着老八點頭,你只能待在上京撲你娘親懷裏撒嬌呢。”說完,也不顧少年臉色鐵青,轉身高喝,“把我的赤焰牽來!”
才走了沒兩步,忽聽少年在身後叫道:“慢!”
“怎的?你反悔了?”
“我司寇忱做事豈會言悔?我是覺得今天只你我二人比箭,前日的法子有些不妥,不妨換換。”
“哦?怎麼說?”
“把這些吳國賤民二一添作五分作兩堆,髮際插紅葉者歸我,髮際插綠草者歸你。你我二人各領五十枝羽箭,只可射對方的人靶,最後以活的人多一方為勝。”
司寇敦眼睛一亮,興趣終於被勾了起來:“好!就依你,你輸了可別哭鼻子。”
司寇忱跳上馬背,稚氣未脫的臉上揚起傲色:“誰勝誰負還未知呢。若我勝了,五哥你敢不敢將明晚前鋒營突襲飛峽關東的指揮權交給我?”
“等你勝了再來討價還價!”
孩童的啼哭,女子的尖叫,老人的怒罵……
還有什麼?還有什麼?那一聲聲慘絕人寰的呼聲匯聚成千斤巨石,沉重的壓在他胸口,恨不能尖厲的碾碎他每一寸的骨頭。
“醒了?”
昏睡了七天七夜的少年公子並沒有睜開眼,蒼白無力的腦袋耷拉的靠在她的肩頭,可她卻實實在在的知道他終於醒了,秀氣的劍眉正不甚愉快的蹙結在一起。
“原來你要這樣吵鬧才肯醒。”紅衣少女明媚一笑,跨下坐騎因山下的火光而煩躁不安的刨着蹄。
眼瞼下的眼珠略微動了下,那雙眼終於掀開,那一刻少女的笑容越加明媚燦爛。
“怎麼……回事?”舒秀啞着聲問,他聲帶受損嚴重,說話有氣無力,如果不是頭靠在夙夙肩頭,旁人根本沒法聽清他說了什麼。
“我救你出了大理寺的死牢。”她笑得分外得意,“阿秀,你又欠了我一條命。”
舒秀眉尖皺得更緊:“我……不是……問這個。”
夙夙不樂意了,嬌叱道:“你不問這個又問哪個?”頓了頓,見舒秀不理她,似乎連看她兩眼都不大高興,竟欲緩緩闔上眼去。
“你耳目俱全,你既能聽,為何不自己看?”她一把將他從自己身上扯了起來,也不管牽扯到他的傷口令他痛不欲生,只是推着他坐直身子,扳着他的下巴讓他往下看。
山坳下火光衝天,濃煙滾滾,惡臭的焦土氣息隨風飄到了半山腰。
舒秀的眼睛猛地睜大了,目眥欲裂。
貼耳的聲音柔婉嬌美,少女獨有的芷蘭體香幽幽的傳入他的口鼻:“阿秀,你總說我是妖女,總說要殺了我。可你看,世間有多少人行事比我更殘忍……阿秀,這麼多邪道妖魔,你殺得盡嗎?”
阿秀,世間那麼多不平事,你管得完嗎?那麼多泯滅人性的禽獸,你殺得盡嗎?
阿秀,阿秀……你且睜大你良善的眼睛,好好看清楚這個瘋狂的世間吧!
箭矢破空襲來,狠狠扎進後腦,箭鏃從后鑽入腦殼,從右眼中穿出。血水混合著白色的腦漿淋漓飛濺,老人完好的左眼驚恐的睜着,箭穿腦,人已亡,可奔跑的佝僂身軀卻仍是依照慣性的向踉蹌的沖了兩步,然後猝然墜落。
老人枯瘦的手裏還牽着一個七八歲大的男孩,屍身摔倒時連帶着小男孩也一個跟頭摔在地上,沒等那孩子反應過來,一枝羽箭深深扎入他的右腳踝。
鮮血迸出,男孩痛得放聲大哭。
司寇敦駕着赤焰如烈火燎原般沖了過來:“小十五,你還太嫩了。”
司寇忱落後於司寇敦半個馬身,面色鐵青的從馬鞍旁懸挂的箭壺裏迅速抽了一支箭搭上弓弦。他的箭法是八哥親自教的,八哥是他們兄弟里箭術最精湛的高手,他年紀雖幼,膂力雖不及五哥,不過單論準頭,自問不會輸給任何人。
那男孩子不跑不逃,逕自撲在祖父屍體上慟哭不止,距離他不過五十步之遙,他有信心這樣短的距離能一箭射中獵物的眉心。
箭矢離弦,飛快的疾射而出,但身邊“嗡”的一聲弦響,司寇敦亦是一箭飛出,兩箭同時奔向那男孩。那男孩早已嚇傻了,箭迎面而來,他嚇得只會頻頻尖叫,連哭泣都忘了。
“鏘”的聲,兩箭撞在一起,鐵鏃蹭起火花。司寇忱的箭被撞歪了準頭,箭鏃擦過男孩的耳鬢釘在了身後的一棵樹榦上。
司寇敦哈哈大笑。
司寇忱咬牙切齒,胯/下坐騎轉眼奔馳而去。男孩的右耳被箭射爛了,血流了滿臉,驚恐的望着那高頭大馬向自己猛撞過來,他剛剛張嘴,呼喊聲尚含在口中,脖子上一道寒光閃過,小小的頭顱已飛向高空。
“小十五,這可不合規矩。”
“哼。”司寇忱惱羞的揚着手中長刀,刃口上的血從刀尖上往下滴。他縱馬揚起前蹄,泄憤似的將那男孩孱弱的無頭屍身踩了個稀爛。“沒意思,不玩了!”
舒秀的肩膀抑制不住的顫抖,背脊緊繃,鮮血滲過錦襖,淺色的衣料上浮起一片緋紅。
“放輕鬆,放輕鬆……你的傷口裂了,最後吃苦的也只是你自己。”
他的手指緊緊摳着自己的大腿,指骨骨節咯咯作響,扭曲得似要折斷。
夙夙將他的手腕抓住,發現他竟將自己指甲摳出血來,不由氣道:“這次你就算肯求我,我也不能涉險下山去救人。屠村的是負責押送糧草的金兵,屯在山下的僅是步兵便有三四千……”
見舒秀憋着氣不說話,她輕輕摟過他的肩,使他正面轉向自己:“別看了,不喜歡就別看了。”將他的頭按在自己肩上,夾了夾馬腹,馭馬另擇山道繞過小山村,“阿秀,我只能保你一個……我管不着全天下人的死活,我只要你活着就夠了。我會給你找天下最好的巫醫……你不會有事的,我不許你死。”
一騎雙人當前,十餘丈后,十名黑衣女子分列兩隊,馭馬默默無聲的尾隨。
皚皚白雪,天地蒼茫,玉樹下馬蹄縱情踐踏,碎雪紛揚。
屠城
辛巳年。
冬十一月,金國洪王冽並諸弟大集關合山,乃分五千人為一營,凡二十營。壬午,簡王敦兵破屺陽城,吳國遣左將軍常靖援之。靖軍大敗,退守飛峽關,糧草不濟。
甲申,吳右僕射張開見吳主,言政事不治,由奸佞在朝。吳主問奸佞為誰,指吳主以對。吳主怒,以開毀斥君王罪,車裂於市。
——《十國通志》
屺陽城位於逐鹿塬,北倚龍鱗山脈,西臨岷江,自建城起迄今已三百餘年,比吳國存在的歷史更為悠久,城內人口近萬戶,以手工業興盛傳名天下。
這本該是一座富庶的城市,卻在一夕之間淪為人間地獄。
金兵破城前一日,屺陽知州薛旺拒敵亡於城頭,破城之日,薛旺的妻子將三名幼女斬殺后懸樑自盡,薛旺年僅十五歲的兒子下落不明。
城破后,通判路洺手舉城防圖、官印,跪北門降金,被金國十五皇子騎馬經過北門街時一刀劈裂了腦袋。
從路洺橫屍城門,血灑街頭的那一霎,屺陽城上空的太陽便變成了血紅色。金兵所到之處,哭喊嘶叫聲此起彼伏,三日後,原本人聲鼎沸的屺陽成了一座了無生氣的死城。
屺陽的內城河的水染成了紅黑色,泡得發白的浮屍順着冰冷的水流往東緩慢漂行,岸上金兵手持長戈匆匆而過,偶聞街上有女子撕心裂肺的哭喊,過不了多時便奄奄無聲。內城河通岷江,成了屺陽城棄屍的最好去處,到後來甚至有人將沒斷氣的活人直接趕到河裏,金兵在岸上看着,人若是敢靠近岸邊就用長矛去刺,十一月的屺陽城剛剛迎來第一場冬雪,即使擅長鳧水的人浸泡在刺骨的河水裏,不消一時三刻也會凍成冰坨,最後無力的沉入河底。
屺陽城記錄在冊的人口擁有將近五十萬,歷時三日後僅存兩萬餘人,這些人中大部分除了不是吳人而僥倖得以生存外,還有少部分人戰戰兢兢的躲在了一些外國人開設的手工作坊內,猶如地溝里的老鼠一樣苟延殘喘的藏掖着不敢見光。
金國雖然不對這些作坊的人殺戮,卻也順手撈過不少財物,三日後城內已漸空,燒殺搶掠到眼紅瘋狂的金兵開始借故騷擾這些外國人開設的作坊,肆意挑釁,尤其是坊內的女眷,往往被他們強行帶走,而事後送回來的僅有半數不到。
屺陽城十室九空,殘垣斷壁間屍橫遍地,孩童被當成箭靶釘死在樹榦上,壯丁的頭顱被割下來掛在了金兵的馬鞍上當成彰顯功勛的戰利品,婦人未着寸縷的雪白屍體堆成了小山,最後統統被丟進了內城河。
血腥和焦臭味充斥着各個角落,這讓見慣了冷酷戰場的司寇敦也感到了有些不適,所以他臨走前不忘叮囑他那位幼弟:“這裏待夠了就趕緊回上京吧,免得讓父皇擔心。”
但第一次出遠門的司寇忱哪裏聽得進這些,他坐躺在虎皮鋪陳的柔軟榻上,懷裏摟着瑟瑟發抖的吳國美人,漫不經心的回答:“吳國好,樂無窮,我已寫信讓十二哥哥來。”
“胡鬧,父皇怎肯讓小十二來這裏。”
“有什麼不肯的?我求的,父皇必肯,十二哥哥求的,母后必應。”
金國現任皇后是十二皇子和十五皇子的生母,司寇敦素來知道年邁的父親對這兩個幼子有些偏心,他本擔心司寇忱在吳國吃虧受屈,自己領兵打仗,若是幼弟跟在自己身邊照應不到,回去后他難免會受些責難。如今小十五自個兒胡鬧不算還要再加上一個金貴的十二弟,他若再不走就真是傻子。
“你好自為之,你能離京終是八弟在父皇跟前保舉力薦的,你胡鬧時且記得替他多想想,不要叫他白白疼你一場,枉費了心思。”
司寇忱不耐道:“哥哥真啰嗦,你和大哥不許我領兵殺敵立功,難道還不許我在你們後面揀些現成便宜?”
