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0章
第17章
尼瑪急忙拉着她,說了一番話,可那婦人不聽,執意要解開我。
我見機,立刻裝出楚楚可憐的模樣,說道:“這位夫人,求求您好心放了我。”
那婦人神情大動,眼裏充滿了憐憫,竟用官話對我說:“可憐的孩子,你可受苦了。”
我大喜,急忙道:“夫人,我保證不跑,只請別捆着我。我……我是南梁嘉月公主,此次來北梁,是為與貴國結親的。昨日車隊遭遇強盜,小女孤身一人在草原走失。今有幸遇見夫人,還望夫人垂憐。”
那婦人連連嘆息,對尼瑪道:“你們也太荒唐了,怎麼可以將堂堂南梁公主如此捆束起來?公主金枝玉葉,哪裏禁得住這樣對待?”
尼瑪也急忙用不甚熟練的官話答道:“賀蘭夫人,這都是大人的吩咐。況且這女子身份還未確定,抓到時有配戴有兵器。若放開她,讓她傷了夫人,小女無法向大人交代啊。”
我搶白:“我現在已經沒了武器,又怎麼會傷害如此善心待我的夫人呢?我好歹是堂堂南梁公主,皇帝御妹,又怎會做這等卑鄙之事?夫人,小女不求夫人放開小女,只求夫人施捨小女一口粥喝……”
賀蘭夫人看來是真的心腸好,聽我這麼一說,眼睛立刻濕潤了。
“莫桑那孩子,真是胡鬧。抓來人家女孩子,也不能這樣粗暴對待的。尼瑪,你將她鬆開。這裏眾目睽睽,她又跑不了。你家大人問起來,還有我在呢。”
尼瑪無奈,只好給我鬆開了繩子。
我被捆綁了半日,都已經僵硬的身體終於可以活動。小金在我懷裏喵嗚叫了一聲,似乎也在抱怨。
賀蘭夫人憐憫地看着我,說:“他們說事,恐怕還要有一陣。公主請隨我去帳里休息更衣吧。”
我感激不盡,跟着她進了一座略小一點的帳篷里。
這裏用具擺設都十分簡樸,卻舒適優雅。賀蘭夫人叫人打來熱水,讓我沐浴更衣。我的手腕被繩子勒破了皮,她又親自為我上藥。
賀蘭夫人話語輕柔,一邊把乾淨衣服拿給我,一邊說:“這是我當年的舊衣了,樣式早就過時,好在還算乾淨。希望公主不要嫌棄呢。”
我一看,竟然是漢家衣裳,“夫人您……”
“我嫁過來已有二十五年了。”賀蘭夫人感慨道。
我想問她原來出身南梁哪個世家望族,又怕觸動她的傷心事,只得作罷。
我換好衣服,把頭髮梳成辮子。夫人為我端來一碗熱騰騰的奶茶。我聞着這股濃香,肚子裏打鼓。
夫人呵呵笑,“快喝了吧。”
我端過來,大灌了一口。
這時門帘掀開,一個人樣的狗熊鑽了進來。我“噗”地又將這口奶茶噴了出來。
“別怕!別怕!”賀蘭夫人忙道,“這是我兒子莫桑。”
我和那人熊對視一瞧,我看到了他那雙藍眼睛。原來他就是捆了我來此地的強盜頭子。
我大失所望。一路過來看諸多姑娘對他拋秋波,以為他面紗下有多麼英俊,沒想全是一團亂毛。
人熊咧嘴笑,露出兩排潔白整齊的牙齒。
“公主您這下看來,倒還有幾分姿色。”
我呆住。賀蘭夫人輕喝:“莫桑,你胡言亂語什麼?”
莫桑哈哈笑,“阿媽,你真信她是公主?”
夫人說:“不管她是不是公主,這孩子孤身一人流落草原,和我當年何其相似?你已經捉了她,就不要再欺負她了。”
我拚命點頭附和。
莫桑輕笑,“阿媽,她可是阿穆罕要捉的人。若她是真公主,那我可幫父汗立了大功勞了。您不想父汗重新迎你回去?”
賀蘭夫人神色一黯,道:“我早已經不這麼想了。現在和你生活在一起,也舒適自在的,何必回那勾心鬥角的地方?”
莫桑不由道:“兒子錯了,不該讓阿媽你傷心。”
他轉頭向我,壓低聲音狠狠道:“我不知道你同我母親說了什麼,讓她回護你。我警告你在先,你可以呆在我娘母親身邊。我母親心地善良,容易相信人。你若騙了她,讓她傷心了。我管你是南梁公主也好,北梁皇妃也罷,統統殺了丟茲倫海里!”
