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40章

第37—40章

第37章

封崢這一去,大半天都沒回來,應該是和美人品酒彈琴、吟詩作對,好不逍遙快活。

我在院子裏悶得無聊,把茶和點心都吃完了,然後乾脆跑去後院廚房看廚子們殺豬。

因為夏荷她們死命攔着,我沒能走得太近了。不過那廚子刀法十分利落,先是一把快刀捅了豬的心臟,放了血,然後嘩啦一下開腸剖肚,那一大堆冒着熱氣的下水嘩啦流到地上。再然後就是把豬大分數塊。

夏荷她們膽子小,看得戰戰兢兢,花容失色。我反而還吩咐廚子道:“豬嘴巴和耳朵都拿去鹵了。那血和肚皮肉也不錯,今晚就拿來下火鍋吧。”

廚子連聲應着,又問:“郡主,下水要不要?”

我說:“把豬肝和腰子洗乾淨了,用泡椒爆炒也好吃。”

隨後我又和那胖胖的廚子一同探討了炭火烤魚、荷葉燜鴨、椒鹽小排等南方菜的作法,再把南北菜系的相同和不同之出拿出來議論了一番,最後得出了我們南方菜精緻、美味又健康的結論。

我和廚子一見如故,這胖大叔心情大好,還耍了一套庖丁解豬的刀法給我看。我在旁邊使勁鼓掌叫好。

夏荷忽然拉了我一把。我莫名其妙地轉頭看她,卻發現封崢正站在我身後不遠。

丫鬟和廚子一溜煙就跑不見了,後院裏只剩我和封崢。

我慢吞吞走過去,呵呵笑了兩聲,“你回來啦?正好,今天殺了豬,我叫他們把耳朵鹵了。我記得你十分喜歡吃的。”

封崢什麼話都沒說,只是伸過手來,幫我彈了一下衣服上的灰。

我想他大概又要開口數落我,沒想他說:“我吃了才回來的。”

一時間我也不知道是為他沒數落我而高興,還是為他吃了飯而失落,只好僵站在那裏。

封崢看看我,低下頭,然後又抬頭看看我。我也那麼傻乎乎地看着他。

他嘆了一口氣,“好好,我陪你吃飯,好不好?”

我這才展露笑臉了。

我們倆慢慢往內院走去。天色還早,院子裏也沒什麼人,到處靜悄悄的。我見小金叼着一隻鳥一樣的東西從牆上跳過,還不忘回頭瞟了我一眼。

我被它逗得笑了一聲。封崢回頭問:“怎麼?”

“哦,沒什麼。”我忙搖頭,“那個,你今天還順利吧?”

“唔。”封崢應了一下,“也就是聊了陣天。”

聊的什麼,還拖到吃了午飯才回來?

我一時嘴賤,問:“國師人怎麼樣?”

“挺好的啊。”封崢立刻說,臉上一下就放出光芒來,“她知識淵博,談吐儒雅,待人又溫和有禮,真不愧是名門之秀。哦你知道嗎?她原來並不是北遼人,而是出生在離國,後來因為名聲太甚,才被……你怎麼不走了?”

我站着,抱着手,頭微低垂,視線卻上挑,直直盯着他。這種表情我也常在我娘臉上看到過,不過我第一次做,也不知道效果怎麼樣。

結果封崢顯得莫名其妙,“你眼睛怎麼了?”

“我沒怎麼。”我悻悻地收了眼光,酸溜溜道,“既然談得那麼開心,怎麼這麼早就回來了?”

“天色快暗了,我繼續留下來,怕壞了國師的名聲。”

我忍不住繼續泛酸水,“你倒真為她着想,人家不定還指望着你多留一陣子呢!”

“你怎麼這樣說人家?”封崢不悅,“國師大人不是那種輕浮之人。”

“我不過隨便說說,倒這麼急着為人家辯護了。”我繞過封崢徑直往前走,才走兩步,就被他拉住了。

“你這是發的什麼瘋?”

我一聽,頓時怒火中燒,“我發瘋?我不過問兩句你就當我發瘋?對不住了,我這人說話就這樣,沒辦法像人家談吐儒雅,口燦蓮花。”

我一把推開封崢,提着裙子朝內院跑。封崢叫我,我沒理,一溜煙就不見了。

後來我回了房,以為封崢會過來找我。可我左等右等,等到天黑了,該吃飯了,鹵好的豬耳朵也端上桌了,也沒等到封崢的消息。

我氣都氣飽了,娟子還小心翼翼問要不要把豬耳朵給封崢送過去,我一把搶過盤子大口吃起來。

吃得正起勁,忽然聽一個熟悉的聲音從外面院子傳來:“借酒消愁愁更愁呀。”