司寇敦輕輕一笑,不再多言,就此領兵前往飛峽關與兄長大軍會合。
司寇敦走後翌日正是金兵進駐屺陽城的第五日,有親兵來報知州薛旺獨子藏身城北輝孜錢莊。司寇忱正閑得發慌,聽聞這個消息后頓時興起,竟親自領了二十名親衛前往城北拿人。
輝孜錢莊的大東家姓米,梁國人,名號下的錢莊遍佈各國,資產無算。設在屺陽城的這個店鋪除三名已經被殺的夥計是吳人外,其餘都來自齊國、趙國還有越國。
司寇忱到的時候,店裏的夥計都被拉到大街上,一隊金兵正把他們當球似的踢着玩。掌柜的嚇得臉色蠟黃,跪在宅門前,頭磕得砰砰作響:“軍爺饒過小的……小的真沒藏匿賊人……”
一下又一下,灰撲撲的青磚上磕出了暗紅色。
司寇忱懶得理會,從馬上一躍而下,直接帶人闖進內堂。掌柜的原本磕得額頭鮮血淋淋,見大批金兵湧入內堂,驚得從地上跳了起來,尖叫:“不要……”撲過去抱住一名金兵的腿,“求……軍爺饒了小的一家……小的,小的是梁人……”
“滾!”一腳踹在他心窩,掌柜的慘叫一聲,仰面跌在門口昏死過去。
司寇忱一進內堂就看見后廂有人影匆匆閃避,他冷笑一聲,負手往院裏一站,抬頭凝望院裏一株吐蕊綻放的紅梅。他身後的親衛早已餓狼撲羊般衝進各處廂房,隨着門裂櫃倒的巨大動靜,房裏果然傳出女子驚恐的尖叫。
不過盞茶工夫,親衛們便連拖帶扛的把一對母女拽了出來。
“殿下,奴才看這小的雖然長得嫩了些,倒也有些標緻……”一名親衛一把揪住那少女的頭髮,逼迫她仰起頭來。
少女稚嫩的小臉上掛滿淚水,淚水將她臉上塗抹的爐灰沖花,露出原本嬌嫩白皙的肌膚,她張着嘴,驚惶閉上眼發抖,連呼喊也忘了。
那婦人拚命掙扎怒罵:“你們這群殺千刀的畜生,她才九歲……”
抓着她的人一拳搗在她的肚子上,將她打昏過去。小女孩見母親遭難,這才清醒過來,嚇得發出凄厲的尖叫:“啊——啊——啊——”
她嚇得不輕,失常的不斷尖叫。
司寇忱原是一副置身事外的態度任由手下玩耍戲弄,小女孩的尖叫惹惱了他,右手一抬,腰上佩的刀脫鞘而出。
腰刀明晃晃的在小女孩頭頂划起一道弧,原是當頭一刀劈下,沒想到刀刃未及觸到女孩的額前,就聽“咣”的一聲,他虎口一震,腰刀險些脫手。刀鋒往右偏離,向下斜削,一刀劈在女孩的左肩上。
女孩慘叫一聲,那一刀砍在她肩胛骨上,鮮血直流,眼瞅着一條胳膊就此廢了。
司寇忱顧不得看她死活,扭頭大喝:“什麼人?!”眼光掃處,正有兩條人影相攜翻牆而出,他目光銳利,留意到其中一人正是與自己年齡相仿的少年。
不待他吩咐,身旁的親衛早就分出八九人,翻牆追出。
司寇忱怒氣沖沖的出了門,騎馬揮鞭:“我要活的!”
只因為司寇忱一句氣話,那二人雖逃得狼狽,一時半會兒倒反沒了性命之憂。兩人專揀閭里肆市的小巷子鑽,把追兵耍得團團轉。
“有血……那姓薛的小子受傷了……”
“抓活的,殿下要活口……”
如此兜兜轉轉的鬧騰了一柱香的工夫,那受傷的少年終於因為失血過多而體力不支,另一人將他背在背上繼續逃,終究沒能跑過四條腿的駿馬。
司寇忱扯住韁繩把馬立停,被逼入內城河畔的兩個人皆是頭戴白色雪貂斗篷,蓋住了頭臉手腳,若非司寇忱眼尖,根本沒法注意到對方是男是女。
“抬起頭來。”
那人不應聲,負在背上的少年似乎暈過去了,也沒任何反應。
司寇忱揚眉:“我叫你們抬起頭來。”說話間,右手一揚,馬鞭凌空甩了道響,凌厲的抽向已無路可逃的兩個年輕人。
無法看清對方怎麼動的,司寇忱只覺得眼前一花,手中的鞭子已經落空,緊接着自己馬前有個冷冰冰的聲音說:“你還不配命令我!”
一隻粉嫩纖細的拳頭從斗篷里探了出來,出拳看似緩慢,卻扎紮實實的砸在了馬首雙眼間隙。轟的聲,司寇忱只覺得自己身子猛然一墜,胯/下的坐騎已癱軟倒地,幸而他反應及時,身手也較為靈活。馬屈膝跪地時他已迅速跳了開去,趔趄的沖了兩步後站穩,回頭時赫然發現自己的親衛隊伍中竟有四五人已被放倒,或躺在地上直接斃命,或血流滿地的滾地慘號。
那人身法靈活,背上負着一人尚且遊刃有餘,親衛們無法,只得手持兵刃將他們團團圍住,不敢再隨意靠近。
司寇忱怒斥:“你是什麼人?居然敢殺我的馬!”
這邊纏鬥的情景早就驚動了城內的守備,隔着兩條街都能聽到金兵獨有的牛皮綁腿長靴踩在雪地青磚上的聲響。
“殺你的馬算什麼?殺你我都敢!”那人抬起頭,眼裏滿是不屑的戾氣。
司寇忱只覺得眼前一亮,心中升騰的怒火竟有了一瞬間的壓制。
對面迎風而立的是居然是個十五六歲的妙齡少女,正所謂“翩若驚鴻,婉若游龍”,那少女眼角眉梢流露的神情雖然冷淡倨傲,相貌卻是一等一的絕色,饒是他在皇宮裏閱盡後宮佳麗三千,也未曾見識這般情致嬌媚的女子。
“你……”
“看什麼看,再看把你眼珠挖出來。”
司寇忱見她說話時紅潤的小嘴微撅,像是在生氣,又像是在撒嬌,心神被她的憨態可愛勾得一盪,不由笑着應聲:“好啊……”
這調笑的口氣帶着狎褻,少女眼神愈發陰沉地盯着司寇忱,司寇忱被她瞪得心裏有些發毛,竟心生怯意地退了一步。
正在這時,少女背上傳來一聲呻吟,她臉上的陰霾之色居然立即一掃而光,笑靨如花:“阿秀,你醒了?”