我頭皮發麻,感覺一股寒氣撲面而來,忙不迭點頭。
賀蘭夫人扶着頭嘆息,“莫桑,你又欺負她了。”
“阿媽,你也別太信她。我看她說是公主,卻沒那嬌生慣養的樣子,又帶着劍,還是很不可靠。”
“我們南梁女子又哪有你想的那般孱弱?”
莫桑一笑,不和母親爭辯,又轉身出了帳篷。
第18章
賀蘭夫人溫柔體貼,知道我餓,又叫人給我端來烤肉和水果。我毫不客氣地大吃一番,然後被人領去了旁邊一個小帳篷里。
尼瑪黑着臉說:“你暫時住這裏。我會守着你的,你別想着逃跑。”
我心想,我人生地不熟的,跑出去到了草原里沒吃沒喝的,萬一再遇到狼,那才是死路一條。白痴了才會逃跑。
一個圓臉的小姑娘走進來給我鋪好床。然後尼瑪掏出一個鐐銬,一頭扣着我的手,一頭扣在帳篷中央的柱子上。
我才不在乎。這樣簡單的鐐銬,我用一根牙籤就可以解開。我讓她扣着,不過做個樣子。
尼瑪出去了就沒再進來。外面天暗了下去,家家開始做飯。我百無聊賴地躺在床上,心想不知道封崢他們此刻怎麼樣了。還有護送我突圍的衛兵和夏荷,也不知道他們有沒有被那群強盜捉住。
我聽了那莫桑的話,似乎他和昨天捉人的劫匪並不是一夥,但也互相認識。這其間到底什麼關係,我現在也弄不明白。
北梁看着繁榮穩定,沒想到草原里還隱藏着這麼多勢力,連嫁過來的公主都敢搶。我爹還指望我來給他偷國寶呢,我活着有命見北梁皇帝就該燒高香了。
小金在帳篷里到處嗅了一圈,跳到我枕頭邊,綣成一團,很快打起了呼嚕。我也一邊胡思亂想着,眼睛慢慢合上。
我差不多兩天一夜都沒有好好休息,現在吃飽喝足,躺在柔軟乾淨的毛毯里,很快就放鬆下來,墜入黑甜鄉。
我這一覺睡得極沉,就像剛閉上眼睛,就被人推醒了。
張開眼,小金咬着我的頭髮在嗚嗚叫。我剛坐起來,尼瑪就掀開帘子走了進來。原來外面已經天光大亮了。
尼瑪把我拉起來,解了手銬,“夫人要見你。你若和她說我銬你的事,回頭有得你苦頭吃。”
這姑娘,威脅人都說不出什麼狠話,我壓根就不怕她。
尼瑪推着我去見賀蘭夫人。夫人已經穿戴整齊,正在用早飯。小矮桌上擺着熱奶茶和糕點,還有一大盤烤魚。
“公主起來了?”夫人看到我,笑眯眯地招我過去,“這魚是他們一大早去湖裏捉的,是咱們這裏的特產,肉質細嫩,抹了點鹽烤一下,可好吃了。你昨天晚飯吃得簡單,今天早飯要多吃點。”
我聞着那香,肚子也開始打鼓,“夫人,您人真好。”
賀蘭夫人憐愛地摸了摸我的頭髮,說:“我若不照顧你,誰還能照顧你呢?”
我聽了心裏又暖又酸,說不出來的感覺。
吃完了飯,夫人對我說:“公主平日裏都喜歡做什麼?”
我努力回憶嘉月平時做的事,想說彈琴,但又怕她真弄個琴要我彈,只好說:“在家裏沒什麼特殊的消遣,就是來了草原后,學會了騎馬。”
夫人便笑道:“那要不我們就出去騎馬走走。”
話音一落,尼瑪立刻叫起來:“夫人,大人出門前命令過,說不可以放她出去的。”
賀蘭夫人道:“我帶着她,又能出什麼事?她一個女孩子,你們還放心不過。”
然後她又轉頭對我說:“你也別急。我想這其間肯定也有誤會。等莫桑回來了,我叫他來同你說清楚。”
我倒是半點都不在乎。反正我又不是真公主,不急着和北梁皇帝結婚。而且封崢說了要來找我的。他這人就這點好,言出必行,我雖然也不知道他怎麼能找到我,但是心裏卻是放心的,相信他終究會來救我。
吃完了早飯,夫人帶着我出了帳篷。下人牽來兩匹溫馴的母馬,我們都上了馬。
夫人說:“我們正處在撒布丹草原中央,這一段景色最美了。我帶你去看看。”
我聽得動了心,緊跟着她。尼瑪生怕我溜了,也騎上馬跟緊我。
春天的草原正從冬日寒冷中復蘇過來,大片的嫩綠取代了枯黃。迎面吹來的春風已帶着暖意,向陽處的草地里,甚至已有粉嫩的小花開放。遠遠看去,就像撒了一地珍珠。
早春的太陽曬在人身上,暖洋洋的。湖水折射着陽光,微風吹起粼粼波光。
“這湖叫白頭海。”夫人說,“草原人沒見過海,有這麼大片水都已經很稀罕了。這片海子是草原里最大的,我們這部落常年定居湖邊,捕魚,放牧,也會種植點蔬菜瓜果。”
我問:“夫人,這裏是哪裏?我們還在北梁嗎?”