夏庭秋背着手一派風流公子的架勢,邁進房來。我把油膩膩的臉轉過去,他身形一頓,腳踩着了門檻,差點跌一跤。

屋子裏的姑娘們都噗哧笑了一聲。我被他這麼一鬧,心情也好了點。

“你這麼早就吃過了?”我問。

“吃是吃過了,不過……”夏庭秋看到了我手裏的滷肉,露出垂涎之色,“來得早,倒不如來得巧。來來,給我一雙筷子。”

夏荷拿了筷子遞過去,夏庭秋還沒接到手,就被我一把搶着,刷地一下丟出門外了。

“啊呀呀!”夏庭秋跳起來,又在我攝人的目光下坐了下來。他扯着桌布角,一臉小媳婦樣,道:“我的好師妹,這你也不能怪我呀?當初同意他去赴會,也有你的一份。如今他對那妖女動了心,你當初不也估計到了的嗎?”

我只笑不語,拿着筷子輕敲碗沿。夏庭秋趕緊站起來給我添了一碗飯。

他繼續說:“你倒也不用如臨大敵的樣子。男人嘛,誰沒幾個紅顏知己?公子哥兒玩的就是這個調調。他再是清高自愛,和美人喝酒聊天也不是做不得的。到時候我們回東齊,那美人又不可能拋下這裏的一切跟着他私奔。”

我沒好氣,轉頭把侍女全都支走了,對夏庭秋說:“你以為我擔心什麼?我是擔心他這樣,我們的計劃就要擱淺了!”

“死鴨子嘴硬。”夏庭秋眯着眼睛看我,“你要真喜歡他,這就衝去告訴他。憋在心裏沖我發火,算個什麼事?”

我又是委屈又是傷心地,呢喃道:“那麼唐突,我怎麼說得出口?”

“你不說,就永遠說不出口。”夏庭秋大口吃着,言語含混道,“我是並不覺得他有多好,只是因為你是我小師妹,你要喜歡他,那我也只有試着接納他。雨兒,師兄我不忍心見你這麼難過。”

我嘀咕:“我……他分明都對我沒意思啊。”

夏庭秋白了我一眼,“平時看着那麼機靈的,關鍵時刻腦子都被豬吃了。行不行,不去說怎麼知道?”

“萬一被拒絕了,多丟臉。”

“又不會掉塊肉。再說你的臉早就不知道丟了多少次了,到時候師兄給你撿回來安上。”

我又好氣又好笑,抓了一塊鹵豬嘴巴朝他扔過去,被他一把接住,丟進了嘴巴里。

“硬了點。”夏庭秋叭嗒了一下嘴,“火候還不夠啊。”

吃完了飯,他大搖大擺地走了。

我干坐着,抿了兩口清酒,愈發覺得無聊了。

正是月頭,外面天空裏懸挂着一輪圓圓的大月亮。

小時候女師父叫我們幾個拿月亮來寫詩,晚晴寫“玉環原是天上物”,只有我寫“白面饅頭掛天空”。同窗們笑死了,女師父還打了我手板心。

我臉皮素來厚,手疼了就吹吹,照舊嬉皮笑臉的。抬頭就見小封崢一身青衫站在私塾門口,正輕蔑地笑我。我覺得我大概從那個時候起,就很想朝他臉上扔馬糞了。

夏庭秋問,我到底喜歡他什麼?他是對我溫柔了,還是貼心了?我還真回答不上來。

我倒是想,我和晚晴從小到大,興趣愛好從來沒有一處相同的,連模樣都不像,沒想如今在封崢這裏卻找到了共同點。

第二天,吃早飯的時候,我聽夏荷說,封崢又收到了國師的信函,請他去京城戲樓聽大鼓。第三天,約了他去賞臘梅。第四天,又邀請他去城郊遊湖。

這北國才開春,小風刮著還冷颼颼的,游勞什子的湖啊?

不過封崢還是屁顛屁顛地跑去了,一點都沒猶豫。他這幾天腦子發燒得厲害,神智全模糊了,一提國師就滿臉帶笑,直夸人家多好多妙,生怕別人不知道他和美人過從甚密似的。

你說這人傻不傻?當初在北遼皇宮裏,那北遼帝對國師美人是什麼態度,他又不是沒看到。天下美人何其多,他怎麼那麼想不開,和去皇帝搶女人?

若不是我那把馬糞把他砸傻了,就是什麼時候腦子被驢踢過了。

我對夏庭秋說:“游吧!好好游!最好來一陣邪風,把船吹翻了,你趕緊跳下去到那國師身上把寶印搜出來。咱們這就大功告成了!”

