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88章

第85—88章

第85章

我留晚晴用了晚飯。本來還想留她小住,她惦記着家裏的孩子,反倒想請我去她家裏住幾日。蕭政當然是不肯放我去的。我只好和晚晴約好以後常見面。

我送晚晴出門乘車。她丈夫趙凌正在焦急地等着她。

趙凌看到我們倆和和氣氣地出來,神色一松。我不禁在心裏冷笑了一聲。

晚晴見了趙凌,倒是欣喜道:“夫君,你快來看,這是我阿姊。你還記得她嗎?”

趙凌不得不和我打招呼,硬着頭皮,叫了一聲:“原來是大姨姐,別來無恙。”

我也欠了欠身,“妹夫多禮了。多年不見,可否借一步說話?”

趙凌看了看已經登上了馬車的晚晴,同我走到門邊。

我背着晚晴,冷眼看他,道:“你做的事,我全都清清楚楚。你這等背信棄義的小人,我是最為不齒,若你不是我妹夫,我是定要取你頭顱來祭奠我家人的!”

趙凌神情僵硬,也不辯解,只問:“你……你和晚晴說了?”

“沒有。”我說。

趙凌大大鬆了一口氣。

我冷言道:“我並沒原諒你,也永遠不會。晚晴她是不知道,她若知道了也不會原諒你。我們陸家女子性子都烈。她現在嫁給了你,又馬上要生第三個孩子了,我也見她對你是真的有情。越是這樣,以她那性格,告訴她真相,只會逼死她。我不會這麼做。”

趙凌臉色蒼白,緩緩抬手,“謝郡主手下留情。”

“我早就不是什麼郡主了。”我自嘲。

趙凌慎重道:“您在下官心裏,依舊是郡主。下官對晚晴也是真心實意的,將來若有半點辜負於她,願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我輕嘆,“你還是好好留着你這條命,照顧晚晴和孩子吧。”

趙凌依舊一躬到底。

我走去車邊,和晚晴道別。

晚晴忽然拉住我的袖子,低聲說:“有一事,還要問阿姊你一聲。”

“什麼事?”

晚晴略有點為難,道:“阿姊,你同我說實話。你當年,是不是和封崢他……”

她話留了個尾音。我更是無言以對。

晚晴嘆了口氣,“我就猜到了。”

我不免好笑,“你怎麼猜到的?他又不喜歡我,只是我單戀他而已。再說,都過去那麼多年了。”

晚晴皺着眉搖了搖頭,“阿姊,封崢也在曲江這裏。”

我怔住。

封崢也在曲江,和我在同一座城裏。頭頂同一片天,腳踏同一方地。

分別四年多,我們第一次隔得這樣近。近到我又覺得舊傷一陣陣抽痛,呼吸不過來了。

我站在門口,目送趙家的馬車逐漸遠去,耳邊還環繞着晚晴最後的那句話。

“他情況很不好。你有空,還是去看看他吧。”

我慢慢地往回走。

這天,是越發地冷了,我又忍不住咳嗽起來。

草兒趕緊為我披上了披風。

我抬起頭,就見蕭政站在屋檐下,正靜靜地凝視着我。

我想起很多年前的事。我拜師后,大半年才回家一次,然後進宮去,見到蕭政。那個少年也是這樣站在屋檐下,靜靜地望着我。有點冷漠,有點埋怨,有點擔憂,又有點無奈。

那時候我還小,看不懂,只覺得他變奇怪了,於是和他漸漸疏遠。

現在我看得懂了,只是我們之間這個距離,已經猶如隔着海一般遙遠。

封崢曾對我說,要我不要喜歡他。我管不住自己,一頭熱血奔回城,看着我爹掉腦袋。從此我的世界就顛倒了過來。

夏庭秋以前開玩笑說,我當初就是個破碎的布娃娃,他把我撿回來,重新拼補起來的。

我在他的手裏重新活了過來。我想要繼續我的新生活,那我就必須和過去有個了結才是。

一個白絮從眼前飛過,又是一個白絮。接二連三,紛紛揚揚。

我抬起頭來。這是下雪了嗎?

蕭政從屋檐下走出來,和我面對面站着,撐起了一把紫竹傘。

我看着他,低聲問:“你都知道?”