司寇忱的臉色陰晴不定,短短一瞬間連變數次。
越來越多的金兵聞訊趕來,將內城河堤岸圍了個水泄不通。
司寇忱心下稍定,手中馬鞭凌空甩了兩下:“小丫頭,你還是乖乖束手就擒吧,跟爺回去,爺留你一條性命。”
夙夙正細聲細氣的和背上的阿秀說話,聽了這話,竟抑制不住的大笑起來。她笑得歡暢,笑得放肆,笑得張揚無羈:“你是什麼東西?”
舒秀聽得真切,知道一向行為乖張的夙夙已起殺心,強忍劇痛說:“別……濫殺無辜……”
“爛好人,先顧着你自己的性命吧!落到這般田地,還不是你多管閑事之故?”夙夙冷笑,“我若死了,你看有沒有人肯給你收屍。”
“生死由命……”
“呵,你倒看得開,你難道不想見你那心心念念的小仙女了?”
舒秀緘默。
夙夙哼了聲,跺腳道:“你覺得對於一個妖女而言,還有什麼人是不可殺之而後快的?更何況這些人渣根本稱不上無辜。”
腳下方欲行動,她肩膀上驟然一緊,卻是舒秀的手指用力扣住了她的肩膀:“他們人多……你、你打不過……趕緊逃吧……”
夙夙一愣,隨即眉開眼笑:“阿秀,你是在關心我嗎?”
舒秀繼續緘默。
“我就知道你捨不得我,這世間除我之外,再沒有人待你會比我更好。”
她正心花怒放,沒想到背上幽幽的嘆了口氣:“有的。”
“你……”她氣極欲摔他下地,無奈周圍危機四伏,她根本不敢有絲毫大意。“摟緊我,等會兒你若是自己摔下去,可別怪我見死不救!”
舒秀無聲的苦笑,雙手稍稍用力,緊緊摟定她的肩膀。
司寇忱從容的退出了包圍圈,任由那二人在大批士兵的圍攻下漸漸體力不支,不再多去看上一眼。
身旁的親衛重新牽來一匹黃驃馬給他當坐騎,他接過馬轡,方欲上馬,空中突然傳來一聲震天動地的嘯聲。沒片刻工夫,又是一聲振聾發聵的嘯聲,彷彿整座龍鱗山脈都被震動了。
黃驃馬當場嚇得肝膽俱裂的屈膝跪地,無論旁人怎麼拉扯都不肯再站起來。
嘯聲一聲接着一聲,越傳越近,眨眼間似已近在咫尺。雖有親兵護衛,司寇忱心裏仍不免打起鼓來,但他是天潢貴胄,身上流淌的是金國遊獵民族的血液,驕傲的好勝之心不容他退怯。
就在他內心千轉百折的短暫瞬間,那勃發的嘯聲起源之地已從城外跳到城內,沿着中心街由北向南飛速靠近,所到之處無不引起驚恐失措的尖叫聲。
不等司寇忱回神,眼前已有團土黃色的龐然大物一晃而過,帶起一股腥臭的熱風,颳得他面頰生疼。他下意識的抬起胳膊遮擋住臉,耳聽身旁的一名親衛發出一聲慘叫,叫聲只響了一半,底下半截自動消音。
狂風大作之後,四周反而安靜下來,靜謐中突兀的響起一種“喀嚓喀嚓”的詭異聲音。司寇忱慢慢將胳膊放下,眼前的恐怖一幕震得他連退三四步。
距離他十步開外赫然站了一頭比馬矮不了多少的成年雄獅,獅子的鋒利的前爪下撲倒了一名金兵,一條從屍身上撕扯下來的斷臂正掛在獅子的血盆大口之中,那張血淋淋的大嘴每一次閉合,便發出幾聲喀嚓聲。
一頭吃人的獅子!
一頭本該生存於崇山峻岭中的獅子,此刻卻出現在了屺陽城。
而獅背上居然端坐着一位嫩黃色裙襖的女子。
女子約莫十七八歲模樣,長相併不是那種絕色,至少和方才那位背着人的少女比起來要遜色許多,但她勝在有一雙明利的雙眸,那雙眼向眾人掃視時,每個人都被她眼中的冷冽瞪得心裏發寒。
雄獅正嚼得津津有味,那女子一手揪着它的鬃毛充當轡勒,一手以掌代拳的拍向獅子毛茸茸的腦袋。進食中的獅子受人打擾后十分不悅的嘶吼,卻又苦於掙脫不了女子的束縛,只得又懼又恨的吐了口中的食物,抖擻了鋼刃般的粗獷鬃毛髮出一聲長嘯。
女子只冷眼瞧了司寇忱一眼,然後渾不在意的轉開頭去,繼續駕馭着獅子往打鬥處撲去。
直到這一人一獅消失在眼前,司寇忱才猛然驚醒過來,氣急敗壞的高吼:“給我……給我抓住她!”
突圍
夙夙身上的斗篷已經染紅,身形騰挪間顛動背上的舒秀,他一開始還會因為傷口疼痛而肌肉震顫抽搐,拖延得越久,他的氣息越弱。
阿秀,你不能死,怎麼能讓你在我眼前死去?
怎麼能?
夙夙殺紅了眼,卻始終沒法脫身,獅吼聲響起時,她已經殺了二三十人,才堪堪挪出了十丈遠。
背上,倏然一輕。
她一驚,肝膽欲裂。
阿秀——
受刑之後的舒秀,殘破的身體一直靠着夙夙拚命塞藥丸續命,但隨着傷口一再迸裂,反覆惡化,他每天清醒的時辰仍是越來越少。
這樣的阿秀,像是隨時隨地都會離她而去……
以前每次他離開,她總能怒氣沖沖的找到他,然而這一次,她真怕自己再也找不回他。
阿秀……
臉白如紙的舒秀靜靜的躺在黃衣女子身前,雄獅一下子承擔了兩個人,不免有些吃力,暴躁得用爪子刨着地,頻頻發出震耳欲聾的嘶吼。
然而黃衣女子對周遭的一切變故都渾不放在心上,哪怕夙夙在她身邊厲聲喝道:“放開他!”
她只是皺着眉頭,不悅的凝視着自己身前昏迷的少年。
“阿秀。”她低低的開口,左手輕輕貼上他的額頭。
一柄長刀悄無聲息的從背後砍了過來,她沒回頭,反手揚袖一揮,隱在袖中的手掌筆直的伸了出去。
長刀落地,那名本想偷襲的金兵瞪大了眼,慢慢的跪倒——心口被戳出一個血窟窿,女子的左手緩緩從他胸腔中抽出,一顆尚在怦怦跳動的心臟握在了白皙的掌心之中。
她的臉色平靜,目光冷凝,手中鮮血淋淋,她卻視若無睹,鎮定自若。
這個靜止的畫面實在太過驚怖!
即使行事乖戾,一向自詡妖女的夙夙也不由得呼吸一窒,投鼠忌器的迅速打消了搶人的一切舉動。
“別逼我……殺人!”她的聲音清清脆脆,飄蕩在這個冰冷陰森的人間地獄裏,像是在無奈的嘆息,又像是在替人惋惜。
明明駕馭兇猛的畜生在城內傷人無數,明明已經用十分殘忍的手段殺了一個人,可她卻用很無辜的語氣對周圍的人說,別逼她殺人。
夙夙微微打了個寒噤,這副表裏不一的神情,居然讓她有種說不上來的熟稔感。
那個人……也是如此。
明明做着最殘酷的事,說出的話卻像是天下最純潔最善良的無辜者。
金兵雖勇,卻也是血肉之軀,之前被瘋狂的夙夙殺得手腳發軟,這會兒見這個騎着雄獅的女子,手段狠毒有過之而無不及,一個個早已嚇破肝膽。也不知誰領了頭,前赴後繼的攻擊停止了,他們戰戰兢兢的圍在邊上,不敢逃跑,更不敢上前送死。
場地中央除了一堆死屍外,只剩下夙夙仍敢於面對那頭呲牙咧嘴的雄獅。
“把他還給我!”
女子橫了她夙夙一眼,表情毫無任何變化。也就在那個瞬間,她猛地從獅背上一躍而起,只兩個起落已掠到包圍圈外,將一名騎在馬上指揮的百夫長一把拉下馬。
餓了一整天的獅子猛然脫困,不由興奮得連吼兩聲,騰挪間接連咬傷數人,橫衝直撞的撲入金兵的包圍。這一切的變故快得只在電光石火間,這頭獅子傷人,那頭黃衣女子已攜了昏迷的舒秀縱馬逃離。
夙夙豈肯善罷甘休,同樣趁亂搶了一匹馬追了上去。
關合山腳下,黃衣女子草草將舒秀的傷口包紮,正準備離開,卻發現夙夙陰魂不散的又追了上來。
“把阿秀還給我!”
“你是他什麼人?”這一回,難得她開了口,“說了,我就把他給你。”
夙夙嗤之以鼻:“你不用管我是他什麼人,只需知道他是我的人。”
“哦?”女子似乎來了興緻,低下頭湊在舒秀耳邊低語,“阿秀,原來你已有了心上人,那麼你現在是不會在意她在哪了。”
昏迷中的舒秀突然一陣抽搐,扣緊的牙關鬆開,強忍劇痛的聲音聽起來有些發顫:“她在哪?”