夏庭秋忙道:“我傷風才好。這麼冷的天,我才不要下水呢。”

“說笑的,你還當真了。”

夏庭秋一邊嗑着瓜子,一邊出餿主意:“完全可以帶人去事先鑿了那艘船。到時候等他們劃到湖中心,船往水裏沉,他們兩人都要淹成落湯雞……等等,封崢可會水?”

“會。”我有氣無力地說。

“那就不行了。淹死倒不要緊,成全了他英雄救美那才不划算。”

我說:“二師兄,我們倆真像一對姦夫那個什麼婦。”

夏庭秋眼睛笑得彎彎如月,像是修鍊成精,化成人形的狐狸,“小師妹,這話要讓師父聽到了,怕是要打我板子的。”

我笑,把手一松,小金蹭地一聲跳起來,撲到他的臉上掛住了。夏庭秋嗷嗷叫,手忙腳亂地想把小金扯下來,結果一腳踩空了階梯,咚地一聲跌了下去。

“喂。”我蹲下來拍拍他的臉。

夏庭秋閉着眼睛,說:“我死了。”

“哦。”我站起來,“來人啊,把這人抬到城外亂墳崗去埋了。”

“別!別!”夏庭秋一下彈跳起來,“還有口氣呢!”

“那就把這口氣憋着。”我說,“咱們去那個什麼羅剎湖吧。”

我往外走,夏庭秋死命拉着我,“姑奶奶,要鑿船,何勞你親自動手?”

我轉頭回了他一個白眼,“鑿個鬼的船啊,本郡主是要去游湖!”

第38章

“我覺得我真傻,真的,我明明知道會有今天,我怎麼會同意跟你出來游湖呢?”

夏庭秋打一個哆嗦,又把這句話念了一遍。

我不耐煩地瞪他一眼,“有完沒完?不想跟過來現在就回去嘛!”

“我倒是想呢。”夏庭秋打了個噴嚏,朝四周望去。四周都是水。

這是當然的,因為我們正在湖中央呢。

其實老實說,我也承認這次羅剎湖之游是倉促了點。而且天不遂人願,也不知道“國師要游湖”這個消息怎麼泄漏出去的,等我們趕到湖邊的時候,附近人家的船全都被國師美人的仰慕者給包了個乾淨。屬下跑了半天,才找來一艘只能坐四個人的小船。

夏庭秋覺得這船太簡陋了,不符合他南海巨富夏家二公子的翩翩形象。我眼見着國師的御船就要劃得不見影子了,一腳把夏庭秋踹到了船上。

我跟着上船。湖面一陣寒風吹來,夏庭秋連着打了好幾個噴嚏

我安慰他,“放心吧,我會醫的。到時候你萬一真落水重病……”

“謝小師妹醫救!”夏庭秋撲到我腳邊。

“……我會回去給陛下上表為你厚葬的。”我笑盈盈道,“抱歉,我說話慢。”

這人以前在山裏的時候,大冬天還跳河裏撈魚游泳,卻在這裏裝弱不禁風。

京郊的這個羅剎湖雖然比不得白頭海大,但是也不算小。船到湖中,之間四面茫茫都是水,看不見岸。

我們事先打聽了,那國師請封崢游湖,主要是聽他看這羅剎湖最著名的一景“林海望雪”。說是湖西岸邊有一大片松樹林,天氣晴朗的好日子,比如今天,就能望到樹林后遠遠幾百裡外的雪山。

我們的船往西划,漸漸看到了其他船隻。那大都是衝著國師去的信徒或者富豪貴族,所以船都十分華麗,有的甚至有三層高,雕樑畫棟,掛着燈籠,歌女彈琴唱曲。

而我們這艘小船只有個烏蓬,連張帘子都沒有。水上風大,冰涼刺骨。我一想到此刻封崢正坐在暖暖的廂房裏,吃着點心,聽着小曲,看着美人。我卻在這裏喝着西北風,聽着夏庭秋鼻音濃重,頓時就怒火中燒。

夏庭秋在那裏哀號不休:“我錯了,我真的錯了。我早知道……我當初就該阻止你的。你說你跟過來,又不鑿船,到底想幹嗎?看他們兩個卿卿我我,還是想從中插一杆子?”

我沒好氣,“我就不能來看林海雪景嗎?”

夏庭秋裹緊了衣服,縮在船艙里,嘟囔道:“早知道你是這反應,當初我寧可自己去調戲美人,也不說動封崢去了……”

“別鬧了。”我拉了拉他,“你過來看看,那船像是官船。”

夏庭秋探頭看了看,“是官船。這羅剎湖裏,官船也不少,沒什麼奇怪的。這官船沒掛燈,想必也是衝著國師來的。”

我指了指湖上大大小小一、二十艘船,問:“這些都是為了見國師而來的?”

