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車開回酒店前的停車場停下。
羅新拍了拍隨風的臉喚道:“醒醒,到酒店了。”
隨風迷迷濛蒙睜開眼,翻着眼皮看他一眼,咕噥道:“好累,手疼腳疼渾身疼,不想動。”
車上的人走得差不多了,羅新看着她下巴一直往下點的樣子忍不住搖頭,半扶着她站起來,妥協道:“好吧,真不想走,我抱你進去。”反正有她在旁邊,他所謂的領導尊嚴只能暫時靠邊站。
隨風打了個激靈,連忙站直了身子搖頭,“不用了!雖然一路在你的鼎力幫忙下我的嬌小姐形象已經深入人心,但我還是要掙扎一下,多少保留一丁點也是好的。”
羅新不以為然,“老公抱老婆,天經地義有什麼好彆扭的?”
呵!他那聲老婆叫得也挺順口的嘛。
不理他!她就是要為自己所剩無幾的形象做一下垂死掙扎。
“真的不要我抱你進去嗎?”他還在那逗她。
“頂多批准你貢獻一隻胳膊扶着我進去,其他就省省吧你!”她咧咧嘴瞪他,看到他捉弄的表情也知道他是在逗她玩。
“那走吧。”他笑着伸出一隻手。
一進房間隨風就往大床上一癱,羅新站在床邊勸道:“去洗個澡再睡。”
床上那個習慣拿任性拌飯吃的女人翻了個身背對他,一邊抓枕頭蓋住臉一邊咕噥一句:“睡夠了再洗。”否則她說不定就會在浴室里睡死過去,到時候總不可能指望他進去救她吧?
五分鐘后,床上的人已經閉緊了眼睛呼吸漸漸均勻。羅新看了只能搖頭。
拉過薄被替她蓋好,他剛想轉身進浴室洗個澡,手機突然響了。怕吵醒隨風,他走到窗邊去接起來。
是何沁如。
“有事嗎?”他問,聲音里隱去了心底升起的淡淡不悅。
“想和你談談,可以出來一下嗎?”
“很晚了,有什麼事明天再說吧。”他淡然地拒絕。
“新,你不覺得我們應該談談嗎?我認為你還欠我一個解釋。”何沁如很堅持,聲音也失了先前的冷靜。
羅新回頭看了眼床上已經熟睡的人,沉默了片刻才道:“那好吧,在哪裏見面?”
“我在酒店前面的花園裏等你。”
“我五分鐘之後過去。”
掛斷電話,他走到床邊坐了片刻,輕手撫了撫那張埋在枕頭裏的秀氣素顏。她孩子氣的睡臉惹得他無聲一笑。伸手拉熄床頭的壁燈,又替她把被子往上牽了牽,才起身走了出去。
燈熄了,房中的月色越發清朗如水。門輕聲合上的下一秒,隨風擁着被子緩緩坐了起來。
夜已經深了,四周一片靜寂,如練的月華照了下來,朦朦朧朧籠罩着一方黯淡的世界。
何沁如坐在花園的石條長椅上,雙手環胸,遙遙望去在夜色里投下一抹纖細的剪影。
羅新挺拔的身影出現在水泥路的另一頭,頓住腳步看了這邊好一會才緩步走過來。
何沁如看到他立刻站了起來,笑了笑道:“你來了?坐吧。”
羅新雙手插進褲袋裏,站着沒動,淡淡擰了下眉,語氣仍維持着風度,淡聲道:“有什麼話就說吧。”
何沁如見他一副疏遠冷淡的態度,心裏的怨憤涌了上來,“新,我以為當初分開只是因為我們都不夠成熟,所以我去了國外,想借分開讓彼此多一些成長空間。可我沒想到才兩年而已,你居然招呼都不打一聲就娶了另一個女人,你把我當成什麼人了?”
