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請大方地成為第三者吧!
那時候,綾小路未來就讀的學校全稱叫做私立明秀學園,和大多數私立中學一樣,分為高等部和中等部兩個校區。因為無論是私立明秀學園高等部還是私立明秀學園中等部,用假名表達出來的話都會是很長的一串音節,於是,大家自行將其分別簡稱為明高和明中。
拿已從明高畢業兩年有餘的綾小路真理的話來說:明高完全是一所令少女漫畫家們來了就不想離開的學校。據說當年神尾葉子小姐創作《流星花園》的時候,就是以明高作為背景的。這所建在東京灣旁邊的已經很有些年成的貴族學校,無論是圖書館邊邊上的碎石子路,還是教學樓底下一排排的櫻花樹,就算是游泳池背後的老倉庫,都無時無刻不在散發著一種集蓬勃朝氣與曖昧憂鬱於一體的神奇浪漫氣質。所以說,我們完全可以想像,在這美好又奇妙的環境裏,每年出產兩三個比這環境更加美好和奇妙的風雲人物,實在是再當然不過的事情。
綾小路未來十七歲那年那個高熱的夏天裏,明高最風雲的兩個人物,一個是時任學生會會長的三年A班的岩崎和人,令一個則是時任宣傳部部長的二年A班的森澤熏。那時候,岩崎和人這四個字之於綾小路未來而言,不過就是一個漢字符號。這符號代表的是日本外交世家岩崎家的嫡長子,代表的是一個學期只來學校兩三次也可以順利升級的光榮待遇,僅此而已。除了這符號性別是男的以外,她基本上連別人到底長得是圓的還是扁的都鬧不清楚。關於這一點,我們可以假裝仁慈地把所有原因都推給無辜的岩崎和人——他能正常出現在明高校園裏的幾率實在是太低了。不過,“森澤熏君搶走了綾小路未來除了畫畫以外的幾乎全部注意力”這件事情,很大程度上也是個無論如何也不該被屏蔽掉的原因。
但是,好在,市立游泳館香蕉皮事件的前一個星期,頭腦聰明、長相上乘、氣質優雅、運動萬能的少女漫畫男主角森澤熏君和頭腦同樣聰明、長相同樣上乘、氣質同樣優雅、運動同樣萬能的少女漫畫反面女配角綾小路未來君,就已經完完全全真真切切地友好分手成為彼此值得遺憾的過去和曾經了。後來綾小路未來在總結這段半途夭折的青澀初戀時,還很是傷感地嘆息了一句:“可見,流氓兔款型的女生,在當今這個保守得人神共憤的社會裏,果然是沒有什麼市場的。”
總而言之,那並不是一段可以讓人作為美好回憶珍藏的東西。
所以,目前,綾小路未來完全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麼乖乖地坐在梯子上,左手一桶顏料右手一把大刷子任勞任怨地為文化祭話劇畫背景布,並且是在完全了解此話劇的男主角是森澤熏君、女主角是他的現任女朋友中島洋子的情況下。作為受害人,自己難道不是應該左手拿兩個小草人右手拿只網球鞋狠命地砸砸砸嗎?她一度這麼認真考慮過。
是要用最濃重的墨綠色在白色的帆布上渲染出一顆滄桑的老松樹來。
綾小路未來覺得演出《羅密歐與朱莉葉》這麼標準的西歐中古式浪漫愛情劇,卻在背景里安置一顆入定樣的日本老松樹完全是一件有違自己後備藝術家審美良心的事情。然而據明高話劇社常年神經兮兮的女社長櫻井小百合說:這其實主要是借用傳統能劇的幽靜空靈來渲染朱羅至死不渝但最後果然雙雙死翹翹的悲傷氣氛。
綾小路未來覺得:她其實是在鬼扯。
因為禮堂的窗戶嵌的都是那種一般只有教堂才會用的彩色玻璃,所以折射進來的光線都不同程度地反原色,乍看上去,其實很有些羅曼蒂克。綾小路未來用握着刷子的右手勉強在眉骨處搭個涼棚觀望窗外日漸西沉的太陽,估量着約莫可以收工了。於是小心翼翼地轉身準備從梯子上爬下來。她完全沒有想到會在這樣的時間這樣的地點且是以這樣一種俯視的倒上不下的姿態再次看到岩崎和人。事實上,第一眼她甚至並沒有反應出來靠着梯子站在自己腳底下微微抬起頭來的這個穿私服的生物和上次在市立游泳館直接把自己扔水裏那傢伙長着同樣一張臉。
但是反射性地都覺得驚嚇。
值得一提的是,綾小路未來這位當事人膽子本來就不算大;況且是在那麼樣一個昏昏暗暗的、可以入選恐怖小說最喜歡使用場景前十位的、陳舊的老禮堂。又況且逆光而立的岩崎和人穿着那麼一套沒有一點其他雜質的、最受幽靈們歡迎愛戴的、白生生的運動服。