尼瑪咳了兩聲,不過賀蘭夫人沒理她。
“咱們現在正處與北梁西邊,這裏都是各部酋長的屬地。咱們腳下這塊,就屬於富查爾。”
我搖頭,表示沒聽說過。
夫人笑笑,“不過是個小部落罷了。”
這種客套謙虛的話,我打小跟着我爹身邊,聽那些達官貴人說得太多了。越說地方小,其實越不小。這富查爾準是一個相當大的酋長國了。
我陪着賀蘭夫人在湖邊一邊散步一邊閑談,大部分時間是在聽她說家常。說她年輕時候被擄來草原,嫁是富查爾的大汗,然後生了兒子莫桑。然後又說她兒子如何聰穎過人,英勇強悍。
這母親眼裏看兒子,沒有不十全十美的。我就不覺得那魯莽粗暴的人熊有什麼可取之處。
我們走着走着,頭頂忽然傳來一聲鳥叫。
抬頭望去,只見一隻海冬青正在我們頭上高空裏盤旋。
夫人問:“我眼神不好,可是莫桑的那隻青羽?”
尼瑪眯着眼睛看了看,忽然神色突變,大叫一聲不好,猛地一把從旁邊侍衛手裏奪過一把弓箭,拉弓就朝那隻海冬青射去。
那海冬青也極是機靈,一見地面情況不對,立刻調轉身子,堪堪躲過那一箭,然後長鳴一聲,朝東飛去。
變故太快,我還沒弄明白。這時我懷裏一動,小金猛地鑽了出來,跳到地上。它看了我一眼,然後往草叢裏一鑽。我再看到那點金色,已經離我們有一丈多遠了。
“小金,回來!”我大不解,連聲叫它。
尼瑪衝過來,再度張開弓,把箭頭對準了小金遠去的方向。
“住手!”我大驚,撲了過去,將她撲倒在地上。
那支箭斜斜地射了出去,釘在賀蘭夫人腳邊的草地里。夫人的侍女嚇得驚叫,急忙把夫人拉開。
尼瑪狠狠推開我,氣呼呼地坐了起來。這時候草地里早就不見了小金的身影。它那麼小一隻貓,又是只“伏虎”,跑進茫茫大草原里,找它真如海底撈針。
夫人揚聲問:“你們倆都沒事吧?剛才那是怎麼了?”
“我也不知道。”我轉頭看尼瑪,“夫人問你呢!”
尼瑪兩眼冒火光,“都是你乾的好事!”
“關我什麼事?”我無辜,“本來好好的,是你又要殺鳥又要殺貓的,真暴力。我還能真讓你殺了我的貓不成?”
“呵!”尼瑪惡狠狠道,“公主是真不知道?剛才那隻海冬青就是來找你的。現在它找到你了,連你的貓都跟着回去報信了。你可高興了?”
我還真高興了,我笑道:“是嗎?那可太好了!”
尼瑪氣得要撲過來。
夫人大喝一聲:“尼瑪,不可對公主無禮!”
“就是!”我急忙爬起來,跑到夫人身後躲着。
尼瑪氣鼓鼓地對賀蘭夫人說:“夫人,現在公主在我們這裏的事已經暴露。怕是不多久就有人要尋上門來!”
夫人看了看我。我立刻露出一副又彷徨又可憐的模樣。
夫人不由嘆了一聲:“都是命中注定。倘若莫桑早把公主送了回去,又怎麼會惹來這些麻煩呢?唉,兒子大了不由娘,我也說不過他。只是你不可再對公主無禮了。這事本就是我們錯在前的。”
尼瑪還想說話,卻忽然停了下來。過了片刻,我也察覺出了動靜。那是熟悉的大地的顫抖,表示着有大量人馬正朝我們這裏而來。
我又驚又喜。封崢這回辦事效率也未免太高了,前一刻才發現我,下一刻就大軍壓陣了?