“不奇怪。”夏庭秋說,“每年國師在正法寺里大祭,都有一個下午的時候是來接待普通百姓的,灑聖水賜福。到那時候,整個正法寺里裡外外都擠滿,少說都上萬人。萬人空巷啊,這場景你見過?”

“沒見過。”我搖頭,“聽說咱們前國師國祭的時候,也上演過。我爹見過,被深深震撼了。不然我怎麼會被送去師父那裏學玄學?”

“那你也真夠讓你爹失望的。”夏庭秋一邊努力把自己縮成一個團,一邊說,“學了十年,還是這麼碌碌無為一個人。走出去我都不好意思說你是我師妹。”

“你倒是有為啊。”我哼,“那趕快施法,讓船自己開啊。”

夏庭秋啼笑皆非,“我要得道,早就成仙了,還用在這裏陪着你受罪。”

侍衛忽然道:“郡主,夏公子,可以看到國師的船了。”

我抬頭望過去,只見寬廣的湖面,數艘畫舫遊船之中,一艘古樸堅實的兩層官船正在水面上緩緩行駛。

我大喜,“趕快追!”

我們的船小又靈活,穿梭在其他的大船之間,行得飛快。我坐在船頭,迎着風,看着那國師的官船就近在眼前了。

那艘船在周圍一圈華麗的畫舫之中,顯得特別素雅。船身是紅銅色的,用金粉寫有一個“官”字。船上窗戶半開,也看不清裏面的人,船頭船尾有數名奴僕侍衛在走動。

我看到一扇窗戶里有人影閃過,酷似封崢,嚇得急忙一身子一縮。

小船頓時一陣搖晃,夏庭秋抽着鼻子低呼:“我的姑奶奶,求你別亂動了!”

我忙吩咐侍衛:“別劃了!再划就太近了。”

侍衛聽話地停了下來。

夏庭秋忽然跳起來,“趕快划!快啊!”

“幹嗎?”我看着他抓船槳。

話音才落,船左側就撞到了一艘大船上,船身猛地一陣搖晃,別說夏庭秋,連我都一咕嚕滾到了船艙里。

還沒等我們站穩,船右側又傳來砰地一聲。這下船倒是不動了,可兩邊巨大的陰影也把我們一船三人籠罩了起來。

“難道……”我剛開口,就聽喀喇一聲從船底傳了出來。

我和夏庭秋驚恐地朝腳底看過去。只見在兩邊大船的擠壓下,這小船很快就經受不住,龍骨一根接一根地斷裂開來,水很快就滲了進來。

夏庭秋結巴道:“漏漏漏漏,樓水了!”

我也結巴了,“怎怎怎怎,怎麼搞的?”

“完了!我就知道!”夏庭秋跳腳。結果他一跳,龍骨又喀喇喀喇斷了三根。

我一把拉住他,大吼:“你還嫌船壞得不夠快?”

侍衛在船頭大喊:“郡主,夏公子,這邊船上的人願意搭我們上去。”

我和夏庭秋同時跳起來要去捂他的嘴。

那侍衛還一臉不解,“這船維持不了多久了,還請郡主和夏公子趕快離船!”

我問夏庭秋:“你哪裏找來這麼一個愣頭青?”

夏庭秋攤手,“又不是我的兵。”

我還要吵架,忽聽一聲怒吼從天而降:“陸棠雨!”

我嚇得腳底打滑,險些落進水裏。

夏庭秋倒嗖地一下一改軟腳蝦的形象,優雅從容地站在了船頭,和那人打招呼:“喲,這不是封大人嗎?我們真是有緣,在這裏相逢了。”

我小心翼翼地抬頭望過去,只見封崢的臉色難看得猶如鍋底一般,兩眼冒火花,簡直可以把我燒死。偏偏腳下的船又喀喇響,龍骨又斷了一根。

我擠了個笑,說:“巧啊。我和我師兄也來游湖……”

“少廢話!”封崢吼道,“還不趕快上來!”

“哦。”已經很近了,我作勢要跳過去。

沒想偏偏夏庭秋突然撲過來一把抱住我,形象全無,大聲嚷嚷:“師妹,你不可以丟下下官不管啊!”

我眼珠子都快要掉出來,低聲吼道:“你要幹嗎?”