羅新淡淡掃了她一眼,提醒她:“沁如,當初先提出分手的人是你。”
“你明知道我只是在跟你賭氣啊!誰叫你着了魔一樣天天惦記着夏隨風,她根本都不認識你,你不覺得你的同情有點不值得嗎?我知道你愛的人是我,可有哪個女人能忍受自己的男朋友關心一個不相干的人比關心自己還多。我走,是希望讓你想想清楚,不是給了你背叛的機會!”何沁如抬高了聲音,哆嗦着控訴。
羅新看着她搖了搖頭,沉下神色道:“你錯了。我們會分手正如你說的那樣,已經出現了問題,你不肯解決而選擇負氣離開,那麼今天你就沒有了立場來指責我。至於和隨風結婚,一開始或者像你說的那樣,因為同情她。但到了後來,同情已經不知不覺轉成了默默的喜歡,我很喜歡她,也會一直陪着她走下去。”
“羅新,你好冷漠無情!”何沁如咬着牙擠出一句,眼淚在眼眶裏打轉。
“我承認。更確切地說,只對我真正喜歡上的人,我才會付出全部的感情去照顧她包容她。我們在一起那麼多年,與其說是因為喜歡對方,倒不如承認是覺得對方合適才在一起。沁如,或者從一開始我就沒有真正喜歡過你,而你回來找我也不過是想賭一口氣。我知道你這兩年裏身邊並不缺少追求的人,你也沒有拒絕不是嗎?”他的口氣依然淡淡的,目光里卻閃着深沉銳利的光。
何沁如微微一震,囁嚅着想解釋:“我……我只是一個人在國外太寂寞了。”
“我不怪你,也沒資格怪你。我會說出來不過是要你明白,我們分開了,我會愛上別人,而你也不是非我不可。”羅新淡然一笑,“大家好聚好散,畢竟還是多年的朋友。”
“不!我不要做朋友,我愛的人是你,從來都沒變過!十幾年的感情竟然比不過你們加在一起不到幾個月的相處,我不甘心!”何沁如聲音軟了下來,哽咽道,“新,你跟夏隨風之間我一直看得很清楚,你只是在同情她,而她跟你結婚想必也只為找個依靠吧?誰都知道她跟她父親不和,才會挑了你當冤大頭!”
“沁如!”羅新沉聲喝住她,“隨你怎麼想都沒關係,但我不允許你詆毀我羅新的太太!我跟隨風之間是為感情結婚還是為利益結婚都是我們夫妻自己的事,不需要外人來指教什麼,希望你端正自己的身份,可以嗎?”
臉上的神色未動,他可以對外人掩飾得滴水不漏,但她的那句“為了找依靠才結婚”還是狠狠刺中了他。只不過,他一直努力着讓自己不去計較不去正視,因為他始終相信隨風總有一天會對他敞開心扉。
何沁如被他嚴厲的眼神震懾到,半天才低聲泣道:“新,你為什麼要這麼對我?我並沒有犯什麼錯不是嗎?唯一的錯就是做了你的女朋友。”
羅新看着她難過的樣子,放軟了聲音扶住她的肩道:“沁如,你有很好的條件,一定會找到比我好的男人來全心全意對你。”
“可是,十幾年的感情怎麼可能說收就收得了的呢?”何沁如低泣着,將頭抵進他的懷裏。
羅新伸手想推開,看着她一臉的哀傷終是不太忍心,伸出的手改成了緩緩圈住她。
夜色還是那麼深,深得人心裏一陣透心底的寒涼。
遠處的陰影角落,隨風雙手插在外套口袋裏,靜靜地看着月光下相貼的兩道身影,嘴角緩緩漾出一抹酸澀的淡笑。笑着笑着,在心底翻湧的揪痛湧上眼角,變成溫熱的水氣無聲滑落。
或者這世上真的不再有真心那東西,他說要照顧她一生一世,原來一生一世的路途走起來竟是這樣的短暫。
凌晨兩點鐘了,隨風坐在窗邊的沙發上看着落地窗外的夜色出神。
身後的開門聲終於輕聲響起,羅新走進來,抬頭看到窗邊的人影,連忙拉開燈喚道:“隨風?怎麼突然坐在那裏?”