他的眼睛睜開了。
昏迷了將近三個時辰的他,陡然睜開的雙眼裏像是有團火在燒。
“你還清醒嗎?”
“我很清醒。”他強迫自己忽視身上叫囂到快要炸開的疼痛,急切的追問,“她在哪?”
女子微微一笑,笑得冷淡,笑得高深莫測:“你在和誰說話?”
舒秀垂下眼瞼,身上的肌肉每一寸都在抽搐着。
“姐……”他低低的喊了聲,聲音愈發抖得厲害。
“嗯,還好,三年多未見,難得你這位大將軍還記得我這個姐姐。”
“你記錯了……是兩年十一個月,尚不足三年。”
“是嗎?我怎麼覺得很久了,至少有三四年了呢。”
“從舒家堡出來也不過才四年而已,離我們上次見面……”他啞了聲,上次見面記得還是在春天,那個動不動就喜歡離家出走、周遊天下的人笑嘻嘻的對他說,如果過了二十歲還沒有合適的人可以嫁,那她就兔子啃窩邊嫩草,抓他充當新郎拜堂。
她說他是她最後的依靠,如果他長大后也沒有找到合適的女子,如果到時候他肯娶的話……
他記得,說這話時,她已十八歲。
他記得,她的生辰在夏天……只因那是只小蟬兒,喜歡整個夏天趴在枝頭歡快唱歌的小蟬兒,喜歡舒適自在的小蟬兒。
“你是……舒蟬?!”夙夙驚駭莫名的叫了起來,臉漲得微紅,眼神充滿恨意的瞪着她,“原來,你就是舒蟬!”
女子抬起來,極其冷淡的表情因為聽到那個熟悉的名字而變得柔和起來,她看向夙夙:“你記住了,我的名字叫舒雪,舒蟬是我姐姐。”
舒秀的手搭在舒雪的手腕上,手指扣得那麼顫,那麼緊,明明已經疼得五官扭曲的臉上仍勉力笑着,他的眼神柔和,語氣執着:“她在哪?”
舒雪愣怔片刻,終於無聲的嘆了口氣:“她在齊國。”
寄奴
“冷……”
門板底裂了條縫,窗戶上糊的紙破了個洞,柴房前後牆一通氣兒,風颼颼的從門板縫裏鑽進來,發出如同哭泣般的嘯聲。
“冷……”硬板床上縮着一團瑟瑟發抖的東西,棉被裹着,身體蜷着,聲音抖着,“冷……”
不算厚實的兩塊門板被猛地推開,一個瘦弱矮小的身影踩在門檻上,叉腰罵道:“凍死你活該!”
穿堂風大作,床上的人抖得聲音都撿拾不起來:“冷……啊……”
門口的小僮穿着厚實棉軟的寶藍色緞麵皮襖,領子上翻出一截白色的細絨兔毛,襯得那張養尊處優的小臉蛋如羊脂般白凈細膩。
“冷就趕緊滾!我們可沒要留你在這,是你死皮賴臉的非要賴上公子。你要不想活活凍死,就趕緊給我滾,有多遠滾多遠!”
縮在被窩裏的人吸着鼻涕,牙齒咯咯打着顫。
小僮罵罵咧咧得起勁,被窩裏簌簌抖動。過了會兒,估摸着小僮罵累了,正停下來歇氣的空兒,那團髒兮兮的棉褥里伸出一截白白的手腕。
那手很白,五指纖細,膚色近乎透明,在光線不算太好的柴房裏,那隻手白得猶如聚光的白紙糊燈籠。
“那就……更不能走了。”棉被下的聲音鼻音濃重,不仔細聽根本辨不清發音吐字,“外頭更冷……死在這裏好過死在外頭,好歹……死了,你們見不得我發臭發爛,哪怕是草席捲子也得給我預備下一張。”那聲音打着顫,明明凍得牙齒咯咯碰撞,卻仍是笑嘻嘻的,說不出的歡快,“何況……何況……神農百草,只有橫着進來、豎著出去的人,我要是死在這裏,豈不是砸了你們公子的招牌?”
小僮臉色轉青,怒吼道:“你不過是得了風寒罷了,這等小病居然也妄想要我們公子出診醫治?還有,就這風寒也是你發瘋跳到玉泉湖裏自己凍出來的,你是自作孽……”
“是啊……”那含糊不清的聲音應聲,“我就是想死在這裏,可你們公子捨得么?”
“你……真無恥。”他氣得簌簌發抖。
“我的牙齒很好,全的,一顆不少,而且很整齊。”似乎怕他不相信,破棉被裏鑽出一顆圓滾滾的腦袋,頭髮亂蓬蓬,劉海蓋住了半張臉,唯一沒有被遮蔽住的嘴巴張了開來,果然露出一口完整無缺的牙齒,很白很齊,如細米碎玉似的排列着。
小僮已經氣得說不出話來了。
那人卻大咧咧的一笑,毫無芥蒂的問:“你手裏的葯是給我的吧?謝謝啊……要是能替我再拿套厚一些衣裳來就更好了。”
小僮瞥了眼自己手中尚在冒着餘熱的葯碗,恨不能摔到地上去,氣忿忿的走進去將碗擱在床頭:“你的病無大礙,喝完就趕緊走吧。”
那人也不客氣,端起葯碗憋住氣一口喝光,然後吧唧着嘴吐着葯沫:“好苦……我自然會走的,不過不是一個人走。”
“你還真不死心。實話告訴你,我們公子早不在莊裏了。”
“是么?傳聞無眠公子行蹤不定,要尋到他的確不容易,但是,我既執意賴着不走,就肯定有把握他還在這裏。”
小僮翻了臉,怒道:“早知道你這麼無賴,剛才就該在葯里下毒毒死你,一了百了,永絕後患。”
“我在庄外守了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不眠不休,本就離死不遠了。你們要取我性命的機會有很多,見死不救的機會更多,我可能餓死、凍死、淹死,但絕不會中毒而死。我剛才就說過了,你們神農百草丟不起這人。”
“你……你……你這麼個大姑娘,說話行事怎能這般無賴無恥?若是早知道你是女子,我……我根本不會跳到湖裏救你……”他聲音越說越低,白皙的臉頰上居然詭異的浮起一片緋色。
“小弟弟。”那顆亂蓬蓬的腦袋晃了晃,“我可從沒說我是男子啊,而且……我也沒求你跳湖救我啊。”亂髮遮擋的那雙眼眸閃了下,笑容狡黠,“還有,我更沒說我不會泅水。”
小僮獃獃的站在床頭。
半晌。
他憤怒的大叫一聲,抓過那團棉被的一角,用力一抽。
棉被帶起一股冷風,被下的人兒蜷着瘦弱的身子,大叫道:“冷啊——”
被子被丟到了地上,小僮憤怒得雙眼通紅。
床鋪上的她蜷縮着靠牆而坐,雙肩耷拉,雙臂環膝,身上套了件灰色的男式長衫,綢料做工雖好,卻是單層薄的,裁剪更是偏大了許多,穿在她身上愈發顯得她體態嬌小。
青絲如瀑,她的發很長,雖然未及梳理,亂糟糟的像只奓毛的小貓,卻仍是烏烏的在床板上鋪泄開,猶如上等的青黑色羅緞。
偏長的袖口和褲管都被卷了起來,她的雙手交疊着擱在腳背上,被凍得雪白的肌膚上青色的血管一覽無遺。
只那麼一霎間的呆愣,他已匆匆別開眼去,目光落在地上的棉被,耳邊聽她牙齒不斷碰撞的吸氣:“冷……”不知怎的,竟生出一絲懊悔之意。
不該……不該這麼欺負她。
她再討厭,也是病人。
公子說,醫者父母心,醫者要善待自己的病人。
她的命是他救的,她的病是他診的,她的葯是他熬的……她是他的第一個病人。
可要他拉下臉來跟她道歉,當面對她示好,他做不到。
這個女人太可惡了,她把公子堵在莊裏,三天三夜,不眠不休的在庄外砸門,吊嗓子唱歌,吵得全莊上下不得安靜,最後居然還當著他的面跳進了庄外的玉泉湖。
“冷……”她呻吟,痛苦的顫抖。
於是那條被子又從地上被人撿起來重新壓到她身上。
“公子不會見你的,你還是死了這條心吧。像你這樣挖空心思想要結交公子的女人我見多了,公子豈會看上你們這些庸脂俗粉?”他冷眼看她重新抖縮着鑽進被窩,“更何況,你連庸脂俗粉都不如。”
他這話說得可謂刻薄至極,若是換作尋常女子,早已氣得淚眼汪汪,可她偏偏不如他意,聽了他的話,不以為忤,反而很認真的點點頭:“沒關係,我不介意。”
他氣得鼻子都快歪了,什麼叫她不介意?她不介意自己長得丑,難道公子就該任憑她戲弄不成?