蕭政沒回答,只是伸出手來,將我抱住。

我平靜地由着他擁住。

雪越下越大,紫竹傘籠罩下的天地間一片靜謐。我可以清晰地聽到雪花落在傘上的沙沙聲,還有蕭政緊張而壓抑的呼吸聲。

我靠在他的肩頭,緩緩道:“我想去見見他。”

蕭政什麼也沒說,只是雙手收攏,將我抱得更緊了。

傘落了地,雪花直接飄到我們臉上,冰涼浸骨。

我閉上眼,在心裏無聲地嘆息。

雪下了一夜,地上鋪了一層白毯。車軲轆輕輕轉動,輪子在雪地上留下長長兩道痕迹。

車在城中小巷裏轉來轉去,像是繞迷宮一樣,沒有個盡頭。我坐在車裏,腦子裏只翻來覆去地回想着晚晴的那句話。

他情況很不好。

窘迫?他到底是封家長子,自己又有俸祿官職和封地,沒道理過得不好呀。

車終於停了。

一座普通的中等小戶人家的宅院,門口也沒有匾額。

草兒去敲門,一個老伯過來開門,眯着眼睛看了看我的車,說了聲:“是趙夫人呀?大冷天難為您親自過來探望我家公子。”

老人家眼神不好,見着車好,又是女眷,就把我錯認作晚晴了。

我想解釋,老伯已是匆匆往宅子裏走去,碎碎念着:“我這就和公子說去。趙夫人又來看他了。”

我無奈,只好屏退了草兒,自己跟了過去。

這座宅院也不算小,卻空蕩蕩的,一路走來,連個僕從的影子都看不到。屋舍門戶禁閉,花草也乏人護理,到處一副衰敗的景象。

我走了半晌,也沒看到那個老伯的身影,自己倒有點迷路了。不知怎麼的,轉來轉去,走到了后花園裏。

這裏也是草木凋零,枯葉掩徑,小池塘里殘荷一片。

忽然望到東南角有一大片鵝黃,又聞着了芳香,想是臘梅開了,便情不自禁地走了過去。

梅樹下站着一個人,正背對着我,拿着一支剪刀,對着一樹梅花在猶豫着不知道剪哪支的好。

那背影熟悉又陌生的。高且瘦,很瘦,彷彿都有點不堪那身衣服的重壓,原本烏黑的頭髮也已經摻雜着銀絲。

大概是聽到了我踩着枯葉的聲音,他頭也沒回,輕笑道:“你怎麼來了?天這麼冷,你身子又重。萬一有點閃失,我拿什麼賠你家老趙?”

我張了張嘴,喉嚨堵着,一個字也發不出。

男子發覺不對,轉過了身來。

風從遙遠的地方刮過來,再從我們之間刮過,驚起了枯枝上的殘雪。

慘白的天空之下,我沉默地望着封崢那張明顯削瘦了許多的臉,腦子裏一片空白。

封崢蒼白的臉上浮現了一抹激動的紅暈,飛舞的殘雪在他眼底劃了一道刺目的白光。

他朝前走了一步,張口想說什麼,身子卻軟軟地倒了下去。

那一刻,我只覺得胸膛被挖了一個大洞,血淋淋的,再也彌補不了了。

第86章

老大夫從屋裏走了出來,朝我拱手,道:“姑娘請勿擔心,封將軍已經沒事了。將軍體虛畏寒,想是在雪地里站久了,寒症犯了,這才暈厥過去的。老朽已經給將軍施了針,他也已經醒了,姑娘可以進去看他了。”

我謝過老大夫,推門走了進去。

屋子裏燒着地龍,暖烘烘的,暖氣也讓我一直有點抽痛的胸口舒緩了下來。

空氣里有股濃重的葯氣,混合著家居被烘出來的木香,刺激着鼻子發酸。

封崢躺在床上,看到我進來了,掙扎着要坐起來。我趕緊一步上前,把他按回床里。

“大夫說你需要休息。”我給他掖了一下被子。

封崢只好躺着,只是一雙眼睛盯着我,一動不動,像是要把我這個人看才穿一樣。

他整個人都瘦了很多,臉色灰敗,兩頰深陷,眼角已有淡淡細紋,兩鬢夾着銀絲。他還不滿三十呢。

到底發生了什麼?

封崢忽然淡淡笑了,說:“我這是在做夢嗎?”

我眼睛發熱,卻也笑了起來,“一聽這話,就知道你不曾夢到過我。”

“這話怎麼說?”封崢詫異。

“若是常夢到我,又何須多此一問呢?”

封崢愣了一下,呵地笑了起來,“你呀……”

他眼神溫柔如水,抬起手,輕輕摸我的臉。那小心翼翼的姿態,彷彿真怕我是一個鬼魂一樣。

我握住他的手,把臉貼着他的掌心,閉着眼不說話。

他的手比我的手還涼。骨節分明,老繭厚實,虎口有幾道疤痕。這和我爹的手很像,是一雙久經沙場的武將的手。就是,太瘦了點。

封崢低聲說:“我一直想夢到你,卻是一直都夢不到。只當是你還怪我,不肯入我夢來。”

我口中酸澀,“我活得好好的,入你夢做什麼?”