他問着,大步走過去。
隨風換了個坐姿,抬頭對他笑了笑,隨口問:“你去哪兒了?”
他怔了下,回道:“睡不着,出去散了會兒步。”
“是嗎?”她收回視線投向窗外去,“我也是,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會睡不着。”
“要不要替你沖杯牛奶?”他坐到她旁邊溫聲問。
“不要了,小孩子才老是喝牛奶。”她懶懶地笑,把頭靠到他的肩上去。
沉默了好一會兒她突然又問:“羅新,你會覺得我是個負擔嗎?”
“怎麼突然說這種話?你是我太太,不是負擔。”他握住她冰涼的手沉聲更正她。
“外交辭令。呵呵,不過我愛聽。”她挪動身體往他身上又靠了靠,“我還有一個問題,你要老實回答。”
“你說。”
“如果有一天你生我的氣了,會拋開我不管嗎?”
“隨風,你今晚怎麼了?有什麼不開心的事嗎?”他隱隱覺出異樣。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怎麼可以反過來問我?做人要守秩序知道嗎?別婆媽了,趕快回答!”她對着他的大手狠狠拍了一下。
“如果我生你的氣會說出來,跟你溝通清楚把問題解決掉,不會拋開你不管的。”
“那就好。自己說過的話要記住哦。”她笑着,閉上眼睛在他的身邊漸漸睡去。
他答應了,希望他不會食言,希望他沒有騙他。因為,她已經開始覺得不安了。
生活恢復了平靜。
旅行回來后,隨風每天在家還是無聊地看看書發發獃,時間到了就燒飯,偶爾出門逛逛。
林嘉還是沒有回來,中間倒是一直在打電話給她,說邢浩有追到她老家那邊,不過被她給轟走了,沒再出現過。而她則很可憐地被父母壓着一個又一個去相親,算是把隨風當初的老路走了一遍。
隨風跟她互損起來毫不留情,但關於如何把相親搞砸的高招倒是傾囊相授。
少了唯一的朋友在身邊,心情彷彿更沉寂了。
電話在響,打斷了她的思緒。隨風趿着拖鞋走過去接起來。
“喂?”
“隨風,你趕快到醫院來!”是羅新,語氣是失了冷靜的緊張。
“出什麼事了嗎?突然要我去醫院做什麼?”
“是你爸爸,他心臟病發作,現在在搶救,你……要有心理準備。”他在那邊小心地說。
“嗒”的一聲,手裏的話筒松落下去,吊在那裏左右搖晃。
隨風臉上的血色緩緩褪去,她愣了兩秒哆嗦着撿起話筒擱回去,外套也忘了穿,趿着拖鞋拉開門急奔出去。
手術室外的走廊一片靜默,靜得彷彿一根針掉下去都能聽見聲響。
隨風坐在長椅上,臉色蒼白,手緊緊攥成拳,依然止不住由心底透出來的那份顫抖。
羅新伸出手把她的手包在掌心裏。從她坐下那刻起,半個多小時過去了,仍是沒捂出一絲熱度來。
她的肩上披着他的外套,幾次因為她渾身打着顫而滑落下去。他沉默地一遍又一遍為她重新披好。
“手術中”的燈終於熄了,白色的門拉開,主治醫生邊走邊摘下口罩,對他們搖了搖頭。
隨風愣在那兒彷彿站成了化石,沒流淚也沒任何情緒表情。
羅新扶住她僵硬挺直的身體,心疼地道:“你想哭就哭吧,別憋在心裏。”
那個“哭”字刺中了她的神經,讓她呆怔的表情裂開一線反應。她沒有哭,只嗤嘲地喃喃道:“終於解脫了,我們都解脫了。”
死別,為她的任性劃上了最後的句點。
“終於連唯一一個跟我有牽扯的親人也死了,終於都把我拋棄了……”好狠心呵!