他越想越生氣,偏偏卻想不出一丁點辦法來整治這個可惡的壞女人,最後只得收了葯碗,氣沖沖的跑出柴房。一腳跨出門檻,仍聽那女人在房裏不知好歹的喊:“小弟弟,記得下次多帶條被子來。”
腳底踩到一顆石子,一崴,害得他差點跌了碗。
他這一路火冒三丈的回到小廚房,門裏熱氣升騰,他進門時和人撞了個滿懷,一路小心翼翼捧着的碗終於失手摔在了地上,裂成了七八爿。
“寄奴,你又去柴房看那女人啦?”
問話的是名十五六歲的少女,一身青衣婢女的裝扮,清爽素凈的臉龐透着一股聰慧的機靈勁。
寄奴哼了聲,彎腰去揀那碎碗,卻被那少女攔住了:“你別動,小心割破手,我找掃帚掃下吧。”
她說話溫柔客氣,寄奴不好意思把氣無端端的撒在她身上,於是放軟了口氣,沮喪的問道:“靈芝姐姐,公子究竟什麼時候能走?”
“你又問這蠢話,昨兒才問過,被何伯罵了怎麼不長記性?公子要走要留自有主意。”
寄奴撅起嘴,靈芝還想再說些什麼,門外有個青年抱着一把劍,冷着張臉喊:“劉寄奴,公子讓你收拾書房,兩個時辰后離庄,不得有誤。”
靈芝愣住了:“公子沒說要我收拾東西?”
青年說:“公子沒提,難道要我問不成?”
靈芝大失所望,劉寄奴察言觀色,忙安慰說:“靈芝姐姐你別難過,少則一月,多則半載,公子總會喚你的。”
靈芝已知無望,勉強一笑,眸底大有酸楚之色。
相遇
前代齊國君主齊峰窮兵黷武,與鄰國時而挑起戰端,連年增賦,民不聊生。齊峰晚年中風卧榻,命太子齊昌樺臨朝監國。專制霸道了一輩子的齊峰不滿太子處政的手段,父子間引發了爭執,結果導致齊昌樺陰謀逼父禪位。事敗后齊昌樺被誅,皇后一族外戚為自保,煽動三位嫡皇子——太子同母胞弟起兵造反。
這一場內亂足足打了三年,時人稱為“三王之亂”,直到先帝駕崩、新帝即位方才告一段落。
現在的齊國皇帝乃是原太子齊昌樺的遺腹子齊睦,即位時年僅四歲,齊國由旌陽王齊昌澤、臨澧王齊昌錦、平涼王齊昌焰三人共同輔政。
彼時,與齊國國土接壤的吳國被金國的鐵騎破開邊關,丟失大片領土,齊國的三王之亂也才剛剛打了一年有餘。吳國向齊國求援,齊國自顧不暇,等齊國新主即位,國內形勢稍微好轉時,齊國的三王們才驚覺原來金兵已佔去了泰半吳國疆土。
齊國冷眼看着吳國在南邊立了新帝,冷眼看着吳國康王挂帥領兵將金國鐵騎擋在了岷江以北,冷眼看着金國在吳國岷江以北肆意殺伐,原以為在馬背上生存、以遊獵為主的金人瘋狂搶掠后仍會退回荒原山林,可等了兩三年後,他們突然發現自己可能估錯了,原來馬背上的民族的野心,居然是想將吳國丟失的領土佔據,長期霸佔不走了。
金國與齊國之間,原本相鄰之處只有一座七狼峰,齊國仗着懸崖峭壁的天險之勢,在七狼峰上修築長城,輕輕鬆鬆的將金國鐵騎阻隔在七狼峰東側。而今吳國北疆被占,金國又有了入吳長守的意圖,也正是直到這一刻,齊國的當權者們才終於感受到了唇亡齒寒的危機。
而這一年,正是天歷辛巳,齊延和二年。
馬車走得不算快,雖行的不是官道,可趕車的老人卻將那車趕得甚是四平八穩。
眼見得天色將黑,馬車后得得得的響起馬蹄聲,一名頭戴斗笠的青年從彎道上抄了過來,勒韁駕馭着坐騎靠近馬車。
車廂裝飾雖然古拙簡樸,內里卻矇著厚厚的棉布,將整個車廂包得密不透風。那青年靠近車窗,裏頭傳出一個稚童的聲音:“何伯,公子問此去西坪縣北驛還有多遠。”
青年本欲開口卻被這問話打斷,那趕車的老者笑呵呵的回道:“不遠了,繞過這個山頭就是,希望天黑前能趕到……公子可是累了?”
車廂裏頭沒回應,何伯也不等那聲回答,只是揚起手中的長鞭抽了抽馬臀。
青年欲言又止,想了再想,終於還是甩了下頭,縱馬落於車后,緩緩跟上。
這一行又過了盞茶工夫,忽聽前頭拐角處有窸窸窣窣的聲音,何伯警覺的喝停馬步,車后的青年則拍馬上前。
前方的灌木叢中倏地伸出一雙手,而後草叢撥開,連滾帶爬的跌出一個人來。那人蓬頭垢面,身上僅穿了一件灰色單衣,衣裳褲子均被荊棘勾得破破爛爛,活像個乞丐。
青年原本精神緊繃的目視前方,見了來人,手中長劍略略一松,緩緩收入鞘內。只這一遲疑的間隙,那人已踉蹌着避開前面的一人一馬,搖搖晃晃的直撲向後方的馬車。
“哎喲,我的老天爺啊,可算讓我見到你們了。”嗓子啞得像是拉鋸,整個人軟綿綿的倒在了車轍前。
何伯苦着一張皺巴巴的老臉,低頭懇求:“姑娘,你行行好,起來吧,我們還要急着趕路呢。”
“伯伯,不是我不起來……我是真的起不來了。”卡在車轍前的身體直挺挺的躺着,有氣無力的呻吟着,“好累……好冷……”
何伯無奈,回首叫了聲:“公子。”
車廂內靜悄悄的,仍是沒有半點回應。何伯只得嘆了口氣,從車架跳了下來,彎下腰去攙那女子:“姑娘,你追了我們十里路,再追下去只會送了你的性命。”
她傻呵呵的笑,喘氣十分急。何伯拉她起來,順手搭上了她手腕內側的脈口。
“公子……”何伯低低的喚,語氣里已有了求懇之意,“怕是肺風痰喘。”
再拖延下去,可就真的是枉送性命了。
車廂內低低的有了說話的聲音,過得片刻,車門打開,劉寄奴貓着腰鑽了出來。他從車上跳了下來,恨恨的剜了眼那女子:“公子說,請這位姑娘上車。”
女子繼續傻呵呵的笑,只是那雙眼漸漸闔了起來,陷入昏迷前,她似乎長長的鬆了口氣。
再睜眼時周圍一片漆黑,憑着身體搖晃的感覺可以得知她正身處馬車之內,只是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而這輛車還是不是無眠公子一行的車。
她轉動脖子,試圖撐起上身,不曾想胳膊軟綿綿的根本抬不起來,手掌蹭着車廂厚實的棉布滑開,她重重的跌了回去,幸好身下墊的棉褥夠軟和。她吸了吸鼻子,鼻子不通氣,她只好靠嘴呼吸。
“有……有人嗎?”嗓子裏火燒似的疼,一開口喉嚨就像是被刀在割。
連問兩遍沒人應答,她確信車內是無人了,索性省了氣力不再叫喊,心中卻將無眠公子以及神農百草罵了十七八遍。
車子晃晃悠悠又走了半個時辰,她閉着眼卻強迫自己不許再貪戀溫軟睡去,意識漸漸昏沉,棉被的一角被悄悄掀了起來,然後手腕上猛地一涼,兩根冷冰冰的手指搭在了她的脈口上。
車裏怎麼會有其他人?
她一驚,反手成爪抓向那人的手,卻不料抓了個空。
空氣里有個薄荷般清涼的聲音幽幽的說:“胸口還疼不疼?你試着深呼吸,如果疼就告訴我。”
她又是一驚,但隨即鎮定下來,咧嘴笑問:“無眠?神農百草的公子無眠?”
那聲音緩緩答:“是。”
她大笑:“好,無眠……無眠公子,我終於找到你了。”笑聲震動肺葉,她疼得噝噝抽氣,痛苦得皺起眉頭,可嘴巴的弧度仍是喜悅的微翹着。
“嗯。”他不問她為什麼執意找他,只是泰然的坐在車廂一隅,低低的囑咐,“驛站沒有藥材可以採買,所以我們連夜趕去西坪縣,時候尚早,你繼續睡會兒吧。”
“為何要向縣城求葯,難道無眠公子出行身邊還會少了藥材不成?”
他輕輕一笑:“這車上的確有葯,不過都是毒藥。”
車上備用毒藥怕是用來對付路上一些意圖不軌的人,正所謂醫毒不分家,無眠公子會用藥救人,自然也會用毒殺人。
“你……你又怎知,我不是你該用毒來對付的人?”
“你害不着我。”
“你就那麼自信?”
“不是自信,只是……如果連名揚天下的舒蟬舒女俠都信不過,那世間又有幾人可信呢?”