一個侍女忽然朝山丘那裏一指,“夫人,你看!”
我們紛紛望了過去,只見山坡那面湧現出無數人馬,旌旗飄揚,聲勢相當浩大。那些漢子都是草原民族的打扮,顯然不是封崢手下的兵。我不免失望。
尼瑪雙眼一亮,得意地對我說:“是王旗,大汗來了。”
“什麼?”什麼大汗?
夫人說:“就是咱們富查爾的大汗呀。想是莫桑把找到你的消息傳了過去,大汗便親自來看你了。”
我卻一點都不感激。當初捉公主沒準就是這個大汗的主意,他現在過來看我,就和以前在道觀里,買了新豬仔后我師父都要去看一眼一樣,不過是為了驗貨。
去!我幹嗎把自己比做豬啊?
大汗來了,我們也不能繼續留在湖邊。夫人急匆匆地拉着我回了帳篷里,給我洗臉更衣梳頭髮。
才收拾清楚,外面就有一個人大步流星地闖進帳篷來,劈頭就問:“阿媽,剛才那隻鳥是怎麼回事?”
夫人一邊把帳篷里的無關下人打發了出去,一邊說:“不知道哪裏飛來一隻海冬青。尼瑪要射它,它又飛走了。你倒不如問尼瑪。”
那人有點焦急,“你剛才帶着公主外出了?”
“是呀。”夫人依舊有條不紊地說著,“天氣這麼好,她又是貴客,悶在屋裏多無聊。”
“您……”做兒子的也不好指責母親,只好自己嘆氣。
我看過去。這人聲音聽着耳熟,怎麼人沒見過啊。
男人一頭烏黑微卷的頭髮梳向腦後,皮膚微褐,五官鮮明,劍眉鷹目,高直的鼻樑下是一雙薄唇。我娘總說薄唇的男人多薄情,還拿我爹舉例。我想我爹的面相和這人的比起來,可顯得忠厚老實多了。
男人這時也把視線轉移了過來。他走近了,我才注意到他那雙湛藍如湖水的眼睛,心裏一咯噔。不會吧?
第19章
夫人說:“莫桑,你別嚇着公主了。”
果真。我獃獃看着這脫了毛的人熊。鬍子是昨天刮的吧,下巴上還是一片青色呢。
莫桑盯着我,嘴唇彎成一個冰冷的弧度,好像隨時都會撲上來咬掉我一塊肉似的。我見慣了一本正經的官員,頭一次知道男人也可以這樣充滿邪氣,心裏說不忐忑是騙人的。
“公主的人動作倒挺快的,這才兩天就把你找到了。”
我乾巴巴地笑了兩聲,“過獎了。”
“你的貓呢?”莫桑突然問。
我老實說:“也跑走了。”
莫桑冷笑,“果真機靈。”
他轉頭對夫人說:“父汗和大哥都來了,要見她。”
夫人皺眉,“我還想問你呢。我還要勸你把公主送回去,你怎麼就把你父汗和大哥叫來了?”
“哪裏是兒子叫的!”莫桑懊惱道,“營中有大哥的探子。我昨天把公主帶回來,大哥當晚就知道了消息。不過……”
他露出幸災樂禍的笑容,“現在官府怕是快知道公主在咱們這兒的消息了。我倒看大哥到時候怎麼應付。”
夫人擔憂地問:“會不會起衝突?”
“難說。”莫桑說,“阿媽,我叫人先送你離開去,等事情過了你再回來。”
我聽了半晌,這時插話,“莫桑大人,如果你肯送我離開和我的人匯合,我會和北梁皇帝說,你是救了我,不是捉了我。”
夫人眼睛一亮,“真的?”她到底不希望兒子和勢力強大的官府為敵。
莫桑斜睨我一眼,“公主,你說的好聽。我送你走了,怎麼向我父親交代?”
我深吸了一口氣,壯着膽子說:“莫桑,我只說一個最簡單的道理。你爹雖然是大汗,可也大不過北梁皇帝。有了皇帝做靠背,你還怕你爹和你大哥?別說你和夫人這些年被排斥在外,帶着這些部人在草原流浪,日子過得很好。”
莫桑臉色一分分黑了下去,夫人也臉色蒼白地瞪着我看。
我朝火里再倒一杯油,“你要是個笨蛋還好說,可惜你看起來也算是個英才。你爹死了,你覺得你大哥會對你親切友好嗎?”