羅新將她緊緊擁進懷裏,沉聲安撫着:“隨風,你還有我。”
手術室里先走出來一個護士,將門往兩邊拉開。滑動的擔架床被推了出來,軲轆的滾動聲像是軋在人的心上一樣。
刺目的白布蓋住了那張曾被她嘲視了十年的蒼老容顏,車一寸寸推離她的視線,腦海里一片混沌,多年前的記憶再次碾過心頭。
她的視線在漸漸模糊,身體也不受控制地癱軟下去,雙手緊緊揪住身邊男人的衣襟,用最後的一絲意志喃喃吐出一句:“羅新,不要丟下我,千萬不要……”
到這一刻,他,真的已經是她唯一僅有的一絲救贖和依靠了。
母親跟父親算是青梅竹馬,十八歲那年就跟着父親從鄉下私奔來了這座城市。
父親很要強,因為學歷低沒錢沒背景,剛來的時候什麼苦活都做過。後來跟人家學着看圖紙偷學建築方面的知識,再後來等生活稍有改善的時候他就一個人單幹,當包工頭,價錢再低的活都接。他們那個年代,整個國家經濟剛剛復蘇,只要肯干,想成功其實很容易。
他一步步在成功,母親仍然做着他身後的那個女人,勤勞沉默。他生意場上混得熟了,見識長了,野心也長了,母親靠她的婉約和本分已經留不住他的腳步。
他們一直都沒有結婚,母親二十四歲那年懷了她,和父親大吵了一架才把孩子留了下來,無名無分。
夏豪遠二十八歲那年,隨風三歲,她的父親結婚了,娶了一家建築公司的女老闆當妻子。生意上互相利用,沒有感情。
母親太柔弱,或者是因為她的見識困住了她的腳步,父親沒趕她走,她就安安分分地待在一處不見光的角落裏當了父親的情人,還不是最得寵的那個。
隨風十五歲之前,對父親這個詞一直很陌生,只知道那個常常幾個月才出現一次的男人很討厭,因為他是害母親偷偷流淚的壞人。
十五歲那年夏天,她考完中考要升高中了。九月天,她開學第一天剛住進宿舍,一個電話傳來的竟是母親病危的噩耗。她瘋了一樣奔進醫院,看到的是母親彌留的蒼白容顏。母親那隻瘦長的手抓住她,艱難地說:“隨風,你爸爸肯認你了,你要聽話,要好好活着。”
母親沉默了十幾年,在查出自己有子宮癌后堅持要父親認他唯一的女兒,父親猶豫拖延,母親於是選擇了自殺來逼父親點了頭。
從此,父親這個詞幹乾淨凈從隨風心裏被掃了出去。她發誓會恨他一輩子。
十五歲到十八歲那三年裏,她被送進了孤兒院,夏豪遠用這三年時間跟妻子離了婚,然後把她接回夏家。
在孤兒院裏她認識了賀文傑,他溫和體貼,知道了她的故事後,由同情漸漸變成了喜歡,一直很照顧她。她被接回夏家之後還常常回去,兩個人的感情一直很好。
直到她二十歲那年,她趕去他讀書的學校幫他過生日,卻看到他跟一個女同學滾在床上。
年輕人談感情多有變數很正常,但她不一樣。從小看着母親的悲劇長大,她從來都沒打算去相信兩性間的感情,賀文傑用他的溫柔打開了她好不容易才開啟的一顆心,卻又殘忍地親手毀掉。那一刻她只想死去,想念母親,想去那個沒有傷害和掙扎的地方。
混亂的追逐中,賀文傑為了救她被飛弛的卡車撞飛了出去,沒等到醫院人就走了。甚至連一聲她的原諒都等不及聽。
是老天在耍她吧,懲罰她的任性,才會連一次說原諒的機會都不給她。賀文傑沒聽到她的原諒,父親也沒能聽到。
不想醒,可還是要睜開眼來面對現實。
房間裏亮着壁燈,溫暖而寧靜。隨風一張臉縮在被子裏,只留一雙眼睛茫然地看着一室的昏黃顏色。
門把在轉動,羅新端着托盤走進來。
“我沒胃口。”她主動先開了口,將被子拉高把整張臉都蒙了進去。
羅新放下托盤坐到床邊,把被子拉低,溫聲道:“不想吃,那我們說說話。”
“也不想說話。”她孩子氣地咕噥。
“隨便說什麼都好。隨風,我害怕看到你沉默的樣子,好像又把自己給封閉起來了。”他的眼底是沉重的擔憂。
“羅新,人活着真的好累,我好想死。”她突然冷靜地冒出一句。
“不許胡說。”他低斥,牢牢握住她的肩膀,“難道這個世上就真的一點值得你留戀的東西都沒有了嗎?那我呢?”他一直一直在努力着,她卻當著他的面說出如此叫他氣結的話來,成心想把他氣死嗎?