種種客觀因素造成的嚴重後果就是:我們可憐的綾小路未來同學顫顫微微地從那把本來就不算堅固的木製梯子上直接摔了下來。而倒霉的岩崎和人君則又一次成為了無辜被殃及的池魚,牢牢地墊在了綾小路未來身子底下。
幸好在接住綾小路未來的過程中,物理顯然學得很不錯運動神經顯然也足夠發達的岩崎君強撐着向後退了幾步減少衝力,才勉強沒有把自己弄成腦震蕩。
在地心引力作用下垂直下降最後“啪嗒”一聲砸在紅木地板上的墨綠色顏料將舞台正中央暈染成極富詩意的幾個小多邊形。綾小路未來驚恐地大睜眼睛親眼目睹自己的嘴唇怎樣不聽使喚地一步步貼上岩崎和人的嘴唇。“當——”,牙齒撞得生疼,隨之而來的是一股淡淡的,呃,血腥味。
岩崎和人緊鎖着眉頭,金絲眼鏡後面的目光非常地高深莫測。
雖然是流氓兔款型的女生,不過,綾小路未來同學在流氓之前至少也還是個女生,所以說,對於無緣無故把別人輕薄了或者被別人輕薄了這種事情,說不尷尬不覺得丟臉難為情什麼的那絕對是騙人的。
雖然主觀上我們可愛的綾小路未來君是想要立刻爬起來跟別人磕頭謝罪,可是客觀上卻是——上半身起來了,下半身右腿卻怎麼也使不上來勁。於是當前的綾小路未來就完全是一副兩腮通紅別彆扭扭跨坐在岩崎和人身上的姿勢。那姿勢無疑相當地,相當地曖昧。
老禮堂外大半的天空都被火燒雲染成冬薔薇般濃烈又鮮活的色彩,連帶着空氣都變成橘子般的橙黃。大片被鍍成燦金色的陽光大大方方地從舞台兩邊開得高高的完全沒有玻璃阻隔的窗戶踱進來,紛紛揚揚地灑落在吊在半空中的琉璃枝形吊燈上、畫了不到一半的老松樹背景布上、還有岩崎和人質地柔軟的白色運動服上。
時間好像驟然消失。整個世界只有光,唯有光。
綾小路未來突然想起來一部老電影,黑白的那種,顏色暗淡的櫻花樹下,梳着高高髮髻的漂亮藝妓穿着八重櫻底紋的複雜和服,神情凄楚地彈一把破舊的三弦。她覺得好笑,就真的笑出來了。
關得嚴嚴實實的禮堂大門忽然發出來十分詭異的“吱——啞——”聲,讓人牙齒都瞬間酸起來。綾小路未來和岩崎和人齊齊轉過頭去。站在門口將書包斜挎在肩膀上的男孩子顯然十分震驚。透過大門縫隙的自然光將他的身體在座位與座位之間的過道上拉出一條狹長的影子,像小時候看的“長腿叔叔”。綾小路未來勉強直起腰來十分愉快地向對方打招呼:“哎呀,阿熏,好久沒有看到你,快過來看我幫你們畫的這個背景壯觀不壯觀。”
然而對方明顯地非常不領情,只是一味地沉默。因為這個時段這間老禮堂裏邊的光線實在是過於複雜和神奇,所以綾小路未來完全沒有辦法看清楚靠着門邊邊的森澤熏臉上豐富多彩的面部表情。從舞台正中央看過去,怎麼也只是亮糊糊的一片而已。
“岩崎……你們……”完全是從牙齒縫裏蹦出來的幾個音節,又馬上被令人窒息的沉默吞噬。
綾小路未來目送着森澤熏消失在大門背後那一片明晃晃的橙紅色晚霞里,忽然就低下腦袋來,完全埋進岩崎和人的胸膛,半響,才懨懨地感嘆道:“這人,都分手了還這麼不幹不脆的,真不是個東西。”
其實哪裏又是想說這樣子的話呢?只是沒來由地討厭故意要裝得這麼瀟洒這麼大度的自己,所以才這麼過過乾癮地在言語上遷怒別人而已。一直忍耐,其實也是很辛苦的事情。所以,總是有一個契機,會牽動那些被不斷積累的浮躁情緒一瞬間噴涌而出爆發出來的。
“我呀,其實一點都不想來幫他們畫這個該死的背景布。但是小百合一直說未來你一定要幫幫忙一定要幫幫忙,我這麼不喜歡中島洋子,她怎麼就不能好好體諒我一下呢?真是討厭,太討厭了。”
岩崎和人覺得有什麼濕濕的東西滲透了運動服單薄的布料,一直浸到自己胸口上。就着躺在地上的姿勢,他抬起右手來似乎要去撫摸綾小路未來剪得清清爽爽的短頭髮,卻終於還是沒有觸上去。
兩個人就這麼保持着緊密貼合的姿勢。
1分鐘。
5分鐘。
10分鐘。
岩崎和人微微動了動被壓得腰酸背痛的身體,幾乎是咬着嘴唇擠出來幾個字:“能不能麻煩你把你肥墩墩的小身板從我身上拿開?”
然而身上的女孩子卻依然安靜地一動不動。
因為,
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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