封崢笑起來,“所以今天見了你,我才釋然了。”

我不禁長嘆了一口氣。

我們怎麼會弄成這樣?

在那些天真歡愉的歲月里,在我羨慕又嫉妒地看着他和晚晴吟詩作對的歲月里,我是從來不曾想到,我們還有這麼一天。

兩個人,都一身是傷,寂寞寥落,只能彼此為慰籍,相對無言。

我落下淚來。

封崢忙道:“別哭呀。我沒事的。”

我搖搖頭,抹去了淚水,“你這是怎麼搞的?以前壯得像頭牛,現在虛弱成這樣。別說是我當年刺你一刀,到現在還沒好。”

“怎麼會?”封崢語氣輕鬆,“不過是當初戰場上落下的舊傷。等過了冬,到了春天,就會好起來的。倒是你,當初你傷得很重吧?”

“我師父救了我。傷已經好得差不多了,你不用擔心。”

“這麼說來,你這幾年,一直躲在山裏了?”

我點了點頭,“過了幾年與世隔絕的日子,現在下山一看,發覺真是物是人非了。特別是你。”

“你以為我如何?”

我嗤笑,“以為你高官厚祿,嬌妻美妾,兒女滿堂。”

封崢也笑起來,用力過度,突然有點咳。我急忙幫他拍背,手碰上去,摸到的是硬硬的骨頭。

他竟然這麼瘦!

什麼樣的舊傷,可以把人折磨成這樣?

我問:“你怎麼一個人住在這裏?你家裏人呢?”

“家裏人多事雜,這裏清靜很多。”封崢說,“這院子是我外祖父留給我的,多年沒收拾,有點亂,住着卻舒服。我也不是一個人,這不是有家丁嗎?”

“那大夫開的葯,吃着怎麼樣?”

“姚大夫是遠近文明的良醫。”

我握緊了他的手,良久不語。

一室沉香,心頭像壓着一塊磐石似的。

也不知過了多久,草兒在外面輕聲道:“姑娘,時候不早,該回去了。”

我和封崢都如大夢初醒一般。

“你這是要回趙家了?”封崢問。

我看着他關切的目光,喉嚨里堵着一塊石頭,話怎麼都說不出來,只能順着他的話點了點頭。

“你們姊妹重逢,也不容易。”封崢說,“晚晴對我也很照顧,代我向她和趙凌問聲好。”

“我知道。”

我朝外走,走了兩步,回頭看,封崢靠在床頭,默默地望着我。削瘦的面容一片平和,眼裏卻有着不舍。

他的面容依舊是俊逸的,挺直的鼻樑,溫潤的雙眼。我以前總喜歡偷偷看他的側面,看他不苟言笑的模樣。現在他倒是笑了,對我笑得溫情脈脈。可是我卻覺得心裏更加痛苦了。

“你好生休養。”我輕聲說,“我爭取明天再來看你。”

封崢聽我這麼一說,似乎鬆了口起,露出欣慰的神色來。

我逃一般離開了這座院子。

封崢說他就像在做夢,我卻覺得我更像是在夢中。

一場繁華大夢。我穿過草原,穿過沙漠,領略了北地風貌,又經歷了家族興衰,再然後在海上飄飄蕩蕩。

忽然醒來,發覺家已經沒了,妹妹幸福地活在虛構的世界裏,昔日愛過的那個白馬青袍的翩翩少年也已經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形。

以前,我的心裏有很多很多的恨。

現在真的面對昔日遺留下來的荒涼,我才發覺,我心裏最多的,只有一種無力感。

回程的路上又下起了雪。車行到地方,停了下來。草兒撩起車簾。我鑽出去,就見蕭政手執一柄紫竹傘,站在車下,對我伸出手。

不知道怎麼的,他這張精緻而充滿意氣的臉,忽然和封崢那張削瘦而沉靜的面孔疊加在了一起。

我伸出去的手抖了一下,然後被蕭政不耐煩地捉住了。

幾乎是被他半拉半抱下車的。

下人都識趣地別開了臉。我也有點木然了,隨着蕭政占我便宜。

蕭政將我帶回院裏,握着我冰涼的手,笑着說:“怎麼,才出去半天,心就舊野了?這下你人也見到了,可滿意了?”

我抽了抽鼻子,問:“他的身子怎麼會差成那樣?”