隨風沒再開口,閃動的眼眸定定與他漾着慍怒的眸光糾纏。突然,她伸手握住他搭在她肩上的大手,猛一使力將他拉跌進懷裏。
羅新沒留意中就被拉跌在她身上,連忙撐着要坐起身,她的手卻將他握得更緊,低啞卻認真地說:“羅新,我是你的妻子。”
他的心裏閃過片刻的昏眩,很快便拉回了理智。他知道她是因為寂寞因為不安,他也能感覺到她的心慌和傷心,所以這種時候他再動心也絕不能做傷害她的事。
“我說過,會等着你完全準備好,等多久都沒關係。但肯定不會是在這個非常時刻,我不會做那麼混蛋的事。”他握住她的手,輕輕掰開,撤身坐了回去。
“如果我說我不在乎呢?”她輕聲問。已經分不出心底的那份激蕩是因為不安還是坦然。不安,是因為她想抓住這個唯一還在她身邊的男人,選擇用獻身這種最笨的方法。坦然,是因為她的心裏早就有他在,跟他在一起是很自然的事,何況他還是她的丈夫。
他笑,有些無奈,也有憐惜,輕輕揉了揉她的頭髮道:“可是,我在乎。我會等着你,你要對我有信心,不要覺得不安好嗎?”
原來他早已經把她看得相當透徹,連她想拚命隱藏的不安都逃不過他的眼睛。
“羅新……”她伸出手再次握住他的,小聲問,“那麼,你能給我個晚安吻嗎?”
他愣了愣,點點頭,緩緩傾身下去,溫柔地封住了她微顫的氣息。
林嘉終於在老家窩夠了,懶懶散散拖着行李箱敲開了隨風家的大門。
隨風一邊幫她把行李拿進房間,忍不住搖頭,“看看你那形象,邋遢得像剛混完丐幫回來。”
林嘉不以為然,癱倒在沙發里鬼叫:“休息了幾個月才終於明白一件事,我這種人實在沒有清閑混日子的命。”抓起茶几上的茶杯問,“是你的吧?是我就喝了。”
她跟隨風從大學時起就是那種鐵到衣服換着穿,吃東西可以從對方碗裏互搶的好姐妹,不分彼此,當然早忘了衛生那兩個字長什麼德行。
見隨風點頭,林嘉就端着杯子一口氣喝了個精光,然後才又接着道:“當初要是知道我爹媽把我哄回去就是為了安排我相親,我寧可死守在這裏忍受一個男人的騷擾,一個人怎麼說都好對付一點。”
隨風從卧室里出來,拍拍她的肩裝模作樣感慨道:“當初我說你什麼來着?放走了那麼好的一個男人,現在知道後悔了吧?”