“幫你呀,傻丫頭!”夏庭秋擠了一下眼睛。

我還沒回過神來,船已經沉了一大截了,水都淹到船頭了,再不走,我們都要做了這羅剎湖裏的落湯雞。

我正考慮是一掌把我這個二師兄扇飛,還是一腳把他踢飛的時候,封崢已經等不耐煩,抽身利落地跳到了我們的小船上。他拎起夏庭秋丟到一邊,然後把我的腰一摟,帶着我跳到了國師的大官船上。

我們站穩后,夏庭秋也從容瀟洒地自己跳到了船上。

船工一見救到了人,立刻呼着號子,船槳齊發,朝着西邊駛去了。我回頭望,見那艘小船也已經沉得只剩一個烏蓬在水面了。

夏庭秋一脫險,搖身又恢復了正常,渾然忘記了方才的瘟雞相,把衣服一理,對封崢拱手道:“在下多謝封大人出手相救!”

我也臉上發燙,小聲說:“謝謝……”

封崢還有點生氣,劈頭就問我:“你在搞什麼?”

我喃喃道:“就是聽說那個什麼林海雪山很好看,也想來看看嘛。幹嘛?你看得,我就看不得了?”

“沒人說你不能看,可你堂堂一個郡主要出行,別說侍女護衛,起碼也要尋一艘好船吧?”

我委屈地大叫道:“你當我不想?還不是因為你的國師美人要游湖,這湖邊所有的好船都被包了。”

封崢眉頭深鎖。夏庭秋幫我說:“封大人,的確是這樣。您也別責怪郡主了。”

封崢上下打量了一下我,放軟了語氣,說:“瞧你這身……跟着侍女去換身衣服,我再帶你去見國師大人。”

喲,這口氣,說得好像國師是你家的人了一樣。

我沖封崢的背影吐舌頭。

第39章

夏庭秋過來道:“能主動來救你上船,還不錯嘛。”

“不錯個頭!”我狠狠道,“他都更生氣了!”

“他要不生氣,那才糟糕了。”夏庭秋得意洋洋地笑了兩聲,頭也不回地跟着小廝更衣去了。

我被領到一間暖房,兩個容貌清秀的侍女跟過來,幫我凈臉更衣。這衣服是北遼樣式,窄袖斜領,色彩艷麗,鑲有狐毛邊。

封崢來敲門,侍女打開門請他進來。

我轉過身去,笑嘻嘻地對他說:“這衣服比草原上的要精緻許多,穿着真暖和。”

封崢看着我,似乎有點走神。半晌沒說話。

“不是要帶我去見國師的嗎?”我提醒他。

“哦,是。”封崢回過神來,“跟我來吧。一會兒禮數不可少,不該說的話不要亂說。”

我跟在他身後翻白眼,“不該說的話我當然不會說,我一慣只說我覺得該說的話。”

封崢領我和夏庭秋走到一扇繪有精美圖案的大門前。門緩緩向兩邊拉開,裏面的景緻露了出來。

房裏里倒沒多華麗,只是鋪着白毛地毯,放着紫檀木矮几和雪白的軟墊,顯得格外整潔。幾個侍女模樣的少女或跪坐或立與一旁,首座上坐着一個白衣白紗的貌美女子,正是國師。

國師見我們來了,微微一笑,氣質如蓮一般。

她也沒站起來,只坐了個手勢,道:“郡主,衛大人,幸會。”

她聲音不像別的女子那般嬌嫩柔媚,反而低沉清澈,聽在耳朵里,讓人對她多了一分敬畏之心。

我和夏庭秋在白毛地毯上坐了下來。封崢是國師的上賓,他本來坐在國師右首。現在我來了,他就把右首的位置讓給了我。

上次在大殿之上,一是緊張,二是隔得遠,只看到是個美人。現下靠得這麼近,我這才看清了美人的模樣。

美人輪廓分明,是地地道道的北遼人的模樣。大眼長睫,瞳孔微帶綠色,宛如一塊墨玉。她肌膚雪白,五官精緻如雕琢,就是嘴唇稍微有點薄。不過美人的妝很濃,顯得略有點不自然。

夏庭秋喝了幾口熱茶,開口道謝:“今日多謝國師大人出手搭救,不然我和郡主可就要落入水中了。我們出行倉促,結果鬧出這麼大一個笑話,讓國師見笑了。”

國師美人一笑,滿室盈輝。“夏公子不必在意。今天的事本是一樁意外罷了。好在你和郡主都安然無恙。不然貴客在我們北遼土地上有什麼閃失,就是我們待客不周了。諸位若有不滿之處只管告知我便是。”

夏庭秋笑着將手一抬,“現在有國師如此熱情款待,我等受寵若驚,哪裏有什麼不滿。”

國師呵呵笑了兩聲,並沒有接他的話,看着似乎有幾分靦腆。

美人又轉頭問我:“郡主來京都也有幾日了,不知道您覺得咱們北遼京都,比之貴國京都如何?”