蕭政不悅地皺眉,“馳騁沙場,又不知保養休息,過勞成疾。我聽人說,誰見了他當年打仗那樣,都會覺得害怕。那種不要命的打法,根本就是找死。他倒是連戰連勝,軍功赫赫。我要給他個大將軍當,他卻辭官了。也是,身體糟糕成這樣,也沒法再上馬了。可惜我們東齊損失了一員大將……”

我越聽心越涼,猛地把手抽了回來,“你只關心這個?”

蕭政斜眼看着我,冷笑道:“我是一國之君,我不關心這個,那關心什麼?”

我狠狠別過臉去。

蕭政走過來,溫柔地摟着我,“你若擔心他,我叫太醫給他看看好了,再撥幾個人去照料他。”

我說:“我想過去照顧他。”

蕭政摟着我的手猛地一僵,然後放了下來。

“你說什麼?”

“我想過去照顧他。”我朝着蕭政緩緩跪了下來,“陛下回京后,我就要跟着走,留在這裏的時日不多。我想盡一份力。”

蕭政居高臨下地俯視着我,他抿着唇,眼神冰冷如霜。

我淡然以對,“我如果不這麼,怕是一輩子都不得安生的。還望陛下成全。”

“你這個時候倒知道叫我一聲陛下了。”

“民女求陛下開恩。”我匍匐在他腳下。

“你——”蕭政激怒。紫竹傘跌落在地。

“你跪到死都沒有用!”

他甩袖揚長而去。

沒有他的命令,誰都不敢扶我起來。我就這麼繼續跪在雪地了。

冰涼刺骨的雪水浸進衣服里,膝蓋被堅硬的地磚硌得生痛,單薄的衣服抵擋不住寒氣,我瑟瑟發抖。

有點後悔了。若多點耐心,回了屋再跪下來求他,也不至於挨凍了。

只是現在吃後悔葯也晚了。我認命地繼續跪在地上。

天色已經暗了,雪越來越大。我本來就畏寒的身體經受不了多久就開始瑟瑟發抖了。

手腳像是覺得針扎般的麻痛,然後轉為劇痛,再失去知覺。胸口舊傷彷彿裂開了一般,喘不過氣,喉嚨里漸漸湧出一股血腥。

腦子裏昏昏沉沉,覺得身下的大地開始旋轉。

我渾身脫力,而邊聽到草兒的一聲驚呼。

腦子裏是紛至沓來的夢。

陽光明媚的大樹下,俊俏少年笑着問我,你是誰家的小女娃。

祠堂里,爹黑着臉拿鞭子指着我:混賬,還敢說你沒欺負你妹妹。

浩瀚如海的沙漠裏,我坐在馬上,靠在封崢的懷抱里。

士兵衝進了家中,娘倒在地上,我將匕首□了封崢的胸膛之中。

繁星滿天的海灘邊,夏庭秋牽着我的手,帶着我踩着鵝卵石,慢慢地走着……

後背一股霸道的熱流衝來,我哇地一口,將堵在喉嚨里的腥液吐了出來。

我緩過一口氣,張開了眼,不免嚇一跳。

蕭政一身污血,坐我對面,表情猙獰得很。

我詫異,“你這是怎麼了?”

蕭政一副氣不打一處來的模樣,張口就一串咆哮。可惜我耳鳴得厲害,來不及聽清楚,就又暈了過去。

彷彿像置身於烤爐一般,能把人肌膚烤焦的熱浪讓我痛苦不堪。

恍惚間又像回到了沙漠之中。頭頂是熾熱的陽光,腳下是灼人的沙子。我赤着腳,蹣跚而行。

身邊沒有一個人。我疲憊且饑渴,彷徨又恐懼。我大喊大叫,喉嚨里一片血腥,空曠的沙漠裏沒有半個迴音。

我重重跌倒在地上,呼吸越發急促,彷彿用上了全身的力氣,可是空氣卻始終沒法進入肺里。

我這是要死了嗎?我驚恐地叫起來。

不,我不要死!好不容易堅持下來了,我要活下去!

爹!師父!二師兄!二師兄——

“噓……”有人抱住我,“我在這,我在這裏!沒事了……”

我努力張開眼睛,高熱讓視線一片模糊,只看得到一個人影,那個那個熟悉的感覺卻是我不會認錯的。

我熱血上涌,哇地一聲哭了起來,抱住那個人不放手。

“二師兄——”

第87章

夏庭秋不住撫摸着我的頭髮,在我耳邊說:“沒事了。別哭,你現在不能多說話。”

我緊拽着他後背的衣服,把眼淚鼻涕都抹在了他衣襟上,“你為什麼才來?我等你等了好久!我以為你不要我了……”