林嘉嘆了聲氣,又被提起傷心事了,“教訓證明,男人的甜言蜜語都是不可信的。當初說得那麼堅定,被我趕了一次就退縮了。又或者是他厭倦了吧,反正他身邊出色的女人多的是,沒必要為一個不起眼的女人浪費時間不是嗎?”說到這,她的眼底升起一抹嘲然。
“邢浩沒再找你嗎?”隨風看着她黯淡的樣子,表情轉了認真。
“那次在我老家被我趕走之後就沒再出現過。”林嘉垂下眼睛。
“嘉嘉……”隨風握住她的手。
“也好,至少證明我當初的堅持是對的,起碼還沒完全把自己給賠進去。”林嘉故作釋然地笑了笑。
沉默了好一會,她又抬頭看向隨風道:“風,這個世上能碰到一份真心真的很不容易,所以你一定要珍惜身邊的人,別總是欺負羅新。”
隨風無辜地眨眨眼,“我哪有欺負他?他不欺負我就好的了。”這種嚴重顛倒是非的話也只有夏大小姐說得出口,還一點都不覺得慚愧。
“你少來了,我會不知道你嗎?老實說就憑你們家羅新的條件,在外面不知道會有多少人搶着要倒貼,你要是再一副漫不經心的死相,當心哪天他真的被人拐走了,你就哭去吧。”林嘉不客氣地打擊她。
“搶走了大不了就跟你一樣再撈個單身貴族噹噹好了,反正有你陪着我嘛。”某人還在那大言不慚嘴巴硬得很。
“懶得理你,得了便宜還賣乖的女人!”林嘉翻了個白眼拒絕再跟她浪費口水,抱起沙發上的靠墊斜躺下去,“坐了十幾個小時的火車,困死了,我要先睡一會。你忙晚飯去吧,我要吃番茄炒蛋。”站在人家的地盤上居然也敢如此大方地吆喝着女主人點起菜來。
隨風順手一巴掌拍過去,“要睡去房裏睡,躺在這裏難看死了。”
林嘉被她念得頭暈,苦着臉晃晃悠悠進房間睡大頭覺去了。
隨風看一眼客廳的掛鐘,時間還早,剛好可以去超市買點菜。
隨風剛走出小區大門,沒想到會碰到何沁如。
“我想和你談談。”何沁如沉着臉,也不拐彎抹角。
隨風愣了一秒,笑道:“我要出去買點東西,不介意的話你可以先去我家坐一下。”
“不用了,我們找個地方坐一下,不會佔用你很長時間。”何沁如很堅持的樣子。
“那好吧。”人家找上門來,不管有什麼事,她總不能表現得太失禮。
傍晚時分,咖啡館裏的人還不多,她們在靠窗的位子坐下來。
“你……”隨風還想表現一下友好。
“我也懶得廢話,就直說了。”何沁如打斷她。
隨風皺了下眉,點頭道:“好,你說。”
於是何沁如開始跟她講故事,講關於很多年前她和羅新的交往,關於羅新遇到一個小姑娘后變心的事。那個小姑娘竟然就是她。
十五歲,隨風母親過世,那一年羅新十九歲,剛考上醫學院,在家裏的醫院實習。夏夜的醫院走廊,他看到一個小姑娘孤單地坐在地上默默地流眼淚,那時候他同情她,走過去想安慰她,伸出去的手卻被她抓住了,狠狠咬了一口,鮮血直流,到現在還有一處淺色的疤。
二十歲,那場車禍后賀文傑被推進醫院,他又遇到了她,這個時候的她已經連哭都不會了,只是空洞着一雙眼睛癱坐在醫院的病床邊,人已經走了,她卻坐了幾個小時不肯走。後來護士來拉她,拉不動。是他動的手,把她從病床邊拉開。她終於在那一刻崩潰了,死死扒着床沿不放,對他又踢又打,直到昏死過去。
羅新從那個時候開始就一直很關心她。關於她的身份不難查到,夏氏總裁的獨生女,算起來跟羅家還是至交。
後來的五年時間,羅新一直在一個不近不遠的位置上默默看着她相親,看着她一步步從悲傷里走出來,然後選擇在她已經復原到差不多的時候出現。
那些只是客觀的一段過往,說完了,何沁如突然抓住她的手軟聲道:“我家跟羅新家是世交,我們從高中時候就在一起了,說十幾年的感情僅因為一份對你的同情就消失全無,你會相信嗎?羅新不喜歡你,他只是同情你。而你在沒有依靠的時候抓住他當救命草,他心軟才沒有拒絕你。同情跟喜歡是差很遠的,不能因為你一個人的感受就把我們硬生生給拆開了,這對我和羅新都不公平,羅新也會很痛苦,你不能這麼自私不是嗎?”