被窩裏的人猛地一顫,過了好一會兒才說:“傳聞並不可信,更何況世上已無舒蟬。”
“嗯。”無眠公子頓了頓,“那請問姑娘如何稱呼?”
她疲憊不堪的闔上眼:“曉曉,你可以叫我曉曉。”
“曉曉姑娘……”
意識漸漸遠去。
依稀恍惚又回到了那個充滿笑聲的宅院,父親在庭院裏舞劍,阿秀一臉饞羨的站在階梯上眺望,堂上母親安靜的裁剪着新裳,小雪笨手笨腳的在邊上幫忙,結果越幫越亂……
一切都很美好。
她在夢裏追着一隻比貓大不了多少的小黑狗,狗兒不肯洗澡,她拿水不停的潑它……
乾裂的唇逸出幾聲晦澀的笑聲,一滴眼淚從她眼角靜靜的滑落。
求救
“小弟弟……”
“我的名字叫劉寄奴,你不要老叫我小弟弟。”
“哦,那……那個有事沒事總喜歡抱着一把劍的老兄叫什麼?”
“那是杜仲。”
“劉寄奴、杜仲……那有沒有一個叫徐長卿的?”
“你怎麼知道?”
“還真有呀?哈哈……等等,那何伯……何伯不會叫何首烏吧?”
“……”
“哈哈哈……神農百草,果然名不虛傳,不愧是開藥鋪的……”
“……”
“哈哈哈,那無眠公子叫什麼名字?”
“公子就是公子,公子的名諱豈是你能隨意叫的?”
劉寄奴對那個名叫曉曉的女人越來越感到厭惡,她那破鑼似的笑聲沒日沒夜的摧殘着他幼小的心靈。如果有可能,他真想弄副葯把她毒啞了,可是公子接手的病人,他根本不敢在葯里做絲毫手腳。
何況,那女人除了笑聲難聽外,梳理洗凈後會發現其實人長得並不難看,雖然病容憔悴,臉色蔫黃的像棵風乾的菜葉,但不可否認,她的眼珠又黑又亮,笑起時眼睛會彎成月牙的形狀,唇角淺淺的漾起兩汪酒窩,那個親切可人的笑容實在讓人無法狠下心,再對她討厭得起來。
到達西坪縣后,那女人又連續昏睡了兩天一夜,清醒之後一張口就要求見公子。
那個女人……在玉泉庄外守了三日三夜,帶病跋涉,追出十里,把自己搞去半條性命,居然是為了求公子赴吳國救人。
別說現下正值隆冬時節,公子正趕着去湯泉山,就算是春暖花開,以吳國現在那麼亂的世道,尋常人只會想方設法從吳國逃離,哪會自投羅網往亂世里扎?
劉寄奴覺得那女人瘋了,不但自己發瘋,還想拉着公子一起瘋。
他們的公子是理智冷靜的人,不會被人三言兩語就拐去了主見,所以,他只留下一句:“你好好養病。”就離開了。
這之後就再沒去過那女人的房間。
劉寄奴覺得公子的做法實在太英明了。
然而……婢女靈芝留在了玉泉庄,杜仲是個成年男子,何伯歲數太大,於是彷彿順理成章的,照顧那女人的責任就這麼甩給了劉寄奴這個剛滿十歲的小小書僮。
“小弟弟,帶我去找你們公子吧。”曉曉裹緊身上的白色棉服,扶着床小心翼翼的下了地。這是她清醒后第一次下床走路,雖然頭暈得厲害,走路搖晃,但那臉上的笑容卻燦爛得像是春日的陽光,暖得能融化了窗外的積雪。
“我叫劉寄奴。”
“知道,知道,破血通經,斂瘡消腫。”她用牙齒咬着發白的嘴唇,細米般潔白的貝齒,酒窩淺淺的伴隨着忍笑蕩漾在微翹的唇角旁。
劉寄奴霎時黑了臉:“公子吩咐,曉曉姑娘若是痊癒了,就請自行離去吧。”
原以為她會吵鬧,沒想她眉頭也沒皺一下,就爽快的說了聲:“好。”
然後顫巍巍的走了兩步,一直挪到門口,手堪堪扶到門框,她才又回眸笑了下:“容我去和無眠公子道個別。”
隆冬暖陽斜照,劉寄奴明知道她這話不過是搪塞推諉的借口,可那燦爛得人心頭止不住暖意的笑容襯着那張下巴尖尖的臉,蒼白憔悴得叫人不忍拒絕。
他想了又想,內心交戰了許久,終於還是硬着頭皮一聲不發的將她帶到了書房。
作為神農百草設在西坪縣的百草堂藥鋪,雖說堂上也有兩三名醫士坐堂、開方、出診,另有夥計負責抓藥、賣葯,看起來和普通藥店沒什麼區別,可若是進到內宅就會發現別有洞天。
百草堂遍佈天下,內院佈置也各有當地特色,但唯獨那間平時從不打開的書房,卻是仿着神農百草總堂里無眠公子的那間書房而設。
曉曉步履蹣跚的走進那間書房時,房裏正燃着淡淡的薄荷清香,房內門窗緊閉,廳上火爐燒得正旺,踏進門來,一股暖意撲面襲來,熏得人眼睛一陣模糊。她要找的無眠公子裹在一襲厚實溫暖的駝毛棉袍內,正安然的歪在軟榻上假寐。
劉寄奴很識趣,曉曉一進書房,他就馬上退了出去,手腳麻利的將門給帶上了。
曉曉注意到這房裏異常的暖意,不由得輕輕咳了聲。
無眠的眼瞼這才微微抬了起來。
這是她第一次真切的將那個傳聞中能起死回生的天下第一神醫看了個清楚,年紀在二十四五上下,長相清爽斯文,眉毛雖整齊卻顯得疏淡,眼眸狹長,鼻挺口正,但唇色卻淡得幾乎毫無色澤,和他的臉色一樣蒼白無光。這樣的一個五官毫不突出的男人,雲淡風輕的把眼對上你的那一刻卻會讓人感到精神莫名一振。
曉曉不自禁的屏息,直到靜謐的房間內響起無眠喑啞而又不失柔和的嗓音:“曉曉姑娘。”
“你有病?”她站在離他一丈開外,說的不是“你病了?”,也不是“你怎麼了?”之類虛與委蛇的繞彎話,而是直截了當的說出了這三個字。
無眠坐了起來,將手裏的書擱在一邊,輕笑:“很不可思議吧?”
她搖頭:“醫者不自醫,這並沒有什麼不可思議的。”
他眼睛裏滑過一道光,笑意更濃:“哦?我原以為你會說傳聞未必可信。”
“我不信傳聞,但我信葉姥姥不會誇大其詞。”
“葉……‘縴手觀音’葉霞綺?”他斂眉輕笑,“也是,險些忘了舒家堡和神農百草原有這層淵源在。”
師出神農百草的葉霞綺與曉曉的父親舒慕允雖無血緣,卻情同母子,曉曉更是從小就在她細心看護下長大。
所以,一向對外低調,從不顯山顯水的神農百草,曉曉卻能如此耳熟能詳。
曉曉將眼前靜坐無語的青年公子打量個遍,終於在心底無聲的嘆了口氣,膝蓋重重落地,直挺挺的跪在了榻前。
無眠眼瞼揚起,長長的眼睫輕顫:“你這是做什麼?”
曉曉啞着聲磕下頭去:“求公子救人!”
她已別無他法。
無眠沉默。
半晌。
“我有宿疾,不宜遠行。”
“求公子救人!”又一個頭磕在地上。
榻前鋪着厚實棉軟的氈墊,可那無聲的叩首卻似乎重重的擊在了無眠的心上。
他臉色更加的蒼白,眼神卻出奇的放柔了:“舒將軍受的可是磔刑。”
“所以這世上唯有你能救。”葉姥姥已經不在了,除了神農百草的無眠公子,她想不出世上還有誰能救阿秀。
“曉曉姑娘……”他彎下腰,修長的手搭上她的手腕,指尖的觸感出奇的冷,“你可知,此事近乎是拿我的命換他一命。”
無眠一行本是準備經西坪縣往西繞行,往齊國南境的湯泉山,為的正是躲避隆冬嚴寒,去那療養之地熬過最艱難的冬季。吳國路途遙遠,地處偏北,亂世之中,這一去,換作普通人都無法自保,更何況是畏冷怕寒的無眠?
曉曉的眼神閃爍,牙齒緊緊咬着唇,不發一語。
無眠保持彎腰扶持的姿勢不變,視線落於她的發頂,那烏黑柔順的髮絲垂下,有一綹恰好拂過他的手腕,兩者相觸,竟離奇的有一絲酥麻。
“曉曉姑娘……”手指慢慢撩起那綹青絲,指腹慢慢摩挲,他的眼神溫柔得像是能掐出水來,淡到無色的雙唇慢慢彎翹起來。
曉曉與他目光相觸,心裏莫名的感到一空。
“你既熟知神農百草,可有聽葉霞綺說起同門送我的雅號?”