“怎麼會呢?”夏庭秋哭笑不得,抱緊了我,“我怎麼會不要你呢?沒有人會不要你。乖,別哭。已經沒事了。”

我哭得不亦樂乎,哭到後面又喘咳起來。肺部劇烈地疼着,我蜷着身子咳成一團,滿嘴鐵鏽味。

夏庭秋焦急地叫了我幾聲,有人在我的穴道上扎了一針,我又昏睡了過去。

接下來的睡眠就要平靜很多。低熱有點反覆,偶爾會做夢。可是不論何時,只要我焦慮着醒來的時候,總有一個人握着我的手,對我溫柔低語,喂我葯和粥。

我覺得很是安心,也抓着他的手不放。

等我徹底清醒過來,已經過了五日了。

窗外是個亮晴天,寒鳥在枯枝上鳴叫着,門外傳來唰唰的掃雪聲。

左手被一個人緊握着。那人正趴在床沿,沉沉睡去。

我伸出右手,小心翼翼地碰了一下他鬆散的頭髮。

夏庭秋猛地抬起頭來。對上我清明的眼神,他似乎長長鬆了一口氣。

我摸了摸他帶着疲憊的臉,淺淺笑了。

夏庭秋也笑着,俯身過來,在我額頭落下一個吻。

錢太醫給我把過脈后,蕭政也出現了。

夏庭秋一直坐我床邊喂我喝粥,見他來了,便站起來,拱手行禮。

蕭政為人傲慢,目空一切一直是他的待人態度,可也對夏庭秋點了點頭。這讓我也驚訝了一下。

“好些了嗎?”蕭政問我。

當著夏庭秋的面,我也不好如往常一樣對他使性子撒潑。我謹慎得體地說:“雖然還沒什麼力氣,不過已經好多了。謝陛下關心。”

蕭政嘴角牽了一下,看了夏庭秋一眼,“想必你也好奇你師兄怎麼會來。”

的確。蕭政花了這麼大力氣才把我給抓到,怎麼會輕易讓夏庭秋來見我?他就不擔心夏庭秋趁他不注意帶着我偷跑了?

蕭政可不是什麼心胸廣闊之人,就算我能原諒他殺我全家,他都不能容我和夏庭秋兩人在他眼皮底下親親熱熱。

夏庭秋問我:“雨兒,你對開闢新航路一事,知道多少?”

話題一下跑那麼遠,我腦子轉了一下才回過神來,“我就知道你告訴我的。不是官府與海盜有勾結嗎?”

“正是。”蕭政臉色沉了下來,“我這次南下,本是巡視新修建好的京海運河。前陣子我卻私下接了一張摺子。有位官員冒死像我稟報了定波地方官府私下勾結海盜,獨霸航道,洗劫來往商貨船之事。”

我驚訝,“你竟然不知道?我還當是你的主意。”

夏庭秋咳了一聲。

蕭政的臉更黑了三分,“你覺得我會做這樣的事?”

“我曾聽水手們說過,浪番國的國君就公然鼓勵海盜去別國燒殺擄掠,還與他們一同分贓。所以他們的海盜才會如此猖獗。我當然覺得這個行徑十分可恥。可是一聽說官府和海盜勾結,便想若是有利可圖,你也未必不會這麼做呀。”

夏庭秋又咳了一聲。

“你覺得我是個無恥之君?”蕭政額頭的青筋暴露。

“我只是隨便說說。”我見不妙,趕緊圓場,“我以為你明察秋毫,下頭這點動作應該瞞不過你的眼睛才是。既然你是真不知道,那就是我錯怪你了。”

蕭政神情緩和下來。看來上位者都喜歡被拍馬屁,即便刻板陰沉如蕭政者都不能免俗。

我問:“這麼說,你並不知道此事?那你現在打算如何辦?”

“自然是絕不姑息。”蕭政一臉理所當然,看我的眼神十分鄙視。

我多嘴,說:“為何不考慮效仿番國國君的作法?”

蕭政語氣傲慢:“番國彈丸之地,貧瘠荒涼,靠海上掠奪為生,尚且說得過去。我們堂堂東齊,地廣物博,海路貿易興旺,犯得着為這點蠅頭小利毀了數百年的聲望?”

我看慣了他一臉陰沉地說著那些詭計,猛然聽他這般高談闊論,一時有點不習慣。

夏庭秋很耐心地解釋給我聽,“我已經和陛下商討過了,陛下有意剿匪,夏家和船王家族都樂意協助同陛下。”

“這麼說,是要打仗了?”我皺眉。

“必然會有一場爭鬥的。”夏庭秋微笑,“我們胸有成竹,你不用擔心。”

我拉着他,小聲問:“為什麼不是皇帝派兵?”