夫人聽我這麼一說,顯得十分緊張,立刻伸手拉了拉兒子。
莫桑的臉黑如鍋底。我不免得意。我肯定說中了他的心思,不然他臉色也不會這麼難看。
夫人小聲對兒子說:“你大哥劫持公主,已經得罪了北梁帝了。這本不是你的過錯,我卻怕到時候你會被牽連進去啊。”
莫桑咬牙,“阿媽,這我都懂……”
我也不想逼他,“你不妨考慮一下吧。不是要帶我去見大汗嗎?”
“你急什麼?”莫桑道,“我話還沒說完呢。今天早上收到線報。上面說,迎親的隊伍經歷了前日襲擊后,很快就和來護駕的衛兵匯合。蒙旭等人護送着公主加急往北,今天已經到達了下池城了。”
他說完,抱着饒有興緻的眼神看着我。很可惜我不是真公主,也裝不出大驚失色的表情。我十分鎮定道:“瞧,我早說了,我不是公主。”
夫人低聲驚呼,又旋即捂住了嘴。莫桑看上去倒還比較冷靜理智,估計是有心理準備了。
莫桑問:“若你不是公主,又是誰?蒙旭他們到達下池,立刻在城裏暗中張貼尋人告示,要找一個年輕姑娘。如此大張旗鼓,別說你只是個普通宮女?”
他又抽出一張羊皮卷,在我眼前晃了晃。
我定睛一看,上面畫的那個長辮子大眼睛,倒還真和我神似。這麼好的畫技,想必是出自封崢之手的。他們果真在找我。
我用十分誠懇的語氣說:“看樣子是找我。”
莫桑一把將那張紙揉成一團。“既然官府出如此高的價格找你,你就算不是公主,也身份貴重。聽說南梁公主和親,喜娘是魏王的瑞雲郡主……”
夫人一聽,疑惑地看着我。
我坦蕩蕩地點頭承認:“啊呀,我就是郡主啊!”
莫桑什麼話都沒說,他只坐了下來,扶着腦門嘆氣。我幾乎可以看到他頭頂籠罩的一團黑霧。
我還反過來安慰他,“是你大哥的探子說你捉到了公主,又不是你說的。你大可和你爹說這隻不過是一場誤會。再說了,我雖然不是公主,卻也是堂堂魏王的郡主。你若放我回去,我爹自然感激你的大恩大德。人在江湖,總少不了各方打點,多一個朋友,總比多一個敵人的好。你說是不是呀?”
我一臉可掬的笑容,倒把賀蘭夫人打動了十成十。她立刻對兒子說:“公主……郡主說的有道理。你大哥的為人,你也清楚的。”
莫桑抬頭問我:“你知道那些人捉公主,是為了什麼嗎?”
我聳肩,“公主沒了,親結不成了。南梁會責怪北梁守護不力,北梁或許會反說劫持公主之人是南梁派的。然後兩國又開始打仗。蚌鶴相爭,漁翁得利。我想想,誰最能從這場戰爭里撈得好處?哦,對了,自然是晉國了。我還聽說其實草原不少部落和晉國都有勾結,私開礦產,北梁帝已經十分不滿……”
莫桑眼神如箭。我識趣地閉上了嘴,無所謂地笑了笑。
莫桑眼眸深如寒潭一般。他斟酌片刻,低聲道:“要我送你回去也可以,但是有條件。”
“大人請說。”
“我要你假扮公主。”
我噗哧一笑,眼珠一轉,“公主不用假扮,只要你們把我當真公主就是。”
莫桑也陰惻惻地一笑。我倆當即達成共識,一錘定音。
他們那種部落內部事務,我也懶得過問。莫桑又告訴我,公主一行呆在城了遲遲未繼續趕路。官府又增派了幾千精兵,到草原里到處搜索。因為城中的公主從來不露面,所以各界都對那位公主的真實身份抱有懷疑,這也才讓莫桑有機可乘。
莫桑帶着我去見他父汗。
大汗已經下榻在王帳里,門口經黑壓壓地站着許多人,像是專程在等我們。
見我們來了,一個高大的身穿華麗皮草的男子從人群里走了出來。我見莫桑把右手握拳放在胸口,道了一聲:“大哥!”
那個男子哈哈一笑,十分熱情地搭着莫桑的肩膀,“弟弟,你這次立了大功,父汗很是高興。哥哥我也為你高興啊!”