曉曉有些迷茫,葉霞綺醫術高明,師出神農百草,她也僅是聽說上一代的門主袁鴻臨終前將門主之位傳給了自己的關門弟子。
袁鴻一生救人無數,憑藉著精湛的醫術,無論名望還是地位應該說很得人尊敬,然而偏生他就有一副怪脾氣,凡是他看不順眼的人,即便是拿刀架在他脖子上,他寧可死,也不會救治。
袁鴻的醫術舉世無雙,身手也自不弱,為此他得罪的人不敢拿他怎麼樣,但是他的兩個兒子,三個女兒,卻接連被仇家暗算了。
論輩分,葉霞綺是袁鴻的師姐,葉霞綺離開師門在外闖蕩時袁鴻還沒當上門主,而袁鴻死時,正是年幼的舒蟬離家出走、任性淘氣滿天下之時,葉霞綺忙着追在小丫頭屁股後頭收拾爛攤子,等得知袁鴻已死的消息,神農百草的門主早已易主,換成了一位弱冠少年。
無眠的雅號叫什麼?別說曉曉不知道,只怕讓葉霞綺再生,也不會知道。
無眠公子。
神農百草的無眠公子。
但凡聽說過神農百草的人,都稱呼他們的門主叫做無眠公子。
僅此而已。
曉曉仰着頭,脖頸的弧線出奇的優美。
無眠手指捻揉着她的髮絲,低低的說:“他們都叫我‘見死不救’。”
她的心猛地一跳,彷彿從高空中猝然墜落。
他的眼神溫柔中滲出一絲落寞的哀傷。
哀色越來越濃,他遽然抽開手,仰天似笑非笑的咳了兩聲:“我可不是好人,你怎可指望一個不是好人的人能捨己救人?”
“可你也不是一個壞人啊。”曉曉突然開口,目光灼灼,毫不避退的望着因為咳嗽而雙靨洇染異樣緋紅的無眠。
“舒……曉曉,有沒有人說你很天真?”
“有。”她深吸了一口氣,“你不是第一個這麼說的人,也不會是最後一個。”
他一邊咳一邊笑:“真是個傻氣得可愛的女子,葉霞綺把你守護得太好……”正因為太好,所以一旦少了這般完美的庇護,她的天真就徹底成了愚蠢。
原來,傳聞果然不可信。
舒蟬,小字曉曉——昔日白道的盟主、舒家堡的堡主舒慕允的獨生女兒,昔日那個仗着父親之勢,行走天下人人都賣面子尊稱一聲舒女俠的小丫頭,竟是個愚蠢的女人。
無眠笑容微斂,語氣有一絲殘忍:“今非昔比了,你也不再是十五歲。”
“是。”她依然昂着頭,神色平和,卻又有一股說不出的倔強,叫人無法將視線從她臉上移開,“我雖已沒有了父母,但我還有弟弟妹妹。”
“想過報仇嗎?”
“不想。”
她的答案真的太出乎他的意料:“為什麼?”
“父母不允。”她沒多解釋,回答得異常簡潔。
他皺了皺眉,似乎非常不理解,令他着實費解的想了許久。
“我憑什麼要千里迢迢的去救一個不相干的舒秀?”
她正色道:“舒家堡不在了,能拿來交換的只剩下我自己。”
“舒家堡的確不在了,可舒慕允擁有的絕不只是一個城堡。”
“其他的我都不能給你。”
他也不強求,良久后,才慢條斯理的說:“我救舒秀,你留下。如果你的價值真的只剩下你自己,那就留下你。”他微微笑着重新躺倒在軟榻上,大概是說了太多的話,眉宇間顯出濃濃倦色。
“你留下我,也不可能再有其他價值。”
“有沒有其他價值由我說了算。就這樣吧,你好好養病,你什麼時候痊癒了,我們什麼時候動身。你若要拖延……”
“我這就回去休息。”她站了起來,頭也不回的離開書房。
無眠也不多說什麼,躺在榻上捧起書繼續讀,過了盞茶時分,喚來劉寄奴,問:“曉曉姑娘在做什麼?”
劉寄奴悶聲悶氣的說:“這女人可惡死了,居然說要睡覺,讓我別進去打擾。我才悄悄去看過,還真蓋着被子呼呼大睡,我故意在寢室外頭跺腳也沒醒,和豬一樣……”
無眠聞言居然笑了,笑得劉寄奴心裏直發毛。
“別去打擾她。”他面上的倦色更濃,聲音也低了許多,氣息奄奄的說:“替我吩咐下去,收拾好行囊,明早就動身。”
劉寄奴歡呼:“太好了,終於要去湯泉山了。”
“不。”無眠截斷他,“不去湯泉山。”
“不去?不去湯泉山,那是去哪?”
“吳國。”
際會
元封四年冬十一月末,靈帝信陵誅朝臣連坐,累百戶,民怨起。
上持節於徐縣發檄,清君側,保社稷。大將軍雷南應之,取十二城。
十二月丙午,靈帝頒罪己詔,使御史大夫曾榮持節奉璽綬詔冊,禪帝位於上。
——《吳書•高宗本紀》
丙戌,吳信陵守王贊坐與開通,棄市。贊兄藹逃至徐縣,吳主詔大將軍南剿之。
是時吳康王轍在徐,起兵反之,南軍行至徐縣東百里,反取蘭縣、便橋等十二城,與轍合。
乙未,日有食之。
十二月甲辰,信陵失。
丙午,吳主下退位詔,讓國於轍。
——《十國通志》
無眠公子一路顛簸,今年風雪尤甚往年,他們不敢走小道,但官道上卻會經常碰到金國的軍隊,所以這一路走走停停,加上無眠的身體隨着氣候的變化越往北行越虛弱,所以這腳程想快也快不了。
他們這一行五人入吳時,渾然不知岷江以南的吳欽、吳轍兩兄弟正在忙於鬩牆,而佔據了江北大好河山的金國將領們則是樂得看他們兄弟窩裏鬥。
金國洪王司寇冽已經到了飛峽關外,遲遲不進攻,只將十萬大軍圍壓在關外。擅長守城的常靖這下反被鬧了個丈二金剛摸不着頭腦,飛峽關的糧草不濟,他連上了六道奏書請求補給,最終卻都石沉大海。後來信陵有傳言過來,都說如今皇上忙着和康王過不去,有道是攘外必先安內,軍中但有餘糧也都全部配給了大將軍雷南的討逆大軍。
常靖又驚又氣,飛峽關是抵擋金兵的最後一道屏障,飛峽關若失,管那兩兄弟二人爭下那偏安一隅的信陵又如何?於是想了又想,熬夜寫了一道奏書,痛陳利害,可沒等他天亮叫人把奏書送出去,那頭聖旨趁夜到了,竟是命他抽調關內守軍入京勤王。
武人出身的常靖捧着那道明黃的聖旨,陷入了兩難的境地,他帳下的謀士和將領更是為此意見不合,爭論不休。
“將軍,若不分兵勤王,就是抗旨不遵。”
抗旨不遵的後果有多嚴重,是個人都知道,常靖皺起了眉。
“將軍,司寇冽的十萬大軍就在關外,雖說飛峽關易守難攻,可上一次援救屺陽,我軍傷亡慘痛,只剩了六萬餘人,若是再分兵去信陵,豈不是拱手將飛峽關送到金人手中嗎?”
常靖的眉皺得更深,大丈夫血灑疆場,最不願意看到的就是將用鮮血守護的城池白白送給敵人,若要戰可捨命,但絕沒有不戰而退的道理,更何況還是這種退法。
“將軍還是不宜入京,將軍與康王有舊,不管將軍進不進京,皇上也終將疑你。不若趁此機會,投了康王,奉立新主,以康王之能,定能率我大吳將士奪回失地,驅逐金賊。”
常靖心頭一跳,可深蹙的眉依舊攢得很緊,沒有一絲鬆動。
他們常家世代忠君,從未出過一個叛逆之臣。
“將軍不妨以靜制動,靜觀其變……”
如今朝野上下的確有不少人在觀望吳欽、吳轍究竟誰才是最後贏家,但他常靖絕不是那騎牆頭看風勢的小人之輩。
去,還是不去?
耳邊聽着不斷紛擾的建議,喋喋不休的吵得他頭昏腦漲,一時胸中鬱悶之氣發作,砰的聲拍案而起,掀帳而出。
爭了半宿,出帳方覺東方已是漸白,他一夜未眠,鎧甲未解,眼睛熬得血紅。前方不遠處就是飛峽關,據關之旁便是飛峽峰天險,此時關內百里已被肅清,早沒了往日百姓安居的祥和氣象,飛峽峰下一座座空置的茅草院落或夷為平地,或充作了軍營馬廄,在那清晨微薄的光線映照下說不出的荒蕪凄涼。
自他出帳,早有侍衛牽馬過來隨扈,他翻身上馬,迎着那晨曦中發紅的裊裊旭日飛奔而去,寒風刮過他的鬢角,凜冽如刀。
關外即是金兵十萬精兵,刀槍劍戟,旌旗獵獵。
一想到敵國將大好江山侵吞過半,而吳國的皇室們卻仍在為那搖搖欲墜的半壁江山爭奪不休,置百姓於水深火熱於不顧,他便心如刀絞。催馬越奔越疾,到最後忍不住仰天發出一聲長吼。
舒將軍,舒兄弟,若你還在,你又會如何自處?