夏庭秋也小聲答:“他派兵,那條航道就沒我的份了。”

“他倒白佔便宜。”

蕭政擰起了眉頭。

我趕緊沖他一笑,“陛下這個決定,真是英明。”

蕭政對我的吹捧無動於衷。他冷漠地看了看夏庭秋和我,一言不發,扭頭離去。

等他走了,我伸出手,就在夏庭秋胳膊上狠狠擰了一把。

夏庭秋痛叫,“乖乖的,力氣怎麼這麼大?你不是還病着嗎?”

我陰笑,“誰叫你剛才裝小白兔?”

“那怎麼是裝?”夏庭秋不滿,“天家之事,本來也不是我這種黎民百姓能過問的。不聞不問不說,這才是君子為人之道。”

“你就繼續君子吧!”我氣道,“他現在裝得好。在你來之前,還一副欺男霸女的模樣。你要不來,他就帶着我回京城去了。我看你到時候去哪裏找我!”

夏庭秋笑嘻嘻地抓住我揮舞過去的拳頭,“師妹息怒!師妹息怒!你放心,你就算被他帶到天涯海角,我一樣可以把你找得回來。”

“你就吹吧。”我撲哧笑起來,“你是怎麼尋過來的?大搖大擺走來敲門?”

“當然。”夏庭秋揚眉,“不然還能翻牆不成?”

“蕭政竟然放你進來?”

夏庭秋說:“你當時病得正沉,他家太醫束手無策。我說帶了葯來,他二話沒說就放我進來了。”

“難怪。”

“他倒是真的關心你。”語氣酸溜溜的。

“可惜沒用在對的地方。”我不以為然。

“不說他了。”夏庭秋摸摸我的頭,“聽說你和你妹妹重逢了?”

提起晚晴,我立刻興奮起來,拉着夏庭秋絮絮叨叨說了好長一番,然後就極其自然地想到了封崢。

“怎麼了?”夏庭秋見我停住了,追問。

我咬了咬下唇,說:“我見着封崢了。”

夏庭秋眨了下眼,望着我沒說話。

我在他的沉默中繼續說:“他身體很不好,幾乎是卧病在床。大夫說他只是一點舊疾,可我卻看着很不放心。我……我想求大嫂過來給他看看。”

夏庭秋眼帘低垂,沉吟片刻,道:“也好。上個月大師兄給我來信,說一家人正在惠川走親戚,要小住一個月。惠川離這裏也只有六、七天的路程,請大嫂來一趟也方便。”

我心裏發熱,“謝謝。”

“謝大嫂吧。”夏庭秋似乎輕嘆了一聲。

我在家裏又休息了兩日,幾番央求,才終於得到蕭政和夏庭秋的同意,再次去探望封崢。

夏庭秋略有點不高興,卻沒怎麼擺在臉上。倒是蕭政在我臨上車前,冷不丁地對夏庭秋說了一句:“我說什麼來着?這就是個養不熟的。對她再好,心裏也只挂念着封崢一個人。人家不來招她,她都會自己巴上去。”

夏庭秋臉上的那絲笑被這句話抹沒了。

我也心中窩火,忍不住頂嘴:“那也是要看什麼人養!”

蕭政被我頂了一句,果真心情大好,陰惻惻地笑了兩聲,轉身就走了。

夏庭秋詫異,“他還真吃你這套。”

我頭疼,“別說了。我發覺我身邊的人,真是一個比一個怪。”

“好在我很正常。”夏庭秋又恢復了嬉皮笑臉。

我憋着笑,“比上不足,比下有餘。”

夏庭秋手搭着車門,探頭追問:“我說,你剛才說,要看什麼人養,是什麼意思?”

“什麼什麼意思?”我打馬虎眼,避開他的視線。

夏庭秋那雙桃花眼笑得彎彎的,“就是說,換了人養,你就養得熟了?”

“你聽他胡扯。我又不是狗!”我被夏庭秋這樣看着,耳根子莫名其妙地發熱,乾脆扯過車簾放下來。

車動了起來。

夏庭秋的念叨就像一根絲線一樣鑽進我的耳朵里。

“那我養你十來年,把你養熟了沒?”

第88章

到了封府,又是那天那個老伯來給我開的門。大約是封崢囑咐過了,他這次仔細看了看我,認出我不是晚晴,便道:“可是陸姑娘來了?我家公子等了你好些天啦!”

我頓時覺得很慚愧。我和封崢約着次日再來,這個次日卻拖成了數日,白教他這樣等我。

可是封崢卻笑道:“四年都等過了,這幾天算得什麼?”