莫桑的聲音清清淡淡,並不為這次重逢而歡喜,“小弟只是運氣好。”
男子看到我,頓了頓,彎腰行禮,“公主,在下是莫桑的兄長,您可以稱呼我阿穆罕。”
阿穆罕和莫桑到底是兄弟,容貌有三分相似,都有一雙藍眼睛。不過莫桑五官俊美精緻,人也年輕,阿穆罕年長十來歲,輪廓顯得粗獷滄桑許多,鷹鉤鼻和薄唇給他面相添加了一股陰翳冷酷之氣,一看就常年浸淫在腥風血雨中的。
阿穆罕目不轉睛地打量我,那眼神猶如蛇信子一般讓我渾身不舒服。
阿穆罕嘴角別有意味地微微一彎,“公主請隨在下來吧。在下的父親身體不適,此刻正在帳中,等着拜見公主呢。”
我被他領着走到王帳篷前,他親手掀起帘子,延我進去。
帳篷里鋪設華麗,火盆熊熊燃燒,把空氣烘得十分溫暖。正中一架軟榻上,有個頭髮花白的老人斜靠着,身上裹着厚重的皮草。
“公主來了?”老人吃力地在左右侍從的扶持下坐了起來,他聲音低沉雄厚,略有點沙啞,“公主,請恕老夫失禮了。老人家上了年紀,腿腳不便,不能出迎公主。還望公主體諒。”
他這一把年紀了,說兩句喘三喘的樣子,要他給我下跪磕頭,我才承受不起呢。
老人臉上的皺紋就猶如山脈溝壑一般,記載着歲月的流逝。病痛將他折磨的十分憔悴,不過他老眼卻並不昏花。那目光落在我的身上,依舊清醒銳利。
“用這種方式將公主請來,實非老夫本意。公主請放心,老夫並沒有傷害您的意思。您只需要在這裏小住幾日,等事情一過,老夫就着人將您平安送回南梁。”
南梁?
我說:“大汗,我此次來北梁,是為和親。”
“我知道。”老頭笑眯眯,“可是,公主,許多事是不可勉強的。”
我說:“北梁皇帝知我失蹤,已派兵來尋找我。天下沒有不漏風的牆,我在貴地的消息,相信很快就會傳出去的。”
老頭嗯嗯點頭,卻說:“公主,您被囚數日,名節有損,即便能回去,您覺得北梁皇帝還會迎娶你嗎?”
老不死的東西。我在心裏暗罵。幸好被捉的是我不是嘉月,不然,兩國間的這門親事,還真的結不成。
我也不同他爭辯,爭辯了也沒用。萬一一不小心說漏嘴,暴露了真實身份,吃虧的也是自己。
老頭見我沉默,以為我畏懼了,露出滿意的神色來。
“公主,老夫還有幾件事想詢問一下,不知公主能否為老夫解答一二。”
我問:“什麼事?”
老頭捻着鬍子,說:“聽說貴國皇帝年幼,大權旁落,那權傾朝野的魏王,是個怎樣的人?”
這個問題我聽到一半,就猜出他要問什麼。聽他說完,我頓時有種無力感,又很想在他半禿的腦門上敲一鎚子。
這老賊打的什麼主意,劫持北梁皇帝未過門的媳婦還不休,還想煽動南梁內政不成?
我強拿出耐心,道:“我自幼長在深宮之中,雖然習得點拳馬功夫,也不過圖個好玩。我皇帝哥哥雖然年少,但是英明睿智,將來必是一代明君。魏王忠心耿耿,輔助我兄長主持天下,其忠心可昭日月。外人不解內情,又有有心人士散佈謠言,大汗請勿輕信。”
老頭說:“聽你這麼一說,貴國君臣之間,倒和諧得很了。”
這不廢話?
“大汗,我累了。”我不打算再和他廢話。這種老狐狸,和他說得越多,越容易錯。
老頭盯着我看了片刻,點了點頭,“公主還請恕罪,為了確認您的身份,還需檢查一樣東西。”
“什麼?”我戒備。
“探子來報,說嘉月公主後頸有一處拇指大的胎記,老朽還需要確認一下。”
雖然我知道他不會親自來扒我衣服,可是堂堂一個王公之女被人檢查身子,也是奇恥大辱。我當即拍案而起,怒道:“簡直欺人太甚!”
“公主若是本尊,又何懼檢查呢?”
“我的身子也是你們能看的?”