原來這就是一切真相。早就隱約感覺到羅新對她的包容和體貼不會是幾個月時間就建立起來的,原來他用同情的目光看了她那麼久。
可是,是否就像何沁如說的,只是同情而已?應該是吧,她從來就不是一個討人喜歡的人,他沒道理放棄優秀的何沁如來選擇她,如此可笑的想法連想都不該想。
她知道自己很自私,從不曾隱瞞,以為這樣自己就可以坦坦蕩蕩面對任何人。現在才不得不考慮一個問題,她到底有什麼權利自私呢?憑什麼以為羅新就該對她好,永遠都不變?他跟何沁如之間有十幾年的感情,多了一個她插在裏面,好像真的很罪孽深重。
不管明天是什麼樣子,既然一切都被挑明出來,她也就沒地方再可以退縮逃避了。
小區裏的路燈亮了,隨風攏緊外套低着頭往家走。
剛走到樓道口的時候,跟大踏步走出來的羅新撞上了。
羅新一見到是她,臉上的焦惶神色才退了下去,扶住她的肩膀沉聲問:“你去哪裏了?林嘉說你五點鐘就出了門,我打你電話才發現你沒帶手機,所以正要出來找你……”
他嘮叨地說著,看得出來真的很緊張她。隨風彎了彎嘴角,把臉埋進他溫暖的懷裏,疲倦地闔上眼道:“我好冷,你抱抱我好不好?”
羅新伸手將她圈進懷裏,帶着她上樓,一邊勸道:“先回家再說,我去幫你放洗澡水,你洗個澡好好休息一下。”他覺察出了她的異樣,不敢直接問,只好等着她情緒恢復了再跟她談談。
走上幾級台階,隨風突然停下來道:“我有事想跟你說,我們出去找個地方談談吧。”家裏有林嘉在不方便。
羅新看着她凝重的表情心裏升起一絲不安,但仍是笑了笑道:“剛才邢浩過來,把林嘉接走了。”
“是嗎?”隨風忍不住淡淡一笑。看來邢浩並沒有放棄,希望林嘉比她幸運。
“那我們回家吧。”她又往他懷裏靠了幾分,手牢牢攙住他的胳膊,彷彿擔心他把她丟開一樣。
房間裏一室昏黃燈光,很暖和。
隨風縮靠在沙發上,沉默了很久都沒出聲。
羅新倒了杯熱水遞給她,在她身邊坐下。
“隨風,你有什麼事嗎?怎麼突然變得這麼沉默?”他低聲問。
她沒答話,而是突然坐起來抓住他的右胳膊,推高衣袖仔細巡視。不知道為什麼,她憑直覺就認定是在右手。
果然在離手腕七八厘米的地方,她找到了一塊已經變成粉白色的牙齒印。
眼淚不受控地一顆顆滴下來,落在那一排被歲月淡化的傷疤上。
羅新微顫了下,輕聲問:“你都知道了?”
“我都想起來了。”她撒了個謊。
難怪在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他曾說了一句“還是這麼任性”,這就是她任性的證據,在他手臂上留了十年。
“對不起,我一直都沒跟你坦白。”他覺得抱歉,但不後悔。那段過往是她的傷處,如果有可能他情願一輩子都不提出來。
隨風緩緩坐回去,閉了下眼睛突然很冷靜地問道:“羅新,你跟我在一起,是不是因為同情我?”
羅新淡淡蹙了下眉,試着跟她解釋清楚:“我不否認一開始是,但從我決定正式介入你的生活時起,我就下決心要好好照顧你。”這當然已經不僅僅是同情所能支撐的感情了。
“是嗎?”隨風淡笑,“那我換一個問法。你是因為想照顧我才同意跟我結婚的對嗎?”