一句話說得我更是羞愧得無地自容了。

這幾天天氣回暖,封崢臉色略好了點。他見了我自然是極開心的,招待我吃點心。

“當年守邊關的時候,當地人特別喜歡用□做這種酥餅。後來我回來的時候,就跟當地人要了一張方子,讓王嬸學着做。”

“聽說你打起仗來就不要命,這才落得一身是傷?”我問。

封崢不以為意地笑了笑,“年輕氣盛,總想着建功立業,覺得一點小傷不礙事。”

他提起茶壺為我倒茶,手微微發抖,濺了兩滴茶水落在桌子上。

我鼻子一酸,不動聲色地別過臉,假裝什麼都沒看到。

封崢也什麼都沒說,袖子在桌面上輕輕一掃,水痕就不見了。

“阿雨,”他問,“你會在曲江住多久?”

我心裏也沒數,“我隨二師兄來的。等他的事辦完了,我估計也得走了。”

“這麼說,也不會常住了?”封崢垂眼沒看我,笑得幾分落寞,“真是可惜。這院子裏種了不少海棠。我還想着,等到了春天,再同你一起賞花呢。”

我怔怔,道:“也不是不可。我回去就同師兄商量。”

封崢眼裏露出欣喜之色,張口要說話,忽然又捂着嘴,咳了起來。

僕婦快步走進來,端着一碗湯藥,“公子快把葯喝了吧。”

封崢看着那黑糊糊的葯汁,露出膩煩的神情,卻一把接過來,仰頭喝了個乾淨。

“慢點,緩口氣。”我趕緊把茶送他手裏,“對了,我已經給我大嫂去信,請她過來給你看看病。我大嫂是醫聖之女,我的命大半都是她救的。”

“我這病……咳……也不是什麼疑難雜症,何必……咳咳……何必麻煩她?”

我拍着他的背,“等你把話說順了,再來同我討價還價吧。”

封崢喝着茶,似乎有滿腹的話,卻沒再多說半個字。

我望向窗外,只見牆角就種有一株海棠花。心想若是春天花開了,從卧室就可一眼望見□,也真別緻。

趁着蕭政忙着清算貪污官吏,無暇尋我晦氣,夏庭秋又忙着藉此機會為夏家謀取福利,沒空管我,我往封崢這裏跑得更勤了。

封崢南下養病,只帶了一個小廝。黃伯和王嬸本是原來看宅子的老家丁,老兩口的兒子和兒媳也在府里幫着做點事。這麼大一座宅子,只有這幾個人,難怪衰敗得這麼厲害。

其實我和封崢並不是很聊得來。吟詩作對我不在行,對弈我總輸,我們真是找不到什麼相同的興趣愛好。我想來想去,只好把這幾年在山裏和海上的生活說給他聽。

山野生活很愉快,我說著開心,封崢聽着津津有味。我們順便把當初在北遼的經歷也拿出來追憶了一遍。說到人妖王爺的那些醜事,兩人一起拍案大笑。也不知道隔着大海,此刻不知道在幹什麼的迦夜王爺有沒有打噴嚏。

至於過去的不愉快的記憶,我們倆都極有默契地從腦海里暫時抹除了。

我後來又和晚晴見了幾面,說到封崢,她也連連搖頭。

“阿姊和封崢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麼,我到現在也不清楚,封崢哥哥他也從來不說。只是我和他重逢后,一提起你,他就黯然傷神。你忌日那天,他尤其難過,喝多了酒說胡話,說他辜負了你的信任。有一次我看到那把匕首,就是你在抄家的那天刺了他的匕首。他似乎一直收在身邊的。”

我回想起抄家那時的兵荒馬亂,心裏還有點犯怵。

晚晴問:“阿姊,你和他,真的再沒有機會了?”

我苦笑道:“說出來你怕不信。我原先是喜歡他,他卻不喜歡我的。他現在,頂多只是為當初瞞着我而有點愧疚吧。”

晚晴搖了搖頭,“阿姊,你別怪妹妹在你面前說教。情愛一事,我這已婚婦人,可比你要清楚些。封崢哥哥他若是不喜歡你,如今也不會變成這樣。他這個人,我們倆都熟悉的,性子倔強,耿直忠正,一根筋到底,寧折勿彎。他當年忠於皇上,就負了你,所以這些年來良心不安,於是自我折磨……”

“別說了……”我不自在。

“讓我說完。”晚晴難得固執一回,“他在戰場上那麼不要命,我當初聽說了,腦子裏只想着一件事:他怕是要以身殉你啦!”