老頭子不緊不慢地指了一下跪在一側的美姬,“這兩個雖是我側室,卻也是部落族長之女,由她們來看一眼,想必不算辱沒公主您的千金之軀。”
那兩個女子不等下令就已經圍了上來,我半推半就地被她們拉去了隔壁帳篷里。一個女子道了一聲“冒犯了”,一下拉開了我半個領子。
第20章
皮膚接觸到清涼的空氣,我打了一個激靈。
兩個女子交換了一下眼神,又將我的衣服掩了回來。
我氣道:“看清楚了?滿意了吧?”
女子跪下來,“小女冒犯公主了,還請公主恕罪。公主可以回去歇息了。”
我緊捏着的拳頭緩緩放鬆下來。有備無患,幸好我留了個心眼,昨天晚上悄悄在後頸掐了一個印子出來。胎記和淤青本來也很像,這兩個女人分辨不出來也不奇怪。
老頭又把兩個兒子招去說話。我在賀蘭夫人的帳篷里坐了半日,莫桑才回來。
夫人問:“你父汗都說了點什麼?”
莫桑說:“家裏那點事,您不知道的好。”
“那你打算怎麼安置郡主?”
“父汗讓她先由您照顧着。”莫桑轉向我,“我父汗和大哥並不知道你在這裏的消息已泄露,而且也對你的身份深信不疑。我不會主動放你走,但官府派人來救你,我會給你方便。你知道要把握時機。”
“好!”我道,“不過你沒收的我的劍,最好還給我。那是我娘給我的。”
莫桑叫尼瑪把劍取來還給了我。
我捧着劍好一番親熱,然後系在腰上。
莫桑在旁邊瞧着,忍不住譏笑:“都說你們南梁女子孱弱溫柔,平日裏繪畫繡花,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你這堂堂郡主,金枝玉葉,卻是能舞刀弄劍。我看你這架勢,即便只是點花拳繡腿,也是學過不少日子的吧?”
我得意一笑,“我可不是一般的深閨小姐,你將來就知道了。”
折騰了一番,太陽也落山了。大汗派人來請了夫人過去一起吃飯,我便和莫桑留在了帳中用晚飯。
侍從端上了熱奶茶和吃食,烤得滋滋響的羊腿擺在我面前,讓我食指大動。帳中就我們兩人,我也不講究,抓起來烤羊腿就啃,吃得十分暢快。
莫桑看了我半晌,終於忍不住問:“別說你是公主或是郡主,就說你是普通宮女,我看都沒人相信。你別是騙我的吧?”
我瞟了他一眼,“有什麼奇怪的?你去打聽打聽,誰不知道魏王的瑞雲郡主自幼在外修行。”
莫桑問:“都修行點什麼?”
我笑:“什麼都學。洗衣做飯,餵豬餵雞,上山砍柴挖葯,下地插秧種菜。你別小瞧我,若把我們倆丟到深山裏,我活得比你滋潤多了。”
莫桑聽了,驚奇地上下打量我一番,“南梁皇帝要你來送公主和親,倒是選對了人。”
“可不是嗎?誰家姑娘這麼無私,冒着自己名節受損的危險,假扮公主引開追兵?”
我說到這裏,忽然想到,將來真相大白,嘉月的名節是保住了,可我的名節則徹底泡湯。我爹怕是要雷霆震怒,抽我一頓鞭子都是輕的了。
想到這裏我懊悔萬分。我當初幹嗎一時熱血沸騰,要假扮公主演這場戲。我的主要任務是偷寶又不是送親,她嫁不嫁得成和我無關,我偷到寶物帶回去就算大功告成。
真是的,一失足成千古恨。我大師兄總說我做事欠思考,一點都沒說錯。現在倒是後悔都來不及了。也不知道我若提前通知師父,讓他老人家來救場,可以保住我的小命不?
忽然有人拍了拍我的肩,我抬頭,看到莫桑的臉湊得很近。他很是同情地說:“你不用太擔憂。倘若你名節受損,回去沒人娶你,我便娶你好了。”
我張大嘴,“什麼?”
“我可以娶你呀。”莫桑咧嘴笑,彷彿自己做了天大的慈善事一樣。
“哦?我還該謝你嗎?”我揚着手,幾次三番都想把手裏啃了一半的羊腿朝他臉上砸過去。
莫桑高傲地抬起下巴,“你這什麼話?我們富查爾是草原第一大部落,我是堂堂二王子,又已自立分部,封地廣袤。就算你是魏王的女兒,配我也不吃虧。”
“是呀!”我咬牙切齒,“你哥哥害我身陷囹圄,我名節沒了,你又來揀我這個破鞋。我爹知道了,怕是要感激的老淚縱橫。”
莫桑也不知道是真傻還是故意的,洋洋得意道:“你不用擔心,到時候我會送上最隆重的聘禮。”
我譏諷道:“什麼樣的聘禮?一千頭牛,兩千頭羊?”