這還真是個考驗人的好問題。我笑盈盈地回答:“貴國京都繁華之處,常常令我思念家鄉呢。不過北國樓宇宏偉高大,我還是第一次見,以前只道家裏那精緻樓閣,就是美的極致了。”

美人眼波流轉,呵呵輕笑起來,那一剎那可真是宛如陽光照射瓊林玉樹一般。

接下來我就沒怎麼說話了,只聽國師美人和封崢、夏庭秋他們交談。封崢較為沉默寡言,倒是我二師兄在天南地北地胡侃。他本身就走南闖北見多識廣,滿腹詩書談吐也不凡,平時同我說話粗魯了點,可是在外人面前,他一直是標準的風流才子模樣。

船行了有一陣,侍女進來說午飯已經準備好了。國師便招待我們吃飯。

國師吃素,飯菜十分清淡,有幾味豆腐做得不錯,我多吃了幾筷子。

國師說:“我平時無事,院子裏又種了葡萄,學着釀了點酒。如果諸位不嫌棄,就請品嘗一下吧。”

夏庭秋立刻諂媚道:“我們東齊有種酒,叫‘紅顏清釀’,就是美貌少女素手釀造的,清醇甘甜,一滴千金。在下想,國師您釀的酒,必定比這清釀酒醇厚幽香百倍有餘。”

國師笑笑,“夏公子還沒品嘗就誇起來了。萬一我這酒當不起這份讚美,怎麼辦?”

“讚美在我,我說當得起,國師您的酒就當得起。”

我小聲對封崢說:“你要有我二師兄三分之一的能說會道,你兒女怕都滿地跑了吧?”

封崢也小聲說:“你要有他三分之一的機敏善變,你也早嫁出去了。”

我說:“那又如何?裝出來的,又不是真實的自己。”

“你若不肯妥協,又如何活得愉快?”

“我怎麼不愉快了?”

“若愉快,又怎麼會天天想着回山裡?你能在山裏呆上一輩子嗎?”

我不耐煩,“你怎麼總纏着這個話題不放?我在山裏還是在王府里,和你有什麼關係?說得好像我嫁不出去,你就必須要撿我這個破爛似的。”

封崢沒了聲音。我看他一眼,他的臉上竟然有點泛紅。

我心沒由來地狂跳了幾下,也不再說話。

酒端上來了,我端起來就大喝一口。那股醇香甘甜落進肚子裏,過了片刻,有熱辣辣的感覺涌了上來。

我小聲打了一個嗝,對國師道:“好酒。”

國師端着杯子,祝酒詞都還沒來得及說。她笑道:“郡主喝慢點,這酒後勁大呢。”

北遼的酒都是入口甘甜,後勁大。我偏偏圖着入口那舒暢的感覺,喝起來容易沒有節制。

夏庭秋喝了酒,說了幾個笑話,席上氣氛越來越好了。我喝到興起,便也拿着筷子敲碗沿,放聲唱起來。

“江湖十年,長風高歌。孤帆輕舟,海天遼闊……”

“好個海天遼闊!”國師美人鼓掌贊道,“聽說郡主生長在南國內地,是從哪裏聽來這曲子?這曲子聽着倒是像海邊人家唱的。”

我指着夏庭秋道:“二師兄家是海邊的,這曲子是他教我的。”

夏庭秋抱拳謙虛,“不過是普通漁民小調,不登大雅之堂。”

國師笑意盈盈,“我可覺得這詞唱得真好,教我想起……”

話沒說完,侍女來報:“大人,林海快到了。”

眾人一聽,來了精神。

國師下令道:“把窗戶打開吧。”

可是這個打開窗戶,卻並比是我認為的那種開窗戶。一陣細微的齒輪轉動聲,船右側那面牆壁竟然徐徐上升,只余留下幾根樑柱。外面的湖光山色頓時映入眼帘。

只見倒映着天光的湖面盡頭,一座雪山佇立雲間,山湖岸邊,是一大片松樹林。松樹筆直高大,枝葉茂密,遠遠望去,就如一片厚厚的綠雲一般。而這林海雪景也倒映在了湖面,清風一過,魚鱗波紋萬千起,宛如灑了一地碎琉璃般。

國師說:“若是平時,肯定請諸位上岸遊玩了。只是前幾日有雨,地上還是濕的,怕是玩得不盡興。總之諸位還要在京城呆數日,將來有空了,再來也不遲。”

我們就坐在船上,看着美景喝酒聊天。也沒有享受多久,就見湖面上出現了別的船,想必是聞風追隨國師而來的仰慕者。

國師美人把眉頭輕皺,對我們說:“這次出行略微高調了點,就惹來那麼多閑人。如今壞了各位客人的興緻,是我招待不周了。”