我手抖了一下,茶杯打翻,茶水浸濕了桌布。

窗外,我的大外甥正有奶娘抱着和弟弟玩。孩子們的歡笑聲給這個陰沉沉的雪天帶來了一點難得的生氣。

“阿姊,”晚晴在我身後說,“四年過去了,你還喜歡他嗎?若是喜歡,就不要給自己留下遺憾。”

大嫂如她來信上寫的,果真提前兩日到達了曲江。

我出城去接她,順便送夏庭秋一趟。他這次回天欽島同船王匯合,還帶着五千水師,三方聯手,一舉殲滅海盜。

這註定了是一場惡戰。我為他擔憂得幾天都沒睡好,夏庭秋倒是摩拳擦掌。他壯志綢繆,等着打一場漂亮的仗,在海上,也在夏家,立下威信。

我按照海島人家的傳統,綉了一個荷包,裏面放上一枚小海貝。我在萬佛島上買的那個拇指大的玉質小寶瓶,後來請和尚給開了光,也放進了荷包里。

寶瓶,寶瓶,希望能保他平安,早日回來。

夏庭秋拿着荷包翻來覆去地看了半晌,終於忍不住問我:“這上面繡的到底是什麼?”

“海棠花!”我怒,“你沒長眼睛啊?”

“海棠?”夏庭秋慶幸地嘀咕,“我差點以為是棉花。”

大嫂哈哈笑,“你們兩人還真是老樣子。少了你們倆吵嘴,我都覺得山裡寂寞了許多。”

夏庭秋要動身了,我送他上船。

我把荷包塞進他懷裏,說:“你現在是一家之主,得有個當家的樣子,不用什麼事都衝到前頭了。有空跟迦夜學學,我看他家長派頭就挺足的。”

夏庭秋笑着應下來。

他今天是悄悄出發,蕭政也沒來。看着四下無人,夏庭秋抓着我的手,低聲說:“我之前向皇帝提出要帶你回去,他推脫以後再議。我想他是不肯放人,將來還不知道要找什麼借口。”

“不奇怪。”我忿忿咬牙,“他賊心不死。我都懷疑是不是我上輩子欠了他錢沒還了。”

“我可以安排人悄悄帶你走。”夏庭秋盯着我說,“皇帝南巡帶的侍衛大半都留在了定波,我的人帶你出來不難。”

“不行。”我堅決搖頭,“晚晴一家在他眼皮底下。”

“那你……”

“別急。”我把手一擺,一副江湖大姐的派頭,“我也想清楚了,我逃來逃去也不是個辦法。只有讓他自己想明白了,放手了,這個事才算有了個了結。我會同他好生談談,你只管專心去殺敵吧。”

夏庭秋笑着,按照老習慣,伸手捏了捏我的臉,然後縱身一躍,跳上了船。

他身姿矯健,船夫不禁喝彩。

清晨海面上的薄霧猶如一匹輕紗,漸漸將遠去的船遮住。海鳥鳴叫着掠過海面,飛向天際雲霧后的那輪淡淡的晨日。

大嫂長吁了一口氣,“老二為了你,也算是鞠躬盡瘁了。你就是他心尖上的那塊肉啊。”

我的心劇烈地跳着,“大嫂怎麼突然說這個?”

“不是嗎?”大嫂瞅着我,莞爾道,“你自己心裏不也很清楚嗎?人生得此知己,也不枉來世上走一回了。”

“大嫂……”我窘迫。

大嫂爽朗笑道:“不打趣你了。走吧,去給你的封哥哥看病。”

我帶着大嫂去封府。

封崢正在發熱,臉頰微紅,眼睛格外明亮,竟然顯得精神很好。他一見我,便露出和煦的笑容,過了片刻才看到我身旁的大嫂。

大嫂上下打量他,道:“聽阿雨念了你許久,今天終於得見了。”

封崢道:“勞煩葉夫人不遠千里來為在下看病,實在過意不去。”

“封公子要謝的人是她吧。”大嫂指了指我,“阿雨很是擔心你,急忙把我催來的。”

封崢望向我。我低頭笑了笑,“舉手之勞。”

大嫂行事乾脆,不說廢話,立刻開始給封崢做檢查。我坐在旁邊,看大嫂有條不紊地忙着。

她的笑容慢慢收斂,臉色逐漸嚴肅起來。檢查到心胸處的時候,大嫂的眉頭已經緊鎖。

“有什麼不對嗎?”我不安地問。

大嫂轉身命令我:“阿雨,你先出去!”

“怎麼了?”

封崢反倒一臉輕鬆,“我要寬衣了。這裏留葉夫人和王嬸就夠了。”

我紅着臉從屋裏灰溜溜地跑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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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風捲簾海棠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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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8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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