想那信陵的市口,劊子手揮下的一百刀,割裂的又豈止是你的寸寸血肉?寒的又豈只是你的一腔熱血?
舒兄弟,若你還在,你當如何?
正當飛峽關的常靖為舒秀的生死榮辱唏噓長嘆之時,吳國境內倒恰也有那麼兩撥人將他記掛在心裏。一是舒曉曉從齊國哭求而至的無眠公子一行,二則是康王吳轍。
常靖與舒秀雖然都曾是吳轍帳下的將軍,但常靖效忠的是國家,而舒秀效忠的更多的卻是吳轍。從某種意義上說,舒秀打從入伍從軍起,便一直是吳轍帳下的兵卒,四年的隨扈從征,不管在何人眼裏他都算是吳轍一手培植出來的親信,所以當吳轍被拘在信陵死牢時,舒秀能毅然上京救人,拚卻一身榮辱乃至性命,而常靖則巍然不動,仍是以堅守飛峽關為己任。
舒秀以己身換吳轍一命,吳轍打出“清君側”的旗號,天下清流倒有半數未曾加以口誅筆伐其有謀逆狼子之心,這等怪異現象足可見吳帝已失民心。
吳轍起兵發佈的檄文中就有一條是有關搜尋舒秀的,這道檄文一出,卻不知將引得多少俠客豪士將注意力投向了那個生死不明的少年。
舒曉曉也急着找舒秀,但她急而不亂,自入吳境后,竟是任由無眠沿途停頓,不時落腳救助病弱老少。
無眠的身體隨着天氣的變化而每況愈下,日日進補卻仍是止不住他的虛咳,喝下的湯藥勝過吃食,劉寄奴等人每日打量曉曉的眼神也越來越厭惡。
“咳……咳咳。”
虛弱的咳嗽聲時不時的從暖意融融的房內傳出來,劉寄奴守在門口急得跳腳卻不敢擅自越雷池一步。
房內葯氣縈繞,完全蓋過了香爐里燃的熏香。曉曉跪在床前,小心翼翼的伺候着無眠服藥。
無眠臉如白紙,一張臉上更加突顯得眼眸的深邃,眸若點漆,唇若無色。
“只怕……我不能再往前了。”他笑得有些氣喘,額頭髮際儘是虛汗。
“不用再往前了。”
“他何時來?”
“最遲明晚即到。”她放下藥碗,取來巾帕替他擦拭唇角的葯漬,“你這樣不行,何不開副安神的方子?”
“你怕我無力醫治舒秀?”他輕輕一笑,伸手拍了拍她的手背,軟語安撫,“別怕,這天下沒我救不活的人。”
她低頭無語。
他的醫術的確已可傲視天下,但為何獨獨累得自己積勞成疾,久病不愈?
她的肩膀微微顫慄。
“別怕。”
她是在害怕嗎?
是擔心眼前這個天下第一神醫死掉,還是擔心他死了會連舒秀生的希望一塊兒剝奪?
“別怕,別怕。”他一下又一下的輕拍着她的手背,蒼白的面頰露出孱弱卻篤定的微笑。
沙漏的時刻一點點的滴下,拂曉時分,一份突如其來的嘈雜打破了房內的安謐。曉曉從外間的榻上驚醒,果然聽見無眠在裏間輕咳着喚人。
“公子是要喝茶還是起夜?”
無眠不答,兩眼無神。
曉曉捂暖了自己的手心,伸手入被一探,發覺連他的衣裳帶被褥,盡數被汗水浸濕,忍不住心裏一寒,叫道:“公子……”
手腕上一疼,卻是無眠突然握住了她游移的手。
曉曉的手在抖,但握住她手腕的手卻堅定的穩如磐石:“沒事,只是被夢魘住了。”
她聞言略定下心神:“我去取套乾淨的衣裳來。”
手腕上一緊,無眠並沒有要鬆手的意思。
“公子?”
他微微喘氣:“別……走。”
聲音沙啞而低弱,若不是她靠得近,根本聽不到他的說話聲。
曉曉自甘願與他為奴起,向來只見他雲淡風輕般的從容,像今夜這樣倉皇無措的模樣還是第一次見。床柜上點的油燈無風自動,燈光搖曳,映在無眠的臉上愈發顯得陰森慘淡,毫無半分人色。
曉曉見了心裏發怵,見他靠在軟枕上一動不動,好似沒了半點氣息,差點想伸手到他鼻下去探鼻息。她的手才稍稍一動,被下那隻手已被他抓着使勁一拽,她沒提防的身子向前一撲,被他抱了個正着。
“公子!”
“別動!”他的聲音仍是細若蚊蠅,卻多了一分厲色。
他身上滾燙如火,僅着的中衣被汗水浸濕,別說他自己感受會如何,就是曉曉被他抱在懷裏也覺得十分不舒服。
但他偏偏扣着她的脈門不鬆手。
“咳……貴客既來了,何不進門一敘。”
燈芯上的一點火光搖曳得更加凌亂,窗外響起一聲嗤笑:“你怎能篤定是客人,而不是敵人?”
窗影上隨即映出一個模糊的人臉,一個似男似女的凄厲聲音貼着窗牖發出一聲鬼魅般的尖叫:“無眠,無眠,無眠……閻王邀你四更去飲茶……”
饒是曉曉膽識過人,也被那凄厲叫聲唬了一跳。反觀無眠,神色不改,額上冷汗濕了髮絲,他眼瞼半閉,半躺在床上,胳膊環抱曉曉細腰,手指仍是搭在她的手腕上,不離分毫。
“咳咳……”
屋內的人壓抑着嗓子輕咳,屋外恢復一片死寂,只餘下風聲颯颯。
曉曉掌心撐在無眠胸口不敢太用力,怕身下這副孱弱的身體吃不起她的重量,有心想起身走開,但無眠看似柔弱得只剩一口氣吊著的身體裏不知道哪來的力量,他扣死了她的脈門,讓她根本使不出太大的力道去掙脫束縛。
也正是在這當口,外間的大門砰然發出一聲巨響:“我就不信你真不怕死!”
寒風從洞開的門縫裏倒灌入內,寒意像破冰的利箭般撕裂了滿室的暖意。人隨聲至,一道紅影飛快的掠過外間,二門上懸挂的珠簾被撞得散開,噼啪飛濺。
電光石火間,曉曉想也不想,直接猱身撲到無眠身上。
就在那紅影逼近床榻前的一刻,又一道黃影后發先至,只聽“啪”的聲,黃影攔在床前,硬生生的將紅影逼退一步。
“你……”紅影怒不可遏,“你為何總要處處與我作對?”
床前的黃衣少女冷若冰霜的斜睨她一眼,只有熟識的人才能察覺出她現在已是動了真怒:“你若真想找死,我便成全你!”
黃衣少女身後探出一隻雪白的柔荑,握住她的右手,輕搖:“噓,小雪,噤聲,莫吵了公子。”
舒雪雖仍背對着床榻,冰冷的臉色卻離奇的放柔了,猶如冰雪初融般,一向桀驁不馴的她居然沉默的低下了頭,順從的退到床側。
這一路,夙夙沒少看舒雪的臉色,她幾次尋釁借故找舒雪的茬,但一來舒雪身手不弱,二來舒秀對這個姐姐非常尊敬,她礙於舒秀的面,在舒秀恢復意識的時候多少都會收斂一下自己的脾氣。
夙夙心高氣傲慣了,哪裏是肯輕易服人的性子,見舒雪口出威脅之言,正欲接話,沒想到憑空冒出來的一句輕描淡寫的話便讓舒雪軟化順從。夙夙先是愣得一愣,但見舒雪讓開身,她只覺得眼前瞬間一亮,一名布衣荊釵的青衣女婢毫無遮攔的跳入眼帘。
床上躺着奄奄一息的病公子,雙目緊閉,也不知道是死是活,看那臉色白里透青,竟是比死人還難看幾分。那女婢彎腰小心翼翼的替主子掖好被角,這才慢慢轉過身來。
只那顧盼回眸間的一笑,便猶如黑夜中燃起的一盞橘色燈盞,暖意滲人心脾。女婢長相說不上美艷,卻又不能不說她太過引人側目,夙夙一眨不眨的盯着她打量,剎那間似乎明白了什麼,心裏說不清是何等滋味。一對鳳目微眯,她冷冷的問道:“你是舒蟬?”
答案是毋庸置疑的。
這世上,只有舒蟬能讓桀驁的舒雪心服口服,也只有舒蟬,能讓舒秀在重傷垂危之時,不顧自身傷痛,執意追問她的下落。
原來,她就是傳說中的那個舒蟬!
原來,舒蟬……就是她!
曉曉沖夙夙一笑,黑白分明的眼睛彎成一道月牙,頷首后微微偏過腦袋,朱唇輕啟,問的卻是舒雪:“他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