我想嚴格算起來,我和夏庭秋都是兩盞夾在她和封崢間的大燈籠,所以我們倆都沒吭聲。

封崢倒說:“國師大人不必介意。我們今日游湖,不但看了湖光山色,有品嘗了美酒,已十分盡興了。在下等還要感謝國師大人您的盛情款待呢。”

國師笑笑,便叫船工調轉了船頭。

等船靠了岸,我們都站起來向國師告辭,國師美人這才站起來回禮。

美人說自己坐船回府邸要快些,便在船上送我們上了岸。我看她站在船上,衣袂飄飄,烏髮如瀑,真是美艷不可方物。面對這麼美的人,連嫉妒的力氣都沒有了。

回去的路上,我和夏庭秋說:“我看你還是算了吧。今天馬屁都拍盡了,美人對你似乎還是不冷不熱的。”

夏庭秋滿不在乎,“我如今在這裏,做的是綠葉,全為襯托你。”

“你能怎麼襯托我?”

“傻丫頭。”夏庭秋又伸手捏了捏我的臉,“難道你想看到國師和你的封哥哥打情罵俏的?”

我的臉刷地紅了,粗聲粗氣道:“要……要你多事!”

“好心沒好報。”夏庭秋丟了我一記白眼。

第40章

到了迎賓館,我們往裏走。走着走着,夏庭秋又忽然冒出一句:“我說,國師美人哪兒都美,就是身高不好,站着都和我一樣高了。”

我斜眼看他,“人家個子高,那是針對你而言的。我看在北遼人里,她那身高普通得很。你自己矮,就不準別人長了?”

夏庭秋摸了摸下巴,“我認為,不論南北人,女子就得身段窈窕才好。抱在懷裏,摟在臂彎里,這才合適。再美的姑娘,若生得牛高馬大,都十分讓人掃興。”

我說:“史書記載,人家惠宗皇帝有一個江貴妃,就身高七尺有多餘。人家皇帝還是照樣對她寵愛非常。”

夏庭秋不以為然,“特例罷了。”

我吐槽,“追不到美人,就嫌人家個子高。”

夏庭秋側頭,笑意溫柔地看着我,“小師妹,說句實話,這天下女子,再美再好,都不及你三分可愛喲!”

我也笑嘻嘻道:“二師兄,這天下男子,臉皮再厚再無恥,也都不及你的三分喲!”

我們倆常年這樣唱作俱佳,開玩笑吐槽,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妥。只是轉過頭去,就看到封崢站在我們身後,青黑着一張俊臉,美男子邊成了夜叉。

封崢面無表情地盯了我片刻,一言不發,大步朝後院走去。

“喂……”我徒勞地伸手。

“生氣了呀。”夏庭秋老皮老臉,把手一抬,“在下還有要事,先請告辭了。郡主保重。”

我尚未發話,他已經腳底抹油,丟下這一堆爛攤子逃走了。

我氣得跺腳,左右看了看,選擇追着封崢而去。

封崢在前面腳步沉穩地走着。他走快,我也走快,他慢下來,我也慢下來。他後來乾脆停了下來,我也急忙站住,總之一直和他保持着五步左右的距離。

其實我和他之間,也總隔這這麼一段距離,遠也不遠,卻也不能太近。他總背對着我,我只有在五步之外看着他。

看着他從一個稚氣的少年成長為一個俊朗的青年,看着他吟詩舞劍,看他皺眉或是輕笑。

五步之外,就是另外一個世界。晚晴他們在那個世界裏,而我,就從來沒有走進去過。

封崢終於回頭,沉着聲問:“什麼事?”

我乾笑了兩聲,好聲好氣地說:“剛才……我和我師兄在開玩笑而已,你別當真了。”

“哦。”封崢應了一聲。

我硬着頭皮繼續說,“我和他打小就這樣,互相諷刺,其實都不是有意的。我師兄這人到底是來自江湖,也特別不羈,加上他有點持才傲物。但是他人其實很好的,善良又熱忱,人也很細心……”

“我知道了。”封崢不耐煩地打斷了我的話,“我知道他人很好,你很喜歡他。”

我撓了撓頭,不明白我說錯了什麼,似乎讓他心情更不好了。

說起來,我為什麼要過來對他解釋這些漫無邊際的東西?

暮色之中,封崢轉頭幽幽望了我一眼,眼神深沉如古井之水,藏着情緒。

我看不透他,那他看得透我嗎?