“因為想更好地照顧你,所以向你求婚,這有什麼不對嗎?”他覺得自己開始被繞進了一團漸漸混亂的線團里,線的源頭在她手上,他不知道她到底想怎樣來捋清這一團糾纏。
果然,因為同情她所以想照顧她,也所以她向他提結婚的時候他沒有拒絕,畢竟求婚由一個女孩子提出來也不容易,他不好撕她的面子。應該是這樣吧?
他真的是一個無從挑剔的好人,為了一份同情,為了體貼她的任性,把自己的幸福都賠掉了。而她,就像何沁如說的,沒有自私的權利,也不該再自私下去了。
“羅新,你有認真去想過我們的婚姻嗎?兩個沒有經過太多相處和了解的人莫名其妙就結婚了,好像真的太草率了點。”她暗暗吸了口氣,開始冷漠地說出口。
羅新眉頭蹙得更緊了,下意識去握她的手,被她躲開了。
“為什麼突然說這種話?是不是誰跟你說了什麼?”她的反常來得太突然,他再傻也能感覺出來事情有異。
“沒有。只是自己突然清醒過來,覺得這樣糊裏糊塗嫁人過日子很奇怪。”她往自己那邊靠了靠,垂下眼睫澀然一笑,然後清晰地說道:“羅新,我跟你說實話吧。其實我從來沒有喜歡過你,一直都沒喜歡上過,嫁給你也是想找個依靠,這些你都知道的。現在我爸爸死了,留了一大筆遺產給我,我生活有了保障,想出國去看看,過自己真正想過的生活。而你,我知道你其實也有要好的紅顏知己,等我們離婚了,你也可以去過你想過的生活。我們都祝福彼此吧。”
羅新一把抓住她的手,力道大得她微抽了口涼氣。
“你在跟我談分手?”他臉上是失了冷靜的煩躁,聲音里也隱隱透出怒火。
“是的。”她低聲喃。
他一把攝住她的下巴逼她對視,牢牢盯住她的眼睛低吼:“看着我的眼睛,說個能說服我的理由出來!”
他不介意她心裏還有別人,不在乎她還沒有完全喜歡上他,他一直在等,卻沒想到等來的是她最任性的選擇。
她想逼開視線,臉被他重新扳了回去,“不許逃避,我要你坦蕩地看着我再說一次,如果你說得出口,我就成全你!”他被她氣瘋了,說出極不理智的話來。
深呼吸,她定定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說:“我累了,你放我走吧,我不稀罕在你的同情下過活,我想追逐自己真正想要的東西。”
他的眸底閃動着灼人的火光,看了她很久終於鬆開了手,苦笑着道:“夏隨風,你是這個世上最自私的女人。”
她將一滴一滴的眼淚憋落進心裏,無所謂地笑了笑道:“我承認。但我相信你也不是少了我就不能活。何沁如是個不錯的女人,你不該再辜負人家了。”
他冷笑,緩緩站了起來,聲音聽起來已經多了一份疏離空遠:“多謝你還記得替我操心,如果這就是你覺得最好的選擇,那麼,我成全你,如你所願,我走。”
腳步聲多了一絲凌亂倉促,門被大力地拉開又被重重合上了。“砰”的一聲重響中,沙發里的女人緩緩癱坐到地上去,蜷縮着身體將臉埋藏起來。
好冷,終於還是轉回了原點。眼淚已經流不出來了,只一直覺得很冷一直發著抖,想借那一絲顫動來釋放心底最絕望的冰涼。
她不安,怕只靠同情支撐的感情走不遠。她也覺得自己不可以再自私地霸佔着他的同情,寧願在自己還能掌控的時候瀟洒地分手,將傷害降到最低。可是心痛遠比預想中來得多,她這樣任性地為兩人之間的明天做出選擇,真的沒有錯嗎?