莫桑嗤笑,“娶你哪需要那麼多牛羊?”
我怒。莫桑急忙拉住我,“哎呀呀,不過開個玩笑!這麼容易就生氣了……”
這個人,先前冷酷無情又魯莽,沒想私下也是個二百五。
那晚,我躺在被褥里,久久不能成眠。外面的火光印在帳子上,像個跳動的精怪。哨兵巡邏從帳篷前經過,腳步沙沙作響。大汗派來“服侍”我的幾個侍女人都睡在外隔間,偶爾聽到她們低聲交談兩句。
我輕嘆。也不知道封崢他們收到了消息沒,他們又準備怎麼來營救我?我翻了個身,一閉上眼,就想起了那夜匆忙分別時,他看我的眼神。
他從來沒用那種眼神看過我。平日裏他看我,多半是不屑的,冷漠的,或者徹底忽視我的存在。他從來沒用那種不舍和愧疚的眼神看過我。
那夜我做了一個很奇怪的夢。我夢到送親大隊終於等得不耐煩,要放棄找我而繼續北行。封崢這樣顧全大局的人,也只好跟着走了。
我就這樣被留在了草原里,想逃又逃不走,過一陣子,被嫁給了一個草原牧民,生了七、八個孩子。再過個十來年,封崢出使北梁,路過碰到我。我已經是個中年婦人,穿着皮衣,披着頭髮。大孩子要吃糖,小孩子要拉屎,我兩手都是老繭,滿面風霜。
封崢竟還是十年前那清俊文雅的公子形象,華服大馬,儀態高傲。他當然沒認出我,只向我要碗水喝。
我拉着他說:是我啊,我是陸棠雨!
他說:瑞雲郡主早就死了。你這刁婦休要冒充郡主!
他打馬而去,我便追着他跑,一邊跑一邊喊:不要走!你說了回來找我的!你怎麼可以說話不算話?
我追着追着,一腳踩空,狠狠跌了下去。
然後我就驚醒了,而且還嚇出了一身的冷汗。
我拍拍胸口,裏面那顆心還在狂跳不止,籠罩在心頭的恐懼也還沒消散。
我先是唾棄自己,怎麼可以如此窩囊,做了農婦就算了,居然還會追在封崢屁股後面跑。然後又想,如果封崢這廝真的不來救我,我死了都要去找他,然後變做厲鬼,盤踞在他家屋樑上,夜夜哀號泣血,讓他連上茅廁都不得安寧。
我平靜下來,忽然察覺了一絲異樣。
安靜,非常安靜。
外面火把的光依舊在帳幔上跳躍,睡在外隔間的侍從安靜得連呼吸聲都聽不到。
我掀開被子坐了起來。黑暗中突然伸出來一雙手,捂住了我的嘴巴。那雙手滾燙,那個聲音也是那麼的熟悉親切。
“噓!是我!”
我心臟劇烈跳動起來。
是封崢!
我知道他會來救我,我卻沒想到他會親自來。
我點了點頭,封崢鬆開了手。
黑暗裏,依稀可見他一身黑衣勁裝,黑巾蒙面,只露一雙輕亮如晨星般的眼睛。
他把我上下打量了一番,略微放心地點了點頭。
我從床上起來,迅速穿上外衣和鞋子,拿起寶劍,然後跟在封崢身後走了出去。
外間的侍女全部沉睡着,顯然被下了葯。
封崢掀起帘子看了看外面,然後抓着我的手,拉着我溜出去。
這人真的是,又不是小孩子了,幹嗎還要拉着手。
我下意識掙了掙,封崢不悅地皺起了眉頭,卻將我的手抓得跟緊了。
現在正是日出前天最黑暗的時候,營地里的人除了哨兵,都在沉睡,大地靜悄悄的,連蟲叫聲都聽不到。
我跟在封崢身後穿過營地往東走,腳踩在草地上,發出輕微的沙沙聲。
封崢突然停了下來,拉着我躲進一戶帳篷的陰影里。
我們倆屏住呼吸,片刻之後,一小隊衛兵從我們剛才站着的地方走過。
等他們走了,封崢這才拉着我繼續前進。
剛走沒幾步,不知道哪裏竄出一隻黃狗,衝著我們兩人大聲吠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