靜默了片刻,封崢轉過身去,繼續朝前走。

我在他身後開了口,輕聲說:“封崢,我喜歡的是你。”

離去的腳步再度停住了。

這次,他沒有轉回身來看我。

我張了張嘴,還想說點什麼。可那些話就像石頭一樣堵在喉嚨里,一個字地發不出來。我徒勞地嘆了一口氣,無奈地選擇了繼續沉默。

封崢依舊靜靜地背對我站着。

我凝望着他的背影,心一分一分涼了下來。先前燃燒的激情轉眼被日暮時分的寒風吹散,只留一點灰燼飛舞。歸巢的老鴰應景似的在樹枝上呱呱叫了幾聲,彷彿在嘲笑我的痴心妄想。

我苦笑着搖搖頭。早就知道他是不會回應的。

我轉身快步走開。

沒走幾步,手被人一把拉住了。

我驚愕的回頭,只見封崢站在我身後,拉着我的手,直直看着我。他的眼睛前所未有地明亮,彷彿有火焰在燃燒,那股熱度撲到我的臉上,讓我的臉也發燙起來。

“你……”

“郡主!”草兒的聲音突然響起。

我和封崢都像被敲了一棒子似的,猛地縮回了自己的手。草兒小步跑過來,我和封崢就僵站在原地,像兩個木樁子,埋着頭不去看對方。

草兒走到跟前,焦急地對我說:“郡主原來在這裏,要婢子們一番好找呀。公主知道您回來了,要叫您過去了。”

“哦,這就去。”

我走了兩步,回頭看封崢。他正望着我,眼裏一片溫柔的清光。

我埋頭又走了幾步,再度回頭看他。

他還默默地望着我。

我就這樣三步一回頭地,被草兒拉到了嘉月那裏。

等我給嘉月見完禮,喝了兩口茶,這才慢慢回過神來,明白過來我剛才幹了什麼。這麼一清醒,臉就如火一般燒了起來。

到底是說了。

一時間我又激動,又後悔,又擔憂害怕,捧着茶杯渾身發抖。

嘉月問我國師如何,湖光山色如何,我亂七八糟說一統,都不知道自己答的是什麼。

滿腦子都是剛才那一幕,我對着封崢說喜歡那一段走馬燈似的在腦子裏反覆回放,我越回想越冒冷汗。

居然還真說了!

我擦了一把冷汗,仰頭把杯子裏的茶咕嘟咕嘟全喝了。

嘉月怪同情地看着我,“那國師真的如此美貌聰慧?看你這樣,我也頓時覺得壓力大了不少。也不知道將來如何應對呀。”

我只好傻笑。

心不在焉地回了院子,還沒來得及休息,又被夏荷她們纏着問東問西。我想她們來了這北遼,平日裏連院子都不能出,也怪可憐的,便耐着性子把下午的出遊仔細描繪了一番。

草兒推門進來,面帶困惑地說:“郡主,封大人在院外求見……這麼晚了……”

“我出去見他!”我唰地站了起來,又忙克制住激動的聲音,“咳,去見一見……”

我披上外衣走了出去。院門外,封崢穿着一身淺青色常服,披星戴月地站在那裏,就像一副畫一樣。

我走出去,和他大眼瞪小眼,兩個人都沒說話。

周圍的人都自動散了乾淨,留我們倆站在那裏發獃。

過了半晌,我覺得這樣實在是太傻了,才扭扭捏捏地開口:“很晚了呢……”

“哦。”封崢似乎才回過神來,“我有點事和你說。”

“什麼事?”難道是想通了我傍晚說的話了

結果聽封崢乾巴巴地說:“國師又請我去賞畫,我不得不去。”

我僵了一下,哦了一聲,忍不住把手握成拳頭,然後又趕緊鬆開,免得一不小心真的揮了過去。

封崢挺無辜地看着我,說:“我想你挺不高興我去見她的,於是覺得來和你說一聲為好。”

我啼笑皆非,“莫非我說了不高興,你就不去見她了?”

“當然還是要去的。”封崢一本正經地回答,“這是職責所在。”

我差點吐血,苦笑道:“我怎麼就看上了你這麼一個獃子?”

封崢聽了,緊抿着唇,似有不滿,卻說不出反駁的話,只有瞪着我。他眼睛真漂亮,像兩塊黑玉石。

我忽然覺得自己真是白痴,也不等他回答,轉身就就跑回院子裏。

封崢在我身後輕微地叫了一聲:“阿雨。”

我站住了,側着腦袋看他。

夜裏,四周都靜悄悄的,我豎著耳朵聽他說話。

封崢的聲音輕得就想嘆息似的,“不要喜歡我……”

他什麼時候走的,我不知道。月涼如水,如冰霜一樣籠罩着我。我哆嗦着,打了一個噴嚏。

“郡主?”夏荷她們終於出來尋我,“怎麼一個人站這裏?封大人走了?”

“走了。”我苦笑。

命中注定不是我的,就怎麼也留不住。

“手怎麼這麼冰呀?”夏荷低呼了一聲,忙拉着我進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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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風捲簾海棠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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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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